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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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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拒绝,“我只是,不想让北洋的孩子,刚出生就没有爸爸。”
  “对不起。”欧阳安娜又静默片刻,“但这对你不公平。”
  “我跟北洋发过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他已在另一个世界,而我还苟活于人间。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等到孩子长大,我会亲口告诉他——他的爸爸名叫秦北洋,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你等等……”
  安娜撑着七个月的身孕,回到自己的屋子,搅着自来卷的头发,思量了一个钟头,仿佛一辈子那么长。
  推门出来,齐远山仍然笔直地站在院子里,男人与海棠,相映成双。
  “想好了吗?”
  欧阳安娜按住他的胸口:“远山,你也想好了吗?”
  “君子一诺千金。”
  “可你不是在日本读军校吗?”
  齐远山淡然一笑:“安娜,你为了腹中的孩子,从国立北京大学退学,那么我也可以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退学!”
  一星期后,西什库救世主大教堂,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就在秦北洋、齐远山、欧阳安娜出生的那一年,这座巍峨坚固的哥特式建筑,可是弹雨横飞的战场,义和团围攻了两个月竟然不克。至今在老北京留下“吃面不搁酱,炮打交民巷,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的顺口溜。
  新郎官穿一身蓝色北洋军装,器宇轩昂,英姿勃勃,竟有欧洲王子着军装结婚的风范;新娘子穿着从头到脚罩着一袭蕾丝边白纱,巧妙地掩盖了七个月大的肚子。
  婚礼没请多少宾客,总共才十来个人,但有三位大人物——
  晚清末代陆军大臣中华民国前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王士珍;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家维;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中华民国第二届国会议员孛儿只斤·铁木真,他是唯一来参加安娜婚礼的大学同学,只有小郡王才明白,安娜腹中胎儿的真正父亲是谁。
  叶克难没有出现,压根儿就没给他发请柬。欧阳安娜心知肚明,请了叶克难也不会来,他并未亲眼见到秦北洋坠入火山口,出于名侦探的本能,怀疑世上每个人都是犯罪嫌疑人,对于安娜嫁给齐远山更是心存芥蒂——难道是西门庆与潘金莲之旧事?
  新郎新娘俱是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在身边。王士珍是齐远山的义父,自然做了男方家长;王家维作为安娜的大学老师,代替了女方家长。新娘挽着教授的胳膊,步入教堂的中心,唱诗班的孩子们歌唱,管风琴如同在巴黎卢浮宫召唤出镇墓兽与木乃伊的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法国老神父给他俩主持婚礼,在受难的荆冠耶稣面前,齐远山给安娜戴上一只金戒指。
  天主教婚礼结束,新娘换了一身凤冠霞帔。新郎依然身着军装,骑上战马,引着婚礼队伍回到百花深处胡同。
  在四合院里摆了两桌酒席,众人喝得一醉方休。小郡王送了一条蒙古哈达,两卷上等的蒙古挂毯;王家维教授送了一套全唐诗与一本原版《罗马帝国衰亡史》;早已下野归隐的王士珍,送了一套苏州产的花梨木家具。
  老英雄“北洋之龙”说了一番祝酒词,希望新郎官继承北洋的志气——爱国、自强、尊师、重教,祝新娘子早生贵子云云。
  宴席中,王士珍却搂着新郎说:“贤侄啊,伯父为你惋惜呢。你要是在日本多熬三年,以你的优异成绩啊,回来直接当个旅长。你多年轻呐,假以时日,必是北洋的风云人物,割据一方的诸侯,乃至统一天下,大总统的宝座,亦未可知呢。现在呢,你放弃这个机会,只能在军阀手下找差使,说不定还要上战场卖命,哎……”
  大总统的宝座?齐远山苦笑着摇头,只管给义父敬酒。
  门外想起一阵喧哗,有人通报远方客人送来新婚礼物。齐远山跑到门口一看,竟然有十二峰健壮的蒙古骆驼,每一峰都驮着个樟木箱子。
  众人一起帮忙在四合院里打开箱子,刹那间都亮瞎了大家的眼睛——
  西周青铜大鼎、西汉王陵兵阵陶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宋汝窑天青釉碗、西夏水月观音绢本彩绘……
  王家维教授啧啧称奇,掏出放大镜鉴定,竟都是如假包换的真品,简直可以组成一个博物馆。
  以上,都是海上达摩山的宝贝,青帮老大欧阳思聪收藏的古董,当年在上海虹口灭门纵火案中失踪。
  唯独缺了一件宝贝——辽代木雕佛像,根据契丹太后萧燕燕容颜雕凿,秦北洋还给她补过三根手指。
  安娜知道送礼的“远方客人”是谁了——刺客们的主人,曾经亲爱的“阿幽妹妹”。
  新娘子铁青着脸冲回洞房,拿出一把榔头,砸烂了其中几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这不是新婚送礼,而是完璧归赵,或者说是一种侮辱和嘲讽:我既能杀你全家,夺你财富与宝物,也能将这些再还给你。
  夜已深,宾客散去。洞房花烛夜,齐远山却回了西厢房,独自醉倒,呼呼大睡。
  月光洒在窗户纸,安娜一个人躺在床头,被一屋子原本就属于她的古墓里的宝贝围困,加上密密麻麻的双喜贴纸。左手无名指上,是齐远山给她戴上的婚戒,中指依然是来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玉指环。她摸着腹中躁动的胎儿,心中满是秦北洋的容颜,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一夜,百花深处胡同,四合院的门槛口,有位老妇人立于寒露之中。她穿着前清的衣裳,梳妆打扮整齐,犹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归人……


第262章 东三省的春天
  民国九年,1920年,早春二月。
  欧阳安娜洞房花烛夜,洒泪想念某人之时,哪知他还活在人世,栖身于万里之外的北国,冰天雪地的外兴安岭。
  外兴安岭,永久冻土层的冰窟深处,猛犸象正在渐渐腐烂。秦北洋、保尔·柯察金、小镇墓兽九色,等待死亡或者春天。
  春天抢在死亡之前来了。
  冰窟里的九色突然兴奋起来,拖着秦北洋跑到另一头。隐隐有水滴下来,说明上面正在融化,几块大石头坠落下来,因为冰窟内外的温度都发生了变化。九色不断吐出火球,击破层层围困,慢慢打开一线天光。
  秦北洋用衣服自制绳索,再用契丹人的武器,做成一个简单的抓钩。告别九百年前的韩行德,带走公主赠送的玉佩,决定代替他完成遗愿。
  抓钩反复试了上百次,这才抛上冰窟顶部,带着他和保尔逃出生天。他俩又砍断一棵小树,让九色顺着爬上来。
  躺在融化的雪地,秦北洋只想回到中国,那里到处都是古墓,随便找一个钻进去。
  否则,癌细胞随时会把他杀死。
  秦北洋跟保尔找到了骑兵小分队,远东地区的大部分已被解放,伊尔库茨克成立了远东共和国,作为苏维埃俄国与日本占领军之间的缓冲国。
  对面已不是白卫军了,而是日本帝国的西伯利亚派遣军,甚至有一支中国北洋政府的海军编队,悬挂五色旗航行在属于俄国的黑龙江上。
  他自告奋勇做了日语翻译,陪同红军将领与日方谈判。有个日军大尉名叫秦田三郎,此人会说流利的俄语,曾在第十八步兵联队服役,也是奈良吉野古坟的盔甲“灵魂机械体”实验事故的幸存者,跟秦北洋有过一面之缘。
  秦田三郎盯着他的面孔问:“秦桑?”
  “对不起,我是苏维埃工农红军战士,我叫格奥尔基·秦。”
  他分别用日语和俄语做了回答。
  谈判没有进展,秦北洋向上级提出回国请求。他不想偷偷离开部队,变成开小差的逃兵。政委非常喜欢这个中国战士,不但勇敢无畏屡立战功,还是个工匠高手,会修理部队各种器械,甚至能充当汉语和日语翻译。政委要提拔他担任军官,享受优厚的干部待遇,给他分配个俄国女大学生做老婆。
  秦北洋婉言谢绝:“政委同志,感谢您的欣赏。但我离开祖国太久了,中国已近在眼前,我必须回去。”
  这番话发自内心,惟独略过自己回到古墓才能存活的秘密。
  当晚,秦北洋与保尔痛饮伏特加,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彼此泪流满面,相约在红旗飘满地球的那一日……
  次日,秦北洋脱下军装,带着九色离开营房。按照斯拉夫人的礼仪,他还跟保尔嘴对嘴亲吻相拥,一如未来柏林墙上勃列日涅夫与昂纳克同志加兄弟的惊人一吻。
  身后响起战友们齐声高唱的《三套车》——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秦北洋沿着乌苏里江与兴凯湖南下,三天三夜走了数百里地,终于到了中俄边境。
  从两年前离开天津大沽口,东渡逃亡日本开始。秦北洋辗转数万公里,跨越太平洋、巴拿马运河、北美大陆、欧洲大陆、北极、俄罗斯,再经过西伯利亚与远东,完成一次环球旅行,论足岁还没满二十呢!
  茫茫丛林的积雪消融,从绥芬河逆流而上,就是日夜思念的祖国。
  迎接他的是东三省的春天。
  有人说,东三省的春天像只蝴蝶。化蛹的冬天如此漫长,无垠的雪地尚未融化,白桦林儿依然死寂,熊瞎子刚爬出冬眠的树洞,饥饿的狼群仍在山脊上嚎叫,就连胡匪也冻得胡子掉渣,纵马下山也打劫不到几袋苞谷。倒春寒时雨雪交加,冻雨似刀尖儿砸脸上,雪片像纸钱儿飘扬,如同一场盛大的君王葬礼。等到这只蝴蝶艰难地破茧而出,好不容易握在手心,便从你的手指缝里悄然溜走。
  秦北洋与九色迈开一小步,跨过俄国割让清朝领土时留下的界桩。眼前又是一条漫长的道儿,中东铁路就在身边,可以望见绥芬河火车站。
  但他不打算走铁路,而要去寻觅最近的古墓。
  忽然,光秃秃的白桦林中,癌细胞与和田暖血玉纷纷发热,秦北洋看到四个人影,分别骑在四匹马上。
  第一个是中国姑娘,十六七岁模样,穿着东北女孩的碎花袄子;第二个是个老者,原本的黑胡子已全白了,双目放射暴突的光;第三个身体如同北极熊,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第四个年约三十许,右脸颊上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无法变身的小镇墓兽九色,引颈发出呦呦鹿鸣。
  “阿幽……”
  秦北洋轻声念出她的名字,却活吞下“妹妹”二字。就像十一年前的黑夜,光绪帝陵地宫外的密室,两个孩子初见时的眼眸。她如乌幽幽的黑洞凝视他,吞噬他。
  “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阿幽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身后的三名刺客:阿海、老爹、脱欢,各自露出雪白的匕首。
  “你们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的?”
  “以后再详说,哥哥,请你跟我们上山。”
  “长白山?”
  “非也,太白山。”
  这个答案让秦北洋始料未及,在脑海地图里画了条漫长的弧线,才从东北边缘转到中国的地理心脏,“莫非是陕西秦岭的太白山?”
  “离这儿很远呢,但离你的白鹿原很近。”
  阿幽淡淡地说,视线却转到九色眼中,她知道这条“大狗”听得懂他们的对话,白鹿原唐朝大墓也是它的命定之地。
  “我为何要跟你们而去?”
  “哥哥,你不是想要看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吗?请上马。”
  脱欢牵了一匹鞍鞯齐全的好马而来。
  秦北洋想起白鹿原大墓的唐朝小皇子,两年来所有奔波与折腾,不就是为了这副棺椁?为了打开乾陵的钥匙?回到墓主人的身边,也是颠沛流离的小镇墓兽九色的夙愿。
  他从刺客手中接过缰绳,踩上马镫的刹那,目光扫过阿海右脸上的刀疤。
  刺客阿海对他负有杀母之仇,刺客老爹则对他负有杀父之仇。
  翻身上马的同时,秦北洋袖子管里的手枪坠到掌心,这是政委送别时给他的礼物。
  他抬腕对着阿海扣下扳机。一枚子弹旋转着冲出枪口。没想到阿海竟有所准备,已提前侧身移动,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正好射中身后的刺客老爹。
  不晓得是打爆了脑袋还是心脏,老爹重重地坠下马去。
  秦北洋还想射出第二枪,刺客们早已下马,各自寻找地形掩护躲藏。
  成功的机会只有一次,这些家伙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秦北洋纵马飞奔,招呼九色快点赶上。
  马蹄刚蹬出去几步,便人仰马翻地摔倒,在泥泞的冰水中打了个滚儿,他才发觉马屁股中了一支箭,痛苦地嘶鸣挣扎呢。
  刺客脱欢,他有一张轻巧的钢弩,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射人先射马,对方不想取他性命,否则早就一箭穿心了。
  秦北洋知道刺客们的忌惮,爬起来向西狂奔,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腿的?一人一兽,没入密林丛生的山沟,马匹无法涉足的禁区。
  他不是不想见到唐朝小皇子。可刺客的话有多少可信?北京房山的石经山洞窟中,他见识过阿幽将小徐将军骗得团团转,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太白山?若说是终南山或乾陵还有几分可信。何况刺客之要得到秦北洋,正如他们之要得到小皇子棺椁,都是为打开乾陵的秘密,他可不想被恶人当作一把钥匙来利用。
  去他娘的太白山!


第263章 公主坟(一)
  夜幕降临,秦北洋与九色踩着山沟密林的残雪,脸颊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四周不时响起狼嚎,还有被惊醒的熊瞎子。
  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别说什么屯子与路人,连个猎户或土匪都没见着,这才是辽阔的东三省,犹如待开发的西伯利亚。
  秦北洋虚弱地坐下,点着枯草干枝,火星飞溅夜空。九色帮他捕获一只野兔子,他把兔子剥皮烤熟,相比在冰葬墓穴吃过一万年前的猛犸象肉,无异于美味佳肴。
  春夜,肺叶再次灼烧,女人生娃般的撕裂感。如果人类的痛感分为十级,这就是最高一级……秦北洋奇怪自己不是女人,为何突然想到了生娃?
  自己这条命,怕是熬不过明天了。秦北洋命令九色带他去最近的大墓——必须是有地宫的古墓,普通人家的坟冢只有个棺材,也没有古时候的气场,根本无法压住他的癌细胞。
  撒泡尿熄灭篝火,再次启程。此地是长白山余脉,亘古荒凉,哪来的古墓?又一场春雪落下,九色带他翻山越岭,中午才望见山下平地。秦北洋已无力走路,九色围绕他乱转,而刺客们随时会追上来。
  忽然,秦北洋想起了一种工具——他在俄国生活了大半年,早已学会了制作雪橇。
  在九色的帮助下,气息奄奄的秦北洋,做了个最简单的木爬犁,再用绳子拴住九色胸口,自己仰天躺在爬犁上。九色如同狗拉雪橇,拽着他往山下跑。东三省的木爬犁,既能用牛马拉拽,也能如土著民族那样使唤狗,还可用两根木棍撑着滑雪。
  总算见着屯堡人烟,但能救他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几百年前就死掉的人。
  忠诚的九色拖着木爬犁,奔驰在积雪覆盖的庄稼地上,难道它已确定古墓方向?肺叶灼烧剧痛,心慌意乱的秦北洋,骤然看见一片断井颓垣,两尊石经幢高高矗立。
  夯土残迹必是城墙。扒着败坏的墙头往里看,大雪掩埋低洼与荒草,露出石头基础。九色拉着爬犁,穿过南北中轴线,完全是帝都格局,规模远超内地县城、府城甚至省城。玄武岩的宫墙遗址,前后五重大殿地基。雪中躺着断裂的佛像,犹如卢浮宫里断臂的维纳斯。唐朝长安城的格局,正与眼前不谋而合。中轴线是大名鼎鼎的朱雀大街?交错的棋盘格街道,也是长安城的里坊格局:内城、外城与宫城。
  不可思议,这是一座沉睡在东北林海雪原中的唐代长安城……
  木爬犁从积雪中穿城而过,到了一条冰封的江边,竖着块大石头,竟刻着“东京城”三个字!这霸气的名字,显然与日本东京无关,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九色拖着主人横渡结冰的江水。已是四月春光,而非隆冬,一路担心冰层会撑不住,胆战心惊到了对岸。秦北洋从爬犁上滚下,稍微恢复一点体力,跟着九色钻入山道。
  不知爬了多高,回头俯瞰平原,古城轮廓清晰,一条大江流出冰封的湖泊,自南向北而去,四面环绕群山,形成肥沃的河谷盆地。
  如果这是一座帝都,附近必有皇陵。一抬头,他发现一根龙脉,气势逼人地从两侧山川汇聚而来,直达正前方的龙穴……
  巍峨耸立在山坡上的七层石头大墓。
  东三省的荒野群山间,竟有一座宏伟的大墓,恐怕只有帝王封土才能媲美。花岗岩石条,犹如山城堡垒,难度远超堆土而成的坟冢。
  九色攀登石头台阶而上,到了第五层的几块碎石前。秦北洋的最后几步,是被九色咬着拽上来的。小镇墓兽发现了墓道口,撞开掩人耳目的石头,露出一条幽深的甬道。
  恐怕已被盗掘过了?秦北洋无所谓,他不是来升棺发财掘金盗宝的,只是把古墓当作救命所。
  他已被肺癌折磨得只剩半口气,在古墓中转了几个弯,九色已长出雪白鹿角,浑身金灿灿鳞甲,变作幼麒麟镇墓兽。秦北洋贪婪地呼吸坟墓的气味,脸颊贴着冰凉的壁画,几乎要融入幽冥世界。
  坟墓是死人等待重生入极乐仙境的阴宅,也是让秦北洋从死神唇边复活的灵丹妙药。
  燃烧的肺叶渐渐熄灭,胸中癌细胞的分裂已停止,某种气息从地下源源不断渗入皮肤,自丹田升腾而上,贯穿腹腔与胸腔涌到头顶心。像一团烈焰浸入泉水,只剩滋滋的蒸发声。
  是九色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将主人带入坟墓。不然,秦北洋恐怕已一命呜呼,成为癌细胞缠身的尸体。
  就像有的人是瞎子,永远只能依靠耳朵;有的人是瘸子,一辈子离不开拐杖;有的人患了失心疯,必须关在精神病院或铁笼子。而他则要长年累月掘地三尺,躲入地宫深处抑制癌细胞的生长,仿佛钟楼怪人,又似歌剧魅影,才能打败墓匠族短命的诅咒,不被镇墓兽灵石的放射性杀死。
  但秦北洋无法根除癌细胞,毕生将成为一个活在古墓中的怪物。
  凡是主人心里想什么,九色便能立即感应到。它用赤色鬃毛蹭着秦北洋,用琉璃色的眼眸传递歉意——对不起,是我让你濒临死亡绝境,我才是移动的杀人机器,是灾祸、疾病与噩兆的根源,我是不是该离开你?
  秦北洋苦笑着抱紧九色说:“你已救了我无数次命,我能与你相识,并且活到今日,三生有幸。听我爹说,二十年前,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当我出生在小皇子的棺椁上,若不是你放过了分娩中的我娘,又助了我爹一臂之力,我们全家三口已然没命了。所以,我的命是你恩赐的,我不后悔跟你在一起。”
  原本肺癌让他坐卧难安,睡着也会被疼醒,现在到了这古墓里,秦北洋却克服了疼痛,竟能安然入眠……
  他本以为会梦回白鹿原,再次梦见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却是难得一夜无梦。
  不晓得睡了多久?外面白天还是黑夜?全身舒服了很多,胸口不再疼痛,爬起来连走几步,除了脚底虚弱打飘,似已没了大碍。
  也许,越是古老的陵墓,墓主人的规格越高,对于秦北洋的癌细胞杀灭效果就强。
  九色跟他撒了会儿娇,继续向前摸索。墓道往下走了几级,照出一具骨骸。从衣服和辫子来看是个清朝人,还有一杆大烟袋枪,这盗墓贼是被什么所杀的呢?秦北洋务必给自己提个醒,古墓能救他的命,也可能要了他的命。
  墓道转弯处,他发现刻着个五芒星标志,难道唐朝这就有了特殊意义?不对,石匠经验告诉他,这个刻痕是新鲜出炉的,地下还有石头碎屑呢,也许就在最近。
  秦北洋越发小心,他发现好多个岔路口,又跟通常陵墓很不一样,直到一堵青铜门。
  他不是来盗墓的,继续往前走,台阶向上,转了几道弯,走到无路可走,迎面是道破碎的墓室门。甬道石壁充作门柱,顶部盖石抹着白灰,门已被破坏了。
  琉璃火球照出一间幽暗墓室,中间一张棺床,长方形砖条砌为五层,硕大的梓木棺材。脚下正方形地砖,残留彩绘痕迹,四周是生动逼人的壁画——先是四个武士,团脸朱唇,面庞丰腴,顶着红缨头盔,身着黑穗鱼鳞甲战袍,对衽束腰,卷袖护腕,右握铁挝,左扶长剑,鞘有竹节纹,腰间佩有弓囊。三个乐伎,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圆领宽袍,腰束革带,足着麻鞋。一个弹琵琶,一个奏箜篌,一个敲拍板,俨然阴间乐队。七位人物,目秀眉清,嘴唇嫣红,衣着鲜艳,仪态娇媚,要么是断袖男宠,要么是女扮男装。
  王家维教授的考古书里,记载了武则天的乾陵附近出土的壁画,无论人物形象还是服饰器皿,正与这眼前高度相似。因为女皇武则天本人就爱穿男装,盛唐流行的风尚。
  秦北洋确认墓主人是跟武则天相近的年代,包括山下那座庞大的帝都遗址。
  但,没有镇墓兽。


第264章 公主坟(二)
  秦北洋发现了花岗岩的墓志铭,躺在棺床旁边,密密麻麻的楷书,周围阴刻蔓草纹,碑文刚劲有力——
  “公主者,我大渤海国大兴仁安孝感金轮圣法武王之第三女也。惟祖惟父,王化所兴,盛烈戎功,可得而论焉。若乃乘时御辨,明齐日月之照临;立拯握机,仁均乾坤之覆载。配重华而旁夏禹,陶殷汤而韬周文,自天佑之,威如之吉。公主禀灵气于巫岳,感神仙于洛川,生于深宫,幼闻婉姿之稀遇,晔似琼树之丛花,瑞质绝伦,温如昆峰之片玉。早受女师之教,克比思齐;每慕曹家之风,敦诗悦礼。辨慧独步、雅性自然……”
  对仗工整,辞藻华丽,并且掉书袋的骈体文,将这公主描绘得天上有人间无,简直比洛神还高贵,自是溢美之词。后面许多字漫漶不清,秦北洋直接跳到最后——
  “仁安四年夏四月十四日乙末,终于外第,春秋十八,谥曰贞明公主。仁安七年冬十一月四日甲申,陪葬于珍陵之西原,礼也。魂归人逝,角咽笳悲。河水之畔,断山之边,夜台何晓,荒陇几年。森森古树,苍苍野烟,泉扃俄闭,空积凄然。仁安七年十一月四日”。
  原来是一座公主坟。
  墓主人谥号贞明公主,渤海国王第三女。秦北洋也对渤海国略知一二。当年唐太宗三征高句丽未成,唐高宗李治又遣薛仁贵征东,父子二代终于降服心腹大患。武则天年代,契丹人在营州叛乱,靺鞨人东归故土,天门岭一战大败武周追兵,首领大祚荣在东牟山建国。唐玄宗李隆基继位后,册封其为渤海郡王,两百年后被契丹所灭。
  白天所见的古城遗址,沉睡在荒野中的长安,就是渤海国五京之一上京龙泉府,陵墓自然就在帝都附近。
  史书中的渤海国不过寥寥数笔,到底是像契丹、西夏那样建立了自己的文化,还是完全沉浸在唐朝影响下?在这组壁画中,秦北洋看到了后者。尤其渤海人的衣着服饰,若不是位于东三省边疆,你说是在白鹿原地下的唐朝大墓也毫无违和感。九色也像回到老家,在鲜艳的壁画下徜徉流连,就差拿赤色鬃毛去蹭一蹭乐师的袍子。
  秦北洋正惊叹间,却听到某种琵琶的弹奏声,心脏猛然收缩,难道这壁画是活的?
  竖起耳朵倾听,发觉声音来自脚下……九色也听到了,秦北洋把头埋在墓室地砖上,敲击声,接连不断,越发清脆,仿佛工匠雕凿石头。
  声音是从棺材里面出来的。
  秦北洋跟九色围绕了两圈,发现这梓木大棺材完好,并无破损朽烂迹象。既然她都被关了一千年,只要不主动打开棺材,应该不会破棺而出吧。
  他决定不管她,离开这间墓室。
  棺椁的敲击声更加强烈,有时连着两下,有时相隔很久,有时又只短促的一下,在渤海公主坟内飘荡回响……
  摩尔斯密码?
  秦北洋听出这是发电报的节奏——只用0和1两种状态的二进制代码,包括点、划、点和划间的停顿、字符间的停顿等等,表达无限排列组合的数字或字母,仿佛一个人的心跳,不时转换着恐惧、欢乐、宁静以及暴怒的情绪……
  摩尔斯密码是十九世纪的发明,棺椁中的渤海公主如何得知?
  他舍不得离去,忽然想到《周易》的符号。阳爻“—”代表阳、阴爻“… …”代表阴,不仅能表达八卦——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加上阴阳五行,包含宇宙万物,以至无穷无尽。
  难道这位大渤海国贞明公主精通周易八卦,利用阳爻阴爻的节奏变化,向闯入墓室的秦北洋传递求救的信息?公主还活着?
  秦北洋抓狂了,看一眼九色,这尊小镇墓兽也是一脸懵逼,无法解释棺椁里的异相。
  踌躇再三,他决定开棺。
  动手前,秦北洋先向棺椁跪拜,念念有词:“贞明公主姐姐,晚生秦北洋,绝非盗墓贼,病入膏肓,命在旦夕,擅入墓室续命。听闻棺椁内以八卦之声敲击,想必呼唤晚生相救,如有冒犯,请海涵!”
  说罢,九色吐出琉璃火球,长出锋利的鹿角,刺入梓木棺材缝隙,听到棺材钉子吱吱作响,崩一声断裂,棺材盖打开了。
  用力推开外面的木椁,里头还有一层木棺,还是依靠九色的鹿角打开。
  开棺刹那,黑烟袅袅升腾,秦北洋下意识蒙住口鼻后退。他并未见到想象中的美少女,也没有金灿灿的珠光宝气,只是一堆朽烂的枯骨。
  千年已逝,贞明公主,已化灰土,总比尸变好些吧。
  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
  秦北洋看到公主的骨架散乱,即便手指骨,也不可能发出刚才的敲击声。棺材里的随葬品不多,只是些贴身的金银珠玉,僻处海隅的渤海国,物产比不得汉地,只能从规模上取胜。
  不过,敲击声还在继续……
  听出来了,声音不在棺材内部,而是底下的棺床。
  九色的鹿角用力,将上千斤重的梓木棺椁,往侧面推出数尺远,完全露出了棺床。
  没有金井,底下是青砖铺就的一块平台。
  秦北洋把耳朵贴着棺床,下面敲击声的频率加快,似乎感受到了上面棺椁搬家的动静。
  他也抓起一块石头,对着地砖敲敲打打。他敲出周易的阳爻与阴爻,不是在传递信息,只是想跟下面形成一种交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不是电报员,也不是算命先生,无法表达更清晰的意思。
  下面有了回应,敲击声更加密集,以至于完全杂乱无章,就像从江南丝竹到了农村吹喇叭的葬礼。但不管是人是鬼还是野兽,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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