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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菩提-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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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要闹,就闹得大一点!”
  黄龙长啸一声,驾起万里长风,朝极北之地轰然掠去!
  此刻,极北之地上的入口已经越扩越大,其下传出的巨震也愈来愈接近地面,除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脚步声,就是滔天喷涌出来的死魂亡灵,纷纷尖叫着逃向人间,犹如一海搅动的沸雪,把原本就晦暗不明的天光遮盖得更加阴霾。
  封北猎厉喝道:“守住黄泉的入口,不能让应龙靠近一步!”
  但他却想错了,应龙铺天盖地的双翼仅是在上空停滞了一瞬,随后便向更北方飞去,速度之快,近乎掀翻了半个极北之地的人潮人海!
  羽兰桑道:“怎么……”
  “封北猎!”苏雪禅衣衫手持长剑,自龙身一跃而下,正对着风伯雨师所坐镇的整个辽阔的极北之地,弯似残月的剑光奔逝雷霆,砉然向二人斩去,“你在往哪里看?!”
  封北猎一惊,但他们头顶的巨龙在天空飙过巨大的风声之后就朝着北方继续飞翔,眼下,他们的面前只站着苏雪禅一个人。
  虽然疑惑于应龙怎么会丢下菩提木一人,不过,封北猎还是错身旋开了那道厉厉剑气,不欲在这个紧要关头与苏雪禅纠缠太多,他侧头对羽兰桑道:“杀了他,不必等吾王归来后决断了。”
  羽兰桑的长袖振如雪色流云,转瞬便移至苏雪禅身前,她和封北猎同为逐鹿中侥幸逃脱的大能,自然不会把一个小小的树妖放在眼里,纵然苏雪禅身份特殊,可现在应龙不知所踪,想要刷什么花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
  苏雪禅的鼻端萦绕着数不尽的焦枯血腥之气,犹如浸泡在一缸无形的血泉里,每呼吸一次,心头的窒息粘腻感就更深一分。他的双目燃烧愤怒的业火,脸上还残留着半干的泪痕,他低声道:“封北猎,我为何要来这里,你当真一无所知吗?”
  封北猎的耳尖略微一抖,头未回,亦不回答。在他面前,黄泉的入口扩张得愈来愈庞大,下方已经有部分逃避不及的东夷人掉落进去,还有的想要扒住那光滑的边缘,吊挂在岩浆沸腾的蒸汽中,从上而下俯瞰,就像蠕动的蚁海妄图逃脱搅动漩涡的江流。
  羽兰桑长袖凛冽,带起一阵刺骨风声,他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我是如何逃脱山河社稷图的,你也一点都不好奇吗?”
  封北猎的眉梢轻轻一颤,似乎在霎时间露出了一丝极其讽刺的、奚落的笑意来,他道:“现在不管你和应龙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是无力回天,我又何必听你啰唣?”
  苏雪禅道:“你于我记忆中还没有看完的未来,在你眼里,也不重要么?”
  封北猎的神情一僵,羽兰桑的白袖凝结冰雪,端端滞在苏雪禅面前。
  “什么意思?”封北猎缓缓转头。
  流照君在风中倏然变大,犹如一叶轻灵而坚硬的羽毛,载着苏雪禅飞向更高的天空,他张开嘴唇,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模糊,然而却能清晰可辨地传进封北猎和羽兰桑的耳畔。
  “你看见了千年后妖族被神人国压制的情形;看见了九天众仙避世不出,在沉默中等待自己的小五衰劫;看见了钟山,看见了烛龙……那你有没有看见,千年后的逐鹿,蚩尤是怎么死的?”
  封北猎瞳孔骤缩,此时,膏壤下方的沉重脚步声已经离地面越来越近,大地在接连不断的震颤中,发出声声不堪承受的哀鸣。
  长风呼啸,苏雪禅衣襟翻飞,露出胸前鲜红似血的印痕!
  “——千年一轮回的世界,是时候该为此做个了结了,蚩尤!”
  与此同时,黎渊自擎天的鳖足下环绕攀爬,双翼环绕飓风,口中喷涌烈火,它的身躯好似绵延万里的巨江,自鳌足所在的深海翻腾而起,搅动着一海的波涛。
  那鳌足原是娲皇补天时镇压四极,撑开天地的神物,但在日月溃败、混沌颠倒后,又连番遭十二巫覆灭天地的大咒,苦苦支撑之下,巍峨高山般的表面早已崩出无数道细微的裂纹。黎渊发狂地怒吼一声,四海君王的权能瞬间遍布整个大海,怒涛波涌的白浪全都向它的身躯收拢、汇聚,而后又以胜过先前千百倍的威能喷发,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每一片湖泊都在震颤,每一条河流都在激荡,每一道暗涧都在山川里摇撼岩壁,天下的汪洋亦为之战栗了,极南、极东、极西处的三只鳌足下,深海波涛分列,随着黎渊的号令同时踏出三条龙须缭绕、明珠生光的水龙!
  昔日共工怒触不周山,令天柱摧折,地维倾绝,太虚流火齐发,膏墟洪水泛滥,幸得娲皇补天,才避免一场灭世的灾难。如今,黎渊若要撞毁擎天四足,造成后果的严重程度只会更甚共工百倍。
  寰宇在盘古的胸膛上获得新生,又用了一瓣花朵落下的时间迎来它的终焉。
  ——天上地下,狂龙一声咆哮!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封北猎终于骇然了,他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吼道:“你居然敢让他毁灭擎天四足!”
  “你颠倒混沌,屠杀众生,又能比我好到哪去?!”苏雪禅回以怒喝,“此刻就是最后的轮回了,还要多亏你千辛万苦地唤醒蚩尤,将他引到黄泉的入口!”
  “什……”封北猎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他手中的太杀矢就已发出尖锐的嗡鸣,那不像是面对杀戮时的兴奋,反倒更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
  苏雪禅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犹如燃烧到颓败的火焰,转眼便在边缘力竭难支,淬出枯槁的雪白,他周身的衣物皆化作了焦黑的飞灰,就连赤|裸的身躯也逐渐在狂风烈焰中模糊逸散,应龙双目滚下血泪,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这一刻,苏雪禅可以感到身体中的昆吾箭镞自血肉中破出,等待着他的命令和决心。没有太杀矢,他就是那张跋涉过千年的弓与弦,在射出箭镞的刹那,自己便会化作漫天的飞灰,消逝在万丈黄泉。
  但他却并不为此而觉得惧怕,此时,只有无边无际、苍茫旷远的悲伤充斥着他的心魂。
  一朵如玉皎洁的飞花自天际悠悠翻落,飘过他紧闭的双目。
  “死亡不是尽头,恰如滴水入瀚海,吹息入狂风……这世间,本就是有死有生,有生有死……”
  “众生在轮回中,就像奔向一条不会回头的河流。”
  “然金仙亦有溃散轮回、寂灭诸世之日,但长夜既在,薪火便不能休止!”
  “——后路已尽数覆没,向前走,别回头!”
  擎天四足齐齐断裂,苍穹坍塌,坤舆崩摧,尘寰犹如一枚混浊脆弱的水晶球,在失去了最终的支柱后轰然破碎,化作一海搅动的熔岩,沸腾的怒江!
  苏雪禅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胸膛白光爆射如同耀阳,上古的真言响彻人间,诸世皆黑,诸世皆暗,唯有这一点白芒,凝聚着日月星辰的精魂,万世不竭的光辉!
  第一枚昆吾箭镞用以射杀混沌生出的太古巨人;第二枚昆吾箭镞用以击落创造昼夜的紫金毕逋;而第三枚昆吾箭镞,则被苏雪禅用以崩碎黄泉,埋葬蚩尤。
  “住手、住手——!”
  人间的国消亡,阴间的国亦消亡,封北猎和羽兰桑发出不可置信的怒吼,竭尽全力,朝苏雪禅掀起狂如暴风的反攻。可这皆是徒劳,在宿命即将终结的威能中,他们的动作仿佛被禁锢在即将凝结的树脂里,缓慢得令人心焦,而后便是奔雷刹那,强光照彻坤舆洪荒!
  光海震荡,万里云烟滚滚,碧落与黄泉只寂静如死了一瞬,随即就发出淹没所有、颠覆所有的爆响!
  应龙砸落鼎沸深海,风伯雨师被昆吾箭镞的威力近距离蒸发殆尽了全身的血肉,死人的国度和活人的国度统统爆炸坍塌,在宇宙中化作混茫无序的星尘,苏雪禅则飘浮于一切的起点与终点,眉发枯槁似雪,胸前破开一个大洞的肉身飞速腐朽飞散。
  ……要结束了吗,他改变这一世、这生世的结局了吗?
  所有人、所有物,尽在这灭世的浩劫中逝去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在最后拉住他的手……
  意识趋近湮灭的刹那,不断瓦解的世间遽然传来一声悠长遥远的清响,浩大恢宏的叹息回荡于他的耳畔。
  ——“痴儿!”
  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崭新的生机与活力,苏雪禅深吸一口气,猛地睁眼,竟于太虚之上看见了娲皇的身影!
  那太古的巨蛇环绕世界、吞噬世界、创造世界,同时也毁灭世界。娲皇的身躯巨大无比,她将寰宇用自己的蛇尾收紧,以奥秘不尽的双目注视着混乱中心的苏雪禅,右臂怀抱一面如镜平滑银白的海水,又以左臂支撑,将其高高倾泻,恍若吞天的星河,轰然灌注进这个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尘间。
  “南柯……海……”他喃喃地道。
  云梦蒸腾,从太虚倒灌的海水犹如千里烟波,滚滚而来,为苟延残喘的世界蒙上一层缓和光润的外表,亦制止了尘寰摧枯拉朽的崩塌,渐渐包围了苏雪禅目力所及的全部。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上,正对着娲皇俯瞰着他的双目。
  “……痴儿。”她再次轻叹一声,呼出的气息吹拂在苏雪禅身上,立即便令他产生了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他的肉身停止消散,转而缓缓凝聚,在缭绕的流云中,逐渐汇出原型。
  苏雪禅木然而悲哀地看着她,看着这位创世的神明,造成了这一切悲剧的神明。
  “众仙……为你而死……”他嘶哑开口,“世界,也因你而亡……”
  “死亡不是结束,只是另一个崭新的开始。”娲皇望向他的眼神,浑如看着一个自己宠爱的,但却又懵懂天真的小孩子,“恭喜你,白狐之子,你做到了。”
  猝不及防的,苏雪禅的眼角坠下一滴泪珠,滴落进浑厚波荡的海水中,“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什么?我改变了结局吗?我逃脱了注定要永世循环的轮回吗?”
  “……可我却一点都不开心,这又是为什么?”
  娲皇凝视他许久,最终叹息一声。
  仿佛画卷延展,盘旋荡漾的南柯海银浪排空,升起、徐徐张开在苏雪禅的面前。
  “无数个千年,我都在轮回中寻找生机。”娲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与此同时,南柯海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光澜。
  那是逐鹿之战的场景。
  对于这场战争,苏雪禅没看过十遍,也有八遍,早已熟烂于心,对接下来的走向熟悉无比,然而,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这次的走向与结局居然与他之前看见的所有都不同。
  画面里,蚩尤被打飞手中的太杀矢,只得徒手掷出一枚昆吾箭镞,应龙挥动双翼抵挡,还是被那枚坚不可摧的箭簇猝然穿投了血肉,投入了心口。
  ……但那枚箭镞没有破体而出,也没有落在菩提树的身上。
  黎渊生生承受了这一击,剜出了蚩尤的心脏,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南柯海中显示的逐鹿战场,居然没有他的出现!
  娲皇轻声道:“这便是一切的起始了。”
  苏雪禅怔怔盯着画面,大脑一片空白。
  南柯海中的情形还在继续推演,黎渊杀了蚩尤,在四海君王的基础上加封龙神,一时间权倾天下,八方礼让,可他的神色,却是苏雪禅从未见过的冷漠无情。
  好像他是一尊没有心的石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众生在他的眼里,就如烟云掠过磐石,不会为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蚩尤残留在他体内的怨气还是浸染了他,使他的性情逐渐发生了变化。和苏雪禅之前在南柯海里看到的结局别无一二——最后,黎渊也不能逃脱这宿命,他几乎成了第二个野心勃勃,妄图统治洪荒的蚩尤,并且无人能够阻挡他前进的步伐,在帝鸿氏选择与他同归于尽当做终结后,南柯海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接下来发生的情形。
  无数次的倒带重回,无数次的从头开始,苏雪禅亦跟着看到了数不尽的如果。有时是蚩尤战胜了中原人族,带领万物众生朝灭亡走去;有时是黎渊在逐鹿平原上被昆吾箭镞射杀,身躯自苍穹坠落大地;但更多的时候,世界还是在不停重复他第一次看见的过程:黎渊战胜蚩尤,遭受怨气浸染,结局则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最初的世界和时间线,其实是没有你的,”娲皇低声道,“在这个世界里,诸世的劫难也并非是兵主蚩尤,而是应龙。”
  “应龙是天然的造物,他学不会爱,也没有恨,这样的心境,正是蚩尤怨气浸染他的直接原因。可这个结局,我却无法更改,只得在一次次的轮回里尝试,尝试该如何挽回因我的纰漏而犯下的过错。”
  “当我已经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娲皇低下头颅,看着飘浮在光海之上的苏雪禅,“如果能有一个人,一个更纯善、更仁爱的灵魂,替他承受这个注定要令众生毁灭的结局,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
  “而你,白狐之子,你的生母身具幻世瞳,能看到三千诸世里的因果变幻,你作为她的孩子,说不定能脱出这循环往复的,诅咒般的命运。”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
  “这是……什么意思……”苏雪禅颤声道。
  娲皇张开双臂; 长发缭绕,绶带飘飘,犹如一尊巨大无比的,活着的神像,对她的信徒传道布教。
  “应龙为天下应劫,而你,则为他应劫。”娲皇道; “但是,当我穿过时空的桎梏,选择你来到千年时; 又有了了一个新的麻烦。”
  “——我没有想到,你竟和他生出了心头红线,百世姻缘。”
  “你为了他,甘愿舍身救世; 射杀蚩尤;他为了你,不惜毁灭尘寰; 抛弃神位。你们的命运紧紧相连,使世界在毁灭与新生中轮回了无数个千年,你是身死的白狐之子,亦是重生后又注定要湮灭的菩提木……”
  海面波涛翻腾; 应龙的身影在其上一晃而过,于摇摇欲坠的破碎人间中守护着一棵枝叶纷披的菩提树。
  “……这个死循环,是时候该打破了。”
  苏雪禅迷茫地望着她,喃喃道:“可逐鹿之战并不是开端……为什么偏偏是我……”
  娲皇道:“我明白你要问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救风伯,不救跌落盘古脐的蚩尤,不告诫帝鸿氏,让他收敛自己的私欲,不去惩治中原一脉的魔道……对吗?”
  “我救了风伯,救了蚩尤,将帝鸿氏调|教成一个圣德贤明的君主,难道就能打消蚩尤和帝鸿氏争夺天下的决心了吗?”娲皇面无表情地冲他反问。
  苏雪禅挣着一口气,咬牙道:“那望舒呢,羲和呢?那些死在大劫中的仙人,那些死在大劫中的黎民呢?他们同样是无辜的,怎能将他们也牵连进这场灾难里?!”
  “光阴粗数红尘如水,死亡对千万年的时光而言又有何妨?终究会像流云消散,海潮退还,天道为何要为区区千年,埋葬洪荒众生的未来?”
  “——可我们即是洪荒众生!”
  “你们是,但不全是。”娲皇厉声道,“就像你在南柯海中的选择一样,我也只选择了你!”
  苍穹在刹那间浑如引爆了十万个震撼的雷霆,炸得南柯海一片惊涛四溅,沉寂片刻后,娲皇缓和了些许语气,继续道:“不破不立,你打破了因果,亦凌驾于自身的宿命之上……你做的很好。”
  高旷太虚,烟波浩渺,苏雪禅骤然捂住了脸孔,失声痛哭。
  “不……我不能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你!”他愤怒地流着热泪,“你是圣人也好,天道也罢,我将永远记得,所有这一切恶果,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娲皇竟笑了。
  她缓缓俯下身体,唇角微微上翘,双目旋转着混茫冰冷的星光,仿若两枚比日月还要庞大的天体,囊括不尽的大道无穷、宇宙奥秘,她道:“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的双眼始终一望过去,一望未来,我的身躯始终盘桓天空,占据现在——我是天道圣人,我背负着诸世的爱与恨,生和死……”
  “就像这一千年来的芸芸众生不在我的考量范围内一样,你的爱恨,也只能像一滴落入大海的水滴,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世界的承受力是有极限的,倘若你没有打破这个死循环,将洪荒从注定要毁灭的结局里解救出来……”娲皇止住话头,只给苏雪禅留了一个意有所指的省略,“但你可以牢牢记住我犯下的恶事,你甚至可以向天下人宣扬我的所作所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以小博大,我终究换回了整个洪荒的未来。”
  苏雪禅咬紧牙关,泪水顺着他的掌心和指缝,在面颊上晕染蔓延,又滴滴落进波浪银白的南柯海。
  是了,圣人和天道是不会在乎这些的,黎民也好,众仙也罢,在他们眼中统统是可以摆在天平两端衡量的砝码,哪一方轻,哪一方就合该被抛下,什么生命的重量,活人的喜怒哀乐,都是可以为大局忽略的东西,怎么会引起他们的重视?
  娲皇伸出手,那几滴即将坠落海面的泪珠便被一股外力牵引着飞上天空,在呼啸的寒风中结霜挂冰,等到浮上她的掌心时,已经变成了有如冰雪般的明珠。
  “我说了,南柯海受不起你的泪水。”她轻声道。
  苏雪禅的胸膛剧烈起伏,在他愈来愈急促的喘息声中,娲皇又道:“现在,提一个要求罢,这是你应得的,我允许你提。”
  苏雪禅放下手臂,双目洇着猩红的血丝,勉强道:“……若我要让所有人都活过来,让所有事物都变回原来的样子,并且他们要知道全部的真相呢?这样也可以吗?”
  他的本意是挑衅,然而他没有想到,娲皇就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便欣然颔首:“可以。”
  似乎是察觉到了苏雪禅的怔忪,她微微一笑,道:“你用一朵花,向应龙换取了天下的灭亡,现在为什么不能用一滴泪,再向我要求些什么呢?”
  “只是,”她唇角的微笑忽然带上了些许隐秘的意味,“能否让他们知道全部的真相的选择权,是在你手中的。”
  苏雪禅闻言一怔,就在此时,天地嗡然作响,南柯海水仿佛银白的透明泡沫,将他整个包裹在其中,浩大飘渺的波涛淹没尘寰,亦淹没了生死的界限!
  他被圈在那柔软的泡沫里,随着海浪波动的幅度上下翻滚。在这如梦似幻,似幻还真的景象中,他看见娲皇伸出双臂,张开手掌,那海水便仿若有形的泥土,随着她的动作变化莫测,很快的,帝鸿氏、西王母、瑶姬、句芒、凰神,那些曾经死于大劫中的妖族,那些曾经死于黎渊撞毁擎天四足中的东夷人……皆纷纷从她造化万物的掌心涌下人间,双目紧闭,全都和他一样,漂浮在银白色的无垠海面,随波逐流。
  最后,滚落深渊的应龙也自海水里浮起,它的翅骨全断,遍体鳞伤,但胸口仍然有不起眼的微小动静,它还没死!
  “黎渊、黎渊!”苏雪禅不禁拼命呼唤着它的名字,唯有一阵光晕波动,应龙庞大的身形逐渐缩小,显出披着一袭王袍的,无知无觉的黎渊。
  “现在,还不是你们重逢的时刻。”娲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震响,“且看着罢!”
  语毕,又是一阵盛大的光海喷涌!
  然而,这光却是柔和而温暖的光,它并不刺眼,亦不象征毁灭,它温柔得就像吹遍五湖四海的春风,为万物带来无穷无尽的生机。
  不知何时,束缚着苏雪禅的泡沫已经消碎在了半空,他看着光海的中心,情不自禁地朝那里走去。
  一路的光影变幻,令他看见了很多东西。
  娲皇开始伪造另一个结局——那个他更为熟知的结局。风伯雨师叛乱,蚩尤出世,为了他不至于献身,黎渊选择带着他逃走,后来,他殒命于不周山,黎渊痛不欲生,怒吞十国神人,被圣人关在刑杀之狱里,长达足足千年的光阴……
  在这个伪造的结局里,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抹去。黎渊忘记了自己曾经撞毁擎天四足,怀着碎骨剜心的痛苦堕入刑杀之狱;众仙忘记了他们曾经惨死于大劫之中,为即将到来的小五衰劫沉睡于九天玉京;东夷人忘记了他们曾经被狂热的祭祀仪式攫取心神,逐渐演化成千年后集万世恶孽的神人国;哪怕是妖族,也只记得他们曾经在逐鹿之战里背叛过蚩尤,唯有满腔屈辱地俯身于神人国。
  封北猎亦忘记了他昔日受过的苦痛,忘记了他和蚩尤的爱情。他只记得自己是九黎的风伯,得了君主的赏识与看中,便要死心塌地,为他效忠一生一世的光阴。胸口那道红黑的线状疤痕大约是在战场上受的陈年旧伤吧,过了一千年还会时不时地发作,令他感到钻心的疼,唯有用汤药暂时压制,才能缓和些许。
  在他们遗忘了所有之后,娲皇再度出手,这次,她封锁了天地灵气的通道,销毁了千年前辉煌无比的文明遗迹,令天下踏上大道的妖修与人修止步不前;又抹杀了所有关于大劫的记录,留下来的,仅有残破的只言片语。
  苏雪禅目瞪口呆,他知道娲皇为何要这么做,道修得证金仙时,天地会自现灵犀,为金仙道果奠基,她毁坏记载的文明,又封锁下界登天的道路,无非就是担心流露出的蛛丝马迹会让人有所怀疑。但与此同时,他亦明白了许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
  为何封北猎在千年后用以禁锢妖族的枷锁还是他千年前为魔门俘获时戴上的枷锁,为何如此低级的咒术都能束缚妖族千年,为何九天仙人对妖族被奴役的局面视若惘闻……
  就连所谓的千年一次的“小五衰劫”也不是其他,正是众仙在大劫中身死的结果。娲皇虽然重塑了他们的神魂,可每当临近大劫的日子,他们的神力便免不了要接近他们昔时被打落凡人身躯时的状态——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急忙道:“等等,舍脂……”
  娲皇摇了摇头。
  “阿修罗族并不与洪荒众生共用一个轮回,她们自有她们的去处。”
  “走罢!”娲皇已经做完了她需要做的。她为世界编造了一个巨大的谎言,现在,就是苏雪禅前去戳穿这个谎言的时刻了,“拿着你的报酬,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罢!”
  苏雪禅蓦地投身于这恢宏人间的离恨天与忘愁海,倏然就在片刻间穿梭了千年的时光!
  他的眼中倒转着无数变幻跳跃的光影,岁月在他的瞳孔中向前奔流。
  万千高楼拔地而起,又归于平墟,花朵抽枝散叶,在他眨眼的瞬间枯萎三次又盛开三次。古老的王朝消亡复兴,广袤的城邦死寂荣华,一只蝴蝶飞过云海浩渺的深处,在它振翅第二下时,大地春去秋来,雪覆红叶。
  他看到了青丘,看到自己阔别许久的故乡,看到万千生灵熙熙攘攘、呼吸生长;看到日升月落,长夜的月光照亮无垠的大海,白昼的日光则四耀坤舆,众生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皆于日月下发生,皆于日月下行走,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的两位母亲。
  “姐姐,你看!”苏斓姬兴高采烈,指着天边的一朵霞云,“你看那云,像不像一只奔跑的白狐狸?”
  苏璃眉眼含笑,瞥向天边时,眼瞳中仿佛旋转着不尽的星光,在晚霞的沐浴下一晃而过。
  这一眼,她与苏雪禅的目光骤然对接、交错,苏雪禅立即产生了某种错觉——苏璃似乎看见他了。
  但他还来不及细思,这一幕便也如之前那些一样飞速逝去了,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了苏斓姬。
  稚气和柔软的神情在她脸上悉数被打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风霜扑朔般的漠然与肆意,彼时大道封锁,苏斓姬却孑然一人,身披白袍,手拖长剑,立于苍茫原野间,正对漫天滚滚雷!
  “我以情误道,又以情入道,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三百年了!”
  她的袖袍在狂风中猎猎飞扬,长发亦是飞扬,步步登天,独身仗剑,剑尖直指天门!
  那一瞬间,剑锋反射出的雪白厉芒甚至压过了漫天雷霆,九霄威赫,巨声大震中,似有一声咆哮自云端响彻人间。
  “区区狐妖,何敢御剑凌天!”
  苏斓姬哈哈大笑,随即挥剑向天,这一剑,不为历劫而出,不为与天证道,这一剑,只为问情!
  她问的是宿命之情,问的是红尘之情,亦问的是天道有情无情。刹那唯观剑似花雨,光耀长夜,仿佛十万只白鹤冲上云霄,六千里飞雪翻卷尘寰,以一人之力,生生破开天道封锁一隙!
  但剑光即将刺穿雷云的那一刻,她忽然停住了。
  通天雷霆即将消散,金光就聚拢在云层之后,等着她再向前一分,然而,苏斓姬却在此时错开剑锋,折身旋落在了地上。
  天光半破不破,云彩半残不残,她怀抱长剑,犹如一名不羁的浪子,在四野茫茫间高歌。
  ——“九天宫阙三千重,无人横剑下玉京!”
  她走了。
  从这一天起,妖族终于能在修炼上更进一步,拥有些许自保之力。
  时光轮转,岁月如梭,这一幕也很快便从苏雪禅眼前划过,紧接着,他就看见了他自己。
  在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情后,他凝望着千年前这个目光清澈,面容天真的小王子,一下非常想哭。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
  从青丘到东荒海; 从钟山到逐鹿,他的命运就像一叶无根浮萍,被吹拂着奔波大江南北,坤舆八方。
  ……雨湿东风,谁家燕子穿庭户?家何处。乱山无数。不记来时路。
  他的指尖穿过海潮般纷扬的光点,在无数时光掠去的剪影中,看到的都是黎渊深深凝望他的眼瞳。
  ——他们在东荒海中抵死纠缠; 又因为阴差阳错而相互伤害;
  ——他们在分离之后短暂再会于钟山,流照君为了救他脱离困境,猝然崩断于烈焰之中;
  ——最后一次; 他们重逢逐鹿,他亦在途中诞下了呦呦,长夜的星光照亮他混沌模糊的梦境,数不清的桃花飞过天际; 飞过巨龙的身躯……
  画面变幻,在他与蚩尤同归于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的视线里都是一片空白。
  光海的中心近在咫尺,他赤足行走在海天交接的云霞上,伸出的手仅仅犹豫了一下,随即便毅然拨开了面前重重的纱幕; 踏步进去。那一刻,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仿佛皆从他的灵魂上吹过——千万树梨花倏然盛开,在不尽落花纷纷杳杳、尽数擦过他的面颊后,他的眼前蓦然大亮!
  一个崭新的洪荒猛地出现在他眼前!
  千里江山; 无边河海,喧闹的城镇隐没在重重叠叠的群山翠嶂里,繁华的王都建立在飘渺缱绻的云雾中;天空飞翔的白鹤鸣声清丽,溪边饮水的鹿群皮毛油亮;在这里,在那里,深山中的樵夫手提背篓,闹市中的孩童嬉笑着跑过几家食肆店铺和几个衣饰整洁的妇人……这是尘世间的生机,尘世间的欢喜,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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