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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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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克难摆了摆手:“欧阳思聪的女儿,安娜小姐正在东海上的孤岛达摩山。欧阳思聪生前跟我聊过,他说安娜好像喜欢你……我猜想,此时此刻,你最想见的人,就是她!”
  “欧阳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不错。”叶克难依然握着手枪,打量秦北洋的眉眼,“我料想到,你会去东海上的孤岛,但码头与船只都在青帮手中,除非你从天上飞过去。正好前几天,你们乘坐飞艇去绍兴。你对钱家而言有救命之恩,若你提出借用飞艇,他们必会答应。猜得不错吧?”
  “京城名侦探叶克难,绝非浪得虚名!”秦北洋双手一摊,“我投降,你把我带走吧。但请放了我身边的女孩,还有这条大狗,他们都与案件无关!还有,切勿以包庇和协助逃亡的罪名为难我的朋友钱科。”
  钱科正要说话,秦北洋摇头说:“之前我们说过的每句话,我都不会告诉巡捕房的。”
  “哥,我跟你一起去监狱。”
  阿幽抓住他的胳膊,秦北洋甩开说:“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更不是女孩子能去的,你快带着九色走啊……你们去陕西关中的白鹿原,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说罢,他低头盯着九色的双眼说:“听着,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当秦北洋走到叶克难面前时,名侦探却把手枪收入怀中:“你走吧!”


第68章 投奔怒海
  民国六年,1917年12月4日,正午之前。
  众人都没明白过来,唯有秦北洋跪下磕了个头:“叶探长,你第四次救了我的命。”
  叶克难掐指一算,从八年前的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到两年前香山碧云寺刺杀案,再到今年夏天张勋复辟的北京监狱,今天可不是第四次嘛!
  “如果我把你送到巡捕房或提篮桥,你断然不可能活着出来,可能今晚就会惨死于铁窗之中——那我之前那三次救你不都打水漂了吗?”
  “北洋惭愧,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秦北洋再次顿首,“叶探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对破案有用——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发生前两天,有个叫羽田大树的日本人登门拜访,想高价求购幼麒麟镇墓兽,就是虹口巡捕房大屠杀被劫走的盗墓贼小木,亲手从唐朝大墓里挖出来的宝物。”
  “这件事我已经查过,欧阳家有所有人的进出记录。羽田大树是羽田汽船株式会社的社长,在案发当天下午坐船回日本了,不具备作案时间。”
  “他不可能亲自动手,可能是他幕后策划的呢?那些刺客如果跟他有关系?”
  “公共租界工部局已通过日本领事馆发出了调查要求。”叶克难看了看怀表说,“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有一个请求,你能带我一起上飞艇吗?”
  秦北洋与钱科都很吃惊:“叶探长,你也要去达摩山?”
  “是,原因容后跟你说。”叶克难看着飞艇巨大的气囊,“加上我这个乘客不算挤吧?赶在巡捕房来搜捕之前。”
  于是,秦北洋、阿幽、叶克难,加上化作大狗的九色,全都爬上飞艇吊舱。美国技师一声令下,几十名工人放开缆绳。充满氢气的艇身在苏州河边冉冉升起,带着天圆地方的铜钱标志,逐渐超过工厂最高的烟囱,在黑烟之中腾云驾雾。
  秦北洋透过吊舱玻璃往下看,钱科向空中挥手祝福,但很快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飞艇打开螺旋桨,调整到正东偏南一点方向。掠过远东最大都市的无数屋顶,几乎沿着苏州河上空顺流而下,抵达外滩和黄浦江上。无数人仰望这艘飞艇,印度巡捕与吃午餐的英国人,还有码头上的乞丐与苦力们,都成为“赛先生号”的观众。
  秦北洋辨认出了虹口码头,一艘挂着不知哪个国家旗帜的轮船甲板上,涌上来许多外国水手看热闹。阿幽也趴到他的身边,滔天的黄浦江就像一条小溪流,九色也把“狗头”凑过来看风景了。
  飞艇进入浦东的原野上空,很快到了长江与东海的交汇点。万里长江夹带浑浊的黄褐色泥沙,东海却是一片茫茫的蓝灰色,两种颜色在长江三角洲的顶点碰撞融合,从高空看下来又泾渭分明。美国技师边看海图边调整航向。老天爷帮忙,今日西风压倒东风,正好乘风万里。
  终于,“赛先生号”投奔怒海。
  秦北洋再一回头,中国大陆已变得遥远而渺小,只能依稀分辨出弯弓形的南北海岸线,而他就在这副弓箭的箭头位置上。
  前天从杭州回上海的火车上,秦北洋跟钱科聊天才知道,甲午战争后,出生于悉尼的华侨谢缵泰便自行设计制造了“中国号”飞艇,悬挂大清黄龙旗试飞成功,中国成为最早拥有飞艇的国家之一。谢缵泰将设计蓝图呈献给清政府,祈愿大规模批量制造,建立第一支中国空军,可惜清廷毫无反馈。后来,那幅著名的《时局图》,便是出自谢缵泰的手笔,展示中国被俄国熊、英国斗牛犬、法国青蛙、美国老鹰、日本太阳、德国香肠所瓜分。
  “叶探长!若是未来中国的上空,能布满这样的飞艇,五十艘、五百艘,甚至五千艘。如果天上的飞艇跟地上的骆驼一样多,何愁中国不富强不崛起。”
  “好一个黄粱美梦!”
  “赛先生是一枚灵丹妙药!至少让我们有梦可做啊。”
  飞艇上的这段对话,让叶克难想起八年前,他刚到天津找到秦北洋,在德国学校外面偷偷观察这个九岁男孩,便觉得他若长大成人,必能完成别人完成不了的大事。
  “北洋,这条大狗让我想起了什么东西。”
  叶克难蹲下来看着九色的眼睛,它后退几步藏到秦北洋的身后。
  “什么?”
  “看到它,我就仿佛回到西陵的地宫,我把你带到你爹身边的那天。”
  “如果我告诉你,它就是幼麒麟镇墓兽,你信吗?”
  “镇墓兽是个活物?”叶克难叹为观止,“它在唐朝大墓的地宫里活了一千多年?”
  “嗯,它有不同的形态,现在这副样子,可没几个人见过。”
  看着海上景色越发单调,叶克难掸了掸长衫袖子,摘下礼帽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腰间掏出个精致的皮囊子,解开绳口,取出一把匕首。
  秦北洋的眼睛直了,匕首有个简易的皮鞘,雪白的象牙刀柄,镶嵌彗星袭月的螺钿。
  “就是它!八年前的凶器!”
  “嗯,皮鞘是我自己给它配的。”
  叶克难小心地抽出匕首来,犀利的寒光一闪,九色也瞪大了双眼。这是一桩灭门案的重要证物,八年来从未清洗过,以至于还残留着非常暗淡的血垢——这是秦北洋养母的血,看到这个,秦北洋的眼泪水都快下来了。
  “彗星袭月……”他看着象牙镶嵌螺钿的刀柄装饰,脑子飞速旋转,忽然想起一段古文,“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
  “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
  飞在天上讨论这个,让人血脉贲张。叶克难肚子里有点墨水,立刻接上这段《战国策》唐雎的千古名句。
  “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八年前,秦北洋在地宫禁闭一年,伴他度过地下时光的,除了一穗灯芯,便是无数古籍书册,“专诸、聂政、要离——这三人,俱是春秋战国的著名刺客,也是所谓的士。”
  “布衣之士也是士啊,或者说是更纯粹而干净的士。”
  叶克难将匕首塞回皮鞘与皮囊:“有时候,刺客与士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
  “八年前,杀死我养父母的一老一少两个刺客,制造虹口巡捕房大屠杀的两个刺客,杀了海上达摩山十四口人,又对我栽赃的浑蛋,他们都是刺客,因为我身上藏着某个秘密?”
  数万尺高空上,秦北洋颓丧地低头,摸了摸九色的赤色鬃毛。
  “所以,我绝不能让你落入巡捕房或青帮之手,更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死了!一旦你死,所有线索中断,恐怕那些凶案都要成无头悬案。”
  “这么说来,只要我活着,天下就会有腥风血雨?刺客和他们的匕首,仍会四面出击,血流千里?”
  “很遗憾,这是事实,但你必须活下去。”
  “得!这回我变成扫把星了!到哪里就会死人发生大灾祸?扫把星就是彗星,而我就是彗星袭月啊!”
  “你现在这颗扫把星又要上达摩山了,不晓得会不会给那座孤岛带来灾祸。”
  秦北洋看着正东方向的茫茫海天:“叶探长,你为什么要去达摩山?现在能回答了吧?”
  “好,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派遣我来上海,表面上是协助公共租界巡捕房办案,其实是要调查达摩山海盗案。”叶克难俯视波光粼粼的海面,竟还有些恐高,扶着额头说:“庚子变乱后,东海并不太平,发生过多次沉船事故——每次沉船都会有海盗打劫,无数人葬身海底。传说海盗获得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藏在东海上某个孤岛,最有可能是中日航线中间点的达摩山。”
  “庚子赔款?”秦北洋想起在虹口捕房大屠杀现场,鲜血涂抹的那个日期,“十年前,1907年9月2日,在东海上失踪的一百万两白银!我想,海上达摩山的灭门案,目标并不在我,而是在……”
  美国技师指着正前方的大海高喊:“We are arriving in Bodhidharma Island。”
  达摩山到了!


第69章 秘鲁轮船
  “赛先生号”载着秦北洋等人飞越黄浦江上空同时,齐远山正躲藏在深深地下,陪伴成千上万只水老鼠。上海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当然比不得巴黎下水道的皇皇工程——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形容为“利维坦的肚肠”,上海下水道不过是麻雀的肚肠。齐远山就在麻雀肚肠里踽踽独行,佝偻后背像敲钟人卡西莫多,还有日本小龙虾在衣服里乱钻。
  前天深夜,海上达摩山的灭门纵火案后,齐远山被迫与秦北洋分头逃亡。他好不容易甩掉印度巡捕的追逐,混在一群江北来逃荒的乞丐中间度过一夜。次日,大街小巷都布满巡捕,他也发现了有自己照片的悬赏通缉令,思来想去,上天不能,便只能入地了。齐远山掀开窨井盖子,钻入肮脏狭窄的下水道。幸好他在工兵部队当过兵,知道一些工程原理,能够避让危险,比如沼气中毒之类的。
  今天早上,齐云山从地下摸到沪西华界。此地警戒不严,他换了身衣服去澡堂洗澡。来到马车行,他想找案发当晚的马车夫。然而,他发现那个马车夫已暴毙而亡,死因不明。不消说,这又是刺客干的,为灭绝秦北洋与齐远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走投无路之际,齐远山想起了那艘船——在虹口码头停泊两个多月的外国轮船,他怀疑那艘船上藏着刺客与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再度深入地下,沿下水管道横穿上海,来到虹口码头对面的小巷。他偷了一身苦力的衣服,这样的搬运工在江边比比皆是,而且大多被青帮控制。
  他扛着一个沙袋接近码头,有艘货船挂着红、白、红纵条旗帜——是秘鲁国旗,晚清时期,许多秘鲁船专门运送中国人到南美洲去挖鸟粪砍甘蔗做契约奴工。
  四下无人,他爬上轮船舷梯,翻身到了甲板上。正好有两个船员走过来,长着印欧混血的模样,说着满口西班牙语。齐远山躲进船舱,这是一艘烧煤的蒸汽机轮船,船舱里布满脏兮兮的煤灰。他沿着走廊往前摸去,想寻个干净所在。上了两层楼梯,似乎是船长和高级船员的舱区,装潢陈设好了很多。
  有一间舱门外,地上放着个托盘,全是被用过的餐具,像饭店的送餐服务。齐远山已饿了两天,食欲促使他打开这道舱门。
  宽敞干净得如同大饭店的客房,钢丝床上躺着个年轻男子——标准的中国人。
  他没来得及尖叫,就被齐远山堵住嘴巴,大镜面盒子炮顶住心口。
  “等一等,我好像记得你的脸……”齐远山仔细端详这张白皙面孔,还有他左手残缺的手指,立即想起巡捕房的通缉令,“盗墓贼——小木?”
  小木愣了几秒,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但已无可挽回地暴露了。齐远山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寂静的船舱中,小木满脸通红:“你是巡捕房的,还是青帮的?”
  “我是……”齐远山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青帮的人,便只能撒了个谎,“我是北洋政府派来的!”
  小木捂着咽喉,退后到钢丝床的角落里:“我没有杀过人。”
  “你这里有吃的吗?”
  “什么?”
  小木看着齐远山饿死鬼的样子,才明白过来,指了指墙角柜子。
  齐远山打开柜子,看到几个面包。他便直接撕开塞到嘴里,狼吞虎咽,嘴唇皮都在发抖。
  “你不渴吗?”小木见他快吃完了,才提醒一句,“桌上有水。”
  “谢谢!”
  齐远山举起水壶灌到嘴里,刚喝两口就洒了一地。原来脚下摇晃,舷窗外的码头开始移动,头顶响起两声汽笛。
  船开了。
  小木颇为惊讶地看着舷窗外。轮船已离开码头,向着下游的吴淞口而去。冬日的黄浦江面上,蒸腾起白茫茫的水汽,隐藏无数只白色海鸥与密密麻麻的舢板。
  “这艘船以前开过吗?”
  齐远山问了一句,小木摇头:“我从虹口巡捕房被劫出来上船到现在从没开过。”
  “这是要回南美洲去吗?”
  小木当然不得而知,他更不知道这艘船是从哪里来的。
  齐远山端着枪继续问:“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屠杀虹口巡捕房的刺客们又是谁?”
  “我就是个小兵。”
  “放屁!”齐远山真想抽他一耳光,“我也曾是个小兵。”
  小木随即报出了自己部队在北洋军的番号,齐远山倒是听说过这支军队:“他们已在陕西全军覆没了。”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这番话让齐远山联想到自己:“我也是——北洋军工兵团的,他们都死在太行山上。”
  “你多大了?”
  “十七。”
  小木的眼神柔软下来:“我二十岁。”
  “我知道。”
  “你不知道,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小木说着说着,眼神变得柔软,竟然抬起胳膊,摸了摸齐远山的脸,“我猜得没错吧?”
  一开始,齐远山还没反应过来,小木冰凉的手指尖儿,在他脸颊上滑动了几秒。
  忽然,他满脸惊愕地抽了小木一耳光。
  “原来……你是那种人?”
  “对不起。”
  小木像被羞辱的女人一样躲在床上。
  舷窗外,轮船早已开出吴淞口,航行在波涛汹涌的东海。船身开始颠簸,北方旱鸭子的齐远山感到晕船,装满面包的胃想要呕吐……
  舱门打开了。
  齐远山本能地甩起胳膊,射出一发子弹。同时,有个坚硬的东西砸中自己脑袋,仿佛无数粒沙子渗透进颅腔。
  天旋地转,最后一秒的意识,他看到小木抓着个砸碎了的台灯。
  仿佛被抛下深深的海底……
  他感觉躺在无数沉船残骸间,四周布满骷髅与碎骨头,浑身绑着女人长发般的海藻。汛期的大黄鱼成群结队,从自己腐烂殆尽的眼窝里头游荡而过。
  变作遗骸的齐远山,穿过这片沉船坟墓。突然间,海水如卷帘退却,扬起漫天黄沙,朔风飞舞,军棋飘扬,鼓号齐鸣,吹破落日长河……四周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北洋三杰”龙虎狗一个都不少。男孩抓紧父亲的缰绳,闻着硝烟味,看到枪刺林立的步兵,万马奔腾的骑兵,车轮滚滚的炮兵。辛亥年,在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的寿宴上,齐远山小小年纪,竟能背诵北洋军的步兵操典,让蛤蟆般的乱世枭雄颇为称奇,当场送这小子一把日本短刀。
  一个月后,父亲被袁世凯暗杀了。
  隔年,母亲病故,家道中落,齐远山竟至流落街头。唯一的弟弟不知去向。父亲的旧部收留了他,安排到工兵团吃军饷。
  十五岁的他,身体还没发育好,干不了挥锹挖洞的重体力活,被分派给团长做勤务兵。团长爱逛“相公堂子”,看到这亭亭玉立的美少年,将他强行拖入帐中……
  齐远山就这样破了身。
  日后,他不仅成了团长的男宠,还做了军营中的男妓,专供高级军官享乐。刚开始,他痛不欲生。后来,他慢慢接受现实。有的军官粗鲁无礼,有的却很文雅,知道古时断袖典故,嘘寒问暖,还会送些糕点小礼品。但他厌恶自己,更想得到一把枪,哪怕只是汉阳造步枪,也好上战场去杀人或被杀。
  我死了吗?
  齐远山问自己,鼻子里充满煤灰气味。他咳嗽几下,还魂回到人间。他看到紧锁着的舱门,狭窄的舷窗。黑漆漆的夜,寒冷冬季的海空,繁星点点。
  他摸到头顶的脓包和伤口,鲜血早已干涸。想起来了,他潜入这艘秘鲁轮船,发现被刺客劫走的盗墓贼小木。他还没看清刺客的脸,就被小木用台灯砸晕了。
  这是太平洋上的哪个角落?秘鲁快到了吗?要去挖鸟粪了吗?


第70章 欧阳安娜
  民国六年,1917年12月4日,黄昏之前。
  透过石头堆积的窗口,摇摇欲坠的玻璃窗后,欧阳安娜望向亚洲大陆方向,一片晚霞像被鲜血浸透的纱布,飘荡在天际线与苍穹的尽头,底下是映成金黄色的滚滚东海,就像上海大世界的开业庆典。
  一个礼拜前,安娜带着秦北洋与齐远山一起去大世界玩。三人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跟着摩肩接踵的人群,进入远东最大的游乐场。十二面哈哈镜目不暇接,各种地方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上下两层的大剧场,开男女同台演出京剧之先河。齐远山会哼几段京剧《定军山》,惹得安娜拍手叫好。他们还像小孩子坐了游乐飞船与小型摩天轮,最后看了场法国无声电影,凡尔纳的小说改编的《从地球到月球》。
  看完电影,秦北洋说:“有朝一日,人类若真的登上月球,我辈都还活着吗?”
  齐远山摇摇头:“嫦娥奔月吗?怕是等到那一天,我早就死了呢!”
  “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欧阳安娜用纤纤玉指堵住他的嘴巴,“我们三个人,谁都不许死,我们要一起活着,活到天荒地老,老到人类登月的那一天!”
  “好,到那一日,我们三个一块儿移民到月亮上生活。”秦北洋微笑着仰起脖子,恰好一轮明月当空,“赛因斯先生会帮助我们实现梦想的。”
  三个少男少女走出大世界,去隔壁的照相馆拍了三个人的合影。他们选了三种不同的背景画板,分别是西湖三潭印月、北京八达岭长城、巴黎埃菲尔铁塔——几天后,这些照片成了秦北洋与齐远山在通缉令上的形象。
  安娜才发现秦北洋的脖子上,挂着一枚血色的玉坠子。她不可抗拒地轻轻触摸,指尖传来一阵温热,不仅仅是少年的体温。
  “我爹说,这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玉石。”
  “你爹骗你呢!还真当你是贾宝玉了?”
  欧阳安娜放肆地大笑起来,再过很多年,等到她年华老去,依然忘不了十七岁的这一晚。
  古老的石头房子,是故乡达摩山的老宅。安娜还不知道,她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家,三层西洋大宅的海上达摩山,已被烧成徒存四壁的废墟。她的父亲欧阳思聪,变成冰凉的尸体,喉咙被利刃割开,躺在巡捕房的停尸间里。
  案发前一夜,12月1日,欧阳思聪与女儿促膝长谈,最后说:“明天,你就回老家达摩山吧,去给你妈妈扫墓吧。”
  “爹!是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儿,我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父亲将她搂在怀里,搂得如此之紧,差点让她感觉窒息。
  次日,福特T型轿车把欧阳安娜送到了码头,父亲包了一艘排量五百吨的汽轮,将她送出黄浦江。
  秋去冬来,北风萧瑟,上海渐渐远去,轮船投入大海。她倚在船栏杆上,白色帽子被风吹上高高的天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将被哪个幸运儿捡到。
  达摩山在东海的中心,一座微不足道的孤岛。
  两千多年前,传说这里就是蓬莱仙山。秦始皇命令徐福出海,三千童男童女东渡,寻找长生不老之药,曾经路过这座荒无人烟的孤岛。
  一千五百年前,达摩祖师东渡,率先在小岛上登陆,此岛因而得名达摩山。岛上至今还有达摩祖师登陆的脚印。日本遣唐使船西来,鉴真大和尚东渡,此岛是必经之路。岛上人丁起起落落。明朝一度是倭寇巢穴,清朝海禁时被全部迁走,到晚清才重新有人定居。达摩山是中日航线必经之路,但这片海域暗礁丛生,常有船只遇难。
  欧阳安娜就出生在这座岛上。
  三天前,她站在汽轮的船头,远远望见海岛,孤零零地耸立在东海上。整个岛都是黑色的,并非植被的颜色,而是光秃秃的岩石,中部突起一座高山。码头不过是深入海中的长堤,岸边怪石嶙峋,船长每次靠岸都要分外小心。整座岛的地形像口棺材,呈现不对称的梯形,并往北面一头放大。码头与渔村在岛的西端,东侧是群山和悬崖,一小片碎石海滩,荒无人烟。
  深呼吸,空气里飘满咸鱼的腌臜味。渔村是层层叠叠的石头瓦房,沿着海岸线和山坡蔓延,布满寒冬的肃杀与阴森,像大海与墓地之间的荒村。
  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电报,没有信使,更没有班轮,如果要去大陆或其他岛屿,只能雇用一艘渔船。
  父亲还交给她一个任务,去探望两个弟弟——安娜是他唯一的女儿,但不是唯一的孩子。
  欧阳安娜撑着小阳伞,走过渔村坎坷的石子路,来到一间茅草屋前。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正在玩贝壳,屋里走出个年轻姑娘,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
  就是她。欧阳思聪留在老家的小情人,连小妾都算不上,也是岛上最后的“海女”——下海潜水采集贝壳与海绵为生的姑娘。达摩山习俗稍异于大陆,海女都是赤身裸体潜水,倒是跟日本相似。恐怕也是暴露在大自然中的海女身体,让人到中年的欧阳思聪动了心。
  冬天水冷,海女无法下海潜水,更要在家奶孩子。欧阳思聪每月派人给她送来银圆、大米、衣服还有药品,日子比其他岛民好过多了。海女记得男人的承诺——明年把母子三人接到上海,住进海上达摩山,享受荣华富贵。
  “世上最廉价的就是男人的承诺。”
  欧阳安娜说出一句鸳鸯蝴蝶派小说里的对白。她摸了摸同父异母弟弟的脑袋,代表父亲给了海女一袋子银圆,就像给女佣赏赐似的。其实,海女也只比安娜大了三岁。但她看到穿着西洋学生服的安娜,就自惭形秽地低头,叫了声“安娜小姐”。
  “我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
  “他叫欧阳樯橹。”海女先指着地上的那个,又举起怀里吃奶的这个,“他叫欧阳连帆。”
  “樯橹连帆——我爹真会起名字!”欧阳安娜看着围困孤岛的茫茫东海,“你们保重!”
  离开渔村,她沿着崎岖山路行走,十二岁才离开海岛,记忆还很清晰。岛上风大,长不了高大的植物,只在背风处有野草与地衣。海岛北端,光秃秃的岩石荒山,遍布石头坟墓。走到半山腰,下面直接通往海底,背山面海的好风水。
  她看到了妈妈的墓碑。
  安娜掉了两滴眼泪,献上一束小花,给坟墓上加了几块石头,便走向陡峭的山顶。
  达摩山的最高点位于中部,海拔七百多米。三年前,北洋政府交通部派人上岛,在山顶造起一座巍峨的灯塔,为南来北往的轮船发送警告,不要误入这片危险海域。
  灯塔底下有座石头大屋,远看更像是坚固的要塞碉堡,狭窄的窗格给人以错觉,里面仿佛藏着大炮。
  这是欧阳家族的祖屋,是她的爷爷在同治年间亲手建造的。
  安娜在岛上度过无聊的两天,每日给妈妈上坟,又到渔村看两个弟弟,跟海女有一搭没一搭谈天。她听了好多海女潜水的故事,原来海面下还有那么多秘密。岛民总共三五百人,都是欧阳思聪旧部。独自住在山顶,不必为安全担忧。
  这天黄昏,她站在欧阳家的石头大屋前,俯瞰整座达摩山。方圆几十里的大海,最近的几座小岛,也能遥遥望见,像浮在水面上的大海龟。
  忽然,西面的晚霞里,依稀跳出一团黑影。她揉了揉眼睛,那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金翅鸟,却看不到翅膀,倒是有个纺锤形的物体,那不是……飞艇?
  她打开无人看守的灯塔小门,沿着旋转楼梯爬到灯塔顶上,眯着双眼注视那艘飞艇,辨认出气囊上天圆地方的铜钱纹。
  飞艇正向着达摩山而来,几乎与山顶上的灯塔,她所在的高度处于同一水平线。
  欧阳安娜张开双臂,迎接飞艇吊舱里的乘客,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十分钟后,飞艇来到达摩山上空,盘旋着寻找合适的悬停地点。山顶的灯塔是障碍物,飞艇转向另一侧的山坡。安娜奔下灯塔,撒丫子冲向飞艇方向。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飞艇吊舱放下一截软梯。
  十七岁的少年,从天而降。


第71章 达摩山(一)
  古时候,要想去见一个人,你就背上行囊动身。哪怕走好几夜的路,爬好几座的山,渡好几条的河,到他/她面前说上几句短短的话,一起躺在稻田,仰天看星星。然后执手道别,再渡过好几条的河,爬过好几座的山,走好几夜的路。解下行囊,独自倒在稻田,仰天看星星。做个梦,慢慢地想他/她,直到死。
  达摩山。
  东海、落日、夕阳,犹如刚铸造完工的青铜器,沿着海平线飞奔而来,洒在“赛先生号”的纺锤形艇身表面,将天圆地方的铜钱纹染成金币。
  飞艇悬浮在海岛山坡上空,秦北洋率先钻出吊舱,爬下垂落的软梯。当他的双脚跳落地面,俯瞰达摩山怪石嶙峋的海面,却见到一个穿着西洋女学生服的姑娘。
  她的双手提着裙摆奔跑,宽边帽子被狂风吹走,像个金色小光点旋转飞向落日,自来卷的黑发四散飞扬,就像一朵飞奔的玫瑰。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安娜!”
  秦北洋在搂住她前,却又后退半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来给她报丧的。
  欧阳安娜的拳头捶着他的胸口,胡言乱语了一大堆,眼眸里转着泪珠,最后问一句:“秦北洋!是我爹派你来接我回去的吗?”
  “你爹……”
  话音未落,吊舱下的软梯又爬下一个男人,穿长衫的叶克难口噙礼帽。阿幽紧跟着下来,叶克难托着她在地面站稳。
  秦北洋不敢回答安娜的问题,仰望悬空的飞艇:“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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