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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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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狗的长相古怪,尽管已烧成火球,却并不影响奔跑。背上赤色鬃毛完好,最后燃烧的狮尾,拖曳一长串火星而过。眼睛瞪如铜铃,不再发出野狼似的绿光,而是灯笼般的红光。
  “九色!”
  瞬间,秦北洋觉得这头幼兽全身放射英雄的光环,如同涅槃重生的狮子。
  它带着烈焰冲到秦北洋的身边,撞倒目瞪口呆的印度巡捕。
  另一边,齐远山也拒绝被捕,他掏出大镜面盒子炮放了两枪。巡捕们纷纷退后,躲藏到四边街角准备枪战。
  “北洋,守在这里死路一条!”齐远山躲藏在院墙底下吼道,“红头阿三会越来越多,我们必须分两路逃跑。”
  秦北洋很不情愿与兄弟分开,但这是唯一理智的选择,何况还得带上一条着火的“大狗”。
  烈焰熊熊的火场前,两个少年分道扬镳——秦北洋带着九色冲过马路,齐远山则转入背后幽暗的小巷。
  印度巡捕们分头追击,秦北洋选了条险路,迎面而来一群华人巡捕。九色却撞开路边一扇小门,一人一犬冲了进去。原来是对面的小旅馆,九色身上的火焰,不知为何已自然熄灭——连一根毛都没少,也没有任何烧伤或烧焦的迹象,摸上去手有余温,着实令人惊奇。
  旅店底楼并无后门,九色率先冲上楼梯,秦北洋只能尾随跟上。几乎同时,印度巡捕踢开大门也追上来。
  往上跑了三层楼,秦北洋虽有手枪,但自从离开绍兴就卸了子弹,他正要填装子弹的当口,印度巡捕已高喊一声:“Freeze! ”
  秦北洋知道这句英语的意思是站住别动,也是印度巡捕们的口头禅。这个包着红头巾的锡克人,个头高大几乎顶着房梁,满脸浓密的胡子,像吃了枪药般愤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的兄弟死于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有人打电话报警说刺客再次出现,并在海上达摩山杀人后纵火,自然把秦北洋当作身背十几条人命的刺客。只要稍微动一动,印度巡捕的子弹就会打爆他的脑袋。九色瞪着一双琉璃色的兽眼,凶狠地注视着锡克人灰色的眼球。
  对峙仅仅持续了三秒钟,一个大花瓶砸在印度巡捕的红头巾上。
  秦北洋本能地闪开,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大花瓶破碎成几十块锋利的瓷片,穿过印度巡捕厚厚的头巾,插入头顶心和太阳穴。鲜血从庞大的身体里喷射而出,砸花瓶的女孩子被溅了一脸。
  “阿幽!”
  死里逃生的秦北洋,跨过还在抽搐的印度巡捕,抓紧这十四岁的女孩。
  二十分钟前,他把阿幽送到这间小旅馆,她的客房就在三楼。来不及说话,后面的巡捕又冲了上来。他们逃到走廊尽头,有个木头扶梯通往屋顶,就此爬了上去。
  秦北洋、阿幽与九色在屋顶上奔跑,在倾斜的瓦片上保持平衡。回头再看对面的海上达摩山,大火就快被消防队浇灭了。那一带街道分外狭窄,屋檐又伸出去一大块,有的巷子顶上几乎只有一线天,竟然可以飞身越过。月明星稀的子夜,两人一兽,穿梭在上海的无数个屋顶上。等到巡捕房打破屋顶上来,秦北洋已逃到了三条街。
  他拉着阿幽坐在一间洋房屋顶的烟囱底下,九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别的狗早就气喘吁吁拖出舌头,它依旧蹲在主人身边望着月亮。这里可以眺望到黄浦江边的码头,停泊着密密麻麻的轮船与舢板,更远处是外滩的几栋大楼的剪影,对岸的浦东完全是寂静的田野。
  阿幽说她进了旅馆客房以后,一直趴在窗口,看到秦北洋与齐远山冲进海上达摩山,又听到秦北洋的叫喊声,接着大火从底楼烧了起来。
  “你有没有看到是谁在防火?”
  “看不清,好像从院子背后,有人翻墙逃走了。”
  “刺客!”秦北洋一拳打在烟囱上,“那就是杀人行凶又纵火的刺客!”
  “哥,接着许多人围过来,消防车和外国官兵也来了。”阿幽不知道啥叫红头阿三,只能用外国官兵表述,“我看到这条大狗冲出来,你和齐大哥分头逃跑了,而你冲进我的旅馆。我非常害怕,但我想要帮你,就找了个大花瓶,躲藏在三楼,砸中那个外国官兵。哥,你说他会不会死了?”
  “不会的!”他搂着阿幽的脑袋和大辫子,“他只是受伤了,在医院住几天就会好的。”
  “哥,你只是在安慰我。”
  面对冰雪聪明的阿幽,秦北洋苦笑一声,那个印度巡捕必死无疑——自己又坐实了一项拒捕杀警的罪名。
  “对不起,阿幽,我把你从绍兴带到上海,没想到连累你了。”
  “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话音刚落,九色也把脑袋凑过来,用小狮子般的赤色鬃毛,蹭了蹭秦北洋的胳肢窝。
  秦北洋脑中全是海上达摩山的大火,还有底楼客厅的十三具尸体。自然而然,他想起距此不过两条街的虹口捕房,大屠杀后躺满尸体的清晨。
  那些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欧阳思聪,堂堂的青帮老大,号称上海滩霸主,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然像被宰的狗一样死在自己家中!而他毕生积累的价值连城的古董宝贝,也被一搬而空。
  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动手?
  因为,秦北洋和齐远山正好去了绍兴,海上达摩山的防卫力量单薄,刺客可以轻易攻入——也许早就摸清楚了府邸中所有细节,包括每个人的房间和所处位置,因此准确地找到人。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脱第一击,就可以呼喊救命引起大家警觉。除了两个保镖没有睡着,进行了短暂抵抗之外,其他人恐怕都是在睡梦中被割喉的。至于那条德国黑背看门狗,想必中了某种迷药,从而先行离开府邸,发狂后在街上乱窜。
  欧阳思聪为何死在私家博物馆?还在小镇墓兽的玻璃柜子后面开了一枪才被割喉,也许只有九色可以解释了。
  “九色啊九色,为什么我刚进来时,没有看到你呢?是不是预感到危险将至,先躲藏到了某个地方?才逃过刺客们的魔爪?所以,欧阳思聪来到私家博物馆,他刚一发现你失踪,刺客就摸上门来,趁着黑灯瞎火杀死了他。然后,他们搬光了所有宝贝。”
  秦北洋看到九色点了点头,人类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它都明白。
  “果然如此!”他摸摸这头幼兽的脑袋,“当我和齐远山下马车时,看到有辆卡车经过,必是搬运古董的运赃车。而我们冲进海上达摩山,刺客们也躲藏在暗处,等到我们上楼,他们就在楼下防火,再从后院翻墙逃窜。而我和齐远山,恰好就在案发现场,我的手还触摸了欧阳思聪的手枪——巡捕房已采用指纹破案,那我自然成了杀人、抢劫、纵火的嫌疑人。”


第65章 欺师灭祖(一)
  “哥,我可以证明你是清白的!”
  “阿幽,他们不会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流浪儿兼戏班子的旦角,只会把你当作我们的同伙。刺客们始终在监视我,掌握我的一切动向,包括我和齐远山乘坐飞艇前往绍兴。今天下午,我们在杭州买火车票的车次时间,恐怕也在第一时间传递给了刺客。他们才会在我们回来前,完成所有的杀戮和盗窃——就像瑞士钟表一样精确!”
  这群人太可怕了!秦北洋不想在阿幽面前露怯,只能在心头默念。
  12月初的上海,后半夜坐在屋顶烟囱下,秦北洋从怀里掏出那枚玉指环。阿幽好奇地抓起来,放在自己的左眼跟前,对准月亮的方向,好像穿到了环孔里。第一次看到她的调皮,秦北洋忍不住说:“这是从唐朝大墓地宫里出来的宝物,也许曾经戴在小皇子的手指上,你喜欢吗?”
  阿幽点点头,又摇头说:“我不要!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
  秦北洋皱皱眉头,便把玉指环塞入怀中。他俩都被北风吹得快冻僵了,只能互相搂抱,头倚着头,传递体温。九色却远远超出一条狗的体温,更像个灌满热水的铜汤婆子,让他们暂时驱散寒冷。
  “九色,你就像一团火!”
  为何它能从烈火中逃出海上达摩山,浑身火球却丝毫没受伤?他用力搓了搓那赤色鬃毛,还有白色的被毛,都与普通狗毛有所不同,用力拉都无法脱落——这根本不是动物毛发,而是某种可以防火的纤维,就像消防员穿的衣服,还有石棉材料。
  结论就是:九色不怕火。
  这尊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小镇墓兽,本身就是五行属火,它在白鹿原大墓底下,用火的力量保护地宫。
  九色既是幼麒麟,也是火麒麟。或者说,它是一只没长大的幼年火麒麟。
  最后,秦北洋还有一个疑问:欧阳安娜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天亮之前,秦北洋、阿幽还有九色,悄悄爬下屋顶。冬天快到了,六点钟天还是黑的,他们躲过巡捕房的层层搜捕,无声无息地摸到了提篮桥。遥望坚不可摧的远东第一监狱,秦北洋感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又在心里默默为齐远山祈祷,但愿他不要被抓进去。
  六点钟,他敲响了精武体育会隔壁的一扇房门。他不担心自己被人看到,但怕火红鬃毛的九色被人注意,祈祷一大清早无人路过。
  开门的是陈公哲,练家子惯于早起,已是一身练功的短打。这里是他的私宅,包括体育会的占地,也是他捐献出来的。
  秦北洋带着女孩和大狗抢进门里,跪下说:“陈先生,诺大的上海,我再无第二个可以信任之人,请救我们一命。”
  陈公哲锁好大门,将他们迎入楼上书房,小心地把窗帘拉好,确认没有被人发现。随后,秦北洋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甫一听完,陈公哲面色凝重:“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案,我也早有耳闻,也担心我们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会不会被卷入到这一事件。没想到,你和齐远山又成了海上达摩山灭门案的嫌疑犯,此事真的太棘手了。”
  “陈先生,我给您添麻烦了,我和阿幽这就出去,再找地方落脚吧。”
  “这算什么话?”陈公哲一把将他按下去,貌似文弱书生,但手上力道惊人,“在苏州虎丘初次见面,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虹口柔道馆一役,加上我们在外白渡桥交手,秦北洋,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不想看到你蒙受不白之冤,落到巡捕房或恶人之手。”
  陈公哲端来热腾腾的早饭,还给九色带了几块肉骨头。但它嫌弃地躲开。秦北洋只能解释:“这不是狗,它不吃肉,也不吃草,它只以……空气中的微生物为食。”
  “天下之大,必有怪异之物。等到下世纪,科学终将给个说法。”
  陈公哲在二楼腾出间客房,让他们暂住于此。幸好最近宅子没有用人,保险起见,他关照秦北洋不要下楼,务必拉紧窗帘。
  客房不大,只有一张床。秦北洋在房间里拉了张帘子,让阿幽睡床上,自己打地铺,九色根本不用睡觉,直接变成青铜的幼麒麟镇墓兽。
  烦躁地过了整个白天,隔壁的精武体育会里不断传来练功的吆喝声。他郁郁寡欢地隔着窗帘眺望天空,不晓得齐远山有没有脱离险境?阿幽也没怎么说话,偶尔咿咿呀呀唱几段绍兴戏,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秦北洋言不由衷地给她鼓掌,又要她声音轻点。
  这天晚上,陈公哲家里来了个客人。
  秦北洋不敢下楼,正好客厅位于正下方,通过地板缝隙,可以看到客人过早谢顶的脑袋——年约三十,中等个子,眉宇间有英雄气,嘴角微微上翘。陈公哲跟他关系不错,可以互相拍肩膀的那种。
  “凯申兄,好久不见,你刚从广州的护法军政府归来?”
  “今晚登门拜访,我谨代表孙中山先生捎句话——先生答应担任精武体育会名誉会长,亲笔题写‘尚武精神’匾额,不日将从广州运到上海。”
  客人操着宁波乡下口音,幸好上海话与宁波话大半相同,楼板之隔的秦北洋不难听懂。
  “啊!此乃大喜事也!”
  “不必客气!”客人面露倦容,频频向窗外探望,“呃,你知道,我也是青帮成员,昨晚出了一桩大事,可谓数十年不遇。”
  “你是说……欧阳思聪?”
  “对,想必公哲贤弟也有耳闻,堂堂的青帮头面人物,居然惨遭灭门,被刺客割喉,搬空了家中的财宝,又纵火焚烧,奇耻大辱!一言难尽。”
  “凯申兄可否知道内情?”
  “我一整天就跟青帮商量这个事情呢!昨晚,海上达摩山的大火,起得快,灭得也快。巡捕房与消防队都只隔了两条街。连同欧阳思聪在内,总共十四条人命!大部分尸体还能辨认,全部死于一刀割喉。明摆着,凶手与两个多月前的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是同一批人。”
  “对了,你说总共十四条人命,其中可否有欧阳思聪之女,安娜小姐?”
  陈公哲的这句话,其实是代替楼上的秦北洋问的。
  “青帮已经查过了,凶案发生的当天早上,安娜小姐已经坐船回了老家。”
  “老家是在?”
  “达摩山。”
  “原来,海上达摩山之名是因此而得来的。”陈公哲的爱好广泛,其中也有文物考古一项,海上达摩山作为沪上第一家私人博物馆,早已在圈内名闻遐迩,“我知道,达摩山,乃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并无任何轮班通航,安娜小姐必是专门雇了一艘船只登岛。”
  “听说岛上连电报都不通,估计此刻,安娜小姐尚不知父亲惨死。”


第66章 欺师灭祖(二)
  帮助秦北洋打探到欧阳安娜的消息,陈公哲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他又转回到正题:“凶案可有嫌疑人吗?”
  “一个叫齐远山,一个叫秦北洋!”
  客人冷静地说出这两个名字,正在楼上偷看的秦北洋,心脏几乎要被绷断,自己果然被栽赃成了杀人狂魔。
  “巡捕房已经发布通缉令,悬赏还是一万英镑。青帮悬赏的是这两个人的脑袋,赏金各一万大洋。”
  “真是闻所未闻!”
  陈公哲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响,要让楼上的秦北洋听到。
  “最近上海的这两桩凶案,虹口巡捕房连巡捕带犯人死了十五个,海上达摩山又死了十四个,也是闻所未闻啊!齐云山、秦北洋,这两个凶犯,前者是欧阳思聪的关门徒弟,后者是欧阳家的私家工匠,可以说是犯下了欺师灭祖,背叛师门的十恶不赦的大罪!按照青帮的老规矩,务必是要抽筋剥皮下油锅,乃至于诛杀全家。现在全上海已炸开锅了,每个街头巷尾,都有印度巡捕和青帮兄弟在搜捕这两个人。”
  陈公哲只管听,却一直没有搭话,客人话锋一转:“公哲贤弟,我听说这两个凶犯,他们也都是你们精武体育会的学员。其中那个秦北洋,前些日子踢了日本人的虹口柔道馆,你们还为他摆了庆功宴。”
  “嗯……是,我承认。”
  “你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吗?”客人盯着陈公哲严肃的双眼,忽然一笑,“哈哈,公哲贤弟,我是开玩笑的。你真把我当作青帮的门徒了吗?青帮之身份,只为革命便利,同盟会时代至今的历次起义,我们不都是如此吗?”
  “对!对!帮会就是一把刀,革命就要是踩着这把刀往上走。”陈公哲还是把话题扯了回来,“再说说看,秦北洋和齐远山,他俩不过是十七岁的小孩子,如何有胆量犯下那么大的事儿呢?”
  “听说,他俩的年纪虽小,却都身怀绝技,既擅长射击,又会刀枪等冷兵器,还在你们这里练过武术,杀人对他们而言并不难。还有青帮兄弟说,曾亲眼看到秦北洋使用匕首,瞬间割断一匹马的喉咙,这也让巡捕房联想到刺客的动作。”
  趴在地板缝隙偷听的秦北洋,知道这事倒不是栽赃——欧阳家里养着一辆马车,有次发生翻车事故,马的脊椎骨摔断生不如死,秦北洋出于仁慈,迅速割喉结束马的痛苦。
  楼下的客人接着说:“巡捕房已列出这二人的杀人动机——贪图海上达摩山的宝贝。三个多月前,欧阳家发生过一起盗窃案,当时被捕的盗墓贼,根本就是齐、秦二人的同伙,原本要里应外合偷盗宝物,结果被欧阳思聪的女儿发现。他们演了一出苦肉计,让盗墓贼被抓进巡捕房,而让秦北洋留在欧阳家。齐远山又获得欧阳思聪信任,成为青帮老大的关门弟子。又隔一个月,刺客制造虹口捕房惨案,救出了被羁押的盗墓贼。”
  “证据呢?听来都是猜测和推断。”
  “火烧达摩山时候,许多人亲眼目睹齐远山、秦北洋逃出宅邸,身上还沾染受害者血迹。案发前两天,欧阳思聪派遣齐、秦二人去处理一桩绑架案。昨晚,这二人悄悄潜回上海,伙同其他刺客,杀死欧阳家里所有人,又搬走价值连城的古董,最后纵火焚烧。”
  陈公哲半天都不言语,语气低沉道:“可惜啊可惜,犯下欺师灭祖罪行的秦北洋与齐远山,必死无疑了!”
  是夜,陈公哲家里,客人抱拳告辞。
  秦北洋离开窗帘,借着月光,看客人从院门离去的背影。此人虽着便服长衫,却有军人式的挺拔姿态。忽然,客人目光凛冽地回头看楼上窗户,秦北洋仓皇躲到墙后。
  陈公哲把客人送走后,跑上楼来,面色凝重:“刚才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秦北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才问了句,“来者何人?”
  “常凯申。”
  “他既是革命党也是青帮?”
  “还是证券经纪人。”陈公哲提起此人颇为佩服,“他与沪军都督陈其美是拜把兄弟。精武体育会离不开陈其美的扶持。去年,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我们与北洋军阀不共戴天。”
  秦北洋心想,怪不得,体育会的学员们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直皱眉头——坏就坏在北洋两个字上。
  “上海滩卧虎藏龙,此人当成乱世枭雄也。”
  “枭雄?比袁世凯还厉害?”
  “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会看面相?”
  秦北洋摇头不答。营造墓穴,寻觅龙脉,分金点穴,必学周易与阴阳学,他也顺带着跟父亲学会了相面之术。
  “不说这些了,北洋,如今你的处境,万分凶险,可想过下一步该怎么走?”
  秦北洋皱起眉头,转身对阿幽说:“妹妹,你快点走吧,通缉令上没有你,不要跟着我被连累了。”
  说罢,他又掏出一百块银圆交到她的手中。
  阿幽不从,又将银圆还给了秦北洋:“哥,那个外国警察是我杀的,我必须随时跟着你,到时候,给你做个证明。”
  “到时候,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秦北洋暴喝一声,屋里彻底沉默,已化身为大狗的九色,也恢复了幼麒麟镇墓兽的原型。
  陈公哲啧啧称奇:“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惨案,就是因这件唐朝大墓里盗掘出的宝物?”
  “昨晚,海上达摩山的凶案,恐怕也是冲着它来的。幸好此物可变化为兽形活体,并且不畏烈火,才能逃过刺客们的魔掌而冲出火场,还从印度巡捕手中救了我。否则,此刻我已被青帮碎尸万段了。”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镇墓兽?我也去过大收藏家的府邸,看到过被盗掘的汉唐镇墓兽。”陈公哲毕业于复旦大学,工于书法和摄像术,曾为霍元甲拍摄纪录片,“只可惜时间仓促,否则我定要用摄像机拍下这一过程。”
  “别人的未必是真的镇墓兽。”
  唯有出自墓匠族秦氏制作的镇墓兽,才具备消灭盗墓贼和地下邪祟的力量,其他工匠的“镇墓兽”,不过泥塑木雕坛坛罐罐的冥器或装饰物罢了,又称“伪镇墓兽”。
  “哎呀,看到古物我就来了兴趣,还是说回正事吧!北洋,我这里也不安全,想想还有什么去处?”
  “达摩山!”
  “你是要去找欧阳安娜小姐?”
  秦北洋重新拉紧窗帘:“是,她相信我是无辜的,也只有她能帮我洗刷清白。”
  “可你无法上岛!达摩山只是东海上的一个小孤岛,没有班轮通行。岛上居民要往来大陆,只能自己驾驶渔船。”
  “若是雇一艘渔船上岛呢?”
  陈公哲猛然摇头:“巡捕房和青帮都在追捕你,必然在各个码头、车站、关卡严加防范,就是怕你们逃出上海。何况,青帮是依靠水运起家的,控制了上海所有的码头和帆船,你去找船就是自投罗网。”
  “难道要我游过大海吗?”


第67章 昼逃
  秦北洋颓然坐倒。陈公哲让他早早休息,明日他会再想办法。
  这一晚,阿幽睡在帘子后的床上,辗转难眠,有时她会轻声呼唤哥哥。睡地铺的秦北洋,只是把手伸过帘子,让妹妹的小手紧紧握住。
  实在睡不着,他就点上蜡烛,掏出怀里的《淳熙棋谱》——也许是宋孝宗的陪葬品。在光绪帝陵的地宫内,秦北洋学会了下围棋,后来到了京郊骆驼村,他常跟一个前清的老举人对弈,还被夸奖走得有板有眼。
  烛光下,他仔细看南宋国手们的棋局,自己跟自己盲走几盘,打发漫漫长夜。
  天蒙蒙亮,陈公哲冲上楼来:“巡捕房已来搜捕精武体育会了。”
  秦北洋掀开窗帘一角,隔壁的精武体育会,已布满荷枪实弹的印度巡捕。看来租界工部局信不过华人巡捕,此种大案都让印度人来冲锋陷阵。毫无疑问,如果精武体育会搜不出来,他们就会搜到陈公哲家里。
  “必是青帮告诉他们的,我和齐远山都是精武体育会的学员。”
  “北洋,我家后门有条小巷,快点走吧!”
  一分钟都延迟不得,秦北洋立即拖着阿幽下楼,九色变作大狗紧跟身后。
  出了后门,已听到前门响起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一连串印度口音的英语。
  秦北洋与陈公哲相拥作别:“珍重!后会有期!”
  后世传说,陈公哲就是倪匡杜撰的精武门“陈真”原型。若真如此,虹口柔道馆一役的秦北洋,恐怕早他一步做了“陈真”。
  秦北洋与阿幽冲出小巷,躲到犹太人的摩西会堂背后,暂时摆脱追捕。一抬头,就看到墙上贴着悬赏通缉令——他与齐远山的照片,竟是从跟欧阳安娜的合影中抠出来的。
  他想到自己这副模样,走到人多的地方,必然被认出来,何况这条赤鬃松狮的九色。
  前头有一辆人力车,隔壁是个茅房,想必车夫正在上茅房。秦北洋灵机一动,他在车上找到一套车夫的装扮,立刻给自己换了衣服。他再让阿幽抱着九色坐上车,用毛毯将九色裹起来,就像抱着个八九岁的小孩。
  秦北洋学着人力车夫模样,拉上阿幽和九色,大摇大摆地上街。再没人会多看他一眼,以为车上是抱小孩的姑娘,可能姐姐抱弟弟,也可能丫鬟抱少爷,毛毯裹着必是生病去看大夫。这一路,有不少站岗巡逻的红头阿三,高头大马上的印度骑警,阿幽看到他们就发抖。秦北洋怀里藏着手枪,随时准备拼命。
  街头报童叫卖着号外:“北洋之龙”王士珍统领的直系军队,已抵达上海郊外,江浙两军开战在即。北方的战火终于蔓延到江南来了。
  上午九点,秦北洋依靠两条腿,拉着人力车上的十四岁的女孩和小镇墓兽,横穿大半个上海。他沿劳勃生路从公共租界跑到华界,来到烟囱与樯橹林立的曹家渡,向天空喷射黑烟的华商赛先生机器铁工厂门口。
  秦北洋向门房通报是绍兴的阿幽小姐求见钱科先生,免得说了自己名字惹来麻烦。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大仓库,正停着赛先生号飞艇,昨晚刚从绍兴飞回来的。
  钱科惊讶地看到秦北洋,立即将他们拽入一个小房间。
  “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没等秦北洋说话,钱科表明了态度,“前天晚上,我记得我们从上海西站分别的时间,你们雇了一辆马车回去。我计算了从西站到虹口的路程,以及发生火灾的具体钟点,你们根本没时间杀那么多人!有必要的话,我和父亲都可以为你上法庭作证。”
  “谢谢!但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冒死跑过来找你,是想问你借用一样东西。”
  “‘赛先生号’?”
  钱科指了指外面的飞艇。
  “不错,它能带我们飞到绍兴,也可以带我飞出上海。现在水路陆路都被封锁,我只能从天上走了。”
  “好!”钱科丝毫都没犹豫,“你救了我父亲的命,我当然要帮助你。北洋,你要飞去哪里?苏州、无锡、南通,还是更远的南京?”
  “达摩山。”
  “这是什么地方?”
  “东海上的一座孤岛。你有没有航海图?”
  钱科把美国技师叫出来,操控飞艇必须掌握地形,不但有大陆还要有海洋。美国技师果然备着中国东海的高比例尺海图。找到了达摩山,就是一个小黑点,处于长江口、日本九州西海岸、朝鲜济州岛的中心点上。地图上的名字叫“Bodhidharma Island”,所谓Bodhidharma就是菩提达摩。
  “你什么时候需要?”
  “现在!”
  秦北洋必须跟时间赛跑,早上巡捕房搜查了精武体育会,很快也会搜查到这里来的。
  钱科用英语跟美国技师商量片刻。技师有些犹豫,冬季出海有一定危险性。飞艇相比较飞机的劣势,是受到气象条件限制太多,运行速度难以精确,就像帆船逆风和顺风天差地别。
  最后,钱科用三千美元的酬金搞定了技师。
  “钱先生的恩典,秦北洋没齿难忘!”
  “等你洗刷清白之后,就来我们工厂做机械师吧。”
  “哈哈!这是我刚到上海来的第一天想要的工作!”
  钱科决定不去郊外的空地,飞艇从苏州河水运,会引起太多人旁观,惹来巡捕房或青帮。他在工厂中央辟出一块空地。
  一小时后,美国技师给飞艇充满氢气。天气良好,万里无云,正是飞艇升空的好时机。
  阿幽已不是第一次坐飞艇,九色却是跃跃欲试,只差像真狗一样吠叫。秦北洋与钱科按照西方人的礼节拥抱告别。
  正要登上“赛先生号”吊舱,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许动!秦北洋!”
  充满氢气的“赛先生号”飞艇下,秦北洋颓丧地转回头,心底掠过四个字:功败垂成。
  黑洞洞的枪口后,三十来岁的男人,头戴黑边灰色礼帽,一身擦刮拉新长衫,缠上开司米围脖,皮鞋擦得锃亮,鲜衣怒马,四条眉毛,京城名侦探——叶克难。
  “叶探长!”
  “我奉内务总长之名,已在沪上盘桓一个月有余了。昨天,我去巡捕房了解海上达摩山的案情。很可惜,我的意见未被采纳,工部局依然发布了通缉令。”
  “我是无辜的,你相信我的!”
  叶克难摆了摆手:“欧阳思聪的女儿,安娜小姐正在东海上的孤岛达摩山。欧阳思聪生前跟我聊过,他说安娜好像喜欢你……我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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