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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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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东海夜航船(一)
  海上吹起猛烈的西北风,掀起黑色的惊涛骇浪,这一程得要逆风而行了。
  渔船不宜远航,到上海已属极限。经过大家商议,决定在沪郊秘密登陆,避开上海市区与公共租界,以免招惹悬赏通缉秦北洋与齐远山的巡捕房或青帮。按照计划,两个少年一刻都不能停留,将立即从陆路赶赴北京。
  夜航船。
  艄公们煮了鱼头汤,喝着祛寒的烧酒,津津乐道于少年屠龙英雄,足够对儿孙们吹一辈子。
  童男童女难得吃了顿饱饭,依偎在齐远山怀里入睡。
  十四岁的阿幽,遥望船舱外锅底般的黑夜,听羽田大树说海上航行的故事。经营汽轮来往于中日之间,是羽田家族的老本行。日本人长吁短叹:“那艘轮船怎么不见了?”
  夜深了,众人睡去。
  化作大狗的九色,踽踽独行到船头,看着被切开的滚滚海浪,无声呜咽。
  秦北洋出现在它身后,抱着赤色鬃毛问:“喂!你莫非是在思念某个人?”
  九色颔首,双眼眨了又眨。
  “思念你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 小镇墓兽将头埋入秦北洋怀里,像条失魂落魄的丧家犬,而他心口的玉坠子温热起来,“我会帮你找到他的!”“喂,达摩山伯爵,你在干吗?”
  欧阳安娜凑过来,差点把秦北洋惊得坠下海里。接着是名侦探叶克难。他们一起听着帆樯鼓动之声,长衫猎猎作响。
  三人一兽,聚在船头,秦北洋提出憋了一昼夜的问题:“叶探长,达摩山带出来的三千两白银,该怎么办?”
  “考你一个数学题——当前通用的袁大头银圆,价值相当于白银七钱二分。三千两白银,相当于多少银圆?”
  秦北洋脑中略一换算,当年在天津的德国学校读书时,数学可是强项:“4166元6角6分6厘……还除不尽呢!”
  “你可知我的薪俸是多少?”叶克难紧了紧羊毛围脖,“月薪一百银圆。”
  “这笔巨款,相当于你三年多的薪俸。”
  “我是北洋政府的公职人员,若是在北方农村,足够大户人家几十年的开销。”
  欧阳安娜禁不住插了一句:“在上海可以买下公共租界的一个小石库门!叶探长,难道把这笔钱私分了吗?
  “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安娜,我说过,虽说百万白银属于秦北洋,但由你负责看管保护。要知道,白银放在山洞里,永远还是白银,虽然不会贬值,但也未必增值。国际市场上的银价,有时涨来有时跌,谁都难以捉摸。”
  “是啊,我爹也说过,白银藏在家里是下下策,存进外国银行是下策,投资办厂是中策,购买古董升值是上策,而在上海租界买入房子与地产则是上上策。”
  刚说起父亲,欧阳安娜又黯然失声了。
  “欧阳先生是当世枭雄,必然明白这些道理。北洋,安娜,若是我们能从一百万两白银中,定期拿出一部分,用于稳健投资,就能源源不断产生更多收益。”
  “钱生钱,利滚利?”
  叶克难笑着摇头:“那是高利贷,我们不干这种缺德事,何况那个风险也大。我说的稳健投资,首先是房地产,然后是黄金、古董,甚至英美两国的公债。还有值得信任的企业家,像南通的张謇先生。”
  “可我们都不是生意场上的人。”秦北洋挠挠头说,“我对玩钱一窍不通。”
  “不错,你俩也还年轻,可以把这笔白银财富基金,存入瑞士私人银行,委托代管进行投资。瑞士有银行保密制度,每笔款项进出,账户里到底有多少钱,外人绝不会知道。哪怕我们百年之后,秦北洋的子孙后代,只要有取款凭证,也可以从银行中把钱取出来。说不定到那时候,实际价值已增长了十倍不止。”
  “我明白了,上海是中国的金融中心,就有瑞士私人银行的支行,我爹跟他们打过交道。我会请瑞士人代管这支白银基金。”这些天经历种种天崩地裂的变故,安娜仿佛瞬间长大,不再是教会学校的女中学生,“至于这笔投资的名字嘛,就叫作——达摩山伯爵基金!”
  北风呼啸的船头,自来卷的黑发比黑夜更黑。她指着秦北洋模糊的面孔,只有双眼熠熠闪光,如同深海幽冥般的荧光生物。
  “我?”
  “秦北洋,我只是这个基金的管理人,负责让一百万两白银慢慢地升值。”安娜一把抓紧他的胳膊,“在银行开立托管基金账户时,我会悄悄填下你的名字——放心,这是基金的秘密,只要我们三个人不说出去,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绝不会被泄露。”
  “这么说来,我已是一个秘密的百万富翁了?”(若换算为21世纪初的币值,绝对是三亿元人民币的大富翁。)
  叶克难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士给我看过八字,我命中守不住财!百万白银,不是一般人能镇得住的。我们这些人中,唯有你秦北洋,当之无愧。”
  “可你知道,我并不在乎钱,我天生就是个工匠。”
  “工匠有大有小,小可天工开物,大可改换日月。”
  “天工开物我懂,改换日月是啥意思?”
  双脚蜷缩的叶克难问道:“你可曾看过《夜航船》?”
  秦北洋在绍兴住过快园一夜,自觉有资格回答:“晚明张岱,前半生风花雪月,后半生国破家亡。他说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有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人拳足而寝,忽问:澹台灭明是一个还是两个人?士子答两个人。僧又问:尧舜是一个还是两个人?士子答一个人!僧人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神州之广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我在这夜航船中,谁都不敢轻易伸伸脚啊。等你再长大些,多读世界各国的书,自然就会明白。”
  “再去读书?可我没读过中学,连小学都没毕业呢!”秦北洋想起八年前他俩的相遇,“京师大学堂,少年班?”
  “哈哈……你还在想我随口扯的谎啊。我看你啊,是真有慧根去北京大学读书。”
  “到明年,我就十八岁了,真的可以?”
  叶克难不畏风急浪高,如实相告:“北洋,你虽有锦绣前程,超乎常人的才智,却有个致命的缺点!”
  “愿闻其详。”
  “八年前,我将你从天津德租界带走,从此你在皇陵之中长大,在你爹身边学习工匠手艺,未曾真正接触这个复杂的世道。”
  秦北洋低头思忖,打九岁那年起,自己就被关在地宫里,只知道制造镇墓兽,跟坟墓啊石头啊木头啊钢铁啊打交道,唯独缺少了跟人接触的机会。至于自己的老爹秦海关,也是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闷葫芦,一门心思钻研在手艺当中,身边几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内务府的同僚、管事的太监都会欺负他。
  “叶探长,您的意思是——我不谙世道人心?”


第88章 东海夜航船(二)
  东海夜航船。
  秦北洋、叶克难、欧阳安娜还有九色,挤在狭窄的船头,海风吹乱了他们的发梢。
  未待叶克难回答,欧阳安娜抢先插了一嘴:“不错,秦北洋,别看你心灵手巧,过目不忘,胸中有万卷书,真要跑到社会上头混,这些未必管用啊!”
  “我明白,安娜,你爹欧阳先生也明白,也就没再强逼我做他徒弟。我这种人的性情和脾性,就算混了青帮,分分钟就会被人出卖,或者被斧头砍死。我啊,命中注定,只能做个没出息的匠人。”
  “北洋,你天生性拙,只认死理!你的眼里头,天底下非黑即白,根本容不得一粒沙子!用咋们北京话来说,就是轴,就是犟牛筋!”
  虽然被叶克难教训,秦北洋却挺起胸脯说:“做人不就应该如此吗?我只记得父亲在地宫里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好一个‘不疯魔,不成活’!北洋,我没看错你,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也是你最大的优点!”
  “有句英文叫social intelligence!”安娜又补充一句,“意思是社会智力,就是你的待人接物,在社会上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
  “我懂了,如果打分的话,我的社会智力就是不及格,甚至零分。”秦北洋半蹲下来,看着小镇墓兽的琉璃色眼球,“九色,我就像你一样!”
  “北洋,我不奢求你改变性格。”叶克难的眼前,似乎还是天津徳租界的四合院里,夜读《三国演义》的九岁男孩,“恰恰相反,我就怕你长大以后,变成一个平庸之人,只知明哲保身,混成了老油子,而遗忘了少年的梦想。”“少年的梦想?”
  秦北洋若有所思,心中竟有了几分小激动!
  “切记,勿忘初心!”
  “北洋谨记!”
  叶克难看着船头前方茫茫夜色,剖开波涛汹涌的东海,正前方的中国大陆,尚在一团黑暗混沌之中:“你不但要在中国读书,还要去国外,见识东洋与西洋的文明,才配得上达摩山伯爵的封号,配得上你的百万白银,还有你的姓氏与鹿角胎记。切勿辜负你养父的遗愿!”
  这句话,霎时戳中秦北洋的泪点,脑中闪过八年前的灭门夜,压在仇德生尸体底下,被鲜血染红的一纸诀别书“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Ich liebe dich。”
  他对着黑暗中的虚空,念出养父写给自己最后的话。
  “你在对我说什么?”
  安娜正好凑到他面前,秦北洋尴尬地挠头:“我在说……今夜天晴,但波浪高。”
  “哪来的天晴啊?月亮星星都不见,我看海上要疾风骤雨了!”
  秦北洋在船头站起来,纵声长啸:“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神经病!”
  安娜嘴上这么说,自己却大笑起来。岛上长大的姑娘能观天象,果不其然,夹着呼啸的西北风,东海上下起一场冰冷的大雨。秦北洋摸着九色的脑袋:“叶探长,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未来真有惊天动地的大计划?”
  风雨如晦浪高颠簸的船头,叶克难仰望黑漆漆的宇宙,落下膝盖,沉声道:“炎黄列祖列宗在上,庚子年国人亡魂在上,建文帝在天之灵为证——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拯救我中国的黎民苍生于水火。”
  秦北洋与欧阳安娜齐齐跪在船头,包括小镇墓兽九色。
  海上暴雨倾盆,艄公穿蓑衣出来收帆。众人回到船舱,如在马背上,谁都没睡好觉,齐远山晕船吐得一塌糊涂。九色直接变成凝固的幼麒麟镇墓兽,羽田大树还想摸它两把,却被秦北洋推开。
  折腾一夜,天大亮时,风雨渐渐小了,重新升起风帆前进。
  下午,已到灰茫茫的长江口。秦北洋与九色又趴在船头,遥望万里长江形胜。
  叶克难挤到他身边说:“北洋,还有件事,我务必要单独告诉你——跟它有关。”
  “九色?”秦北洋看到叶克难点头,摸摸这条“大狗”的鬃毛,“你说的每一句话,它都能记住。”
  “没关系,所有人都会背叛,唯独镇墓兽不会,对吗?”
  “对,唯独镇墓兽永远忠诚。”
  九色也会意地点头眨眼睛。
  “前些天,我接到内务部的电报。”叶克难盯着九色的眼睛,“你还记得吗?盗墓贼小木交代过,军阀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除了挖出这只小镇墓兽,还有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据可靠消息,装有棺椁的大车,已秘密运到了北京,被一个古董商人收购。”
  秦北洋挥了下拳头:“怪不得,你要安排我赶快北上,就是为了找到这副棺椁。”
  九色也抬起脑袋,把前爪搭在叶克难的膝盖上。
  “你想想看,刺客为什么要找你?为什么在虹口捕房制造大屠杀?又为什么火烧达摩山?第一,在于你,秦北洋;第二,在于小镇墓兽九色;还有第三,唐朝小皇子。”
  秦北洋使劲按压太阳穴,感觉脑汁不够用了:“小木说,棺椁里的小皇子并未腐烂,他的脸很像一个人——就是我。而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恰恰就是我的出生地!因此,小镇墓兽才会把我认作主人。”
  “不错,既然刺客们围绕你来行动,也必会去北京寻找小皇子的棺椁。这些家伙神通广大,警方能查到的结果,他们也一定能得到。说不定,在我们北京警察厅,甚至北洋政府内务部,都有刺客们的内线。”
  “我真盼着现在就飞到北京!打开小皇子的棺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值得为之而死了那么多人!”
  北京!北京!
  说话间,阿幽正躲在船舱,隔着竹篾的缝隙,偷窥他俩的对话……
  吴淞口到了。轮船排起长队,悬挂五色旗的军舰,封锁了黄浦江的入口。岸上杀声震天,炮声此起彼伏,硝烟弥漫江南岸,染黑冬日天空。江上飘来几具血肉模糊的阵亡者遗体……
  人间乐园的上海,终成北洋军阀的战场。
  颠簸的船尾,只有秦北洋与欧阳安娜,加上九色一兽。即将在战火中生离死别,秦北洋握住她的手。十七岁的女孩,自然明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那什么。
  雨水打湿两人头发,十指相扣纠缠,安娜摊开滚烫的手掌心,却多了一枚玉指环——几个月前,九色在上海送给新主人的见面礼,也许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戴过。
  “安娜,明日起,我将远赴北京,你我天涯远隔,见此玉指环,便如见我!”
  浪奔浪流的长江口,秦北洋目光熠熠。欧阳安娜已泪水涟涟,睁着琉璃色的双眼,将这枚玉指环,戴在自己左手中指——九色蹲伏在脚边见证这一刻,一千两百年前,这枚玉指环曾戴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
  迷雾中,长发飞舞的安娜,犹如一篷烈火,轻启双唇,在秦北洋耳边叮咛——
  “前途珍重!他日必重逢!”


第二卷 :天国学堂 
  开篇章
  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宫。
  一饭千金图报易,几人五噫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郁达夫《席间口占》
  《镇墓兽》第一卷 “北洋龙”告一段落,第二卷“天国学堂”接踵而至。 


第一卷 的开头,庚子年,主角秦北洋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棺椁上出生。 
  感谢大家陪伴我一路走到第一卷 的结尾,秦北洋在达摩山屠龙,揭开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答案的谜底,又在东海夜航船上立下誓言。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吴淞口是长江的尽头,是从海洋深入中国内陆的起点,大江与大海的交汇点,一场血战在秦北洋的面前徐徐展开。
  不言自明,秦北洋与小镇墓九色,以及他的安娜、阿幽、远山、名侦探都将展开新的旅程与挑战。
  镇墓兽的秘密,依然云遮雾罩,刺客们蠢蠢欲动……
  为何,我在第二卷 “天国学堂”的开头,要引用一首郁达夫的诗?因为在后半段你们会看到他,而这首诗出自于郁达夫先生的自传体小说《沉沦》,无论从小说还是这首诗,都代表了当时中国年轻人的心境——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镇墓兽》引用了许多古诗,因我爱诗,而与秦北洋同时代的五四时期的名士之中,私以为,古典诗词最强的就是郁达夫先生。还记得第一卷 里也引用过郁达夫先生的文字吗?若你记得,请在本章说或书评区留言给我看看!) 
  为何第二卷 后半段会出现郁达夫先生? 
  因为,第一卷 “北洋龙”最后一章,名侦探对主角的期盼—— 
  “你不但要在中国读书,还要去国外,见识东洋与西洋的文明,才配得上达摩山伯爵的封号,配得上你的百万白银,还有你的姓氏与鹿角胎记。切勿辜负你养父的遗愿!”
  对了,第二卷 的主题,就是两个字“学习”。 
  对秦北洋来说,人生才刚刚展开,无论关于镇墓兽,还是世界的真理,宇宙的奥义,还有本书所要探寻的种种终极真相。
  你将跟随秦北洋与九色的步伐,同他一起学海无涯苦作舟,一起渡过茫茫的命运之海,历史之海,镇墓兽之海。


第89章 吴淞口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12月7日,下午三点。
  吴淞要塞,五色旗高高飘扬。
  白昼焰火般的弹幕,射向百年以来中国最坚固的炮台。一整个师的军队,同样在五色旗下展开散兵队形,发动乃木希典式的肉弹攻击。寒风萧瑟的江南田野,马克沁与加特林机关枪舔着火舌,像死神收割麦田的镰刀,撕破无数中国青年的胸膛,仿佛空运到欧战西线堑壕战场,集体大屠杀的人间地狱……
  吴淞口,百舸争流的长江波涛上,东海达摩山的一叶渔船,挤在艨艟巨轮之间……有的来自中上游的汉口重庆,有的带着东瀛横滨神户的水草,还有的穿过苏伊士运河或巴拿马运河甚至好望角与麦哲伦角,跨越大半个地球等待进入上海港。
  风起于青萍之末,秦北洋坐在颠簸的船尾,望向中国大陆的赤县神州。正前方是吴淞口的杀戮战场,眼看自己要被投入这滚滚洪流。
  同样十七岁的欧阳安娜,靠在他滚烫的肩头,左手中指套着玉指环。在她琉璃色的眼眸中,倒映一座熊熊燃烧的堡垒。
  化身为大狗的镇墓兽九色,迎着长江北岸吹来的寒风,正襟危坐,枕戈待旦。
  单桅渔船上的乘客,还有北京警察厅的名侦探叶克难、十七岁的齐远山、日本羽田商社少东家羽田大树,以及十四岁孤苦伶仃的阿幽。从达摩山救下来的一对童男童女,瑟瑟地缩在船舱内。
  叶克难当机立断,让艄公继续西行。长江口,冬天风高浪大,轮船容易碰撞。而这小小的渔船,如同蚍蜉撼大树,万一撞上就会立刻散架。
  渔船扬帆疾行,驶过宝山炮台湾。扼守长江的吴淞要塞,已在火海之中。靠近芦花飞舞的堤岸,大家聚拢船头。
  遽然间,一个回头浪拍来,竟把齐远山失去平衡,坠入滚滚长江!
  他是旱鸭子,加上晕船呕吐无力,眼看要被浪涛吞没。秦北洋立时脱去外衣,跳下冰冷的江水。
  叶克难、欧阳安娜、阿幽、羽田大树都在船头叫喊,艄公们却不敢下水。
  十二月的长江极寒,吴淞口三夹水有急流漩涡,水情复杂凶险,凡是跳下去救溺水者的,十有八九同归于尽,被淹死鬼活活拖死。打捞尸体的小船围拢过来,已准备开价捞尸了。
  冒着热气的波浪中,秦北洋忽隐忽现,腋下拖着挣扎的齐远山。两个少年奋力扑腾,竟然战胜了冰冷长江,踏上宝山江岸的石头大堤。
  大片枯黄的芦苇与石头堤岸间,秦北洋的头发滴水,面朝渔船上的欧阳安娜,连喊带跳地让她放心。齐远山跪在地上喘息,痛苦地咳出吃入肺里的水,两天内的第二次溺水,让他下定决心要学会游泳!
  忽然,渔船上的人们脸色大变,叶克难大声呼喊。秦北洋正在疑惑,一支刺刀已顶在后背心上。
  芦苇丛中冒出无数荷枪实弹的士兵,蓝色军装的北洋军。面对寒光闪闪的刺刀,秦北洋已知断无胜算,刚想解释几句,脑袋被枪托砸了一下。士兵们杀红了眼,刺刀上滴着血,向江上船只开火,警告不要接近交战区域。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秦北洋与齐远山被绑上一辆马拉的大车,送入戒备森严的宝山县城。后面跟着十几辆大车,装满缺胳膊断腿的伤兵,呻吟与哀嚎冲天,沿着车辙洒下男儿碧血。
  “这是谁的军队?”
  浑身湿透的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逼退寒气。
  齐远山在北洋军当过兵,但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年头的军阀,今天是拜把兄弟,明天就真刀真枪干上,谁搞得清楚?不过嘛,听口音,很多都是我们直隶省的老乡。”
  整个县城驻满了士兵,他俩被押入关帝庙,有块不起眼的牌子“中华民国江苏省陆军临时军事法庭”。
  “糟糕!”
  齐远山正要挣扎,已被强行推到一张长条案前,后面坐着戴袖章的军法官与书记官。
  军法官只抬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问:“名字?”
  “齐远山。”
  “秦北洋。”
  “所在部队的番号?”
  “我们就是老百姓。”
  军法官拍了拍桌子:“你们身着便服,从长江里爬上来,潜入我军阵线后方,分明是对面浙军的奸细!”
  齐远山瞪大了眼珠:“你们是江苏省的直军吗?北洋陆军第六师?”
  “是!”军法官用嘴巴呵气敲下图章,让书记官记录,“兹有奸细齐远山、秦北洋,根据日内瓦公约,穿着平民服装刺探军情者,不属于战俘之列。本临时军事法庭判决:认定二逆贼犯有间谍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冤枉!”
  听到对自己的死刑判决,齐远山血脉贲张地狂吼起来,掉进长江里的满身寒意都没了。
  “下一个。”
  军法官都没再看他们一样,轻描淡写地挥挥手,就像拍死两只苍蝇。
  秦北洋和齐远山被五花大绑,毫无还手逃跑可能。背后插着木头牌子,用红笔写上各自姓名,再打个大叉,加之奸细二字。他们被推到宝山县城的城墙下,正是枪毙处决的好地方,城砖上已布满弹孔,地上流着尚未干涸的血。
  齐远山的眼泪与鼻涕直流,大声呼喊:“救命啊!我们不是奸细!”
  想想昨天在海岛上,秦北洋刚被安娜封为“达摩山伯爵”,成为百万白银的主人。急匆匆,夜航船,赶回吴淞口,想要逃过租界的悬赏通缉令,奔赴北京寻找小皇子棺椁。谁曾料,落到北洋军阀手里,竟被当成敌军奸细……
  “草菅人命的世道!”秦北洋拒绝绑上蒙眼布,更拒绝下跪,“只可惜!没有死在抵御外寇的战场上,竟死于自己同胞的枪口,就让我看着你们的眼睛站着死吧。”
  行刑队准备完毕,十只汉阳造步枪对准他们胸口。十七岁的秦北洋,站姿如挺拔松树,贴着心头的玉坠子开始发热,眼前掠过九色与安娜同样琉璃色的眼睛。
  子弹在枪膛中待命,铅灰色的苍穹之上,飞过无数只硕大的乌鸦,等待啄食死人的肉体。
  齐远山的双腿不再发抖,高声叫喊:“北洋陆军第六师,当年我爹就是你们的长官啊!”
  子弹上膛,枪栓拉动,正待扣下扳机,有个骑马的军人经过说:“停!”
  行刑队立即放下枪,齐刷刷敬上军礼。
  齐远山原已闭眼等死,还阳般喘出一口气,眯起眼睛,看清楚战马上的男人,立时嘶吼狂叫:“伯父救我!”
  对方五十多岁,上唇留着两把刷子般的胡须,蓝色军装的肩章上有三颗金星,正是北洋政府最高的上将军衔。他疑惑地下马,拧起眉毛走近。
  “伯父,我是北洋陆军第六镇步兵协统齐重兵之子齐远山!”
  “你……齐重兵的孩子?”
  这位将军的面目威严,一看便知是北洋的老臣,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将风范。
  齐远山还在拼命挣扎,眼眶里又迸出泪花了:“记得七岁那年,您来我家做客,您还亲手抱过我呢?”
  “真是远山!”
  将军亲手为他解开绳索。齐远山还没来得及道谢,又为秦北洋也松绑了。
  “这是谁啊?”
  秦北洋低声问道,齐远山就差唱出来了:“中华民国现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北洋之龙’王士珍!”
  北洋龙遇到了北洋之龙。


第90章 父与子
  吴淞口,宝山城墙下。
  王士珍搂着齐远山的胳膊,连声叹息:“庚子年,北洋军驻扎山东。我领一支偏师被数万拳匪包围,命在旦夕,幸亏你父亲将我救出,还为我而挂彩。我和令尊都是直隶正定县的老乡,从此结拜为异性兄弟。”
  “那一年,我刚出生,我爹跟我说过那件事。”
  “贤侄,你从小耳聪目明,能听风辨音,打靶弹无虚发。”
  齐远山连连点头,喜不自禁:“伯父,辛亥年,袁世凯的寿宴上,我全文背诵了北洋步兵操典。您还夸奖过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为中国开疆拓土!”
  “那一年,我身为末代陆军大臣,与你父亲同样效忠清廷。他被袁世凯暗杀,我也解甲归田,未能帮上你们孤儿寡母,实在羞愧。我也寻访过你,却听说在工兵团服役,去年进太行山全军覆没,以为你已不在人世了。”
  “伯父,我早已是个平民,近日落难,不想竟被误认作奸细。”
  王士珍叫来军法官,狠狠抽了一顿马鞭,严禁再草率处决任何人,无论奸细或逃兵。
  看到齐远山浑身湿透,冬天里瑟瑟发抖,王士珍给他换上一身暖和的北洋军大衣。帽徽上的五色旗金星,陆军少尉的肩章,俨然当世风流人物。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支北洋陆军第六师,原是你父亲统领过的老部队,军官都是我们直隶老乡。远山侄儿,我命你担任我的秘书官。”
  国务总理王士珍捋着两撇胡子,让秦北洋想起欧阳思聪的派头,只不过这个来头更大,掌握千军万马与亿万国人的身家性命。
  有人给秦北洋也递来一套军装。他正要推辞,头顶一声巨响。无数发炮弹,坠落到宝山城墙,炸得耳边嗡嗡直响,天上残肢与头颅横飞,行刑队已被炸死一半。
  秦北洋趴在死人堆里问:“远山,是谁在向北洋军开炮啊?”
  “也是北洋军!”
  “这他娘的太乱了!”
  炮火隆隆声里,齐远山扯着嗓子,为秦北洋讲解错综复杂的北洋系——
  “北洋之龙”王士珍、“北洋之虎”段祺瑞、“北洋之犬”冯国璋,世人合称“北洋三杰”。袁世凯曾评价王士珍“乃北洋第一军事人才也”,可惜在辛亥年效忠清廷,挂甲退出政坛。三杰中的虎与犬,如今已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段祺瑞是皖系首领,冯国璋是直系首领。王士珍虽被任命为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却一无地盘,二无军队,连一方诸侯都算不上。
  猛烈的炮击持续了十来分钟,忽然间,吴淞口的战场变得异常可怕的宁静。
  秦北洋已换上北洋军蓝呢大衣,跟着齐远山登上城墙。宝山县城外围,直系的北洋陆军第六师,正在收缩阵线,掘壕固守。
  吴淞要塞在一里地外,能清晰地望见对方的五色旗。要塞由数座永久性炮台组成,犹如一头蹲伏的巨兽,林立着自德国进口的克虏伯海岸炮……
  整整二十年后,中日淞沪会战,在这座堡垒与背后的县城,中国军队进行了艰苦卓绝惨的烈战斗,几乎被日军炮火夷为平地,
  十二月的江南原野,硝烟弥漫,尸积如山。烟波浩渺的长江口,隐隐传来鼓点般的风声。
  秦北洋听出无数个男人的声音,伴着军乐队的单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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