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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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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思聪并未多问,高更是上海外国侨民中最富有的古董商,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于是,私家博物馆的大门打开,无数件古物呈现在法国人眼前。
  高更略过其他宝贝,径直走向最深处的玻璃柜子。他的双腿在发抖,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还是齐远山扶住了他。
  修饰一新的幼麒麟镇墓兽。高更摘下眼镜仔细观察,仿佛能从每一片鳞甲里,每一根鬃毛中,看出某种千年不朽的门道。
  高更低头片刻,右手塞在口袋里,仿佛用手指头计算,又盯着小镇墓兽那对雪白鹿角,用蹩脚的中文说:“我报价——银圆三千块!”
  气氛略僵硬,鸦雀无声。这价码足够买下一栋上海的石库门了。想当初,欧阳思聪花了一千块银圆买下已觉分外肉疼,短短两个月竟翻了三倍。当时青铜器市场还没形成,即便商周青铜器,市场价也不过几百银圆。
  “问问高更先生,为何独独喜欢这件宝贝?”欧阳思聪让女儿翻译。
  “C'est la vie。”
  高更说了一句法国人的口头禅,又对欧阳安娜说了一串法语。
  “高更先生说,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会再出三千块银圆的报价。他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每次都会压价,让对方无利可图,但这次出价却几乎要让他破产了,必须抵押好多件珍藏的古董。不过,这是上帝决定的缘分,无法用理性与科学言说。”
  欧阳思聪回答:“感谢高更先生,但我现在不想出卖这件宝贝。如果,这间屋子里还有他喜欢的其他古董,请尽管报价。”
  翻译之后,高更摇头用中文说:“非常遗憾!但我还会再来的,Au Revoir。”
  不过,主人还是把这位法国人当作贵客,集体将他送到门外。
  秦北洋没忘记九岁以前学过的德语,暗暗骂了一声:“Arschloch!”
  高更的耳朵甚尖:“好像有人在说德语?该死的德国佬!愿上帝保佑法国必胜!”
  安娜摸不着头脑,再往门里看,只见一脸严肃的秦北洋。
  恰逢农历七月十五的满月,又是七月半,佛教徒的盂兰盆节,也是中国人祭祀祖先上坟的“鬼节”。
  秦北洋得到许多旧书和杂志,都是安娜平常看剩下的。他把书搬上三层阁楼,多是鸳鸯蝴蝶派小说,周瘦鹃主编的《礼拜六》,有句臭名昭著的广告语“宁可不娶小老婆,不可不看《礼拜六》”。
  翻了几页才子佳人,他发现凡尔纳《海底两万里》中译本,点起蜡烛,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跟随鹦鹉螺号周游四大洋。相比宽敞明亮的房间,他更爱幽暗逼仄的阁楼环境,仿佛回到地宫,紧挨着金井和帝王棺椁……
  他梦到了一个少年。
  皮肤如浸泡在水中的白纸,半透明地放射暗光。闭着眼,嘴角却微微翘起,似睡非睡,似笑非笑,宛如在漫长地深思。茂密的长发集中在头顶,变成一个冲天发髻,金色绢布包裹。
  少年睁开眼,露出一双清澈的眸子,乌黑的眼球与瞳孔,直勾勾盯着秦北洋的双眼。
  “劝君善待九色也。”
  刚发育的男孩细嫩嗓音。奇怪的方言,不晓得是广东还是福建?绝非北京话、天津话或山东话。那少年根本就没开口,一对鲜艳嘴唇紧闭——难道是“腹语”神技?不,这声音没有经过耳朵,直接穿头皮,进入秦北洋的大脑。
  “你是谁?”
  梦醒了。
  又一阵燥热扑面而来,连带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转瞬睁开眼皮,月光从狭窄的窗格射入,照亮绿幽幽的目光。
  秦北洋睁开眼睛。
  第一反应,是回到了太行山,野狼环伺的山谷中,这些并不友好的动物,要来咬断他的喉咙复仇了。
  它跳上床,嘴巴拱到他的脖子上。半梦半醒,秦北洋无力反抗。还好喉咙没被咬断,这怪物不是来取自己性命的,似乎是来跟他玩耍的?
  哪里来的大狗?
  毛色红白相间,唯独吻部深色。藏獒般的火红,又像一头壮硕的中华松狮犬。它的动作灵活,双眼发出琉璃色目光,好似欧阳安娜的眼眸。
  兽的眼睛,默默看着秦北洋,看着他的双眼、鼻梁、嘴角还有下巴。
  它的主人,如果没有不幸夭亡,而是长到十七岁,必然也是这副模样,同样体格、眼神、气息,甚至嗓音。当他修复九色的外壳,仿佛有种地宫的力量,来自金井之下,源源不断,通过这双少年的手掌,传递到幼兽体内,让镇墓兽的心脏恢复跳动。像给冰天雪地赤身裸体的人盖上棉被,给戈壁大漠行将渴死的人喝一整皮囊甘泉。
  它的脚步轻盈,因为脚底长出了肉垫,像穿了一层厚厚的袜子。它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触觉五感全都恢复了。第六感,也如雨后根须迅速生长蔓延。
  中元节的一轮圆月,隔着高窄的窗户,刺到九色头顶。秦北洋把手埋入“大狗”脖子上的鬃毛,隐隐摸出一对折叠收缩的鹿角。
  秦北洋让这头小镇墓兽起死回生了!
  “君,便是九色?”
  听着他的提问,九色默默颔首,却得寸进尺,将秦北洋压在身下。
  它看到少年的胸口,挂着一枚出自昆仑山的鲜血暖玉,如假包换——十七年前,九色在地宫深处送给他的见面礼,就像中国人给新生儿送的小金锁、小金脚丫子。
  秦北洋露出光滑的后脖子,月光照出一对赤色鹿角形状胎记,沿两侧耳后根,烈焰冲天。
  十七年不见,这个生在秋风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上,差点早产夭折的小婴儿,已长成器宇轩昂的少年。
  忽然,九色张开嘴巴,吐出一枚冰冷的玉指环。
  秦北洋接在手里,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指环的洞眼有点小,他套到自己左手小拇指上,果然严丝合缝,仿佛量身定制。再看这玉指环,似跟自己胸前的暖血玉是一对儿。必是幼麒麟镇墓兽从唐朝地宫带出来的,墓主人生前常用之物。从  白鹿原大墓被挖之日起,玉指环已在九色口中藏了两个多月。
  只是墓主人不见了……


第43章 巡捕房悲伤夜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9月2日,天蒙蒙亮。
  楼下传来一片喧哗,秦北洋翻身而起,九色却不见了。这是一个梦?
  感觉手心里发烫,摊开布满老茧的掌心,竟是一枚唐朝地宫里的玉指环。
  这不是梦!
  昨晚,名叫九色的小镇墓兽,确实来找他玩耍过。
  秦北洋冲到二楼的私家博物馆,幼麒麟镇墓兽仍在玻璃柜子站着,却向他眨了眨眼睛。
  九色是活的。
  这时候,齐远山拍了拍他的后背:“北洋,出事了,我们下楼去!”
  海上达摩山的一楼客厅,欧阳思聪刚挂断巡捕房的一通电话,面色凝重,思量许久,他喊道:“秦北洋、齐远山,你俩陪我出门去一趟。”
  清晨七点,福特T型轿车开上街。秦北洋忐忑地坐在副驾驶座,欧阳思聪在后排,齐远山紧挨在边上,腰间插着手枪。两个月前,这辆车遭到过斧头党袭击,除了老板,从司机到保镖都被砍死了,他们加倍小心地张望马路。
  轿车刚转过两个路口,到了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门口。街道两头拉起警戒线,停了许多辆卡车,还有全副武装的英国巡警站岗,裹着红头巾的印度锡克骑警,高大的战马喷着鼻子,如同唐朝古墓里的胡人胡马镇墓兽。以上所有人,都面有悲戚之色。
  不消说,巡捕房出大事了。
  秦北洋更觉蹊跷。不同于齐远山,他只是个工匠,替主人修补房子与古董,薪水里不含打打杀杀卖命的部分,为何也要到这种场合来?
  大门口的铜牌,分别用中英文标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Shanghai Municipal Police Hongkew Station”。
  欧阳思聪下车,跟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交流几句,便将秦北洋和齐远山都带入案发现场。
  须臾间,一股无比熟悉的血腥气,扑向秦北洋,一如八年前的灭门夜。
  门后整面雪白的墙壁上,被鲜血和人体器官,触目惊心地涂抹出几个数字——
  2 Sept。1907
  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凝视虹口巡捕房玄关的墙上,这行硕大的鲜红数字,仿佛钉子刺入自己的眼球,感受着鲜血喷溅时的疼痛。
  “1907年9月2日!”希尔顿警长做出个白痴都懂的判断,“距离今天整整十年,凶手用我们巡捕的鲜血和内脏,在墙上写出这个日期,必是某种强烈的暗示。”
  秦北洋观察欧阳思聪,惊觉这位上海滩青帮老大的脸,暗暗抽搐起来,犹如野兽的面孔。
  深入凶案现场,血迹似断了线的红宝石珠串,苍蝇大军挥之不散。捕房内的灯光已被调亮,地上躺着个印度巡捕,喉咙已被割断,鲜血从地面直溅到天花板,整面墙都是血手印。欧阳思聪一低头,竟从血腥味里嗅出一股咖喱味。
  推开旁边的房门,躺着三具尸体。全是华人巡捕,第一个人的胸腹部有数处刀伤,想必是反抗最为激烈,被凶手从正面刺死的;第二个是在后背心一刀毙命,怕是要逃跑时来不及;第三具尸体挂在窗户上,还差一步就可以跳窗逃生了,却被人割断了喉咙。
  下一个房间,是对犯人的审问室,门口躺着个华人巡捕,被人割断了颈动脉而亡。里面还躺着个犯人,被人一刀插中太阳穴致死。审问室空间狭小,地上的鲜血如大雨过后的水塘。
  第三个房间,是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的办公室,昨晚正好值班。探长躺在旋转靠背椅上,双目仍然瞪大。脖颈处有一伤口,露出气管与食道,以至于脑袋歪斜下来,好在没斩断颈椎。他的右手放在办公桌上,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带路的希尔顿警长,已检查过这只手枪,装满六发子弹。
  警长抓起尸体脚下打碎了的酒瓶,摇头说:“我们的探长是苏格兰人,他太爱威士忌了!如果没有喝醉,动作再快一秒钟,或许能开枪击中凶手。”
  秦北洋看着死者的蓝眼睛,想起一个多月前,有人闯入海上达摩山盗窃小镇墓兽。那天凌晨,盗贼被他擒获后,正是这位醉醺醺的英国探长来询问案情的。
  胸口的玉坠子一阵温热,这是和田暖血玉对鲜血的感应,一如它埋葬在坟墓里的时光。
  再上楼,有个印度巡捕倒挂在楼梯上。鲜血顺着楼梯淌下,即便已经干涸,仍能想象出一条欢快的红色小溪。找不到伤口,最后发现在头顶心,直接刺穿了颅骨。印度人裹红头巾,鲜血已把头巾染红,又是倒吊着挂下来,所以难以察觉。
  二楼是拘留室,没来得及过堂和送监狱的犯人,会在这里短暂关押。这里有三具巡捕尸体,都是印度人,伤口分别在咽喉、心脏以及下腹部。最后一个,几乎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引来无数苍蝇产卵。秦北洋别过头去,齐远山虽是军人子弟,也忍不住呕吐了。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李常觉、陈小蝶合译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恐怖窟》,还有小时候读过的《血字的研究》……
  拘留室还有四具犯人的尸体,全被割喉而亡。希尔顿警长查看记录本,都是些小蟊贼,还有个流浪的哑巴乞丐,说不清自己来历,被印度巡捕抓回来,也已成枉死鬼。
  警长说,昨晚值班的所有巡捕,包括五名印度巡捕,四名华人巡捕,加上英国探长,全部毙命。还有五名犯人被杀,另有一人失踪,一人幸存。
  “还有幸存者?”
  希尔顿警长带他们爬上三楼,有个堆放杂物的小阁楼,现在关押着唯一的幸存者。
  此人不过二十岁左右,昨天在有轨电车上摸了少妇的屁股,被扭送到虹口巡捕房。后半夜,巡捕抓来两个中国犯人,年纪都只二十来岁,其中一个瘦长个,脸颊上有道伤疤。他俩竟暗藏两把匕首进来,刺死了看守的印度巡捕。当时,这个幸存者正在上茅房,完全被吓傻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隔着茅房门的缝隙,看到这场凶残的杀戮。凶手的动作太快了,不到几分钟,就杀死了所有巡捕和犯人,并带走了一个年轻的囚犯——他叫小木,左手少根手指,犯了盗抢罪,已被关一个多月。接着,楼下传来几声惨叫……
  秦北洋跟在欧阳思聪背后,一边听这段目击者的讲述,一边在脑中还原整个干净利落又血浆横飞的过程,就像自带一台无声电影放映机。这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
  离开阁楼,来到三楼屋顶上,太阳从黄浦江的方向冉冉升起。希尔顿警长点上烟斗说:“欧阳先生,为什么把你请过来,我在电话里说得很明白了。”
  “嗯,这被劫走的犯人小木,就是盗窃过我家的盗匪。”欧阳思聪的面色极其难看,秦北洋第一次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惧,“但隔了一个多月。”
  “很遗憾,这是我们的问题。因为提篮桥监狱人满为患,会审公廨开庭也在排队,这个犯人一直被延期关押在捕房拘留室。”希尔顿警长能用流利的中文表达,“今天早上,这个……对,他叫小木,连姓都没有,原定要被送到会审公廨过堂。”
  “我明白了。”欧阳思聪到底是上海滩的青帮大佬,白道黑道通吃的人物,对于司法审判制度也颇为熟悉,“过完堂,犯人就会被送去提篮桥监狱,那里是远东第一监狱,再要劫狱就难于上青天了。所以,今天凌晨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必须铤而走险。”
  “两个凶残的罪犯,在短短几分钟内,杀死了十名巡捕,五名犯人。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杀人如麻!”警长放弃了英国人的绅士风度,捏紧拳头,想为同胞报仇,“他们的杀人手法非常娴熟,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虹口巡捕房是公共租界设立的分巡捕房,始设于1861年,管辖整个苏州河以北地区,总计有四十名华人巡捕、四十名印度巡捕,还有十余名日本巡捕。毫无疑问,这是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最猖狂的案件,也许还会是空前绝后的。
  案发现场处于上海首善之区,外滩近在咫尺。两年前,北洋政府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在外白渡桥被革命党人刺杀,两名刺客当场被虹口巡捕房的巡捕抓获后引渡给北洋政府,说明,虹口巡捕房对付刺客很有经验,到底是何方的大胆狂徒?
  “警长,你的疑问是——他们为什么要劫走小木?”
  “欧阳先生,我也看过这个人的口供记录。他在北洋军当过兵,被迫参与过盗墓行动。但在上海没有案底,也没有任何背景。在我们掌握的情况中,只跟您的府邸以及您收藏的古董发生过关系。”
  “你认为这场骇人听闻的巡捕房凶案跟我有关?”
  希尔顿警长皱起眉头,看着黄浦江上出港的轮船说:“凶手杀人无数后,用数以品脱计的鲜血写下2 Sept。1907!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写在墙上,显然是希望我们看到——1907年9月2日,这日期必是公历。整整十年前的今天,究竟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第44章 消失的百万白银
  刚过去的这一夜,农历七月半的鬼节,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最悲伤的一夜。
  整整十年前,1907年9月2日,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件?
  上午八点,惨遭灭门的虹口捕房的屋顶上,公共租界巡捕房希尔顿警长、欧阳思聪、秦北洋、齐远山,又已牵扯到了十年前的往事。
  欧阳思聪摇摇头:“那时候,我还没到上海来呢。”
  “但我在上海!二十年前,我就在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工作了。在我的印象里,那年九月,无论公共租界还是法租界包括华界,都没有发生过大案子。我查过巡捕房的档案记录,9月2日只有些不值一提的小偷小摸被捕。”警长咬着烟斗说,“但是,陆地上太平无事,不代表海洋上也风平浪静。”
  “海洋?”
  警长盯着欧阳思聪的眼睛:“1907年9月2日,有一艘日本羽田汽船公司的客轮,排水量两千吨的徐福丸,开出上海港向神户,却在东海上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对……你提醒我了,这事儿我也听说过。”
  秦北洋发现,欧阳思聪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这艘轮船,载运着四百多名乘客,包括羽田商社的社长,他叫……”警长翻开小本子,“对,羽田龙马。船上还有日本政府委托运输的一笔巨款,也是中国交付给日本的庚子赔款。”
  “庚子赔款?”
  一提到庚子年,秦北洋就莫名地发抖,何况是压在每个中国人心头的庚子赔款。
  “Boxer Indemnity!我们西方人管它叫拳乱赔款。中国政府至今每年都要缴纳给列强。而在1907年,中国缴给日本的赔款大约是一百万两白银,全都装在羽田汽船的徐福丸上。9月2日,清晨七点,轮船航行出吴淞口。到了这天晚上,就失去了无线电联系。羽田商社和日本政府,派遣了很多船只去搜索,但都没有这艘船的消息。”
  在一旁听着的秦北洋,想起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发生的那一夜,养父仇德生说起过这桩大案——庚子赔款中的一笔百万白银,莫名其妙地在东海上失踪了。
  “这个……”
  “在中国东海之上,中国与日本航线的中心点上,有座孤岛叫达摩山——Bodhidharma Island。”警长又看了一眼笔记本,念出岛屿的英文名称,仿佛是一座印度或锡兰岛屿,“据我所知,达摩山附近的海域,除了暗礁密布,还有凶残的海盗出没。”
  “好吧,我承认,达摩山是我的故乡。”
  “1907年9月2日,欧阳先生,你在哪里?”
  “达摩山。”
  希尔顿警长咬着烟斗说:“百万白银的轮船失踪后,日本政府曾派遣海军陆战队登上达摩山扫荡,但并未发现白银的下落,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找到。”
  “嗯,我也有所耳闻,不过那时我正好去宁波经商,所以没碰上日本鬼子。”只要提起日本人,欧阳思聪就是满脸不屑,“对不起,尊敬的警长先生。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把无辜的我牵扯进这桩大案,我要向工部局提起抗议。难道说,你要指控我犯有海盗的罪行吗?”
  “我不关心什么海盗罪行,东海达摩山并不在我的管辖范围。欧阳先生,你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公馆——海上达摩山,恰好在虹口巡捕房的管区内。而我只关心今天凌晨,发生在我们脚下的这桩凶案,我们巡捕房有十位英勇的同袍壮烈殉职,我必须为他们复仇!”
  面对愤怒的警长,欧阳思聪的两颊也在发抖。突然,他在秦北洋的背后推了一把。
  “我们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不说说一个月前,闯入我家的盗贼呢?就是这位勇敢的少年,奋勇地以一敌四,将入侵的贼人们击退,生擒了盗墓贼小木。”
  齐远山以为欧阳思聪要把秦北洋当作替罪羔羊,擦干净嘴边的呕吐物,挺身而出:“欧阳先生,我们也是刚到上海才三个月,根本不认识那些个强盗啊。”
  “你真为兄弟讲义气!”欧阳思聪拍拍他俩的肩膀,“希尔顿警长,我想说,当时盗窃我家的四个盗匪,巡捕房只抓获了其中一个,还剩下三个盗匪。为何不是那三个人来劫持同伙的呢?”
  “根据小木的口供记录,他说另外三个盗匪,跟他只是临时性的同伙关系,都是些有勇无谋的兵痞。当然,我也无法判断,这份口供的真假,也可能这个团伙,还犯下了其他十恶不赦的罪行。另外三个在逃的罪犯,必须要把小木救出来,或者灭口。”
  “警长先生,可以让我说话吗?”
  憋了半天,终于到了秦北洋爆发的时候。
  没等警长点头,欧阳思聪先说话了:“可以,我带你过来,就时让你尽量多说的。”
  “我知道血洗巡捕房的凶手是谁!”秦北洋深呼吸了一口气,“首先,肯定不是在海上达摩山逃走的三个盗窃犯,我跟他们几个人正面交手过,知道这些人几斤几两,绝无胆量跑到巡捕房来杀人。”
  “说下去。”
  希尔顿警长叼着烟斗,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这个十七岁的中国少年。
  “八年前,宣统元年,天津德租界发生过一桩灭门案。有两个凶残的刺客,入侵一户普通居民家中。他们杀害了一对中年夫妇,又要谋害一个九岁男孩,幸亏被京城巡警局的探长所搭救。那次灭门案中,有两名巡捕被割喉身亡。男孩反抗之中,刺伤了其中一名年轻刺客,导致他的右脸多了一道扭曲的伤疤。”
  秦北洋说到这里,又奔到小阁楼,向唯一的目击者求证:“喂,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杀手,你看清楚是在哪边脸上吗?”
  幸存者想了想,手指在右侧脸颊比画一下,像条蜈蚣似的爬过,几乎延伸到耳边。
  “就是他!几个月前,张勋复辟,北京发生过一场大案。三个刺客闯入监狱,杀死包括典狱长在内的许多狱警。杀人手法就是匕首割喉。今天凌晨虹口巡捕房的惨案,与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均属同一刺客团伙所为。”秦北洋的脑子飞转,所有情景就如镇墓兽图纸,一格格浮现眼前,都与自己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谁有纸笔?”
  欧阳思聪和齐远山摸摸口袋都摇头,倒是希尔顿警长贡献出了笔记本……秦北洋精确地几笔勾画,刺客的匕首已跃然纸上——
  长约三寸,锋利无比,带有血槽,象牙手柄,装饰有精美的螺钿图案。
  尤其是彗星撞击月亮,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警长对他频频侧目:“你是我所见过最特别的中国男孩。八年前的灭门案,我也有所耳闻,当时正好路过天津,确实张贴有通缉犯的画像。几个月前,北京监狱大屠杀,更是传遍了整个远东地区的警界。”
  “北京警察厅还有凶器实物,你们可以去调查,我绝无半点假话。”
  希尔顿警长摘下烟斗,指着秦北洋问:“可是,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就是八年前灭门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差点被他们杀死的九岁男孩,也是我给那个年轻刺客的脸上留下了伤疤。我曾立下誓言,要亲手杀死那两个刺客,为父母亲报仇雪恨。现在,至少其中一个刺客,已经出现在上海。”
  “北洋,他们为何要杀你全家?”
  欧阳思聪问出这个重要的问题。
  秦北洋不能说出镇墓兽与墓匠族的秘密,苦笑着摇头:“或许……我是天煞孤星!”
  至此,这桩案子总算是有了重大进展,至少能串联起凶手的作案轨迹。
  趁着警长转身记录,欧阳思聪贴着秦北洋耳边说:“谢谢你,替我解围了。”
  “我只想抓到那些刺客!”
  站在血案现场的虹口巡捕房的屋顶,秦北洋转身面对外滩与黄浦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向吴淞口奔流而去。这座远东最大的城市,如同迷宫般的蚁穴,藏着三百万蝼蚁般的人民。而那张刺客的脸,不知在哪个角落?
  此时此刻,对面楼顶有一台照相机对准了他的脸。
  照相机背后,有张刺客的脸。


第45章 小木的欲望
  刺客的脸。
  二十五到二十九岁间,身长中等,皮肤白皙,鼻梁细而直。单眼皮,眉眼之间距离颇大,一头乌黑浓密的板寸,相貌相当周正,典型的北方脸型。
  若没有那道疤痕,他将是个漂亮的后生。
  那道疤痕就像右脸颊上爬过的一条蜈蚣,长约两寸,从腮部延伸到耳边——宛如一桌完美的酒席上掉下来一只死耗子。
  小木是在凌晨三点看到这张脸的,传说那是孤魂野鬼出没的好时机。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虹口巡捕房,他已被关押在拘留室一个多月。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狭窄得如同鸽子窝,每天不断有新犯人被塞进来,如川流不息的长街宴,唯有他始终留在这里,仿佛被彻底遗忘了。最拥挤的一晚,他只能站在墙角睡觉,半夜下身一阵剧痛,原来是个壮汉在背后强奸他。惨叫声把所有人都惊醒了,但没人伸出援手,看守的红头阿三已见怪不怪。无论在监狱或拘留室,这都不算什么事儿。小木终于得到通知,明天要去过堂,哪怕被当庭判了死刑拖出去砍头,也比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强。
  中元节,七月半,对于盗墓贼来说是个禁忌的日子,因为是亡灵会在古墓中出没,谁都不想正好撞上。过了子夜,便到了农历七月十六。
  小木被吵醒。拘留室外的走廊,两个抓进来的陌生男子,双手被绳子捆着,面目都很年轻,一个瘦长,一个粗壮,瘦的那个脸上有明显刀疤。印度巡捕打开铁栏杆,那瘦子居然挣脱绳索,从办公桌台板底下,左右手各抽出一把匕首,几乎在同一秒钟,割断一个印度巡捕的喉管,又刺中另一人心脏。粗壮的那个也抽出利刃,刺死第三个巡捕,并顺势切开肚肠。他冲到楼梯口,撞到缠着红头巾身形高大的印度人上楼,便一刀刺入其头顶心。
  脸上有刀疤的刺客,满身是血地冲进拘留室问:“谁是小木?”犯人们面面相觑,小木心想会不会是在北洋当兵的仇家?还是被他盗过墓的墓主人后代?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想连累其他人,他站出来说:“我就是小木。”刺客抓住他的左手,看到一根断掉的手指,这才确认身份。
  刺客又举起两把匕首。小木闭上眼睛,只待被一刀毙命。他听到金属割破喉咙的嘶嘶声,鲜血飞溅的噗噗声。几秒钟后,拘留室变作屠宰场,其余四个在押犯已倒在血泊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小木却毫发无损,他惊得说不出话,只能被刺客带着下楼梯,跨过一具具巡捕尸体。底楼同样血雨腥风,醉酒的探长察觉到楼上异动,刚要拿抢即被割喉。
  虹口巡捕房全灭。
  凌晨三点十分,有刀疤的刺客突然跪在走廊,对着墙壁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保护着小木冲到街上。穿过一条路口,就是外白渡桥,半夜常有印度巡捕站岗。他们没有选择过桥,而是转弯沿着黄浦江北岸向东而去。
  在一个幽暗角落,一辆黑色轿车等候多时。他们带着小木上车,副驾驶座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嘴上留着两撇黑胡子,回头问:“你就是小木?”
  他哆嗦着点头。此后再无人言语。轿车穿过几栋高大堂皇的外国领事馆背后,到达一个荒僻的码头,这里停泊着一艘锈迹斑斑的破轮船,悬挂着某个遥远的南美洲国家的国旗。
  小木被塞进一间船舱,墙壁颜色让人心情愉悦。他看到一张被褥干净的钢丝床,里间是个盥洗室,有陶瓷浴缸和抽水马桶。床上放着一套新衣服。透过圆形的舷窗,望见黑漆漆的黄浦江,对岸船厂的剪影,黎明前沉睡的外滩。
  除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血污,他不敢触碰舱室里的一切,好像弄脏了还要他赔似的。舱门打开,进来个穿着花色和服的女子,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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