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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明开夜合-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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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有月,有海浪的轰鸣。
她抱着陈家炳,纵情大叫,毫不掩饰自己在这一刻的欢愉。
跑车或许随时都要坠下去,而她溺在越深越冷的水里,丝毫不期盼明天。
然而,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羞愧和耻辱,也一并回来了。
那天回去以后,她跟陈家炳断了来往。
然而,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时候,杨启程与杨静之间暧昧的端倪越发明显,她恐惧自己背德的事实被发现,更恐惧在杨启程身上投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所以,她把事情隐瞒下来,利用这个孩子,终于从杨启程那里,得到了证明她战果的承诺。
杨启程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沉沉地吐出。
这时候,心里反倒不如拿到亲子鉴定书那一刻愤怒。
夜更静更深。
这个家虚伪的假面被捅破以后,反倒让两人都平静下来。
厉昀垂着头,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眼睛已经湿了,“……年少无知,喜欢陈浩南,喜欢许文强。可现在才发现,生活中既没有陈浩南,也没有许文强。”
有的,只不过是各自不同的平庸。
她喜欢不平庸,自己却没有本事,只能将一切的不平庸,蹉跎成了平庸。
“启程……”厉昀哽咽开口,仍有些不死心,“你爱过我吗?”
杨启程咬着烟,没有说话。
他想起有次喝醉了,跟缸子瞎扯,两个大男人,闲得蛋疼,居然讨论起“爱情”这问题。
缸子嘿嘿笑:“我就爱我媳妇儿,想跟她过一辈子。”
杨启程也喝得晕晕乎乎,“……我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几把玩意儿,我就知道,很多人没遇到那个想豁出命的人之前,都他妈不过是找个合适的人凑合……”他把脸埋在手掌里,他甚至听见自己的呜咽声,“缸子,我真想豁出命去,可是已经迟了……已经迟了……”
厉昀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泪光盈盈。
杨启程吐了口烟,垂眼,低声说,“喜欢过。”
像是声叹息。
一席话说到这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杨启程起身,去卧室里收拾东西。
他一眼便看见挂在衣架上,杨静送他的那件羊毛大衣。
他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取下大衣,披上。
而后,又找了两件穿在里面的换洗衣服,装进一个手提行李袋里。
他正要走出卧室,又想起什么。转身几步回去,拉开衣柜中间的抽屉,手伸出进去,摸出一只盒子。
他把盒子打开,一支秀气的女士手表,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没上发条,秒针还停在他拿到手表的那一刻。
厉昀看着,忍不住背过脸去。
行李不多,几件衣服,身份证、护照、钱包,再就是装手表的盒子了。
杨启程立了片刻,确信没有还需要带走的任何东西。
他顿了顿,点了点门口柜子上,“钥匙给你放这儿了。”
厉昀立在卧室门口,没说话,也没往前走。
杨启程转身打开门。
脚步停了一下,迈出去。
“嘭”一声,门合上,厉昀一声刚喊出口的名字,立时被阻断了。
外面,夜雾沉沉。
杨启程立在楼下,眺望远处的灯火,深深地吸了口气。
人生不过如此,到头来数点行李,也就这么一丁点的重量。
孑然一身地来,孑然一身地去。
而他何其幸运,远方还有爱人,在等他。
第48章 (48)单刀会(三)
天光大亮的时候,飞机抵达帝都机场。
杨启程随便找了家宾馆住下,给韩梦打了个电话,得知杨静还是没有回宿舍。
电话打了无数次,时而无法接通,时而不在服务区。
除了在飞机上小睡了两小时,杨启程已经快有四十个小时没好好睡觉了,他在宾馆放了东西,来不及休息,马上联系在帝都的人脉,打听陈家炳的下落。
几经波折,俱乐部、私人会所、度假村,全都扑了空,最后,杨启程打听到陈家炳在远郊的一处别墅的地址,据说陈家炳每周三固定会回去一趟。
他累得喘不过气,趁着坐车过去的空档,打了会儿盹。
别墅只让业主出入,杨启程让车先回去了,自己在外面等着。
他自嘲的想,自己蹲在门口抽烟的这幅模样,真他妈跟农民工讨薪一样。
很快,一整盒烟抽了大半,他太长时间没好好休息,这时候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疼,焦躁让他难以安定,却又不得不按捺克制。
太阳快落山,空气里漫上来一层薄雾。
杨启程蹲得累了,站起身,舒展筋骨。
正这时,前方坡道尽头现出一辆奔驰的车头。
杨启程动作一顿,眯了眯眼,站直了身体。
一会儿,车开到门口停下,副驾驶车窗打开,陈家炳从里探出头,笑道:“杨老弟,你怎么在这儿?”
杨启程把嘴里咬的眼拿下来,拿拇指和食指碾熄了——火灼得他头脑更清醒了几分,“把我的人带回去。”
陈家炳瞧着他,似笑非笑,“这话有意思,你的人,不在你自己地盘上找,往我这儿来了?”
杨启程不欲与他再多周旋,“炳哥,明人不说暗话,我就问一句话,杨静在不在你这儿?”
陈家炳脸上挂着笑,瞧不出是真是假,“我要是说,在我这儿呢?”
“我得把她带走。”
陈家炳上下打量他,“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陈家炳笑了一声,指了指车门,“咱们进去好好聊聊这事。”
车七弯八拐,停在一幢独栋前面。
别墅带院子带泳池,极为宽敞。
下了车,陈家炳往里走,杨启程停下脚步,“不进去了,什么话,在这儿说吧。”
陈家炳笑道:“你可能不了解我的待客之道,即便仇人上门了,我也得奉他一杯茶,然后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指一指院子里的石凳,“坐吧,喝杯茶,免得传出去,别人说我陈家炳待客不周。”
杨启程站着没动。
僵持片刻,陈家炳笑了一声,自己到石凳上坐下,点了支烟,翘腿看向杨启程,“你准备拿什么带走杨静?我反正是听说你已经净身出户了。”
杨启程眼也没眨,“一条命。”
陈家炳动作一顿,微眯着眼,打量杨启程。
他穿着件黑色大衣,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站得笔直,脸上毫无表情。
多年前,他在酒吧看场子的时候,就这幅模样。凡有人闹事,拎起拳头,快稳狠准,基本上他在的时候,就没有镇不住场的时候。
“我一直听人说,你以前以一当七,没让人占到一丁点便宜,”陈家炳把烟缓缓吐出来,“可惜了,那次没看到。杨启程,我也不为难你,明天上午十点,就这儿,七个人,你要是打过了,人你带走,谁也不拦你。”
杨启程岿然不动,“好。”
离开别墅的时候,天快黑了。
杨启程缓缓走下坡道。
远处,笔直的树被尚有一缕光线的天色,衬得只剩下一道道分明的剪影,一行归鸟,飞快地掠过树尖。
他站在那儿,看了许久。
回到宾馆,杨启程洗了个澡,仰面躺在宾馆的床上。
身体极累,大脑却异常地清醒。
这时候,才发觉尚有太多事没做,太多的话没说。
躺了一会儿,他爬起来,给客房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客房送来了纸和笔。
他到写字台前坐下,点了一支烟,捏着笔,犹豫很久,也只写下来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他烦躁地抽了口烟,把字涂掉,一把把纸揉了,扔进垃圾桶里,重新躺回到床上。
这是个快捷酒店,隔音效果不大好,隔壁房间,时不时传来说话的声音。然则只有声音,即便是仔细辨别,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这些年,夜晚对他而言,已是太过于寂静了。
当年在扁担巷里,每到晚上,总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扯着嗓子唱歌,有小夫妻吵得不可开交,还有人大半夜开伙,一阵乒乒乓乓……
有时候,也能听见杨静说梦话。
大多不知所云,偶尔,她会含含糊糊地喊一声“妈妈”,或者哀求,“别打了”……
想到杨静,他便觉得有人把他心脏掏出来,在满是砂砾的地上踢了一脚。
他又坐起来,回到写字台前,拿起来笔。
这一次,他慎重缓慢地,用极其幼稚的笔迹,把这些年亏欠杨静的解释和誓言,一行一行的写下来。
已是深夜,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嗓子也被熏得沙哑,眼眶里满是血丝。
最后,他捏着笔,把自己名字,郑重地写上去。
他自己一个字也没看,把信纸对折两次,拿装手表的盒子压住。
他回到床上,什么也不再想,蒙头大睡。
第二天清晨,杨启程早早起床,退了房,然后去杨静学校里找韩梦。
在宿舍楼下等了一会儿,韩梦靸着拖鞋,从里面出来。
她大约刚睡醒,头发蓬乱,睡眼惺忪。
杨启程为自己打扰她睡觉道了句歉,把盒子和信递给韩梦,“杨静回来了,麻烦你把东西给她。”
韩梦愣了一下,“你不是在找她吗?找到了自己给她不就好了?”
杨启程沉默,“找到了,不一定能见得着。”
韩梦嘟囔一句,听不懂杨启程这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没说什么,答应下来。
走到校门口,杨启程把行李袋里的钱包和身份证掏出来,一抬手,把只装着衣服的行李袋扔了进去。
而后,他向着天光渐明的地方,大步走去。
·
韩梦回笼觉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开门声,顿时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
她赶紧掀开床帘往外看了一眼,看见杨静拖着行李箱往里走,不由惊叫了一声。
杨静被她吓了一跳,“梦梦?”
韩梦赶紧几步从梯子上爬下去,“你去哪儿了啊?”
“我去当导游了啊。”
“手机呢?给你打了那么电话,都没接通,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担心死了!”韩梦声音里已有哭腔。
“爬山的时候,手机掉进峡谷里去了,我想着没几天就回来了……”
韩梦一把抱住杨静,呜呜呜哭起来,她是真的吓坏了。
杨静哭笑不得,拍了拍她肩膀,“没事了,没事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跟那个老男人……”
“我不是早说了吗,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梦陡然想起什么,忙说:“你哥你去找那个老男人了。”
杨静一怔。
“我以为你是跟老男人走了,前两天你哥找不到你,打电话来问我,我把这事告诉他了。”她几步跑到桌边,把杨启程给她的盒子和信递给杨静,“他让我见到你,把东西给你。”
杨静拿着东西,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慌,“我哥说了什么?”
“我问,为什么不自己给你。他说找到你了,却不一定能见得到……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找到了为什么见不到?”
杨静手指收拢,盒子的一角硌得她掌心发疼,“他什么把东西给你的?”
韩梦拿手机看了看时间,“快有一个小时了吧。”
杨静紧抿着唇,把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她展开信,匆匆扫了两眼,叠上往口袋里一揣,转身就往外走。
韩梦赶忙拉住她手臂,“静静!你去哪儿?!”
杨静满眼泪水:“……我得去找他,马上,不然,来不及了……”
第49章 (49)启程
到楼下,杨静才想起自己手机丢了,又急急忙忙奔上楼。
她敲开门,问韩梦借了手机,给杨启程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又打算打给陈家炳,想起来号码在旧手机里,只得又匆匆忙忙去翻夹在本子里陈家炳秘书的号码。
韩梦见她慌慌张张的,也跟着心惊肉跳,忙说:“手机你先拿去用吧!”
杨静道了声谢,抱着背包,拿着手机,飞快跑了。
等秘书把号码发过来,她赶紧拨过去。
拨了好几遍,到第三遍时,那边才总算有人接听。
“陈先生,我哥是不是在你这儿?”
陈家炳笑了一声,“你俩自己不好好待着,都来问我要人,我这儿又不是派出所。”
杨静深吸一口气,“请你手下留情,我哥不知道我给考察团当导游这件事,以为是你把我扣留了……”
“杨静,” 陈家炳打断她,“这跟你没关系。我跟他之间的账,也得好好算一算。”
“我哥欠你什么?”
陈家炳笑道,“我这人,十分不喜欢别人不识好歹,不给我面子。”
“做生意的,最忌讳小肚鸡肠——陈先生,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陈家炳静了一瞬,笑道:“居然拿我说的话怼我——杨静,你还是太幼稚了,跟杨启程一样幼稚。”
杨静又急又怒,“幼稚不幼稚,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讲大道理。”
“哎?”陈家炳似笑非笑,“这我前脚才给你介绍了门路,后脚你就这么不客气?”
杨静自知这会儿是有求于人,不得不按捺怒火,跟他道了声歉。
陈家炳笑问:“杨启程为你拼命,你难道不高兴?”
杨静咬着牙,“我不用他为我拼命,我只想他好好的。”
默了片刻,陈家炳报了个地址,“赶紧往这儿来吧,晚了我可不保证还见不见得到人。”
·
日头已升得很高了,朗晴的天,瓦蓝一片。
杨启程一手插着裤袋,站在院子里,耐心等着。
快到十点,别墅大门打开,一个挨一个,从里面走出来七个人。
待最后一个出来,杨启程目光一顿。
这人,居然是当年跟他一直对着干的老乌。
老乌嘴里叼着根烟,瞅着杨启程,惊讶道:“哟,这不是老朋友吗?”
杨启程神情平淡,“你现在跟炳哥混?”
“树挪死人挪活嘛……”老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给杨启程找了一根。
杨启程接过来,老乌把打火机凑拢过去,给他点了支烟,“怎么,你得罪炳哥了?”
“来要个人。”
老乌一笑,脸颊上一道疤痕立时扭曲了,“女人?”
杨启程没说话,闷头抽烟。
很快,一支烟抽完,杨启程丢了烟屁股,抬脚碾熄。
怕弄脏杨静送的衣服,他把大衣脱下来,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石桌子上。
“按什么规矩来,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上?”
老乌笑了一声,“金盆洗手好多年了吧,这把骨头还禁得起?”
“禁不禁得起,打了再说。”
老乌瞅着他看了片刻,“我得说实话,这么些年,还是跟你打架最痛快。但是,老杨,咱俩一笔烂账,今儿还能遇见,我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真觉得跟我打架最痛快,提什么手下留情?”
老乌笑道:“那我给你找件趁手的武器?”
他一转身进了屋,片刻,从里面拎出两根钢管,丢给杨启程一根。
杨启程接过,掂了掂,“不错。”
老乌转头对旁边站着的那六人说道:“我先会一会我这老仇人,你们站着,谁也不许动,除非我趴下了!”
杨启程沉默站着,风灌满了他的裤腿。
等老乌也准备好了,他将钢管一掂。
老乌一眯眼,“来吧!”
·
挂断电话,杨静赶忙去路旁拦了辆车。
从这儿过去,快有六十公里的路程,司机一听,问道:“小姑娘,你钱带够没有啊?”
杨静紧抿着唇,不说话,把钱包从背包里拿出来,抽出所有现金,从后面一把塞过去,“够了吗?”
司机乐了一声,抽了几张还给杨静,“不占你便宜,就这么多,我不打表了。”
车开出去,杨静坐了片刻,把那封信掏出来,垂着头,一字一句细读。
“杨静,希望看到这信的时候,你已经平安了。哥没本事,对不住你,居然要你去求人办事……”
杨静双眼模糊,眨了下眼,停了停,才又接着往下看。
“这些年,没让你过过好日子,还让你受了不少的委屈。 你说,不如当年不收留你,免得还一次次赶你走。我不是赶你走,是觉得你这么好一姑娘,跟我混在一起,会把你耽误了。
我这人胸无大志,没遇见你的时候,觉得能混口饭吃,死不了就成。直到你跟我说, 别去打夜场了,太危险了,你说你没别的亲人了。”
杨静胸口发闷,将窗户打开,风立时刮进来,把一缕头发丝吹到她眼前。
她伸手去拂,又忍不住揉了一下眼睛。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把身上仅剩的八千块钱拿出来给我还债,我有什么本事,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拿身家性命来帮我?”
“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能让她再过穷日子,连手术的钱都他妈要东拼西凑。”
“……可那天你跟我说,你觉得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就是在扁担巷里,那时候穷,却没有别人,我才明白我真是错了。我急于求成,走了一条错误的捷径。”
杨静狠狠抽了一下鼻子。
“我这人很笨,很多事情,要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关于你这件事,我想都没敢想。你把我当成你的亲人,我要是有什么肮脏的想法,那我不是禽兽吗?”
“……反倒是你先比我想得透彻。你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姑娘,要什么不要什么,比谁都明白。我不是,我很糊涂,我直到快结婚时,才清清楚楚想明白,对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可那时候,已经晚了。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但无论如何,我得对自己做的事儿负责。”
“……杨静,你这么好一个姑娘,我是真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些。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还有机会从那条错误的道上回来。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甚至连句好听的话也没对你说过。
但你记住,我所有东西,包括我这条命,我都能给你。”
一滴眼泪落在信纸上。
杨静狠狠咬着唇,拿手指抚了一下,笔迹晕开了。
“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牺牲。
我就一个心愿,不管有我没我,你要过得好好的。”
杨静盯着落款处那力透纸背的“杨启程”三个字,捂住嘴,嚎啕大哭。
他这样骄傲的人,对她却满是歉疚,在信里一次一次的道歉。
到最后,他也没说“爱”。
可是命和所有,他都能给她,如果这不是,那什么是?
她想,这些她也能给他。
她和他一样,不管他走在哪条路上,正确的错误的,每天与谁相对,又陪谁终老……
她不在意,她也只想他过得好好的啊……
司机吓了一跳,踩了一脚刹车,连忙转头看她,“哎哎哎,姑娘,你咋了?”
杨静摇头,风把她手里的纸刮得哗哗作响。
“师傅……您再开快点儿,我求求您,再开快点儿……”
·
杨启程到底是疏于练习,四肢都有些不听使唤,但唯独一股搏命的气势,让如今一直给陈家炳公司当安保队长的老乌也怵了三分。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老乌这些技巧,遇上杨启程的狠劲,反倒是处处受挫。
杨启程紧绷着脸,沉眉肃目。
钢管带起劲风,一阵阵从耳畔擦过。
老乌也被他激起来了,渐渐打红了眼。
两人一来一往,一招一式,都带了股真刀真枪的架势,让一旁几人看得心惊肉跳。
陈家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面出来了,把桌子上杨启程那件衣服拿起来,打算丢一边去,给自己腾出地方。
杨启程一声断喝:“你他妈别动我的衣服!”
他一分神,手臂上顿时挨了一下,嘴里闷哼一声。
陈家炳手捏着那衣服,瞅了片刻,又给他放下了。
点了支烟,翘腿坐着观战。
疼痛让人更加清醒,愤怒是一头兽,有血做牲祭,彻底复苏过来。
杨启程每挥一次钢管,便觉得手臂开裂似的疼。
可渐渐的,他也感觉不到疼了。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晚上,跟缸子教训完欺负杨静的嫖、客以后,在路上遭遇了老乌一伙人。
那时候,命不是命,有兄弟有热血,也有今天不在这儿豁出去,就可能见不到的明天。
现在,他还想见一见杨静。
他有多久没跟她好好说话了?
有时候梦见她,想起她,睁眼闭眼都是她含着泪水的双眼。
人做错了事,选错了路,总要付出点代价。
小时候父亲教他规矩,做了错事不能说谎,承认了,抽一藤条,撒谎,抽三藤条。
他十来岁不懂事,害了别人姑娘。
那天晚上,他跪在院子里,背上被父亲抽得血肉模糊,他咬着牙,疼得汗如雨下,没吭一声。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凑了三千块钱,去人家家里磕头赔罪。
人长大了,反倒是容易忘了各种规矩,当初他既然心安理得地顺从于功成名就的欲望,现在就得接受这事实,为了这“功成名就”,他失去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日光晃眼,照得跟前白花花的一片。
他呲着牙,眼里一片血红。
他在心里默念:杨静,杨静,杨静……
·
杨静下了车,向着别墅区的大门一路狂奔。
越过那坡道,一个不小心,脚一崴,整个朝前一扑,摔了个狗啃泥。
膝盖在地上一挫,疼得脑袋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飚出来。
下一瞬,她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膝盖疼得钻心刺骨,飞快往前跑。
到门口,她被保安拦住。
正要给陈家炳打电话,那保安问:“你是不是杨静小姐?”
“我是我是!”杨静把保安手臂一推,狂奔而入。
每跑一步,膝盖就跟着一阵刺痛。
她喘着气,脚步越来越快。
心脏砰砰直跳,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终于,她找到了陈家炳所说的那栋别墅。
她停了一下,猛喘了一口气,向着别墅大门飞奔而去。
门大敞着,杨静脚步不停,直往里奔。
太阳照得眼前一片花白,下一瞬,杨启程的身影,就这么闯进眼里。
白衬衫,身上好几处血,红得刺目。
杨静呆了一秒,大喊:“哥!”
杨启程猛地转头。
“哥!”杨静奔过去。
杨启程下意识张开双臂,突然,眼前劲风一扫。
他身体一歪,停了一下,栽倒在地上。
“哥!!”
陈家炳一怔,起身喊老乌,“停手停手,别他妈真惹上人命官司。”
老乌也有些懵,刚才这下,直对着杨启程脑袋过去,他要是不分心,百分之百躲得开。
杨静脚在台阶上钩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又是一跤。
急忙忙站定,几步跑过去,跪倒在杨启程身侧。
“哥!”
杨启程费力睁开眼,笑了一下,“……赶上了。”
脸上一凉,杨静的眼泪滴在他脸上。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目光移到她眼上。
一双泪眼,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清澈。
“……别哭。”
杨静揪着他衣领,把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
“……你他妈……非要跟我对着干。”他笑了一声,伸出手臂,抱住她。
鼻间是她发上的清香,他忍不住,贪婪地嗅了两下。
他手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紧。
头顶,天空洗过一般透彻明亮。
有一行飞鸟,从远处的山林树梢掠过。
杨启程仰面躺着,心里是久违的宁静。
她救了他两次。
一次,她让他走出污浊的泥淖。
一次,她让他找回最初的自己。
她在他怀里,体温,重量,气息,还有眼泪……
她真真切切的,在她怀里。
他孑然一身地来,从虚空到虚空,从茫茫到茫茫。
唯独她是真实的。
从今往后,他不会迷航。
生离和死别,都不会再让他们分开。
他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听着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可这会儿,心中悸动,喉咙发紧,只说得出一句。
“杨静……”他偏了一下头,把干燥的唇贴在她汗津津的额上。
“杨静,我们回家。”
第50章 (50)尾声
除夕前夜,又下雪了。
他们的这一个农历新年,是在病房里度过的。
很多人来过了。
缸子过来,把他臭骂一顿:“我他妈棺材都给你备好了,你居然没死?这棺材钱谁赔?你赔?”
杨启程:“留着呗,六十年后,我用得着。”
王悦单独对他说:“杨哥,你跟杨静的事儿,我一直没跟缸子说……怕他接受不了。”
然而缸子还是知道了,过来,又把他骂一顿:“杨启程,我以前以为你只是禽兽,现在发现你他妈连禽兽都不如!你坦白交代,什么时候对杨静有这种龌龊心思的?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杨启程:“不是。”
缸子拍了一下他打石膏的手臂,泄愤。
后来,陈骏也来了。
把花篮放在柜子上,用古怪的眼神瞅着他。
杨启程一贯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反倒是被这目光盯得发毛。
陈骏似笑非笑的,往他打的石膏上用力拍了一掌,“杨哥,你真了不起。”
杨启程疼得“嘶”了一声。
来来往往的,到了除夕那天,才真正消停下来。
病房里住的另外一个病人,被家人接回去过年,便就只剩下了杨启程一人。
快八点的时候,病房门打开,杨静拎着一个袋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饿了吗?”
杨启程歪靠在枕头上,看着她,“不饿。”
她取下围巾,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
“在宿舍煮了饺子,北方过年兴吃这个。”
她从纸袋里拿出保温盒和碗筷,盛了一碗,搁在柜子上。
杨启程左手打着石膏,不能动,杨静坐在床边,帮他端着碗。
杨启程吃了一碗,觉得饱了。
杨静便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她一边吃,一边瞅着他,忍不住笑。
杨启程挑眉,“你笑什么。”
杨静眉眼弯弯,“没笑什么啊。”
杨启程看着她,心想,她还是笑起来好看。
吃过饭没多久,护士过来查房,嘱咐家属赶紧离开医院。
但今天是除夕,也就说说,不至于真的赶人。
杨静把挂在墙壁上那个估计不到二十寸的电视机打开,里面闹哄哄的,正在放春晚。
杨静掀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帝都的夜晚流光溢彩,因为除夕的原因,寻常的万家灯火,好像也多了一点别的意义。
杨启程看她片刻,忽费力地往旁边挪了挪,让床位空出一点儿,“上来,一起看电视。”
杨静看他一眼,“不会挤着你么?”
“你再吃胖二十斤也挤不到我。”
杨静笑嘻嘻脱了鞋,爬上病床,在他身侧躺下。
“挤吗?”
“不挤。”
电视里声音吵吵闹闹的,一种温暖的烟火气。
杨静往下挪了一点儿,把头靠在杨启程胸口。
他心脏跳得极为有力,一声一声。
送来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昏迷了。
她几乎以为他醒不过来。
后来,生命体征渐渐正常,医生说,别的都好,只是他的手臂……
即便恢复到最好,以后也可能不太使得上力。
换言之,他左臂差不多等于是废了。
杨启程知道后,很平静,问她:“你嫌弃吗?”
杨静几乎要哭了,“当然嫌弃!嫌弃你把命不当命,瞎糟蹋。”
他笑,“好,以后我的命是你的,除了你,谁也别想拿走,行了吗?行就别哭了,你哭起来真丑。”
杨静欺负他不能还手,把他打了一顿。
“哥。”
“嗯?”
“等你出院了,我们在帝都租个房子。不用太大,有阳台就行,养两盆花,有太阳的时候,还可以晒晒太阳。”
“嗯。”杨启程拿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
她还要读书,或许还要出国。
他不会束缚她,随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反正无论去哪儿,她都会回到他身边。
别处都是异乡,只有他才是她的故乡,她的岸头。
杨启程右手往下,摸到了杨静的手腕。
腕上,戴着那支手表。
冰冷的表盘,戴久了,如今已经跟她的体温一般无异。
杨静觉得有点儿痒,身体动了一下。
又说,“我们还要出去玩。”
“去哪儿?”
“不知道。摊开世界地图,闭上眼睛,指到哪儿是哪儿。”
“好。”
还有,很多的事,很长的时间。
“杨静。”
杨静抬头。
杨启程看着她的眼睛。
柔和的灯光照在她眼里,像是漾着水光。
他心里发痒,没忍住。
低头,吻在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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