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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版]-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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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妾也罢,做妻也罢,结果都是留在龙相身边,和他过一辈子。丫丫平时照顾他、伺候他,挨他几句骂和几下打,都是不在乎的,都是能忍受的。因为相信一切苦难都有尽头,自己总有一天长大成人,会脱离龙相自成一家。况且实在怕极了,她还可以逃。往哪儿逃?往有大哥哥的地方逃。
她不拜菩萨不拜佛,在最委屈、最恐慌的时候,她往大哥哥的身边躲。
活到如今,她长大了。毫无预兆地,龙相也当真要娶她了。她想自己这一回若是嫁了他,便终生都是他龙家的人,被他吓死打死也不能逃了。一辈子,几十年,从现在一直到死,都只能守着他一个,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心里一点光亮也没有了。自己嫁了,大哥哥也一定要娶,届时三人成了两家,自己也再没有资格去找大哥哥当靠山了。
丫丫不记得自己和婶婶说了什么话,总之恢复清醒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对面的西厢房没有灯光,可见露生还没回来。露生是她的魂与神,露生不回来,她便要失魂落魄。回头望了望东厢房的玻璃窗,隔着窗子,她看了婶婶一眼。
她什么话都没有对婶婶说。活到十七岁,她终归还是懂得了些许人生道理,知道有些话说了不但是白说,而且还要引起风浪。一个小丫头,爹娘都不肯要,能嫁给少爷做正房太太,这是一步登天。自己只要说出半个“不”字,就是不识抬举,就是给脸不要脸。
幸好,她还有个大哥哥。对谁都不敢说的话,可以对大哥哥说。她还知道大哥哥手里有点钱,离了龙家也饿不死。
若是真能离了龙家,放心大胆地过几天好日子,那么挨饿她也愿意。况且她还认识几个字,洗涮、缝纫都能做,她想无论到了哪里,自己都不至于成为累赘。至于大哥哥——大哥哥更是比自己强得多,她在整座县城里,还没见过像大哥哥这样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丫丫想见露生,想得心急如焚。婶婶的眼睛藏在玻璃窗后,她不敢再往西厢房里跑,站在院子里,又怕龙相会突然回来。走投无路之下,她垂着头溜达出去,一直走到了龙宅后方的荒园子里。
抱着胳膊蹲在一堵断壁残垣旁,她知道这里是决计无人来的,所以反倒有了一点安全感。仰起头望着天,她看见老树昏鸦,还看见若干年前,三个小孩子一个牵一个地爬到墙上,排着队来回地走,练胆量。
丫丫在荒草丛中静等着露生,而露生在城内营部里,静等着龙相。
龙相下午出了城,说是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于是他决定守株待兔。
第十二章:无计
露生知道龙相今晚是必回来的。而且据他所知,在回家之前,他必定先到这军营里转一趟,因此等得心无旁骛,在屋子里“坐如钟”,长久地纹丝不动。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龙相便回来了。
龙相做了个戎装的打扮,兴许是骑马跑了长路,马靴上还带着马刺,走起路来一步一响。进营之后听闻白少爷来了,他一步一摇地晃进了屋子,对着露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齿,“嘿嘿,你怎么来了?”
露生先前一直在出神,冷不丁地见他晃了进来,一颗心向上一提,整个人像受了刺激似的,随着那颗心一起向上耸了一下,仿佛是要一跃而起。
然而他终究没有一跃而起,而是安安然然地站起身,态度沉静地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讲,在家里说不方便,就找到这里来了。”
龙相拖泥带水地走到露生身边,向后一跳坐到了桌子上。神情惫懒地打了个哈欠,他把眼皮向下一垂,让长睫毛遮住了一半的黑眼珠,“说吧!什么事?”
露生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想起龙相那疯狗一样的脾气,其实他也打怵,但怵归怵,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因为这不是小事。丫丫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全看今天这一席话了。
“我听家里人说,你要娶丫丫?”
龙相将眼皮向上略抬了一分,勉强算是正视了露生,“没错。我都二十了,该讨老婆了。下午你和丫丫干什么去了?我一不在家,你俩就偷着出去玩,王八蛋,背叛我。”
露生转身面对了龙相,抬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想把那他一双眼睛摇开,“龙相——”
龙相果然睁开了眼睛,但是不等露生把话说下去,他那脑子里又转过了新念头,“哎,我有表字了,叫作云腾。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样?就是这两个字都不大好写,要不然你再给我想个好写的?算了算了,不好写就不好写吧,反正也用不着我自己去写这两个字。”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不松手,仿佛两边肩膀是他的灵魂所在,握住了肩膀,便能直击他的心灵,“别打岔,龙相,你听我说,你不能娶丫丫。”
龙相闪动着睫毛,显出了一脸挺漂亮的傻相,“为什么?”
不等露生回答,他又说道:“徐叔叔也说我该娶妻了,我说我想娶丫丫,他说我又不用攀着丈人登高枝,尽管想娶谁就娶谁,只要姑娘是个好姑娘就行。我想丫丫虽然是笨了点儿,可也不是特别笨,对我也挺好,长得也不赖,干脆就是她吧!还方便,给她换一身红衣服,我俩把天地一拜,直接进屋入洞房。”
露生盯着龙相的眼睛问道:“龙相,如果是我求你,求你别娶丫丫,你能答应我吗?”
龙相一愣,“什么意思?我不娶,你娶啊?还是你怕我和丫丫结了婚,就不和你好了?不会,丫丫对我好,你也对我好,我怎么会娶了丫丫就不要你?你是个男的,我没办法。你要是女的,我把你也一起娶了,让你做大,丫丫做小。反正丫丫也不会吃你的醋,你比丫丫聪明得多,管家肯定比她强。唉,露生,我要是皇帝就好了,我当皇帝,你当太监,丫丫当皇后。”
露生听他专把正经话往邪里说,又急又气之余,几乎要哭笑不得。将对方的两边肩膀又抓得紧了些,他正色说道:“你别闹,我来这里也不是逗你玩的。丫丫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你想想我为了保护她,这些年挨了你多少打?”
龙相听到这里,微微张开了嘴,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颜色。
露生继续说道:“你再想想,若是没有我,那么那些打骂,是不是都要落到丫丫身上了?”
龙相把嘴闭上了,又将下巴往回一收,两条乱踢乱磕的腿也老实地垂了下去。
露生直视着他的眼睛,要一鼓作气把话说完,“我现在身上有不少伤疤,都是你咬出来抓出来的。我皮糙肉厚可以忍受,但丫丫能忍受吗?就是忍,你想让她活活地忍一辈子吗?你说她对你好,可你呢?你对她好吗?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虐待谁,你只是性情暴躁,只是脾气上来了非发泄不可。可是恕我说句自私的话,既然是非发泄不可,那我宁愿你另娶他人,横竖我不认识那个姑娘,她受苦受难,我也不心疼。”
龙相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
“丫丫是我家的人,别说我打她,我就是杀了她,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你心疼也白心疼,她是我的,不是你的,知道吗?还别说她,就连你——你吃我的喝我的,是我家把你养到这么大,连你都是我的!知道吗?”
露生知道他一贯不讲道理,所以此刻几乎是要哀求了,“龙相,你权当是可怜可怜她吧。我知道你喜欢她,可你能管得住自己的脾气吗?你一边说自己喜欢她,一边由着性子地欺负她,这叫喜欢吗?”
龙相向后一仰头,做恍然大悟状,“噢——我明白了。我脾气不好,你脾气好;我不喜欢她,你喜欢她。我白天一出门,你俩就立刻跑出去鬼混。怪不得不让我娶丫丫呢。我不娶,好留给你娶,是吧?”话到这里,他双眼一瞪,猛然吼道:“是吧?!”
露生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两只腕子,又上前一步,用身体把他那两条腿挤得紧贴了桌子,让他不能张牙舞爪地乱打。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他求龙相“别吵”,而龙相从鼻孔中呼出两道粗气,居然当真听了他的话,没有由着性子大发其疯。
“我困了,懒得理你。”他恶狠狠地告诉露生,“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陌生女人,我就和丫丫在一起最舒服。丫丫不像你这么记仇,我欺负你几次,你没事就拿出来说一说,生怕我忘了;丫丫从来没说过,丫丫一直让着我,丫丫对我最好,比你好!你别再和我啰唆了,我不想听。还有,你要是敢背后使绊子,撺掇丫丫抗婚不嫁,我他妈的先收拾丫丫再收拾你,一个我也不放过!你还想让我帮你打满树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打什么满树才!你不听话,我先揍你!你不服,那就给我滚!你敢滚,我就打折你的腿,正好杀鸡给猴看,吓唬吓唬丫丫!”
露生看着龙相,脸上渐渐失了表情。
真的,他想:自己怎么把大事给忘记了?如今的龙相,不止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混账弟弟,也是一柄利刃一把快枪。自己若是真和他闹翻了,又怎么去给父亲和妹妹报仇?丫丫固然可爱可怜,是他这些年一直捧着护着的小妹妹,可死去的秀龄就可以不算数了吗?他现在还记得秀龄的身形面貌,如果秀龄不死,现在也是大姑娘了。
如果没有满树才,他自己也一定不是现今这番模样了。无需人说,他自己也时常感觉自己像是龙相的家奴。人人都喊他一声露生,谁还记得他的本名叫作白颂德?
不知不觉间,他慢慢松开了龙相的腕子。热血退潮一样往下落,他恢复了平日白皙的脸色。忽然无话可说了,忽然手足无措了,他对着龙相一抬手,很无聊似的,在对方的头上摸了一把。掌心生出异样的触感,是他的手掌滑过了一只龙角。那龙角长了这么多年,依旧蛰伏在头皮底下,是个萌芽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露生胸中忽然黑血一翻,想要一刀戳下去,把这两个小疙瘩剜出来,让龙相抱着血流如注的脑袋惨叫哭号。他要疯就让他疯去吧,他要死就让他死去吧!这个世界已经太善待他了,自己和丫丫也都对他太好了,他应该为此折寿了!
龙相抬手捂住了他的手,歪着脑袋特地用角蹭了蹭他的掌心,又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就跟我回家去!我困死了!”
露生抽出了手,轻声答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咱们回家吧。”
龙相不知为何会这么困,到家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就要往床上滚。露生没有惊动旁人,自己动手给他脱了马靴与军装,又拧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了擦手和脚。
这些举动都是他不假思索做出来的,做完之后站在床边,他望着背对自己闭了眼睛的龙相,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伺候他伺候得太久了,竟已经习惯成自然。
不是自己,就是丫丫,自己多干一点,丫丫就少干一点。唯有他是独尊的,是为所欲为的。露生盯着他,那感觉不是纯粹的痛恨,也不是纯粹的嫌恶。像是嗅到了过于复杂和浓烈的香气,他无法进行准确的分析,只是感觉身心不适,又想流泪,又想呕吐。
他在心里对床上的背影说话:“你去死吧。”
然而就在此时,床上的龙相忽然回了头,直勾勾地看他。
露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神经质的人,往往会有分外锐利的目光,比如此刻的龙相。龙相没说话,只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这一声让露生忽然有些怕,他想:这疯小子也许有所预感,冥冥之中听到了自己的诅咒。
于是他扭头便走,不给龙相继续审视自己的机会。
露生一鼓作气走回了西厢房,抬手推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条湿毛巾。
他不肯再返回到龙相那里去,故而进门之后把毛巾随手一丢,然后便摸索着要去找火柴点蜡烛——龙宅如今虽然也架了电线通了电,但那发电机提供的电流并不稳定,所以电灯靠不大住,反倒是蜡烛、油灯更方便。
然而未等他伸手摸到火柴,黑暗角落里忽然响起了声音,“大哥哥。”
露生一怔,立刻抬头闻声望去,“丫丫?”
一个黑影快步冲撞了过来,带着熟悉的气息和温度。紧接着是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背,“大哥哥,你别点灯,灯一亮,外边的人该看见我了。”
露生没言语,只是下意识地一翻腕子握住了那只手。
这不是一只陌生的手,小时候,他曾牵过它无数次。一手是丫丫,一手是龙相。后来长大了,他开始回避她的手,但也没到“男女授受不亲”的程度,因为他俩一个是大哥哥,一个是小妹妹,朝夕相对,没法不亲。
手指缠着手指,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恐慌而又悲哀地互相牵扯。丫丫整个人都在打哆嗦,但是已比方才镇定了好些。她是没有主意和宗旨的,露生就是她的主意与宗旨。在她心中,露生几乎是全能的。自己再怎么怕,再怎么走投无路,最后方都还有个大哥哥。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只要自己能够及时地躲到大哥哥身后,那么风雨过后,就还是天下太平。
但这一回的风雨,是狂风暴雨,她也不知道露生应当如何应对了。实在是没法子的话,那么——
她仰起脸,用耳语一般的轻声说道:“大哥哥,我不想嫁给少爷。我怕他。”
在看清露生那微微颔首的姿态之后,她得了鼓励,索性把心一横,“大哥哥,要不然,咱们跑吧。”
露生攥着她的手,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他能依稀看清丫丫的眉眼。丫丫的眉眼从来没有这样生动过,眼角眉梢全流动着光彩与情意。眼巴巴地仰视着露生,她知道自己和大哥哥一旦离了龙家,便要改天换地,活出个新样式了!
到那时候就好了,就再也不用怕了。即便不小心做错了事情,也不必闭着眼、咬着牙,去等待接下来那雷霆一般的怒斥或者防不胜防的拳脚了。那样的日子会是什么滋味?想象不出,一定是好的。哪怕穷了,穷到吃糠咽菜了,也一定是好的。
这想都想象不出的好日子让丫丫心中生出一阵酸楚,她想再向大哥哥做出一点保证,保证自己绝不是个好吃懒做的笨丫头,两个人跑出去了,她绝对不做他的累赘。他不是总说现在外面的女子也都和男子一样了吗?她不比她们缺少什么,也没有裹那残废一般的小脚,真到了事情临头的地步,她想自己也敢出去自力更生,卖力气赚钱。
可是未等她真正开口,露生却是轻轻放开了她的手,“丫丫,你还是嫁给他的好。”
丫丫立时愣住了。
风吹云动,遮了月光。露生的人融化在了夜色中,只有声音继续响起:“我没想到他是要娶你做正妻。做妾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能够做龙家的正房少奶奶,那对你来讲,也就不能算坏。”
丫丫大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只有露生的声音在教导她。那声音斯斯文文的,冷冷静静的,简直带了寒意。
“我是一无所有的人,你跟了我,前途不可预料。但是嫁给龙相,一生一世荣华富贵,大概总是没有问题的。”
丫丫低了头,这一回,她开始快速地眨眼睛,整个人像发了疟疾似的,抖得牙关直响。
但是她也不哭,也不闹,只嗫嚅着问道:“大哥哥……你不带我走呀?”
然后她感觉露生好像是笑了一下——没抬头,没看见,屋子里一片漆黑,抬了头也是一样看不见,但她就是感觉露生笑了,而且还是苦笑。一只大巴掌从天而降,拍了拍她的头顶,随即露生的声音响起来,依然是那么斯文、那么冷静,“丫丫,听话。”
丫丫垂下了头,一颗心也在腔子里往下坠,垂死挣扎一般的,她硬着头皮又说了一句:“我不怕苦,我没想要荣华富贵……”
露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声音清朗而又低沉,在丫丫耳中,曾经比任何音乐都更动人,“丫丫,听话。”
丫丫闭了嘴,其实她的话还没说完,可是中气不足,她说着说着就断了气息——气也没了,话也没了,甚至周围一片茫茫黑暗,连她的大哥哥也没了。
头脑恍惚了一下,她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世上本来没有大哥哥,自己也并没有长大,此刻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夜里,是刚刚挨了少爷的打。
打就打了,没处讲理,没人管她,哭也白搭。于是她只好放空头脑,也不思,也不想。不思不想的时候,人就如同木石,很疼的地方,也不那么疼了。
迈步绕过前方的露生,她推门走了出去。夜很静,也很黑,她抬头往天上看,看到今夜的星星竟是那样亮与大,熠熠生辉。有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的光芒也璀璨如同一道金虹。
她无忧无虑的少年光阴已然过了,她所有不得见人的美梦也破灭了。她还没有真正地姹紫嫣红过,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糊里糊涂地就这么完了。
丫丫悄悄地回房睡觉,谁也没有惊动。和衣躺在床上,她虚脱一般地闭了眼睛,呼吸微细。因为方才与露生的一相会一表白,已经耗尽了她毕生所有的勇气。
所以她现在恢复原形,重新变得又懦弱、又笨拙。
与此同时,露生也上了床。端端正正地仰卧在床中央,他似睡非睡地做了个梦。
他梦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一堵高墙下,墙头上面坐着秀龄。他知道墙后有坏人追杀过来了,所以向上举起双手,要接住跳下来的秀龄。然而向上定睛一瞧,他发现秀龄不见了,墙上人变成了七岁的丫丫,丫丫噙着食指,低着头向他天真羞涩地笑。
没有秀龄,丫丫也行。他急得一蹦三尺高,拼命去抓丫丫的脚。可是就在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丫丫之时,丫丫忽然无声地向后一晃,被人从后方硬拽了下去。
他在梦里怔了怔,然后转身便跑,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我把丫丫也给丢了。”
他跑得很急,明知道自己是抛弃了丫丫,可因为怕被那些坏人追上,所以一路逃得头也不回。如此狂奔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猛地一睁眼,带着一身冷汗清醒过来。
扭头望向窗外,他看见了暗淡的晨光。心有余悸地微微喘息着,他知道自己这一夜牺牲了什么。
为了利用龙相复仇,他把丫丫和自己全牺牲了。本是一对姻缘,如今两离散。丫丫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住那小疯子的荼毒?而自己见死不救,又有什么面目再去充她的大哥哥?
在接下来的几天,露生都想方设法地避着丫丫。而丫丫仿佛当真意识到了自己的准新娘身份,也躲在房内不大出门了。
几天之后又过了几天,本县最大的成衣店派来了大马车,送来了新制的凤冠霞帔和四季衣裳。那衣裳大概是很贵重的,小伙计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衣裳盒子鱼贯而入,神情全都很肃然。银楼的掌柜也亲自送来了金银首饰,首饰装在锦缎匣子里,匣子摞匣子,叠得老高,由几个大伙计捧着。
衣裳和首饰进了龙家的门,被一队老妈子接过去送到了黄妈屋里。黄妈把那衣裳盒子打开了看,旁人跟着看,一边看一边低低地惊叹。衣裳太多了,一样一样地看不完,于是黄妈转而去开首饰匣子。匣子本身已经是花团锦簇了,匣子一开,里面更是宝光闪耀,看得老妈子们瞠目结舌,黄妈更是又要笑又要哭,张罗着让人去把丫丫叫过来。
然而丫丫没到,龙相先回来了。
龙相没进屋,站在院子里喊道:“黄妈,东西都到了吧?”
黄妈在屋里走腔变调地答应了一声,还是个又哭又笑的状态。颠着小脚往外走,她费了十分的力,只迈出了一分的步。而未等她走到门前,龙相又开了口,“那我这几天就把丫丫娶了得了,下个月还有事,我可未必在家!”
黄妈终于推开了房门,“这几天就办?”
龙相不耐烦地一挥手,“速战速决,就这么定了。自从说要结婚,丫丫就开始躲着我,我回来一趟,连她的人影都看不见。总这么着哪行?”
黄妈一看龙相要发急,立刻像要哄天神似的,堆着笑容满口答应。
而龙相这话说了不过几个小时,又有女客光临龙宅,正是徐参谋长的太太。
徐太太和黄妈做了一番长谈,因为徐太太乃是一位雍容高雅的夫人,在黄妈眼中,很有几分贵妃气度,所以这场谈话被黄妈铭记于心,无论何时提起来,都感到一种心满意足的光荣。
而在这场长谈结束之后的第二天,黄妈就把丫丫送到徐家去了——徐太太实在是个好人,愿意将徐宅收拾一番,临时充作丫丫的娘家。要不然让丫丫从前院嫁到后院,虽然也无不可,但说起来终究是有点不大像话。
徐太太这样善解人意,丫丫,在黄妈眼中,却有点给脸不要脸的意思。不但不欢天喜地,反倒终日沉着一张脸。黄妈向她提起龙相如何如何,她一言不发;黄妈现在要亲自带着她上马车往徐家去,她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都跟着黄妈走到大门外了,她忽然不声不响地站了住,黄妈催她赶紧上车,她抬头望着马车,却是如同钉在了地上一般,一步也不肯再迈。
事情越进行越真切了,真切得让她感到了恐怖。今天她上了这辆马车,再回来时就不是现在的她了。她忽然变得很不甘心,她总觉得大哥哥会在最后关头出现,拉起她的手往远方跑。
然而最后她并没有等到大哥哥,只等到了黄妈的一巴掌——黄妈照着她的后背拍了一下,急道:“你这孩子,发什么傻呢?”
随后她便被黄妈推搡上了马车。
大马车把丫丫和黄妈拉了走,一走便是三天。三天之后的凌晨,丫丫以徐太太干女儿的身份起了床,开始被无数仆妇簇拥着梳洗打扮。黄妈彻夜未眠,然而比任何人都更有精神——自从进了徐家的大门,她便从“黄妈”升格成为了“老太太”。“老太太”三个字含着无上的荣光,让黄妈心中激荡着一股雄风,耳内一直是鼓乐齐鸣。将胭脂一层一层地拍上丫丫的脸蛋,她始终是感觉不够鲜艳。
新娘子上轿之前,按照本地的规矩,鞋底是不能沾土的,须让娘家的兄弟把她送到轿子上才行。丫丫没有娘家,于是徐参谋长的小儿子出了马,一路把丫丫背出了徐宅。丫丫头上盖了红盖头,盖头上面描龙绣凤,边缘垂着金灿灿的沉重流苏。她被盖头压得弯了颈子,然而始终不言不动,是一尊脆弱沉默的像。
天始终是不亮,喜气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徐宅老小全出动了,围着丫丫跑前跑后。徐小少爷背着丫丫走到哪里,徐家的小孩子们便蜂拥着跟到哪里。黄妈也盛装打扮了,两只小脚忽然利落起来,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端庄傲然。一双眼睛打起精神,她又要防备着小孩子们的脏手触碰丫丫的喜服,又要担心徐小少爷身坯瘦弱,会驮不动背上的丫丫——天知道丫丫这身喜服得值多少银子,反正比戏服还重,简直是可以传代的宝贝了。不过前方就是徐宅的大门槛,仆人正在忙着推开大门,只要丫丫跨过门槛上了轿子,这一道礼节就算是完成了。
然而就在徐小少爷抬腿要出大门之时,丫丫忽然动了。
丫丫抬起一只手,扳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板,整个人随之颤抖起来,红盖头下传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徐小少爷向前迈了一步,没走动,因为丫丫抓紧了门板,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黄妈抽出帕子一揩眼角,也落了泪,同时越发地满意。姑娘上轿之前是应该哭一哭的,谁见过欢天喜地的新嫁娘?所以丫丫真是个好丫头,真懂事。含泪上前一步,她硬扒开了丫丫的手指,同时絮絮叨叨地劝道:“好姑娘,不哭了,又不是把你嫁到远处去,这还不就和回家是一样的?”
红盖头下的丫丫激烈地摇了头,一边摇头,她一边哇哇地哭出了声音。僵硬冰凉的右手甩开黄妈的手,她挣扎着还要去抓那一扇大门。黄妈见势不对,一边落泪一边又去扯她的手。徐小少爷得了机会,连忙向前快走,于是丫丫的手再去抓,就只抓了个空。天旋地转地被人塞进了花轿里,她号啕着依旧是哭。
她太怕了,她这么怕,大哥哥怎么就这么忍心,真的不来救她?
身体猛地向上一腾空,一瞬间鼓乐轰然齐鸣。声浪把她抛了上去,然后由着她哭她落,再没人管她了。
花轿在城里兜了一圈,引了无数百姓观看,然后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龙宅。
龙相也起了个早,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胸前交叉系了个大红花。他不喜欢这朵大红花,不想带,可陪伴在一旁的徐参谋长认为他应该带——不披红挂绿,怎能算是新郎官?
露生坐在一旁,知道徐参谋长的心思。徐参谋长显然也是非常地了解龙相,所以宁愿让他自由结婚。横竖无论他娶了谁家的姑娘,凭着他的性情,最后他的岳父岳母都会恨死他。与其如此,不如让他娶个自己心爱的丫头,也免得因为婚姻再树劲敌。
这条活龙真是个宝贝,也不知他有何德何能,居然能让所有人都宠着他、让着他。
挂了红花的龙相显得有些不耐烦,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他先是抖腿后是咂嘴,又把手里一顶插了小金花的呢子礼帽向上抛来抛去。就在他马上要坐不住的时候,仆人笑着跑过来,告诉他“新娘子到门口了”。
龙相接住礼帽往头上一扣,脸上没有丝毫喜色,起身拔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他妈的我还以为死在半路了呢!”
徐参谋长追了出去,露生也向前走了一步——走过一步,就不走了。
可是一转念,他还是继续迈了步。他想看看丫丫做新娘的样子,新娘不是他的,那么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在露生赶到大门前时,龙宅已经乱成了一片。因为新娘子下轿之后,照理应该在进门之前迈过一只火盆,取个红红火火的吉祥意思。然而龙相不懂这个礼数,以徐参谋长为首的众人忙昏了头,也忘了对他进行教导。结果他跑到前头一看,发现有个大火盆拦住了丫丫的道路,立刻亲自动脚,把大火盆踢了开。这一脚还挺有劲,踢出了一院子的火炭火星,险些烧了他自己的袍子。
幸而火盆摔了,再放一个就是,院子也并未因此失火,所以这只算是婚礼中的一支小插曲。但徐参谋长见龙相是明显有些不耐烦,所以审时度势,将接下来的一切步骤全进行了简化。像一阵风一样,他欢声笑语地把新郎新娘刮进了新房。将一柄喜秤递给龙相,他小声地指挥道:“少爷,该掀盖头瞧新娘子了。”
龙相拧着眉毛问徐参谋长:“拿秤杆子掀?”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全笑了。徐参谋长连连地点头,黄妈也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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