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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_沁纸花青-第3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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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男人带孩子离开、吃饼、再走过几条街拐进赌坊的时间里,小厮也做了几件事。
  先向他之前对男人说的那个“月儿姐”告了个假。那月儿该是个阶级高些的丫鬟,其时正在为那家的少爷伴读——偶尔提点那位脑筋似乎不大灵光的少爷一些字词诗句——没空细问,便准了。
  然后小厮换了便装,从后门走出去。
  走过三条巷子,到汤药铺抓了六副清热解表的药——花了三两银。接着再进到另一家店里,要了小份的熟羊肉、二十枚煮鸡蛋,花了十六文。
  李云心跟着他,沉默地看着他,目光阴晴不定。
  最终小厮花了半个时辰来到双虎城的南边。这一带与此前的街巷不同,路面泥泞肮脏,满是污秽之物。房舍也低矮残破,许多仅是草棚而已。
  他进了一栋有小院的茅草屋。看起来也久未打扫了。
  这时候,那孩子还没有到家。
  屋里有个妇人卧床。蓬头垢面,形销骨立。可看得出该是双十的美好年纪,从前也该有些姿色。
  小厮进了门,妇人在炕上看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于是小厮开始生火煎药——但也没有柴,就又走到两条街外之外的一家买了柴,担回来了。
  药煎上的功夫,他坐到炕边,先剥一枚鸡蛋给这妇人吃。妇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张嘴,小口吃了。然后再给她撕羊肉吃。两人都很沉默——就站在他们俩身边的李云心也很沉默。
  等吃了一气,妇人边吃边流泪。这小厮也流泪。
  随后抱头痛哭。
  他们痛哭时说的话断断续续、呜咽不清。但李云心听分明了。
  妇人本是小厮家老爷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因家人都没了,投奔过来。此后与小厮日久生情珠胎暗结,到四个月的时候事发了。被打骂责问,可没说出奸夫是谁。于是在一个夜里被胡乱嫁了。
  李云心看着他们哭。
  等他们哭够了、小厮说“他要回来问,就说老爷不放心又打发我来看”、之后匆匆走了,李云心才出了一口气,慢慢在炕沿上坐下。
  这么坐了一刻钟,抬手在妇人额前点了点。她便很快感到身体有了力气,哪里也不痛了。
  然后李云心抬脚走出门,才瞧见孩子刚回来——捧了七张饼,欢天喜地跑进门去送给妇人吃。于是那夫人又取了剩下的羊肉,再剥两个鸡蛋给孩子吃。
  孩子吃饱,跑到院里去玩。夫人觉得身上有了力气也下了炕,里里外外地走走、看看,开始收拾屋子、打扫院子。
  李云心坐在这小院低矮的墙头看那孩子玩耍,慢慢皱起了眉。
  他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
  那个进赌坊的男人,会不会在未来有一天觉得自己愧对这孩子,而良心发现同他坦承自己的错误?
  一个用孩子去讨钱的烂赌鬼,究竟会不会有良心?
  若有良心,怎么会做出这些事?
  而李淳风……今日表现得像个追悔莫及的慈父的李淳风……又怎么会做出从前那些事?
  这不像他。


第八百五十章 女童
  他也意识到另一件事。
  这小厮、妇人、赌鬼,都处在一段并不算愉快,却又似乎无力摆脱的关系当中。
  但他是冷眼旁观的第三者,因而是能够想到些切实可行的办法的。
  那男人烂赌成性,已没什么底线了。在如今这时代,也不可能有机会平步青云、一朝翻身。更别说什么幡然悔悟、改过自新。这妇人跟着他,只会愈陷愈深,最终在贫困和疾病缠身的状况中死去。
  倒不如跑。可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妇人自己难生存。从前也算是个小姐,该不懂得做农活。其实倒是可以说服那小厮一起跑。那小厮,该是个典型的多情却又软弱无力、缺乏勇气与担当的家伙。
  在妇人要被嫁走时他没有出头,此后过了这几年却仍念旧情——否则不会自己冒险来看这已容颜无光的女子,又抱头痛哭。这样的人……若这妇人决绝些,无论是威逼还是苦求,都有极大的可能性将其说服。
  然后这两人跑去别的城镇——瞧这小厮出手,是攒了些家底的——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若不求富贵,过得衣食无忧该不难。
  他在旁边者的角度来看、从上帝视角来看,这些是一目了然的事。
  可身处其中的人却不自知。他们的理性判断,被情感与经历左右了。
  妇人会对未知的世界感到畏惧,不晓得这小厮有没有那样的勇气、不知道带着孩子该怎么办。
  那小厮在宅子里混熟了,做事如鱼得水且得信任。于是安于这种生活,亦畏惧改变。
  情感……影响了他们的头脑。
  李云心起了身,升到半空中,于是将整个院落尽收眼底。再高些,又将整座双虎城尽收眼底。再再高些……他试着将自己的过往尽收眼底。
  他试着去看——以纯粹的、第三者的角度——去看自己同李淳风之间的恩怨纠葛。
  便终于意识到——
  有古怪。
  精密布局、试图掌控天下局势的李淳风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他不该不清楚“同白云心结亲而后叫金鹏放松警惕再将其杀死”这种事,如今的自己是绝不会接受的。
  他从前在背后操纵设计做了那么多事,如今却说后悔毁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这种事可以发生在那种情商低、工作能力却极强的人身上,但不该发生在李淳风的身上。
  自己从前之所以没有意识到这些,正是因为同那妇人一样,身在一段情感之中、丧失了些理智的判断。
  十几年的过往经历,的确是如他这样的人也很难跳得出来、清醒过来的。
  可如果……这些都是李淳风“演”给自己看的——他想要做什么?
  他所说的那些“拯救世界”的话,又是真是假?
  而自己眼下所想的这些……到底是因为当真跳出来了、看开了,还是仍在被心中的不甘、不安所左右……依旧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误解了他?
  李云心在高空的冷风中停留许久,目光投向双虎城中李淳风所下榻的酒楼。激荡的杀意在他身周涌动,就连烈风都忙不迭地辟退,似是惊惧了。
  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那栋建筑。幽黑的光芒在指尖凝聚,周遭的空气开始变得红热。
  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
  他放下手。
  “我给你个机会。”他轻出一口气,低声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又在高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李云心才重落回到地面上。
  此时那妇人已将院子打扫干净,不知从哪儿弄了三根香,在门前烧香。
  以李云心如今的境界而言,香火愿力对他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但若要细细体察,仍感受得到。于是意识到当这妇人口中念念有词地膜拜的时候,她虔诚的感激之情竟汇入了自己的身体当中——她拜的竟是神龙教主、渭水龙王。
  因而又意识到,无论如今的应决然是变了还是未变,有一件事是做得很好的。容军所到之处,人人都只念着他这尊“神”了。
  他来到陆上之后一直谨慎地使用神通。因为体内充盈的乃是幽冥之力,自觉难以补充,在这中陆用一点就少一点。可如今看如果在这里待得足够久,似乎还是会慢慢“变强”——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膜拜他了。
  他又看这妇人一眼,转身从墙头跳下、走开。
  从前境界低微的时候,人们的香火愿力汇入他身体之中,好比涓涓细流汇入小小的浅池。他能感觉的自己身体当中发生较明显的变化。可随着他的境界越来越高,那些愿力入体便好比细流或者江河汇入无边无际的广阔汪洋,若不刻意去探查,是难有什么明确感受的。
  既然意识到自己受了那妇人的香火,便在慢慢走出这片棚户区的时候留了心思。于是发现在拜他的不止那女人,还有些旁人。但大多数都不是什么愉悦的情绪——膜拜者大多处于懊恼、痛苦、悲伤的情绪之中。该都是些可怜人,在现实世界中实在找不到什么改变命运、困境的法子,才将希望寄托在神灵的身上。
  却不晓得他们在拜的这尊神也有自己的烦恼与心事,亦不可能将他们的心愿一一满足。
  即便是有了白阎君那种化身万千的法门,也做不到的吧。
  李云心叹了一声,不去理会了。于是体验到的那些叫人心烦意乱的情绪,也一并被摒除在意识之外。
  他用一刻钟离开了这片贫民区,踏上稍稍干净些的街道,高墙青瓦的房舍逐渐多了起来。虽不算多么气派堂皇,也能意识到居住其中的人们该是已解决了温饱问题。因而才有闲暇在院中植一株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或是在墙外、门前种上些花草,打下驻马的桩子。
  他拐进一条巷子往于濛所居的那片城区走。刚走了两步,便听到有人说:“哎,李云心!”
  他一愣,停下脚步。
  竟有人能“瞧见”自己。转脸往做声处看过去,发现是一个八九岁梳双髻的女童。坐在自家院墙的墙头,旁边是一株老槐树。枝子上发了新芽,远看像被一层薄薄的绿烟笼了。树冠部分也探出院墙——女童就该是沿着树爬上来的。
  瞧见李云心看到自己,女童招了招手:“你来。”
  李云心微皱了眉,运起神通去看她。
  却发现真就只是个寻常的女童而已,不是化身也不是幻影,体内更无妖力、灵力、幽冥气。
  这么一愣的功夫,女童歪头笑着说:“我是陈豢。你找我?”
  李云心慢慢舒展了眉头,再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走到墙下仰脸看她:“这是本尊?”
  女童眨眨眼,又笑:“算是吧。我的分身刚才托生到她身上了。”
  “……刚才?”
  “刚才她爬树又爬墙头,不小心跌死了。”陈豢边说边转脸指指自己的后脑勺,“你看。所以我就托生过来了。”
  女童身上还算干净。哪怕有些灰尘也算是这个年纪的淘气孩子在玩闹时的正常模样。可脑后的头发湿了一片,的确是流了血。
  李云心想了想,说:“干嘛不像他们那样来说话?”
  女童狡黠地笑起来:“你是说像沈幕那样投个影儿?那么一来咱们两个说什么,那边的就都知道了。可我和你说的不想叫别人知道。”
  又笑:“现在信我是陈豢了?”
  李云心将手伸进袖中,摸出通明玉简:“那么,密码?”
  女童便将密码说了,饶有兴趣地看他:“你和我在那边听说的一样。的确谨慎。”
  “因为这世上奇怪的事情太多了。”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好吧……你要对我说些什么,还怕人知道?”
  “不是怕我说些什么,是怕你说些什么啊。你看了玉简里我的日记——好些事情他们都不清楚,我不想叫他们听见。”
  李云心略一犹豫:“你还是下来吧。这家人会看见你。”
  陈豢便跳下来。墙有两米高,她跳下来的时候没站稳,差点儿摔倒。李云心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子,又赶紧缩回手。
  “谢谢。”女童拍拍衣裳上的土,又缩缩脖子——后脑勺的血已经流进衣领了。这似乎叫她很不舒服。然后才说,“我能待好长一段时间——在尸僵之前。所以有什么想问我的就慢慢问吧。想说的也慢慢说。我听说你这个人很有趣。”
  她毫不介意地又靠墙坐下了。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孩子玩累了,顾不得地上脏不脏来歇歇。
  李云心看看她,先背了左手,又用右手摸出扇子刷拉一声打开,站定了才说:“嗯……叫我想想。我要问你的太多了。譬如说……既然不想叫人知道你日记里的事情,干嘛还把玉简留在这边?”
  “好玩。”她说了这句就不再说了。上下打量李云心,“你干嘛这么紧张?”
  后者微微一笑:“我哪里紧张?”
  “哪里都紧张。”
  李云心又笑:“你看错了。”
  “不然干嘛扇扇子呢?”女童笑嘻嘻地说,“觉得手脚放在哪儿都不对么?”
  “这叫风雅。”
  “但是你扇子拿反了。”
  李云心立即低头看,可发现扇子没什么问题。他就叹了口气,将扇子收起来——也蹲在墙边:“好吧。是有一点。可是如果一个人你一直听说着现在忽然发现终于出现了,也总不会很平静吧。而且要讨论的是拯救世界这种事。你可以理解为我在忧心世界的命运。”
  “啊……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李淳风要说的事情了。”女童想了想,“他的详细计划呢?是怎样?他之前一直不肯细说。”
  李云心花一息的功夫整理了思路,然后将李淳风所要做的事情和盘托出。其间他慢慢地说,也在慢慢观察这陈豢的表情。可看不出什么来——就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她的表情太自然了。听到稍微不解的地方就皱眉,了解了就如释重负。
  也许她托生一具新尸……正是为了这个效果?
  等他说完了,陈豢才说:“金鹏的确是个麻烦。你和李淳风想的没错儿,我们不能叫他变成威胁和不稳定的因素。不过嘛……你要和他单打独斗,万一把他身子打坏了、没法儿用了怎么办?”
  李云心一笑:“总会有办法的。”
  “嗯……”女童皱眉想了想,“其实打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要救赵锦会麻烦点儿……其实救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样——”李云心只说了两个字,便停下了。
  他觉得刚才陈豢所说的那一句也许就是她不想叫“那边的人”听到的某些话之一。
  他从日记里、从清水道人口中知道,这位陈豢似乎眼下很中意沈幕那个人。
  但更叫他惊讶的是她竟毫不隐瞒地说了。这叫他对她的性情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女童觉察到他的目光,就看他:“哦,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喜欢一个人就该去争取的嘛。有两个女妖喜欢你,你刚刚又把白云心拒绝了——是因为真不喜欢她还是觉得要对李闲鱼专一?其实没什么必要……这时候三妻四妾又不奇怪。她们也不会接受不了。”
  李云心皱眉:“我们还是谈正事的好。”
  “哦……你们那个时代的人还接受不了啊。”陈豢笑起来,眨眨眼,“没关系,你慢慢就能接受了。”
  李云心抱着胳膊搁在膝盖上:“这个问题咱们三观不同,暂不讨论。我要问的是,李淳风说用他那个法子我会付出很大代价——给我的那个世界也带去侵蚀。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他没有讲?”
  “你对他也很了解嘛。”陈豢一笑,“我来的时候问过沈幕。的确还有些问题。但是他说的那个,也没有说清楚。”
  “其实是这样的——你知道侵蚀这种事情,是发生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譬如说你们的世界原来没有什么神话,或者那些神话都真的只是人们编造出来的而已,可侵蚀开始了,有别的力量侵入了,也许那些神话就成真了。”
  “通俗地来说呢……就是世界的历史会在你回去的那一瞬间被重写——因为你将侵蚀引了过去。当然在初期影响该不大,不至于出现你消失了这种事……改写也是有限度的。可问题是,你回去了,再回到你从前的世界,你的记忆和经历也会被影响。于是呢,你的思维就会慢慢混乱。一旦待得久了……你可能就把这边的事情都忘了。”


第八百五十一章 毁灭者的后裔
  “忘了?”李云心皱眉,“……待多久会忘了?”
  “也许几天?也许十几天。总之很快。这还是因为你的身体里有这个世界的力量。可那种力量在回去之后也会被限制——你肯定没法儿在那边做太上了。”
  “我不在乎这个……”李云心慢慢地想,慢慢地说,“大不了我回去几天就再回来,当作度假。可是——神话成真是什么意思?凭空多出了几个神?”
  女童想了想。看起来天真无邪,又因为神情认真而添了几分可爱的模样。两人说话时巷中有人经过,但对李云心视若无睹。偶有认得这女童的,就会说些“秋秋跑出来玩啊”之类的话。这时候陈豢就对他甜甜一笑——不知道那人在日后得知这孩子已经摔死了、对自己笑的时候已是一具尸体时会是怎么个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为惯性吧。”她摆弄着指头说,“你们那个世界的发展也有惯性——因为那些原有规律的惯性。所以最开始改变的时候,重写的历史会先填满一些充满可能性的地方。这个不好说,原理很复杂。可就当作是类似这个世界的愿力的一样的东西吧——那些神话传说,人们都喜欢信,就有可能把外面的引来。”
  “或者说在外面的世界的东西跑到你们世界的时候,最喜欢先找那样的东西。你看,我在画出真龙、画出九子的时候,是先在这世界上待了挺久,弄出挺多关于神龙的传说,然后才画出来的。因为这样子比较省事。”
  李云心觉得陈豢的表达能力可能没她在其他方面的能力那么强。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才说:“你的意思是说……两个世界融合了,如果另外一个世界存在生物,譬如从前的李淳风那种,那么那些生物如果要入侵我们的世界,就最有可能以我们那个世界里神话传说中、神灵的模样现身?因为从前人们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们也相当于得了……某种‘空’?”
  “啊,差不多吧。你说得比我好。”
  李云心没理会她的夸奖:“那么,会存在别的生物么?你说我回到我的世界,会把这里的侵蚀带过去。但是和这个世界正在融合的那个宇宙……似乎没什么‘生物’存在吧?”
  “大概吧。”陈豢又对一个似乎认识她的人笑笑,才看李云心,“所以你看,这也是李淳风没对你说的风险之一。如果不存在别的生物,那么你的那个世界差不多就会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慢慢发生变化。譬如说什么灵气复苏啦,渐渐出现异能者啦,之类的。”
  “而且因为历史被整个儿重写了,人们也不会觉得是刚刚出现的。而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人自古有之,只不过隐藏起来了而已。不过站在那时候那个世界的角度来看,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子的。”
  她顿了顿,收起笑容认真地看李云心:“这些就是你大概要承受的风险……也可以说带给你那个世界的风险。”
  “其实……”她的脸上又头一次出现某种欲言又止的神色,“其实你不想做也可以的。”
  李云心愣了愣:“嗯?”
  “我们这些人,可以靠自己的。”陈豢说,“李真和我的祖先们,曾经拯救过一次世界。世界末日之类的事情我们也算比较熟啦。如果到最后没想出什么好办法……都一起跟世界毁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我们努力过的嘛。”
  “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些人。你看我的日记应该知道。”
  李云心意识到她所说的该是那些“天人”。
  但没料到陈豢是这样的态度。
  他本以为他们在那边辛辛苦苦搞了许多年,是会想要溺水的人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任何可以抓的东西的。他没料到她竟然说出了“毁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话——这是见面以来陈豢第二次刷新了自己对她的认知了。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们那边所有人的想法?”
  “是我的。”女童轻轻地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他们挺难理解。你也应该挺难理解。可是我那边的人——我是说我来的那个地方的人,该都能理解的。”
  “其实我们过得很苦。你想,那么多人飘荡在太空里,都靠些巨大的星舰维持生命。它们再坚固、技术再发达,也没有一颗大大的行星保险。”
  “遇到陨石带啦,撞击啦,故障啦、战争啦……在那种环境里人是很容易死的。所以我们对生死看得都不是很重。我看过很多的毁灭……来到这儿,觉得这个世界虽然要走到穷途末路了,可人的生活都美好极了。”
  “所以死亡和毁灭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不想给你的世界带去风险……不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云心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或是遇到这样的人了——如果她现在表现出来的都是她的真实想法的话。
  打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看到人们在不停地你争我夺。夺宝贝、夺资源、夺一切可能的、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每一个人都疯狂地计较,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那些看似没什么威胁的凡人,李云心知道,他们也是在彼此抢来抢去的。
  却在陈豢这里听到了这样的洒脱的话。可他也听得出,这是一种很消极的洒脱——因为见过了太多的毁灭与死亡……
  累了。
  于是只想像履行什么既定的责任一样,努力地、用尽一切办法地做好该做的事。然后如果没能得到什么好结果,也就认了命。
  没想到画圣本尊这么丧啊……
  他转脸去看她,想了想,低声问:“你说战争……那是怎么回事?离开了太阳系的那些人还会内战的吗?”
  “不是内战。是和别的文明开战。”她说到这里看见李云心的脸上露出讶色,就得意地笑起来——脸色像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喂,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我们已经逃亡了几万年,经过了两个大星系,遇到别的文明是理所当然的嘛。”
  “好吧。可是外星人嘛。我是第一次听说真的有。”李云心挠挠头,“你们干嘛要开战?”
  ——和这位神秘的、在李淳风口中心机深沉冷酷无情的画圣相处时,他却感到十分轻松。
  或许是因为她现在的孩子模样吧。
  “最开始是因为资源。我听说还没离开银河系的时候,资源很匮乏。扩大舰队规模、保障生存条件、进行技术开发都需要资源。可那时候也不知道身后的侵蚀大概多久会追上来、会不会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化。于是所有人都很慌,想要尽快逃远些、多带些东西。”
  “你知道,就像一个人第一次出门一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生怕准备不足。”
  “所以所到之处几乎都给拆掉了。然后遇到些外星文明,人家当然不乐意啊。就和他们开战,把他们都灭绝了。”
  李云心惊讶地瞪起眼睛:“都?没遇到过厉害的吗?”
  “据说当时人们也很惊讶。遇到的都比我们的文明程度低。后来说是有可能因为,文明的发展是需要适宜的条件的。比方说宇宙的年龄已经一百多亿年了,从前人们觉得在之前的一百多亿年里一定已经诞生了无数文明了。可现在的说法是,适合文明发展的环境在最近才出现,所以无论人类还是外星人都属于头一波儿——咱们算是这头一波儿里的尖子生。”
  “其实也是因为侵蚀发生在太阳系,我们还有许多外宇宙规律而来的技术。是很有优势的。”
  “啊……”李云心感慨了一声,不晓得说什么好。可又莫名其妙地觉得“与有荣焉”。
  “那时候我们的星舰文明就被叫做‘毁灭者’——外星人的叫法儿。再往后,慢慢适应了逃亡的生活,就没那么怕也没那么急了。可能会在一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做些休整,甚至还会在一颗条件好点儿的行星上待上个几代人。”
  “有的人习惯了就不走了,就把他们留在那儿,剩下的人继续走。其实这种事也是因为惯性——不停地向前走虽然危险又艰苦,可是可以得到很多东西。从别的文明那里得到些东西、从不一样的宇宙环境里得到一些东西。”
  “再往后,过了仙女座星云的时候,资源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了。就变成了条件——各种各样的条件,开发新技术需要的条件。可能一次试验或者什么别的事情就毁掉一条旋臂啦之类的。到时候其实我们的人都变得文明点儿了。”
  “还有过一段时间反思过——说之前灭绝了那么多文明是犯罪,为此还对很多早就死掉的人进行过审判。哼……也是闹剧。不过那时候做事也会有些文明不乐意,觉得破换了他们家门口儿的环境,就可能又会开战。”
  李云心想起谢生也说过类似的话——制约文明发展的不再是资源,而变成条件了。
  “所以……你知道的,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我们已经不想毁掉别的世界了。我来的时候,我们的一个资源补给舰队就可以毁掉一个高等级文明了。有些人这么干过,被严厉制裁了。那叫文明灭绝罪。”
  “如果因为这个世界,而叫你的世界发生侵蚀……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犯了文明灭绝罪。只不过如果侵蚀真的在你的世界开始了,距你的世界因为侵蚀毁灭了至少也得过上个几亿年。所以说啊……”女童出了口气,“这种事你不想做我不会勉强你。”
  李云心想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件事。
  从前李淳风要用他,清水道人也要用他。清水道人算是陈豢的人……可陈豢却从未与他联系过,似乎对他的存在不大关心。到如今看,如果她所说的是真的……
  该就是因为她的这种想法吧。她不是很喜欢李淳风的计划。不是很喜欢叫自己做一个通道、以把“灾祸”引入另一个世界为代价,来拯救这个世界。哪怕那灾祸真要毁灭些什么,也需要漫长的时间。
  因此他说:“你这次来是为了劝我别这么干?”
  “只是告诉你,你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女童嘻嘻一笑,“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我不能为别人做决定啊。沈幕,这儿的李真,都没有过我的那些经历。他们是很倾向用李淳风的法子救世的。他们管这叫事急从权。这世上的那些人——十几亿人,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其实也算我在推卸责任,把这种责任推给你,叫你来做决定。十几亿的人命沉甸甸的可不好受。你瞧李真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
  “我……”李云心想了想,“我也赞同这种办法。可只是不知道李淳风……唉。不知道他还隐瞒了多少,到底会不会是他说的那种好结果。”
  “他啊……”陈豢想了想,大大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时日头西斜,巷子里略冷了。
  “其实……你已经死了,对吧。”她忽然说起不相干的话,“在渭城夺舍的那一次,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的神魂,是你后来用我的法子凝成的。和之前的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算是新的。”
  “你该知道你的存在好比一个通道,连接了这个世界和你的世界。更像一根管子——之前这根管子是用木头做的,你重新凝聚了神魂,这管子变成塑料做的了。可是什么材料做的无所谓……只要还是那根管子,就还是你。”
  “只要还是你原本的神魂的模样……也就还是你。哪怕这根管子变粗了点、附上点儿什么东西,都无所谓的。”
  她说了这些就不再说了。李云心皱眉,不晓得她忽然说这些事是什么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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