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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灵-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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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大声答应著,在高级军官的示意下,立正敬礼,然后告退。
从那天起,青木中尉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电讯室中,他的工作表现,令上级感到很满意,几次提出来表扬。可是,却令他自己感到极度的沮丧。
“天国号”在太平洋中游荡,并没有参加实际战役。“天国号”的官兵,不管他们是不是真正明白,都知道这艘军舰所担负的任务,并不是战斗,而是替帝国的复兴作准备。那也就是说,帝国这一次的失败,已经不可挽回,他们要将“天国号”保留下来,等待复兴。
“天国号”将来的任务如何,官兵也不担心,那是高级将领的事。大战的进展过程如何,普通官兵也无由得知,因为自从军舰秘密自琉球群岛的久未岛启航之后,就消失在浩淼无涯的海洋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舰上的官兵,和外界隔绝。
青木不同,他负责电讯室工作,是“天国号”和外界的唯一联络。
每天,他收到的电讯,送到上级的办公桌上的报告,他都要先过目。几乎没有一件是好消息,太平洋战争,日本节节失利,盟军逐步反攻,每天都有日军“放弃”太平洋中岛屿的电讯传来。
青木中尉有时沮丧得双手紧抱著头,不知该如何对自己解释,神圣的太平洋之战,如何会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
问题在他脑际萦回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一旦日本势力,被逐出整个太平洋,一艘军舰,能起甚么作用?到那时候,“天国号”将如同孤魂野鬼,在浩淼的海洋上游荡。游荡到哪一年?哪一天?
海洋极其辽阔,一艘军舰再大,和海洋相比,也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总有被发现的一天吧?到那时候,又怎么样?
青木虽然想到这些问题,但是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讨论。电讯室中四个人,都默默工作著。
情形越来越坏。
最坏的两天是电讯传来了原子弹落在广岛和长崎,青木将报告送上去,高级将领正在开会,他听得山本司令用一种几乎绝望的声音问道:“原子弹?原子弹是甚么东西?”
青木也不知道原子弹是甚么东西,山本司令的那种声音,令他心碎。他心目中的偶像,应该是胜利象徵,竟然发出了这样绝望的声音。
当青木回到电讯室之后,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感到了绝望。他所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完了。”
就在这时候,电讯又发出了声响,青木抬起头来,抛开了心中的念头,将讯号记下。青木太熟悉他的工作,各种各样的密码,他都可以随手翻译。可是这时候,他却呆住了。
他记下的讯号,看来完全没有意义。青木立刻又检查了一下,更是吃惊,讯号使用了一个极度机密的调频发出。
这个调频的来源是甚么机构,连青木也不知道。上级曾经吩咐过:有这个调频的讯号传来,立刻送上。
这是第一次收到来自这个调频的讯号。
青木想到:这是超级密码,只有长官才知道。一般来说,军事机构内,电讯工作人员,都值得信任,但是为了预防万一,也有的密码,只有长官才知道。
青木记录那些讯号,心中十分紧张,他知道那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一个消息。
他接收这种讯息,才告一段落,电讯室中其余两个军官,突然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青木转过身去,那两个人额上冒著豆大的汗珠,面色灰败,身子在发抖,双手紧握著拳,在他们的面前,是电讯纸。
那两人发出惨叫声:“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青木陡地震动,抢向前去,看著电讯,刹那之间,在他的额上,也冒出汗来,喉际发出怪异的声响,天旋地转,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用一种听来极其嘶哑的声音道:“请注意,电讯员不能私下讨论电讯内容。”
那两个人瞪著青木,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青木在讲些甚么,接著,两个人忽然狂笑。看到他们的精神状态是如此失常,青木陡然扬起了手,在他们的脸上重重掌掴著。
然后,青木又和他们拥在一起失声痛哭。
日本天皇宣布向盟军无条件投降,这个消息,对日本人打击之大,无以复加。青木自他的同僚手中接过电讯稿来,他是电讯室的负责人,他觉得这个如同雷劈一样的消息,应该由他送到长官那里去。
由于这个消息实在太使人震惊,所以青木一时之间,忘记了他自己收到的那个他所看不懂的密码电讯,将之留在他的桌上。
青木拿著电讯稿,不断抹著一直在涌出来的眼泪,脚步踉跄,不顾一路上遇到的官兵向他投以奇讶的眼光,一直来到了司令官室前,大声叫了报告,得到了回答,推门进去。
青木才一推开门,就发现司令官室内,几乎集中了舰上所有的高级官员。那些将军和佐官,挺直著身子,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之旁,个个神情肃穆,像是早已料到了会有极严重的事情发生。
青木尽量使自己维持著军人应有的步伐,向前走著,直来到山本司令官的面前,双手将电讯稿送了上去,然后退了一步,笔挺地站立著。
他注意到,山本司令官在看著电讯稿的时候,双手在微微发著抖。也许是他不想自己在众多军官面前太失态,所以他立时将双手用力地按在桌面上。然后,他才低著头,用一种十分嘶哑的声音道:“各位,请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八月十日。日本天皇陆下向盟军宣布无条件投降。”
山本本来是挺直身子坐著的,当他讲完这句话之后,忍不住身子伏向桌上。
作为一个通讯室的负责人,青木中尉送达了通讯稿,应该立即退出司令官室的,但是由于他心灵上所受到的震动,实在太甚,所以他站著没有离开。
而当山本司令宣布了电讯的内容后,先是一阵静寂,静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接看,便是一下嚎叫声,一个穿著少将制服的将军,突然站起。
青木认得他是脾气出名暴烈的作战参谋长。他一站起,又发出了一下呼叫声,陡然转身,向司令官室的门口走去。
山本司令官在这时候,陡然直起身来,大声呼喝:“等一等!”
可是那位少将,已经来到了司令官室的门口,身子挺得笔直,拔出佩枪来,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扳动了枪机,身子缓缓倒了下去。
枪声令得司令官室中所有的人全站起,山本司令官面肉抽搐,声音嘶哑,神情激动,陡然之间,破口大骂了起来:“蠢材!这早已预料得到。我们预料了帝国的灭亡,所以才建造了这艘可以长期在海上生存的舰只,我们怀有复兴帝国的任务,一定要坚持下去!”
山本司令官越说越是激昂,可是在一旁的青木,却看到他双腿在剧烈发抖,而且,在他颤动的面肉上,泪珠随面肉的抖动而散开。
就在这时候,青木中尉陡然冲动了起来,做了一件他千不该做下万不该做的事。或者说,做了一件使他和全舰官兵有了不同命运的事。
青木全然未曾经过任何思考,在冲动之下那样做的。他会有这样的冲动,是由于他在电讯室工作,知道更多的战况,知道日军的失败全然无可挽回。
他当时,陡然之间,大声道:“司令,你相信你自己所说的话?凭一艘军舰,能够复兴帝国?”
青木的口齿,并不是怎么伶俐,但这时那两句话却说得清晰无比。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山本司令官猛地一震,像是遭到了雷殛,一动不动,然后,慢慢转过身来,面对著他。
当山本司令官转过身来之际,青木中尉害怕到了极点,他心中只在想:当司令官望向我的时候,我一定会支持不住。
可是,当山本司令官面向他,望著他,青木中尉还是笔直挺著,而且,直视著山本司令官,因为他看到山本司令官的神情,比他更害怕。
山本司令官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恐惧。那种恐惧是经过了竭力掩饰之后的结果。正因为经过掩饰,所以更可以使人看出他内心真正的恐惧如何之甚。
山本司令官虽然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动作还是极快,他陡地取了佩用的手枪在手,举了起来,直指著青木。
山本司令官由于早期受过伤,丧失了半截手指,所以在习惯上一直戴著白手套。青木在那一霎间,只觉得山本司令官的手套,闪动著一片夺目的白。他的脑中也变得一片空白,他甚至未曾想到自己会死在司令官的抢下。他知道,刚才对司令官的这样不敬,在这种非常时期,司令官绝对有权开枪将他打死。
但是也就在那一霎间,他却想起了那则神秘的电讯,就在枪口之下,他陡地大声道:“报告司令官,从绝密的电台调频,有一则电讯!”
他在这样叫的时候,视线已经模糊,看不到司令官的反应。
过了半分钟,发现自己仍然站立著,这才知道山本司令官并没有开枪。然后,他再定了定神,发觉司令官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厉声道:“为甚么不拿来?训令说,来自这个调频的电讯,要以最快的时间送给长官过目!”
青木并没有解释,只是大声答应著,立时返身奔了出去。
他跨过那个自杀了的少将的尸体,直奔向电讯室。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死气,笼罩著整个舰只,所见到的官兵,都大失常态,不是呆若木鸡,就是像疯子一样,团团乱转,在快到电讯室之前,他还看到两个佐级军官,正狠狠地在打著对方的耳光,脸早就红肿了,可是他们还是一下又一下地打。
青木进了电讯室,他的两个同僚,倒在椅子上,血流披面,已经死了,看来是自杀的。青木也早已麻木。他知道,消息一定已经传出,所以舰上的官兵,才会有那么反常的行动。
青木取过了那份他所看不懂的密码通讯稿,又奔回司令官室。
他一来一去,大约花了五分钟的时间。他发现所有的人,包括山本司令官员在内,都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动过。那也就是说,在这五分钟之内,所有的高级军官,也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像是木头人。
青木也顾不得礼节了,他来到山本司令官前,甚至没有立正,就将电讯稿交了给他。山本司令官接过了稿来,迅速地看著,口唇抖动,没有出声。从他的动作,青木可以肯定,他完全看得懂这份电讯的内容。那果然是高级军官才看得懂的密码,可能看得懂这种密码的,只有山本司令官一个人。
山本司令官看电讯的时间极短。但在那短短的数十秒之间,他的神情却发生了许多变化,先是惊讶,恼怒,接著,变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然后,当他看完之后,他抬头向天,神情变得极度的茫然。
这种茫然的神情,并没有维持了多久,他又低下头来,看了那份电讯一眼。然后道:“各位,这是一则秘密命令,命令是要我们……不,是请求我们……请求我们全体……”
他接连重复了好几次,无法继续念下去,然后,他陡地一偏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青木。当他一看到青木的时候,他吼叫了起来:“你还站在这里干甚么?向宪兵组去报到,在单独禁闭室中,等候发落。”
青木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向宪兵组,发现舰只上的情形更加反常,碰到的人,全都险如死灰,显然,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舰。
他来到了宪兵组,说明来意,宪兵组长只是随便指著一个柜子:“钥匙在这里,你自己开门,进禁闭室去吧。”
青木苦笑,他自己取钥匙,走向禁闭室,打开了门,进去,将门关上,在小小的禁闭室的角落,双手捧著头,慢慢地蹲了下来。
这里,值得注意,必须说明的是,舰上的禁闭室,面积十分小,空无一物。禁闭室的门,本来要在外面上锁。但由于青木自己进来,根本没有人在门外再将门锁上。所以青木虽然在禁闭室中,他随时可以走出去。
不过,他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官,司令官亲自下令要他在禁闭室中等候发落,若不是有非常事故,他不会走出去。
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点,这也是舰上的官兵每一个人都在想的事:他们完了。日军战败了,亡国了,甚么都没有了,一艘军舰设备再好,斗志再强,也绝对不能使历史改写。
青木蹲了不知道多久,才听到了一阵“呜呜”声响,那是最紧急的全体官兵集合令,舰上的人,一听到这紧急集合令,都会跳起来,奔到甲板上去,青木也不例外,他立时站起,向外奔去。他才奔出一步,就几乎直撞在门上,他也想起自己在禁闭室中,可以不必参加紧急集合。
他呆呆地站在门后,听到许多杂沓的脚步声在门外传过,由急急去甲板集合的官兵所发出。
呜呜的响号声持续了五分钟,比平时实习的时候长了一倍,可知秩序有点混乱。等到响号声停了下来之后,青木只觉得异乎寻常的沉寂。然后,又过了大约一分钟,才听到了山本司令官的声音。
声音通过了扩音器传出,听起来有著回响。青木也可以清楚地听到山本司令官的话。
山本司令官宣布了日本的战败,天皇宣布了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接著,他用一种听来十分刺耳、高亢的声音又道:“全体官兵,我接到最新秘密指令,我们全体官兵,要一体殉国!”
青木震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只是呆立著。
他看不到甲板上近千名官兵的反应,但是猜想起来,应该和他一样,那是一种绝望的麻木。精选出来的军人不会反对殉国,但是生命毕竟是自己的,在纪律和军令下要结束生命,只怕人人都会同样麻木。
山本司令官的声音听来也变得平板,他在继续著:“主机械舱上,已经装好了炸药,我们的舰只,曾在十分钟之后,开始下沉。在爆炸发生之前,上司的密令说,会有使者,来察视我们的灵魂!”
青木听不懂这句话是甚么意思,也不明白山本司令官何以忽然讲了这样一句话。
战败了,要殉国,军人早已有思想准备。在一阵麻木之后,相信每一个人都会接受这个事实,只要山本司令官宣布一声,就不会有人逃避。
察看灵魂,这有点近乎滑稽了?
青木正想著,山本司令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我讲完话之后,到爆炸发生之前,使者就会来到,大家请静候。”
山本司令官的话到这里为止,接著另一个将军,领导著叫了十来句口号,全体官兵跟著叫喊。连在禁闭室中的青木,也受到这种群体意识感染,起劲地叫著。
在这一刻,生命的结束与否,反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是不是跟著大家一起行动。如果自己一个人偷生,那就是背叛。在集体生活中,个人意识被削弱到最低程度,更何况是在这样悲愤的时刻。
青木仍然不了解甚么叫作“使者会来到”。“天国号”和外界完全隔绝,根本不可能有甚么使者来到舰上。青木也没有去深一层想,他只是想到,爆炸一发生,舰只下沉,舰上的官兵,自然全体遇难,不会有一个幸存。
而这时,大家都在甲板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禁闭室中,他可不愿意当海水涌进禁闭室的时候,死在禁闭室中,他必须出去,到甲板上去,和其他所有的官兵在一起。
他强烈地有著这个愿望,他并没有立即开始行动,而还在犹豫,因为没有上级的命令,要他推开禁闭室的门走出去,在他的意识中,那是大逆不道的事。他希望在这几分钟之内,山本司令官会突然记起了他,把他从禁闭室中放出来,让他和舰上其他的官兵在一起。
他等著,时间飞快地过去,大约等了三分钟。在这段时间内,舰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是一阵奇异的“劈劈拍拍”声响。
他立时想:啊,爆炸就快开始,我不能再等了。
一有了这样的念头,他立时打开门,向外疾奔出去。到甲板,要经过一条走廊和几道梯级。那种“劈拍”的、如同电花在连续爆炸一样的声响听来更清晰。
青木奔出了走廊,正准备冲上一道梯级,他陡地呆住了。
他看到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奇异现象:在舰只上空,约莫两百尺高,有一个看来相当巨大的光环,这个光环,发出强烈的光芒,以致青木在一看之下,第一个感觉是:太阳坠下来了。然而那并不是太阳,那是一个巨大的光环。光环在缓缓转动著,自光环之中,射出许多细小的,笔直的光线,射向甲板。
青木还看不到甲板上的情形,只看到那无数股光线,射向甲板,那些光线发自缓缓转动的光环,发出声响,沿著光线,可以看到不断在闪耀著爆裂的耀目火花。他完全无法想像这究竟是甚么现象。
前后只不过极短的时间,所有自光环中尉下来的光线,陡然消失,在那无数股细光线消失之后,大光环却忽然闪了一闪,以极高的速度 简直不是速度,只不过闪了两闪,就消失了。
那大光环在连闪两闪之际,所发出的光芒之强烈,令得青木在一刹那之间,甚么也看不见,他定了定神,开始奔上梯级,那个留在他视网膜上的红色环形虚影,一直在他的眼前。
青木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奔上了梯级,可以看到甲板上的情形。甲板上满满是人,所有的人,全倒在甲板上,景象恐怖到了极点。
青木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继续向上奔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甲板。他可以看到,众多的将领,倒在司令台上。只有山本司令官例外,他的身子靠在槛杆上,头向下垂,连帽子也跌了下来。
青木立即发现,所有的人全死了,毫无疑问,所有的人全死了。
整艘军舰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活著。
他像疯了一样,去推甲板上的死人,他只推了不到十个,爆炸已经发生,爆炸是如此之强烈,令得甲板上的死人,大都弹跳起来,看起来就像是所有的死人,在一刹那间,都变成了僵尸。
强烈的爆炸一下接一下,足足维持了三分钟。青木被抛向东又抛向西,不断跌落在已死去的官兵的尸体上。
爆炸停止,青木第一个感觉是海变成了斜面,当然,海不会倾斜,倾斜的是船身:军舰很快就会沉没了。
在那一霎间,青木的求生意志,油然而生,他向前奔,奔到了救生艇旁,解下了一艘,他从已倾斜了的舰身,向海中跳去,游著,登上了救生艇。
青木眼看著“天国号”沉进了水中。虽然全体官兵都在甲板上,但是青木却未曾看到一个人浮起来,因为舰只下沉之际所扯起的巨大漩涡,将人全都卷进了海底。
当然,尸体有机会浮起来。但是,海洋中有那么多水族在等著啃吃尸体!
青木在海上飘流了两天,才登上了一个小岛。那个小岛在几个月前,曾经过美军和日军激烈的争夺,双方的炮火,将之轰成了一片焦土。青木在上岸之后,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只看到许多白骨,和东倒西歪的树木。第六部:不知大光环是甚么
海上飘流两天,青木脑中浑浑噩噩,根本无法去细想。他一闭上眼,就看到那个高悬在空中的大光环,和自大光环中射出来的无数迸射著火花的光线。他完全不知道那是甚么。但是他却可以肯定,“天国号”上近两千官兵,全被那个大光环中射下来的光线杀死。青木在上岸之后,找到了一些美军补给品赖以维生。
青木只能想像这样的大光环,这样的光线,是盟军方面的一种新武器,说不定就是“原子弹”,才会有那么巨大的杀伤力,令得“天国号”全舰官兵,除了他一个人之外,全部死亡。
而他,青木归一中尉,因为事先在禁闭室中,而不是在甲板上,所以发自大光环的光线就没有射中他,他才是唯一的幸存者。
在小岛上住了几天,一小队美军来清理战场,发现了他。青木会讲英语,自称是岛上日军的唯一残存,就被当作战俘,没有隔多久,经由琉球遣回日本本土。
青木在回到日本之后,遭遇也相当奇特,可以简单地叙述一下。战败之后的日本,陷入一片绝望和混乱。青木是长崎人,那是第二颗原子弹爆炸的地方,他根本无法在废墟之中找到他的任何亲人。
他想以军人的身分去登记,可是却发现,有关他的纪录,完全不存在,也就是说,海军中根本没有他这个人的任何纪录。
青木知道,这是“天国号”上所有官兵同样的遭遇,连山本五十六大将也不能例外。
青木归一全然没有社会依据,他开始在日本各地流浪,做一点低微的工作。幸而战后日本工业迅速复兴,他在一家电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
对于别的军人来说,战争是一场恶梦,对于青木来说,战争更是恶梦中的恶梦。当他回到日本之后,他很快就知道了原子弹是怎么一回事,也可以肯定,他看到的那个大光环,不是原子弹。
那大光环是甚么武器,青木一直不知道。搜集武器新知,成了他的业余嗜好,经过了二十年之后,他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他却仍然无法知道那大光环是甚么。
青木如果不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之中认识了乔森,他的一生,可能就此度过,他心中的秘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他一直不甘心海军军官的身分被抹杀。所以,一有空,就奔走有关机关,想得到身分的承认。
可是,不论在哪一个机关,当他说到最后的服役船只叫作“天国号”时,一定被人轰了出来,骂他是神经病。
青木曾利用过他的积蓄,在报纸上登广告,徵求当年他在海军军官学校的同学,出来证明他的身分。他一共收到了七封信,一致指斥他是一个冒充者。据这七位来信者所说,他们的同学,青木归一中尉,早已在战争中英勇殉国。
青木还是不甘心,他知道海上防卫厅有一个专门处理战时失踪官兵的部门,一有空,就向这个部门跑,而且几乎每次,都和这个部门的办事人员吵架,吵得很凶,以致那个部门的人一见到他,就向他敬礼,称他为“天国号”舰长。
而青木也照例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胡说,‘天国号’舰长,是山本五十六大将。”
每次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听到的人,都免不了要捧腹大笑,那一次,也不例外,但是他却发现其中有一个没有笑。
被人笑惯了,有一人居然不笑,青木反倒感到意外,他瞪著那人道:“你为甚么不笑?”
那人的回答很妙:“我不觉得好笑。我叫乔森,专门调查世上失踪、沉没的船只,你自称曾在一艘叫‘天国号’的军舰上服役?”
青木大声道:“是。”
旁边的人又笑了起来,那个叫乔森的人,仍然不笑:“青木先生,你可以和我谈谈有关‘天国号’的事?”
青木脸上变色:“那怎么可以?这是国家最高度的机密。”
旁边的人到这时,更笑得直不起身子来,有一个胖子,捧著肚子,直叫“哎呀”。
而乔森的态度,和青木一样严肃:“事实上,你刚才已经泄露了秘密,你曾说‘天国号’上的司令官,是山本五十六大将。”
青木的脸色变了,喃喃地道:“我不是故意的,而且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
乔森拍了拍青木的肩头:“是啊,既然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还有甚么秘密可言?”
他说著,就抓著青木的手臂,走了出去,在一家酒吧之中,几杯酒下肚,青木的话就多了,终于,他将“天国号”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乔森。
乔森在调查战时日本海军舰只沉没的资料时,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就是在原来海军部的旧档案之中,有一份文件,提及首相府和海军之间的一个特别调频通讯。他知道所有日本海军舰只,一来,都不和首相府作直接通讯,能和海军大臣作直接通讯的也寥寥可数。二来,这个调频十分古怪,只宜作长距离的传播。
乔森脑筋灵活,想像力丰富,他立时想到,日本海军方面,是不是曾秘密建造过一艘军舰呢?他一直在调查这件事,可是不论他如何努力,一无所得。直到他听说有一个“怪人”,不时到海上防卫厅去吵,自称曾在一艘根本不存在的兵舰“天国号”上服役过,他才开始留意。
青木对乔森的叙述,乔森听了大喜过望。当时,乔森就要求青木和他一起到南太平洋去找寻沉在海底的“天国号”,青木一口答应。
虽然乔森追查沉没船只,已经建立了极良好的信誉,但是这艘“天国号”,实在太无稽,以致完全没有人肯出钱来支持。乔森却深信青木的叙述,把他所有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而且还借了一大笔债,要来作打捞之用。
他们先到了青木在海上飘流两天后到达的那个小岛,然后,根据当时的气象资料,研究、确定了风向和水流方向,判定“天国号”沉没时所在的位置,就在那里进行探测。
现代的海底金属探测仪器,对于打捞沉船有很大的帮助。然而,一艘船沉在汪洋大海之中,和一枚针沉在海中没有甚么分别,海洋实在太辽阔,就像“无穷大”,加上任何数位,依然是“无穷大”。
他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也花完了乔森所能动用的每一分钱,还是一无所获。所以,只好放弃了搜索行动。
乔森花完了最后一分钱,那并不夸张,而是实在的情形。他们回程的时候,偷上了一艘小货船,然后,不断利用同样的方法,才能够回到日本。
在日本上岸,青木向乔森表示了极度的歉意,因为若不是他说有“天国号”的存在,乔森不会有这样金钱和时间上的损失。
但是乔森却十分看得开,他只“哈哈”一笑:“青木老兄,别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相信‘天国号’一定静静地躺在海底,不过我们运气不够好,所以才未曾发现它。”
青木感动莫名,当时就涌出了眼泪:“多谢你相信我。”
乔森想了片刻:“青木老兄,我不但相信有‘天国号’的存在,而且,也相信你所说的在‘天国号’上最后发生的事,这件事,十分怪异,我会继续调查。现在,我们不得不分手,请你给我一个固定地址,事情一有发展,我就和你联络。”
青木想了一想,想起了他工作的那家工厂附近,有一家小杂货店,店主是一对老年夫妇,和他很谈得来,青木就将那家杂货店的地址给了乔森。
分手之后,乔森神通广大,要解决自己的生活,并不是难事。青木却潦倒得可以,原来的工厂,因为他无缘无故辞职,已不再用他,这些日子来,他是怎么过日子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不论日子如何困苦,每隔一个时期,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两三个月,总要设法到那家小杂货店去一次,问问是不是有乔森给他的信息。每次他都失望,令得那对老夫妇代他难过。一直到大半个月之前,青木才一出现,杂货店老板就奔了出来,大声叫道:“青木先生,有你的信,从美国寄来的,好像还附有汇票。”
青木激动得发抖起来。信是乔森给他的,很简单,附上一笔可观的旅费,请他马上到美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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