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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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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并不躲避,她轻声问:“你不恨我吗?”
  “从来没有过。”
  “我有时候梦见你要杀了我。”
  “那不是真的。”
  “为什么你不会飞了?”
  “因为没有人可以带上天了。”
  当田鸢的脸贴在她脸上时,她打了个寒战。
  “玉,这个梦才是真的。”她的耳朵感到了他呼出的热气。
  她想:他确实在抱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小声问:“你是不是去找过我?”田鸢吻着她的头发说:“没有。”她说:“没有就好。”田鸢又说:“找过。”她说:“找过就找过吧。”无法克制的是,她在重新熟悉这个身体的弹性和结实,今天穿的丝衣实在是太薄了。田鸢又说:“是在梦里找的。”她眼睛湿润了,她把手抬起来,放在他肩膀上揉掉了自己慈悲的泪水,又帮他理好头发,“你应该忘掉我,其姝多么年轻……”说到这里,她嘴上一热,躲了一下没有躲开,丈夫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她了。凉爽的夜风一阵阵袭来,空中雷声隆隆,雨点落在了他们脸上,闷热后的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她已经舍不得离开他的热流。越过他的头顶,她看到从西边涌来的黑云,以及遥远地平线上的深蓝色光芒。这光芒沉下去了,黑暗的翻滚的天穹罩住了她的脸,她已经躺在草地上,她感到雨点落在大腿上,丝丝凉意中有一团热气在游动,当她发现田鸢已经把头伸到了她裙子里时,吓坏了,从来没人对她这样做过。
  这正是田鸢为她准备了三年多的“正确的爱”。他几乎就要如愿以偿地听见她的呻吟了。在听过二百个女人的呻吟之后,再没有别的声音能够让他进棺材前闭上眼睛。
  “不行!”她跳起来。
  “你不喜欢,咱们换一种……”
  她把腰带打上了死结。田鸢明白无论多么正确的爱都太迟了。
  “你给了他一千次,就不能给我一次吗?”
  “一次也不行。”
  她向山下走去。
  其姝站在高处的亭子里全看见了。这场雨结束了她的逐日之旅,她的脸火辣辣的,摸起来滑一块糙一块,她相信不仅还原了黑色,而且被烤煳了。刚才她看见他们拥抱、接吻、躺下,然后是田鸢对她做过的事,她总算明白了,他之所以这样抚慰她,是为这一天做练习。她比他的梦中人黑一点、矮一点,他也将就用了一年!其姝无法呼吸,也挪不动步子。一股亮晶晶的水,像蛇一样钻进亭子,爬到她脚边,她就在这一幕中入梦。她回到丹砂矿区,看到了曾经用竹子编的蛇,看到了天庭般遥远的石头房子,由于觉得田鸢在里面,她吃力地往前走,掏出湿帕子擦擦汗就有了力气,周围那些飘来飘去的人影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叫她,天上的光像黏液一样糊住她的眼睛。她终于进入了那间屋,墙上挂着哥哥的地图,地形是凹凸的,江上翻着白沫,山上雪花飘飘,寒气从图里飘出来吹开了她的眼睛,于是她看见了绞成一团的九只耗子。惊醒时她发现自己还在亭子里,两腿冰凉潮湿,马在身边站着打盹。她想起梦中的丹砂矿区实际上已经空了,那些小玩具早就被她扔了,但是七只竹螃蟹被她带着,跟田鸢潜水私奔时她把它们拴在了腰带上。“但是我为什么要带七只竹螃蟹?”她想起来了,那一次田鸢下山办事,她每天做一只竹螃蟹,看做到第几只的时候,他会回来,结果第七天,他回来了。“七”这个数跟他们有缘,在云梦,她接连找他七天,在一张条子上写下七个“酒后无德”,结果第七天他来了,“现在,七月就要过去了,我们俩的梦都该醒了。”想到这里,她的泪水滚滚而下,这天晚上她流的泪,比一生中流过的都多。即便这样她仍想,如果就这样不辞而别,那个家的老人会多么担忧。她就是这样的心地。
  她磨磨蹭蹭来到泾水边,在河滩上又睡了一觉,这几天她已经习惯了露宿。中午,她鼓起勇气往百里冬家去。院门虚掩着,院里却没有人。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屋里,收拾行囊。猫在门口叫了一声又跑了,她不想带它走,它跟田鸢更亲。当她把七只假螃蟹和写着七个“酒后无德”的布条拿出来的时候,一时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是烧掉还是带走,还是留给他。她只是流泪。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到哪儿去了?”田鸢站在门口,面无血色,眼睛红肿,一看也是哭过的,在他的软弱面前,其姝忽然坚强了起来。
  “家里的人呢?”
  “送大姐走了。”
  “我也该走了。”
  “好,我们走。”
  “你误会了,我没打算跟你走。”
  现在,田鸢才把茫然的目光投在其姝脸上。从她坚忍而轻蔑的表情中,他懂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的整个心思都不在这里。
  “其实你很可怜,”其姝说,“你得不到她,就在世界上找她的替身。你刚见到我时丢了魂,因为你见到的是她。”她逼视着田鸢,田鸢没有一句辩解,这使她更心酸,但她平静地说下去,“你从来就没有打算和我相守一生,所以你连我的贞操都不敢要。我不是在责备你,这说明你很善良。我感谢你对我的尊重。”田鸢还是那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其姝的心完全碎了,但她笑了,“既然这样,我们何必一起走下去呢,好吧,你去找你的母亲,我去找我的哥哥,看看,我们都有一份亲情,亲情比爱情可靠。其实我们并没有相爱过,我为你的梦中人当替身,你呢,也陪我解了闷,从去年七月到今年七月,我们相互取悦了这么久,多不容易。好啦,七是我们宿命中的数字,过了七月,我们就该各走各的道了。”
  田鸢忽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眼里闪烁着泪光。
  “再给我一些时间忘掉她。”
  其姝抽出手来,把那串假螃蟹和那块布拿到厨房里,塞到炉膛里。田鸢追出去时,它们已经化成了灰。
  “你爱了她十一年,”其姝说,“你忘掉她的时间,不会比这更短。替我向大家道个别吧。”
  她在门口上马时,泪水又流了一脸,田鸢看不见。那只猫还比田鸢多送了一程,直到追不上主人的马蹄。百里桑回来听说这事,对朽木一般的田鸢喊道:“她找她哥!她上哪儿找她哥去!她哥让她在这儿等着,我们把人家丢了!”他追了出去。追到城南,一股沙尘暴席卷而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山崩地裂的响声,黄沙散去之后,他看见那些空中通道坍塌了,黑色的碎片又砸烂了许多宫殿房屋,把半个咸阳城变成了废墟。而北边的天空依然黄沙滚滚。就在这时,那只猫跳了出来,冲他叫一声,往北边跑一截,又回过头冲他叫,他明白了,它的主人并没有回南方,而是往北边去了。百里桑把这只猫抱上马,穿过废墟往北方驰去,在子午岭上,他看见黄沙组成的一堵通天的墙在往北方移动,他忽然觉得也许其姝是被这黄沙卷走了,就更加揪心更加眼红地追上去。他穿过鄂尔多斯高原,渡过黄河,经过他故乡的丘陵和草原,越过阴山,踏入世界地图之外的荒漠,对那黄沙穷追不舍,他觉得这匹马好像长上了翅膀,这只黑猫也变成了鹰飞在马头前,不知不觉他进入了周游世界第五圈中尚未完成的半圈,他就这样追赶其姝,发誓要把她追回来交给她的哥哥。

空中城的夜空
  田鸢也在往北边走,但他慢慢走在子午岭下的旧道上,泾水的支流把这条道挤得弯弯曲曲,自从子午岭上修建了直道,它就被行旅之人鄙弃了,但它还适合于两种人走,一种是土匪,一种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人。田鸢离开了百里冬家,本来应该往东去找桑夫人,现在却鬼使神差往北边走。有时候他牵着马溜达,有时候在河里洗个澡,水里的沙子呛得他张不开嘴,正如其姝所说,不如南方的水清。有时候,他看见化名嬴鸢的剑客随皇家车队奔赴咸阳,扬起一路水花,为获得功名,为娶他从十二岁就爱慕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想起了那时候对美丽女人的种种揣测,现在觉得答案很明朗。没有人能够驾驭她们,就连她们自己也不能够,她们被命运的暗流裹着,往时间的尽头漂流着,她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对的,命运把她卷到扶苏怀里,这是对的,她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这也是对的,她忘掉旧情,这也是对的。不要试图唤醒她的记忆,她的记忆深深地沉入了时间之河,无声无息、冰凉坚固,是一艘无法打捞的沉船,只有鱼儿能享受。更不要试图占有她,她的肉体是没有意义的,她只是一个幻影,她美就美在是一个幻影。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格局,我可以站在她家门口向她发心语,她可以梦见我来杀她,我们可以像僵尸一样面对面,但我不能占有她的肉体,谁要是打破了这个格局,就是自寻烦恼。她给了丈夫一千次,对我却一次也没有,她不让我十一年的爱体体面面地收个场。不过没关系,因为昨天晚上那个人,不是我所深爱的,现在她走了,我深爱的幻影回来了。”于是他给了幻影一个虚拟的吻,她在阳光中,水中,树影中,一切之中。不知不觉他又走了很远,不知不觉连马都丢了。他知道,不管走到哪儿—无论比那些丹砂矿区远多少—他都不会离开她的幻影,无论何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都像过去的三年零五个月那样,他实际上和她厮守一生。
  “即使是死神也不能夺走你的幻影,就像死神没有把母亲从我身边夺走一样。”
  啊,母亲,很久没有梦见她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还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她也是一个幻影,在他的梦中那么清晰!而且比生前更完美,在他的梦中,她有了健全的双腿!他忽然想到,在海边的故乡,那个八月都会下大雪、大海都会结冰、什么神奇事情都会发生的地方,他会不会发现母亲还活着?
  他想回故乡了,至少可以和养母重聚,“她好歹拖着我走了五十里雪地啊!”他甚至想见到那个木匠,那个不知道大名叫啥、却把他的种子播在母亲腹中的人,也许母亲就在他的身边!这时他躺在空中城的残垣断壁之间,他是直接从匈奴人挖的洞钻进来的。“天很黑,星星很多,我就在这里留一夜吧,我毕竟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青春,弄玉,这里也是我的故乡!”他深深地吸一口夜风,把黄河的腥气和遥远的鄂尔多斯高原的野草味吸了一肚子,很快沉入了梦乡。城堡变成了海岛,母亲健步走过来,像所有的梦里一样会走路,又像心灵瘟疫中那样年轻美丽—在桑夫人的心灵图像中,母亲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是荷塘游船上的一个少女。是的,母亲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弄玉是她的替身,在梦里,田鸢很清楚这一点。母亲说:你为何不把给过云公主的给我?田鸢傻了,给弄玉的怎么能给母亲呢。母亲笑着摇头,海面上的霞光让田鸢恍然大悟—母亲最憧憬的就是飞啊!于是他背起母亲,轻轻一蹬腿,上了天,五彩祥云伴随着他们,下面波光粼粼无边无际,在母亲的欢声笑语中,他们飞向一片火海。田鸢惊醒了,蓝色的大海变成了黑乎乎的草原,彩云变成了星星,高空的风凉飕飕地吹在脸上,是真实的,田鸢难以置信:他已经飞上了夜空!这不是梦!这是在空中城的夜空中飞翔!


二十三·遗诏

生吃眼珠的人
  那年春天,从南方来了一支拉药材的车队,穿过强盗出没的荒原来到了贺兰山麓,住进了卖人肉包子的客栈。独臂人和独眼龙在这里等着他们。他们吃了一些人肉包子,缓过劲来,然后把药材卸在这儿,驾着空车上山。说是空车,仍然很重,吊桥都快压断了。直到开进匪巢,他们才劈开车厢,武器从秘密夹层里咣当咣当泄出来。领队的小个子瘦骨伶仃的,指挥壮汉们搬完武器后,稍稍坐了一会儿就下山去了。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论精神头,谁也比不过他。上次官军来围剿,连着五天不合眼的只有他,愣是用一块画满方格子的木板,把黑色白色的小石子儿摆来摆去驱赶睡意,顺便指挥了战斗。田雨是这里的大王,绰号叫“独狼”,现在下山办事一个随从也不带,有些事只有他自己能办,他也喜欢独来独往地办这些事。
  没有人像田雨这样,心甘情愿落草为寇。土匪们,包括那些头目,都是被逼无奈才走到这一步的,他们或有重案在身,或从监狱、流放地潜逃出来,或者生活没有着落。而田雨上山之前是将军府的食客,日子过得很不错。只有独眼龙知道田雨的心思,他帮田雨讨还过许多血债,包括东郭先生那一笔。
  田雨自己杀过人吗?当初入伙时他还不是头儿,按规矩要带着命案来,没有就造一个,他就撕了一个肉票。那是一个十二岁的地主少爷,他咬紧牙把尖刀捅进那又白又净的少年的心窝时,被人家突然暴凸出来的眼睛吓得一趔趄,他觉得人家临死前在记住他的模样,就在挖心后又吃了那个人的眼球。匪徒们没想到这书生能这么狠,对他有了一分敬意。
  最后那九分敬意是他用头脑换来的。他靠小时候熟读兵书,带土匪打了不少胜仗。他能说出大家憋在心里说不出来的话:“咱们这里易守难攻、易退难进,只要控制隘口、要道,就不怕官兵来追。”大家也有这种感觉,但只能说:“等他们来,操他姥姥的!”他有一句话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杀一个人,你过野狼的日子;杀一千人,你堂堂正正住大宅院;杀一万人,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杀十万人,你上金銮殿与王同饮;杀百万人,你自己就坐在皇帝宝座上。”没有一个土匪愿意永远当土匪,所以大家很赞同这样的想法。
  但是当时那个大当家的不以为然:“你用嘴巴杀一百万人,倒轻巧!”他也不想当土匪,他希望被朝廷收编,混个都尉什么的当当。这事在别的绺子发生过,当头儿的确实当上了官,但喽啰们没多久就后悔了,不是发去戍边,就是老毛病改不了又犯事,再逮住就判重刑,还不如留在山上当土匪呢。田雨给喽啰们强调了后一条。大当家的强迫大家招安时,独眼龙等跟他有过节的(那只眼是被大当家的挖掉的,因为酒醉后对压寨夫人多看了几眼)就杀了大当家的,扶田雨坐头一把交椅。
  就在这把交椅压着的地板下面,发现了二百斤黄金。这是当初百里冬赎儿子带来的,田雨用它到南方买了兵器。用夹层车运兵器,本来不算复杂,但弟兄们在这件事上服透了他:“弄批文,过几十个关梁,十几车真家伙运过来,多他娘麻烦的事!咱动不了这脑子。”独眼龙说:“你拿去杀人得了,动什么脑子!”就带着这十几车兵器,他们要踏上杀一百万人的征程了,北部、东部的农民和土匪将和他们接应,也许还有叛军,他们一起杀到咸阳去抢大户,到了那儿谁做皇帝,再说吧。
  田雨把武器安顿好后,外出打听皇帝的行踪。最新的消息是,皇帝走到了齐、赵交界地带,雁门郡守正做迎接御驾的准备。由此推测,皇帝回京的路线应该和五年前一样,在北部边疆绕一圈,经过鄂尔多斯高原回咸阳。杀皇帝只是一个开头,这以后,蒙恬大军进京,扶扶苏为皇帝,断绝胡亥继位的可能,方能救民众于水火。“独狼”与蒙恬、扶苏是什么关系,大家略知一二,但更重要的是他少年老成处乱不惊让大家觉得堪可委以重任,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生吃了多少眼珠,无论笼络了多少人心,这一切仅仅酝酿着一个翻天覆地的大玩笑。动用一千人刺杀皇帝,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但在这之后,扶苏是先进咸阳继位还是先替他爹报仇、六国余孽会不会趁乱而起、秦国会四分五裂还是更加强大……这些,他都没有把握。他只想把浸渍着自己泪水的土地翻个底朝天。
  这一切都瞒着桑夫人。早在打匈奴那年,桑夫人就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了,问他过得怎么样,无非听到一句话:“下棋呗,还能怎么样。”实际上不光是现在,从田雨生下来开始,桑夫人就没有知道过他在想什么。最让桑夫人寒心的是,他从来不提自己过世的爹娘,龙卷风那年他八岁了,按说该有记性了,桑夫人有时候简直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真正的田雨,说不定从公鸡说人话的那天,他就换了魂。她不知道田雨差点在咸阳买一套房子娶那个下棋的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田雨在她家过了一个年就再也不提起他们,更不知道田雨怀里有一个小木盒装着那姑娘的一缕冰凉的头发。田雨到海边看她的时候,她还劝田雨用下棋挣的钱娶一房媳妇,田雨面如僵尸地说:“我不成亲。”桑夫人想不通,难道给人家当食客就不娶媳妇吗?她想到田雨的免役期限快到了,又问将军能不能让他再免下去,田雨只能捏造一个活得很简单的自己来骗她,以便城堡里的招魂曲没有白唱。他的真话,现在只对小木盒说。
  他陷入的是比小时候更深、更不可救药的孤独。在贺兰山,他与千人同醉,无异于孑然一身;在养母身边,他睡觉也不踏实,唯恐说梦话说漏了嘴。他也没有兴趣问问四公子千年预言是怎么来的,当年正是四公子把刻着千年预言的乌龟壳塞到了找孔雀的人怀里,而田雨在书库里看到了它,发现自己生活在最后两句话之中。四公子已经不过问政治,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养鸟读书,胖得国泰民安,田雨跟他没什么话说。田雨每次到海边看桑夫人,待不了两天就要走,但为了不让她自己跑到咸阳来,他每隔半年又非得去一趟。他不怕夜里萦绕在身边的那些冤魂,只怕活人。在东郭先生家,他不是这样的,他真心实意想见到他们、想说话、想笑,他被孩子们逗得开怀大笑,跟芮儿打趣,一起编写《东郭让子谱》,把这当成一生的理想,他开开心心地上房补漏、挑水劈柴,心甘情愿做一个小老百姓,他原以为就这么过一辈子了,他以为自己是个健康、快乐、与人为善的年轻人,那个时候的他就是这样,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
  在冥想中他慢慢回到咸阳。透过路边那些安宁人家的黄土院墙,他看见一位老人沉入梦乡,他的鲢鱼胡子软绵绵地耷拉下来,伴着呼噜声微微颤动,一个和颜悦色的妇女走进厨房,她每天准备三十人的饭菜,此时他迷恋幻影的程度与田鸢不相上下,他还看见一个气定神闲的姑娘对着镜子剪头发,把手伸进梳妆台的抽屉里……这些幻影一闪而过。现在他知道,东郭先生一家是世上仅有的不使他孤独的人。他终生懊悔的是赶往断头台时没有为他们祈祷,当时他还不能肯定他们在断头台上,又深深地爱他们,完全具备通过冥想改变历史的条件,而他竟然没有这么做。那一年他把桑夫人送到四公子家,听四公子说一个“小木匠”还活着,就想:生死之事未必有定论,难道你们也活着吗?于是他用迟来的祈祷为东郭先生一家求生。他没兴趣打听这个“小木匠”是何许人,也不关心为什么桑夫人一听这名字就老泪纵横,他不知道这个“小木匠”给桑夫人的暮年旅行带来了何等的震撼。

木鸢时代的回忆
  当田雨把桑夫人送到海边时,四公子那把生锈的锁终于不在门上了。四公子见到桑夫人时说,亡国那年,小木匠来过,后来他当了客卿,带六千童男女出海去了。桑夫人掐指一算,从亡国到现在,十年了。她就开始自责:十年我都没有来问一声!她在悔恨的泪水中回想这十年—从云中到咸阳,从幸福安宁的假象到一轮一轮的聚散离别,不知多少东西缠得她动不了身。她想:田鸢,你这个倔小子,死活不相信我的话,也不给我机会去寻根,十年来,你的幸福、你的悲哀、你的死活成了我全部的牵挂,我真的成了你的娘了,你亲爹的下落反倒成了我自己的事,一拖再拖!四公子尽量安慰她,但不了解她悲痛的真相,他一直以为小木匠是桑夫人的情人,没想过小木匠和他妹妹私通,就是他外甥田鸢的亲生父亲。有时候桑夫人想回咸阳去等田鸢,又怕再次错过小木匠,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在海边住着,就是对小木匠的召唤。田雨每次来都向她许诺:一见到田鸢就催他来,于是,在田鸢与小木匠这两根线的牵扯下,桑夫人就留在了离小木匠比较近的这头。
  四公子和桑夫人沉浸在木鸢时代的回忆中,他们在散发着檀香味的堂屋里、大株黄石榴的阴影下、海和盐的气息中,慢悠悠地回顾往事。附近的海滩唤醒了四公子的回忆,“就在这个礁石上,当年他背着破布做的翅膀往下跳。”他们回到临淄城,站在昔日的盐官府门口往里看,这儿曾经是他们的家,留下了他们的青春年华,但今天已经看不到荷塘、游船和木兰花长廊。他们来到西郊的草地上,桑儿仰望着满天的木鸢,泪如雨下,她年轻时的春天也是这个样,那些木鸢,那云,那风,都没变,就连芦苇丛都没有变化,她钻进去寻找二十年前失落的木鸢,打扰了一对情侣。她跌跌撞撞地逃出来,在风中听见若姜的笑声。她在草坡上寻找二十年前轮椅的辄印,却用泪水滴出一条路。

千童城
  在狩猎场门口,桑夫人从出入的公子哥中仿佛看到了十一岁的田鸢。一条征集童男女的告示吸引了他们,上面列着家庭背景、年龄等方面的限制条件,声称应征家庭将受到如何的奖励、应征的孩子将前往怎样的仙境。桑夫人的心在往外蹦,因为四公子说过小木匠就是带童男女出海的人。她反复看告示,想找到小木匠的蛛丝马迹—比如“客卿”“许大人”这样的字眼,或者“许黻”的印章,但是都没有。四公子不太相信这是许黻干的事:“如果他没有找到仙草,怎么敢回来呢?他要是找到了仙草,又何必再出去呢?”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带桑夫人去找征集童男女的机构。官吏要他们拿户口牌来,他们说不是临淄城的,官吏让他们回自己所在的乡去登记,他们说只想知道负责此事的全国总部在哪儿,官吏不耐烦了:不在我们这儿应征就别瞎打听。在临淄街头,他们在车里熬了一夜,桑夫人反复念叨:“就算不是他,找人带个口信也好啊。”第二天早晨,他们满怀希望回到海边,找到乡里的衙门,很多人对此事一无所知,当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位管教育的长老告诉他们,这事好像归啬夫管,他们又找啬夫,啬夫不在衙门里,他们便找到他家,这位官吏还在睡懒觉,被他们吵醒很不痛快,磨蹭到堂屋对他们说:“没人来应征,你们倒挺积极的。”他们说不是来应征的,只是来打听。啬夫火了:“不应征捣什么乱?”桑夫人扑通跪下:“招童男女的客卿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求您告诉我他在哪儿!”
  啬夫说他只管把童男女交给郡里,至于朝廷里管这事的人是谁,在哪儿,他怎么可能知道。四公子和桑夫人谢过之后告辞。刚走到堂屋门口,他们又被啬夫叫住了:“喂,童男女集中在黄河的入海口—无棣沟,你们上那儿去碰碰运气吧。”
  回家后,四公子给仆人留下话:如果有人来找桑夫人,就让他住下来等着。然后他们驾车奔向无棣沟。桑夫人觉得一辈子的跋涉都没有这段路漫长。三天后,一座连绵数十里的造船台展现在面前,工匠们说童男女关在离海边一百里的千童城里。在千童城门口,卫兵不放他们进去,桑夫人试探着问:“这里面,有没有一个许黻?”卫兵说:“许客卿在咸阳征集百工。”一听这话,桑夫人浑身一软,跪下来不停地磕头。卫兵们都围过来劝:“跪下我们也不敢放您进去呀,要杀头的。”桑夫人泪流满面,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四公子一边搀她,一边对卫兵们解释:“她不是求你们,她这是在谢谢你们呢。”他把桑夫人拉起来,扶着她往车上走,说:“咱们去咸阳!”桑夫人能说出话来了:“田鸢啊,田鸢,你到底在哪儿!”此时此刻,她恨透了这没心没肺的孩子,一年来连封信都不来。一个好心的卫兵劝他们:“别往咸阳跑了,说不定你们刚到咸阳,他又回来了。”四公子指着桑夫人,气愤地说:“这是许客卿家里的人,你们不让她进去,她在哪儿等?”一位军官过来问话,四公子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军官问老太太到底是客卿什么人,四公子犹豫片刻,恶狠狠地说:“是他夫人!”军官打量了她一会儿,客客气气地说:“我可以介绍你们到传舍去住,你们过些日子再来打听吧。”
  军官不敢肯定客卿愿不愿意见这个老太太,她也许是被客卿抛弃的糟糠之妻吧。他把这两个老人带到了传舍,安排他们住下来。三天后他们又来打听,许黻还没回来。过五天又是这样。军官答应客卿一回来就通知他们。过半个月还没有消息,桑夫人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说胡话,一会儿叫“小木匠”,一会儿叫“鸢儿”。四公子怀疑许黻就在千童城里面,当兵的骗他们,他就拿出当年刷反秦标语的劲头,在千童城附近的墙上、树上、地上、岩石上到处乱写:“桑女犹在。”下面留着传舍地址。
  他回到传舍,听见桑夫人奄奄一息地念叨:“留在这儿,鸢儿来了怎么办?回去,小木匠来了又怎么办?”一天一天又过去了,窗外每一阵脚步声都让他们心惊。桑夫人烧退了又整天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后悔啊……龙卷风过后不该往北走……该往海边走……”当她恢复一点元气时,就跟四公子上街看那些标语,它们多被雨水浇掉了。四公子一怒之下雇了一帮人,腰间吊着绳子,在千童城大门对面的峭壁上用油漆刷出“桑女犹在”四个字,每个字有一人多高,下面一行脑袋大的字是传舍地址。回到传舍,桑夫人开始咯血了。四公子懊悔不已,“要是到咸阳去找他,早就到了!”桑夫人气若游丝:“去了也找不着。他不回来,我就死在这里。”但是她又想吓退死神:“我扛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都挺过去了!”四公子一边给她捶背,一边赞叹她忠心耿耿保护田家的孤儿。二十年前,这位公子连正眼也不曾瞧过这个女奴。在这新的患难之交中,桑夫人毅然交出珍藏多年的秘密,免得带到坟墓里去:“鸢儿是小木匠的儿子。”
  她和盘托出:芦苇地、牲口、小木匠赎罪的夜晚、礼服、信使和医生、若姜的遗言……四公子目瞪口呆地听完这一段故事,然后跑出去找人,在岩石上再添四个字:
  “鸢儿尚在!”
  一千次脚步声总有一百次停留在门口,然后进来一位送水扫地的客栈伙计,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嘲弄了,所以当一个方脸络腮胡子的人推开门的时候,桑夫人躺在床上没有睁开眼睛,四公子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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