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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扬天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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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到高凌宇桌边,道:“二位大概是刚来这京绕之地吧?这也难怪,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道马公子的身份,他的义父就是当今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当朝一品的马大人。而他就是马大人的义子马凌云。今天在这儿宴客,客人太多,所以只好请二位多包涵,到别家去吧!改日我孙七好好请请两位。”李乾又要嚷嚷,高凌宇扯了他一下,道:“孙兄的意思我们当然明白,不过我们来此在先,而且约定在此等人,如果离开,就可能和等待的人无法碰面,所以……”孙七陪笑道:“其实这也很简单,隔壁的松竹楼也很气派,不过是一门之隔,只要这位老弟说明贵友是何人,什么样子,来了之后在下叫他到隔壁去找你就成了,你看如何?”这人总是面带笑容,倒像个和气生财的买卖人,而且颇有点耐性,不愿弄得太僵,也不抬出马公子吓人。歉意地笑笑,高凌宇道:“孙兄,真抱歉2在下与友人约定在此会面,有急事相商,实在不便挪动,不过我猜想他马上就会到。孙兄你是知道,我们叫的酒菜,有位仁兄都不许小二端上来,为了息事宁人也就算了!只是约会事关重大,不能不遵守。”和气生财似的笑容已经褪色,孙七仍然不死心,道:

“二位贵姓?”高凌宇道:“在下复姓宇文,这位友人姓李。”孙七道:“宇文老弟,你太年轻,尚不能体会人类的休咎祸福。所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一时的忍让,可避免多少麻烦。宇文老弟,请再三思。”忍无可忍,李乾的涵养可没有这么好,他大声道:“我们不走就是不走!体他奶奶地像地瓜油一样,粘上就揭不下来,求爷爷告奶奶的,在这儿穷罗苏个什么劲儿?你再不走,俺就赏你一顿火腿熊掌!”冷森轻蔑地一笑,道:“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好话说尽,可别怪我,你先给我滚下去……”孙七伸手去捏李乾肩后的“秉风穴”,快得比眼珠子转动还利落,李乾的反应自然没有这么敏捷。但高凌宇一拉李乾,脚在桌下一蹴,在此人的“犊鼻”上蹭了一下。孙七的腿一弯,差点跪下。骇然退了两步,冷冷一笑,目中冷若闪电,道:“朋友,姓孙的可是好话说绝,仁至义尽,就算有那么两手,要在这金陵地面上咋唬,斤两还不够吧?”李乾道:“你也别咋唬!爷们三条腿的瞻没见过,两条腿的大活人可见多哩!奶奶个熊!还是那句话,等的人到了,二话不说,马上走人!人没到,绝不走人!”孙七吆喝了一声道:“哥们,庙小神大,不大好侍候哪……”不久自楼下冒上三个,都是三十多四十不到,有心人不必动手,只要瞄一眼就知道,不是易与之辈。

加上孙七一共是四个,真正是二话不说,马上动手。

李乾身手极有限,高凌宇道:“到我身后去,看着点,不必动手。”说话工夫孙七已砸出两拳,另外三个之二,一人跺出五脚,一个在背后放冷箭劈出三掌。在江山险危,局势飘摇的辰光,作威作福的情况更加不可遏止,就像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玩一天是一天似的。因而欺压良民,贪脏枉法,上下包庇之事随时可见。就像这四个人,如果在此杀’了人,把尸体移走,一点纰漏都没有。

高凌宇由于原先听到了那蓖片人物对马公子说的话,以及马公子交待的话,他内心悲怒不已。此刻一动上手,不知不觉就把那股子义忿宜泄到这人身上来了。

“盘古旋”七旋八转,一连闪过二十余人次拳、掌、腿和肘的狂攻,这四人个个出手狠辣,绝不招呼不关痛痒的部位。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不忍,什么叫心软,往往为主子逼债,敲烂了债户的手和脚,再放入盐水中泡上一个时辰。

这样的事,他们唯一的感觉就是有趣。

所以遇上这两个不开眼的倒楣鬼,他们早就打好了谱,想好了点子,一旦逮住,有他们的好看。其中一人凌空跺出三脚,道:“我说三位……有没有新点子折腾这两个家伙?”三人之一龇着一口獠牙,道:“在他们那话儿上涂上蜂蜜,然后杆在蚂蚁窝上……”四人大笑声未毕,一只神来之手揪住了他的头发一抖,“嗖”地一声,高凌宇手中竞有一束长发和头皮。那人头上白森森地冒出了一头血珠。原来高凌宇恨他们下流阴毒,手上蓄满了内力把他的头发全部连根拔下。

当这人摸摸自己的头,粘粘地、滑滑的,而且血珠汇成血流淌溅满脸时,发出了没有人味儿的嗥叫。

另外三人被这惨烈景像惊得微愕,拳山腿浪山压而至,一个家伙的脸被砸成不等边三角形,另一个的双腿断了三截,除了死的,都昏了过去。只有孙七只挨了一腿,滚到墙角,像一只巨猫爪下漏掉的耗子,眸子中尽是震骇神色。

李乾要上去找补几下,微微伸手一拦,高凌宇道:“算了2这家伙是四人之中,比较稍有人性的一个,放他一马。”孙七扶墙站起来,抱拳道:“宇文大侠,我相信你也许不是姓宇文。因为在下从未听到过这名字,以尊驾的身手,也只有我们马公子也许还能应付。今承手下留情,姓孙的会永远放在心上,候机图报,二位如有事找我,可到下关孙破子杂纸铺子去,他是家兄……”孙七下楼,江振禄一头大汗的上了楼来,在高凌宇耳边道:“老弟,老哥哥差劲,稍迟了一步,那个富商已经淹死在江边,据船家说,是他不小心失足江中的,老弟,我当然不信。”暗暗磨切牙齿,高凌宇道:“派去那几个人呢?”摊摊手,江振禄苦笑道:“总之,老哥哥迟了一步,不幸已造成,没见过那几个派去的汉子,八成是偷偷摸摸上船把人弄昏损入江中,或者那富商已上了岸,被他们丢入江中淹死立刻逸去。总之,不可能那富商自己失足落水的。”站起来,高凌宇道:“我们要设法暗示这位不幸的未亡人,叫她赶紧设法趋避。”李乾搔搔头皮,道:“师兄,到底是什么事?别他奶奶的神秘今今地,怕我泄了你们的底似的。”挥挥手,江振禄道:“不说话人家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掉。事了之后再告诉你……”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很多人的脚步声,首先上来的竟是那个神采飞扬,英挺中略带阴鸷之气的马凌云。他的身后跟了七八个汉子,其中三人就是不久前派到江边去害人的人。孙七站在最后,似在使眼色,叫他们速走。

马公子负手走近,仰着脸,眼光向下看,扫瞄了三人一眼,“喷喷”连声,颇有欣赏的意味,道:“金陵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之地,能人奇士一定不少,只是人各有志,有人宁为龙之潜、豹之隐,而不愿为朝廷所用,实在可惜。就以这位仁兄来说,身手之高实属少见,本公子十分欣赏。置身乱世之中,只要有真才实学,飞黄腾达往往是一夕之间的事。而这位兄台如果愿为朝廷效力,本公子保证力荐,弄个三四品的前程,岁入万把两银子,那可是稀松平常之事高凌宇还坐在那儿,面向窗外道:“马公子这番盛意,在下太不敢当了!村野匹夫,庄稼功夫,实在难登大雅。再说浪荡惯了,也享不了那种官老爷的福……”爽朗潇洒地一笑,马公子道:“兄台不必客气,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为人处世,就怕没有真本事,只要有真货,总是不会埋没的,怎么样?兄台……”高凌宇始终没有转过头来,淡然道:“男儿当自强是对的,但别忘了,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志以詹澹泊明,节从肥甘丧,正是所谓澹泊明志,甘肥丧节……”微微一窒,那种神采和笑意就收敛多了,马公子道:

“兄台志节高超,更是朝廷急需的人才,机缘稍纵即失,何不随本公子回去,改变这种漂荡流浪生活?”那蓖片人物在马公于身后道:“这位少侠,这正是你转运时机,必须抓牢,不可意气用事。我们公子能看上你,可算是天大的造化。再说,撇开官职不谈,岁入万余两,相当于一位尚书的年俸,眼珠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老兄,你可要好好的酌量酌量呀!”终于他缓缓地站起,高凌宇道:“如此位高俸厚的差事,谁不动心?但在下一生作事,极重视原则,如果援引在下的人本身就不光明正派,俸禄愈高岂不更加危险?”尖喝一声,那蓖片怒声道:“大胆的刁民,马公子不过是爱才如渴,对你百般忍让,居然敢言语轻浮不敬……”冷冷一笑,高凌宇道:“请问马公子,就在今日,你可曾作过问心有愧的事,呢?”他突然面对马公子,目光如电凝视着他。

马公子这半天都只见高凌宇说话而未见其面孔全貌,此刻一看,高凌宇虽已化妆,但面部轮廓,尤其是永远无法化妆更改的眼神,是无法改变的。

他们兄弟分别才不过六七年左右,这点时间,无法冲淡兄弟之间的情感或那灵犀一点。因而目光一交接,马公子如中电殛,几乎失态,道:“你……你……”高凌宇绝对不在此刻揭开身份,却又收回目光移向街心,道:“如果我没有说错,先把那件问心有愧的事解决了再说。”马公子多少有点错愕,不久前那种消闲镇定之色已经不见了,道:“这……这……”再度把目光移回马公子的脸上,一字一字地道:“作过坏事的人,最怕人揭穿,这点羞恶之心,至少还存有一点善念‘相反的,作了点善事而唯恐人家不知的人,就是醉心名利,在他的所谓善中已埋藏了恶根。”篦片和其部下自然听得出高凌宇语含讥消,但也蕴含哲理,篦片虾着腰谄笑道,“公子,要不要拿下,这人太不知好歹了!”不耐地挥挥手,马公子道:“走开!”像蓖片这种帮衬人物,在这种纸醉金迷的金陵重地,自有他们生存的环境,他们大多善解人意,且会出点馊主意,如果受点委屈,不论轻重也能蒙受下来。

蓖片狠琐地迟下,高凌宇离开桌子,以蚁语传音道:

“如你还愿念这份情谊,就放掉那个女人,妥为安抚,明天傍晚在玄武湖上见……”马公子没有回答,却拦住了部下不许他们动手,让高、江等人离去。

下关有一家安寓客商的小客栈,高凌宇等人就寄居在这儿。为了证明孙七的话,吃完晚饭后上街。果然找到了那家杂纸铺,屋子不大,到处放满、挂满了纸人和纸马。

就在这光景,有人在他们身后低声道:“三位稀客既然来了,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快请进来,在下还有些话要说。”回头一看,正是今日在琼华楼吃亏最轻,表示感激的孙七,首先带路进入杂纸店。高凌宇点点头,江、李二人随同高凌宇进入,且进入后院中的小屋内。

孙七并未引见他的兄长,他说他的哥哥既聋又哑,却叫他哥哥准备菜点。孙七神色肃穆地道:“不知宇文大侠和马公子有什么渊源?”江振禄颇老练,急忙接过,道:“孙兄怎知宇文老弟和显赫一时的马公子会有什么渊源呢?”神色一整,孙七道:“依在下跟随马公子一年多的经验,如果宇文大侠和他没有渊源,仅是敬佩宇文大侠的身手而甘被讥消、训斥,在下以为绝对不可能。”点头笑笑,高凌宇道:“孙兄可算是有心人。当然,我们是有点渊源的,在谈这个之前,可否请孙兄告知,今日那美妇的事是如何解决的?”孙七长叹一声,讷讷道:“看来三位才是有心人。今日发生的事,可能三位早就知道了吧,又何必问在下?”江振禄道:“我们所知不多,不妨印证一下。”为难地踱了几步又坐了下来,孙七道:“宇文大侠,孙某这点底子虽然有限,作人却也有个原则,我早已看不惯那种作威作福,为所欲为的作风了!宇文大侠,请原谅!不论你们是何渊源,在下还是有一句说一句。”激赏的抱抱拳,高凌宇肃然起敬,道:“若非在琼华楼在下就看出孙兄是个血性汉子,也就不会找到这儿来。”苦笑着,孙七道:“那太不敢当,不过,正因为在马府当差作个护院,由于不大会奉迎,甚至同流合污,也就不大吃香。像那个蓖片柳怡斋,只不过是一位千总的舅子,但他善于逢迎,专门给马公子出点子作坏事,所以他在马府十分吃香……”高凌宇道:“孙兄,那美妇如何了?”孙七喟然道:“美妇是苏州一个富商的二房,这次到金陵来游玩,没想到被马公子看上了,于是……”目光如严冬的冰水,瞬间结了冰,高凌宇道:“于是派人去弄死了那个富商,却造成落水淹死的局面,然后把那美妇据为己有?”点点头,孙七道:“大致如此,不过在下并非马公子的贴身亲信,我是听别人私下这么谈论的。他们私下也谈论过马公子似乎颇为忌惮宇文大侠的事,都感到奇怪。”冷冷一笑,江振禄道:“有什么奇怪的?”摊摊手,孙七苦笑道:“马公子在金陵南门外跺跺脚,北门外的地壳也会震动,像今天那场面,三位非但不离开,还宰了马公子的人,居然让你们团固着离去,这不是异数吗?高凌宇道:“这么说,那美妇已经进入虎口,一切都完了?”比划着,表答他不以为然的意思,孙七道:“我只能这么说,这妇人可能失节,如果她不太贞烈,尚能保有一命,被送还苏州;设若她是个正经的女人,她……她目前是否活着就很难说了!”李乾憋了这半天没说话,像个爆仗炸了开来,扯着破锣嗓子道:“姓马的是什么东西?捏着个驴鸟到处乱甩,这还有王法吗?”激赏地耸耸肩,孙七道:“这位兄弟,由这几句话可知你善良、纯正,有如一张白纸,这辰光,这当口,还有什么王法?这主子坐上龙椅之后,一切都乱了套哩……”孙七有满腹牢骚,却只能说这么多。

乾了一杯茶,高凌宇道:“这么说,马公子是仗势凌人,无恶不作了?”搓着手,孙七所要表答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只有点着头,无论如何,再谈多了,那就是“交浅言深”了。

高凌宇自然也知道他的处境,自己不表露身份,光是问人家,人家岂不顾虑“一言贾祸”的危险?道:“孙兄,承你推心置腹,在下不能总是言不由衷,在下姓高名凌宇,应该是马公子的同胞手足……”陡然一震,孙七讷讷道:“高大侠不就是武林中盛传的‘白骨断肠刀’吗?”高凌宇道:“正是在下……”.

讷讷半天,孙七又道:“高大侠不说……在下还没有注意,如今看来,高大侠的脸型和眉宇之间……果然极似马公子,尤其是眼神。只是高大侠目蕴神光,严而正;马公子的目光森寒而略带阴寒。”高凌宇道:“孙兄现在应该知道为何在下的同胞手足会在金陵改姓姓马,横行无忌了吧?”茫然苦笑地摊摊手,孙七道:“恕在下愚昧,还弄不大清楚。”喟然地,高凌宇起而踱着道:“孙兄,不瞒你说,在七年之前,在下和你一样,还是阉党的爪牙中的核心人物。由于家父欲脱离其控制而被狙杀,因而舍弟被留在阉党手中作了人质,却弄不清为何如今又变成马公子了。”愣了半天,孙七才像是自睡梦中醒来,道:“马士英本不是阉党,阮大钺才是。但他们勾结,狼狈为奸,也只有他们密切勾结,才能利用武将刘泽清、高杰、刘良佐及黄得功等人。因为他们有兵权,福王上台听马、阮的话,又封黄得功为靖南侯,高杰为兴平伯,刘泽清为东平伯,刘良佐为广昌伯,但这四人并未把马、阮二人放在眼里,这半壁江山……”屋内静了很久,悲戚气氛浮现于每个人的眉宇之间,北京已陷,这些孤臣孽子却在分地盘,争权夺利。

孙七续道:“关于令弟为何由人质而变为马士英的义子,在下也弄不清,但却知道,马公子武功高强,在皇家御用的供奉人物中,没有几人是他的敌手。”冷漠地,高凌宇道:“这已经就是最好的答案了,马士英需要一个绝顶高手作他的侍卫,而舍弟恰巧又是个数典忘祖的软骨头,这种人必然深信:大丈夫不能一日无权,更不能一日无钱。当了马士英的义子,认贼作父,他所希望有的都有了……”屋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话又重提,高凌宇道:“在下已挑明了身份,这也是因为孙兄虽上了贼船,却是良知未泯,随时都会站在正义这边,在下才会说出秘密,所以请孙兄说说舍弟的劣迹恶行面色一整,孙七道:“承高大侠瞧得起,今生今世,愿终生为高大侠执鞭随橙,只要高大侠不嫌在下累赘无能……。至于马公子,杀人越货,敛聚无数,而最令人发指的是,被他看上的美好女人几乎无一幸免,而且,为了灭口,玩过之后很少留她们活口的……”他所牵肠挂肚的弟弟,竟是个人面枭獍,无边的绝望竟使他心身俱颤。但他稍后又想起一件事,道:“孙兄,你可曾见过一个名叫韦天爵的年轻人?三十左右,中等身材,双目深陷,说话低沉,使用巨剑……”略一凝思,孙七道:“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在下见过两次,其中一次和马公子同乘一马车;另一次他们在秦淮河上招妓侑酒……”一切都弄清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救这个可能已不可救药的手足。如果他中毒已深,良知全混,不但要考虑大义灭亲,还要防他反噬。

孙七肃然道:“高大侠,有句话在下本不当说,因为俗语说:疏不问亲……”高凌宇正色道:“孙兄,你我一见如故,如再见外就是不想交高某这个朋友了!有任何话都请直说。”激动地搓搓手,孙七道:“高大侠,你如果要劝他脱离这圈子,回头猛省,自然也是手足之情,尽人事而听天命,但你必须小心!”连连点头,表示想法相同,高凌宇道:“在下也有此戒心,明天我就要和他见面……”

鹰扬天下……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腊月傍晚的玄武湖上有一种凄凉萧杀之美,游湖的人太少,画肪大多拢岸。只有一艘荡漾在湖中央的寒波冷晖之中。

这是一艘较大的画肪。所谓画肪,不仅是髹以五彩油漆,雕着各式花纹的花舷。而是上有篷布,四周悬以彩色角灯,内有桌椅几榻,围以朱碧回栏。供游客临波远眺,游目聘怀,在舫中可以挟妓侑酒,弦乐歌唱,吟诗作对,它是江南风物之一,秦淮河上的最出名,这儿不过是跟秦淮学样罢了。

画肪上只有三个人,一是神采飞扬,顾盼自雄的马公子,一是神色肃穆的高凌宇,另外就是一个三十左右,略有几分姿色的健妇船娘了。

二人对坐在中舱八仙桌边,桌上已有六个名菜,和两壶名酒,马公子举杯道:“高大侠,难得有此遇合,小弟敬你一杯……”一柄长刀放在一边几上,,他也用刀。

高凌宇端坐不动,也没有端杯子,只是冷静地凝视着这个才分别六七年,却已完全变质的弟弟。幼时的景象飞快地又映现脑际:在河边捉鱼虾,林中捉蝉及其蝉的幼虫,在沙滩上分两组和一些孩了们骑马打仗。每次都是由其他的孩子们编成马,他们兄弟为骑士。也就是前面站一人双手后伸,中央一人弯着腰把双手搭在前人的双肩上,后面一人双手握紧前面那人的双手,就变成一匹马了。骑者跨在中央弯腰者的背上,与另一组在马上扭打,谁先翻下沙滩就算败了。

而每次骑马打仗,总是哥哥战败,高凌宇只比高凌云大一岁,偶尔他打胜了,弟弟就没有完,非再来几次不可,直到其他作马的孩子们不愿干了才肯罢休。

这些往事他一点也不怪弟弟跋扈,那只是兄弟间的温馨往事回忆,但这些遥远而真假莫辨,看眼前的弟弟,他真怀疑这是不是输了老不认帐的那个?高凌云自己干了一杯,又自己满上,道:“在你开口之前,请先斟酌一下,有些话我不爱听,说了也是白说。”目光移开那张骄狂的脸,定注在湖面闪动的夕照微波上,道:“如果我问的这句话,也是你所不爱听的,这将是我所问的最后一句话了。”点点头“昭”了一声,道:“说说看。”仍然凝视着苍茫的湖面,道:“你是否还承认是被狙杀伤重而死的高牧群高大侠的儿子,高凌宇的弟弟?”不假思索地,高凌云道:“当然是。”收回目光再次冷视着对方,高凌宇道:“你知不知道,父亲死于何人的唆使之下?”仍是不假思索地,高凌云道:“魏忠贤的余党阮大钺。”高凌宇步步紧逼,道:“你可知道马士英和阮大钺的关系?你可知他们在魏忠贤老奸死后杀了多少曾为他们排除异己,为他们作伤天害理勾当的走狗爪牙?”淡然一笑,道:“优胜劣败,适者生存。人生不过数十寒暑,不该珍惜把握吗?像你这样终年奔波,你得到了什么?”轻蔑地一笑,高凌宇道:“我仍以为我是你的哥哥,你以为是高攀吗?”高凌云道:“这是什么话?此番得能手足团圆,我感到万分高兴,决定为你设法弄个一官半职……”猛然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高凌宇冷漠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洒脱地笑笑,高凌云摊摊手道:“你是指什么事?”目注湖面上的轻雾,就像如烟往事又呈现眼前一样,高凌宇道:“你对自己的行为,当午夜梦回,头脑清醒,良知发现清明之时,你一点也不感觉恶心吗?”那份悠闲自若的神色陡然消失,高凌云道:“在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沽名钓誉,披着清高的外衣,却躲在山林中逃避现实,指摘庙堂中人办事不力,一无是处,自己却又不屑插手。试问,你是哪一种?你为社稷、百姓又作了些什么?”他想笑,但他忍住了,仔细想想实在并不值得笑,高凌宇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讲求名利的人,也会说傲啸山林是如何清闲怡性,以表示他的清高。其实这往往是一种手段,一般人大多言而不行,说而不做,真正对名利淡薄的人,应已超过了名利的观点以上,在言谈中也就不会表示嫌与不嫌这类话了!现在不必谈些枝节问题,自你作了马公子后,被你毁掉的女人有多少?”冷漠地望着肪外已来的夜色,道:“你是听谁说的?”高凌宇道:“纸包不住火,世上哪有绝对的秘密?”忽然收敛了狂傲之气,道:“凌宇,无论如何,我们是手足,我不忍看你自生自灭,快不要作傻事了。父亲被狙杀,是因为他要叛离,就像世上某些宗教一样,往往都是信我者升天,不信者死。这是一种规范和约束,有什么不对?……”打断了他的话,高凌宇冷峻地道:“伤心渡的灭口行动你一定知道,你大概也认识铁梅心和韦天爵两个人?”高凌云道:“何必多此一问!”“哗”地一声,一杯酒全泼在高凌云的脸上,道:“早知你已失去了人性,我是不会来的。可笑的是,我居然以为仍会在手足及父子之情的冲击下,使你良知复苏……”目光中进射着冷焰,“呛”地一声,长刀出鞘一半,但一会又把刀还鞘,高凌云道:“看在这份手足之倩,限你明天此刻离开金陵,走得越远越好,不然的话,你会栽得很惨,把一切都赔上……”江振禄和孙七都劝高凌宇暂时离开金陵,避避风头,这是明哲保身之道,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一直在摇头。

他知道,高凌云的身手一定很高,要不,他得不到这么风光的地位。在官场中更是离不了“现实”二字的。很快地,将近高凌云所订下的限定时间了。

孙七还不能马上离开金陵,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帮助高凌宇,只能把消息暗暗送到。且叫江、李二人暂时回避。

说是马公子会在限时一到之际,去拜访高凌宇。

江振禄苦劝无效,要留下和他共进退。

泰然地笑笑,高凌字故示镇定,道:“江兄,你的盛情,小弟心领。你放心!我不会死在金陵,而有二位在一边,对方也必然有所顾虑,而大张旗鼓的……”喟然地,江振禄道:“高老弟,在这地面上你太孤了……”高凌宇道:“江兄,我这人有时很倔,但我绝不是死要面子的人。如我不敌,我会逃走,留得命在,下次再来。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江兄,二位多保重,请不要露面。”这家小客栈有个不算小的后院,春夏之季花木颇茂,此刻已大半落叶秃枝,呈现一片萧杀之象。而高凌宇的房间,就在这后院中。

大约是掌灯时分,这三间小屋中一灯如豆,高凌宇迎门据案自酌自饮。今夜之凶险绝不下于伤心渡,但他却以为,今夜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不论是胜是败,是生是死。

高凌云说也认识铁梅心,在铁梅心心目中的高凌云,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思潮起伏不已,时间已悄悄溜走。

一个人影有如乌云中穿出的怒隼,自左侧墙外射了进来。这身法虽不是“盘古旋”,却也毫不逊色,一个人已端立在门外,正是神采飞扬,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高凌云。高凌宇不慌不忙地干了一杯酒,道:“是先喝一杯,还是先办正事?不论谁胜谁败,好歹我们也是兄弟一场……”冷冷一晒,高凌云道:“自我定下时限起,我一直就没想过自己会败。而你却竞有这种打算,这就是你我不同之处了!”高凌宇抓起身边的白骨断肠刀,缓缓走出,道:“你看这里如何?”不耐地挥挥手,道:“相信并不是因为你看中了这儿的风水,为了不惊动百姓,放手一搏,你不妨再选个地方。”兄弟,骨肉之情,看来已完全被抹煞了。同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同是一母所生,仅在不同环境中长大,一别不过六年,一切都变了吗?是不是在未分手之前,在他的本性上已潜伏了这种叛逆和冷酷的种子?高凌宇略一思索,道:“你看燕子矶如何?”根本不在乎在什么地方,表示他的笃定,高凌云道:

“现在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改变,好歹我们是弟兄一场。”冷厉地一哼,高凌宇道:“你不配谈这些,如果你反对那地方,你说个地方也成,我绝不更改。”挥挥手,表示不必,两条人影掠出墙外,江振禄追了一会就被甩下了。他甚至并未听到二人要去何处对决。而高凌宇事先不告诉他们师兄弟二人,主要是不愿因兄弟阅墙而连累别人。江振禄师兄弟当然十分恼火!

跺跺脚,李乾道:“他奶奶的!咱们师兄弟算什么?都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搭罢了!咱们是白操心哩!师兄,俺想了很久,人家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和咱们这种蹩脚货色在一起丢人现眼,又何必死乞白赖地高攀?”狠狠地瞪他一眼,江振禄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装了一脑子浆糊,说话不加琢磨?人家是因为凶险,而且又是手足问的事,不愿咱们去涉险,这是一份好意。”李乾道:“俺又不是不知道,可是朋友嘛,脑袋瓜子掉了,不过是碗大小的疤。就在这当口才见交情,他奶奶的,就这么一走,俺可是越吮巴越不是滋味哪!”燕子矶是因临江一块巨岩极像燕子而得名。深夜在这儿搏杀玩命,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地方。现在兄弟二人相对,各握着一柄刀,寒芒森森,和脸上的冷漠相辉映,任何一个陌生人看到,都不会相信这是一对兄弟。

下嫩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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