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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菩提-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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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臭烘烘的污泥溅了一脸,封北猎也不敢用袖子去挡,唯恐脏了这件珍贵的遗物,他用手胡乱擦拭着脸颊,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眶却已经是悄悄地红了。就像乍然发现了一个长途旅行的好消遣一样,那十几个男孩纷纷笑嘻嘻地如法炮制,把一阵泥巴雨劈头盖脸地往他蜷缩的角落里甩,封北猎躲避不及,左袖挡右袖,前胸遮后背,左支右绌,已是满身的星星点点,用一种快要喘不上来气地声音叫道:“别砸了!这是阿公留给我的……别砸了……求求你们……”
苏雪禅眉梢一挑,又去看那道人的反应,看了之后,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一沉。
正规修道门派,怎会纵容门下待选的弟子相互倾轧欺辱?然而,那名道人的面上甚至泛起了一丝轻飘飘的笑意,直至封北猎最后无助地痛哭起来,他才不耐烦地喝道:“行了,都给我安静点!”
凶多吉少,苏雪禅按着自己的指节,不愿再去看那个揩着袖袍,不停抽噎流泪的懦弱少年。
第102章 一百零二 。
他们降落在一座山头。
飞檐斗拱; 画壁雕梁,云山雾罩间蒙蒙笼着连绵的宫阙,倒也能看出一副恢宏的做派,其上赤霞流火,映着漫天夕烧,颇有一端香绮紫氛氲的烂漫,就在他们身后; 还不远不近地缀着数十只同样的纸鹤,想必都是本门道者从各地招揽来的待选弟子。
苏雪禅从未见过逐鹿之战以前的人族道修,此时一见到这么多; 心中也不由好奇至极,就着封北猎的记忆四下探看,可惜到底是记忆,很多地方都模糊不清; 在细节还出现了些许扭曲的痕迹。
一头戴缥色荷叶巾,身着同色飘逸纱氅的道人一见纸鹤; 便连忙笑意盈盈地翩然过来,迎面打个稽首,叫道:“师弟叫我好等!却是不知,这一批成色如何?”
先前的道人一改面对村人时的冷若冰霜; 急忙笑容可掬道:“叫师兄见笑,只怕这一批还是作了素鸡,不堪重用啊!”
余下少年虽然不知何为“素鸡”,却听得懂那句“不堪重用”; 纷纷都白了脸色,紧张地攥住了衣摆。
“仙长们……不会叫我们去做杂扫的活计吧?”一个少年苦着脸,声若蚊蚋地问道。
杂扫?苏雪禅默不作声,不知是否该为这些孩子的天真嗟叹。应龙宫中藏书万千,其中不乏各类神怪杂谈,偏地志异,黎渊处理事务时怕他无聊,就会精挑细选一些搬去,任他随意消遣。而“素鸡”这个称呼,他只在邪路修者的记载中见过,皆是用以形容无甚天赋用处的凡人。
先前那道人捋须的动作一僵,蹙眉道:“师弟,你这可就叫师兄难办了,老师已经发了许多次火,都是因为找不到好苗子,你这次……”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后面一转,忽地道:“这群孩子,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听得他问起这个,道人眉飞色舞,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得:“九黎!都是从九黎带出来的!”
眼看纱氅道人目光一厉,就要开口呵斥,他又急忙补充道:“师兄且听我说,这些都是师弟冒充名门正派,从偏远村落搜罗而来的,同主部并不牵扯,都是自愿。更何况,九黎现下也在内讧,哪有功夫管这个……”
“话虽如此,”纱氅道人低声斥道,“九黎那群蛮夷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若是闹将起来,牵涉了师门,不说老师,我都第一个饶不了你!”
“应当的,应当的。”道人点头如捣蒜,连连应允,“请师兄分配吧!”
发过一通脾气,纱氅道人再次转眼看向这群少年时,神色里也多了几分贪婪的笑意,他一伸手,身旁便有小童侍奉笔墨,捧上一个锦册。
“九黎……”他一边添墨下笔,一边喃喃道,“早就听闻九黎铜皮铁骨,就是不知,拿来试药效果如何?”
道人谄媚笑道:“那就要等师兄一一尝试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像是罩在一层无形的屏障里,叫人听不分明,但一感觉到他们的眼神,封北猎的后背就不由自主地缓缓蔓延上一股寒意,他忍不住向后退了退,将身体瑟缩在其余少年后方,那道人瞟他一眼,转头朝纱氅道人讪笑道:“就是……师弟能否讨个商量?”
“说。”纱氅道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道人便笑:“师兄,我这上上下下,也不知跑了多少次,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能不能……在其中分一个给我?”
“哦?”纱氅道人笔锋一顿,“还没做成实事,就知道叫苦了?”
道人局促地搓着手道:“师兄,我知道您天赋聪颖,是老师最看中的接班人,您也知道,师弟向来对师兄马首是瞻,凡事都要多多倚仗您……”
一顿马屁拍下来,纱氅道人眼角细微的褶皱都盈满了满意而轻傲的笑意,他道:“行了行了,说吧,要哪个?”
道人口中感恩戴德,千恩万谢,末了,指着封北猎躲在人群后面的身影道:“我那刚好缺一个侍药的丹童,不如就让他跟了我罢。”
封北猎虽然面容清秀,身量纤长,可看着显单薄,那过大的衣袍往身上一穿,活像一个空空荡荡的麻布口袋,更兼眼神闪躲,姿态畏缩,委实算不上是好苗子。
纱氅道人索性大笔一挥,做成了这个人情,“算罢,你我同师门一场,也不好在这等小事上折你的面子。”
看着两人在寥寥数语间就定夺了这群少年的命运,苏雪禅不知是该转身离去,还是继续看下去。千年后的封北猎罪不容诛、死有余辜,可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半大孩子,就算目睹他身陷恶门,隐约能窥见他日后一隙悲惨的光景,可那又能如何?即便知道封北猎拥有多么不幸的过去,他也不会让心中手中时刻悬着的利剑下降一分一毫的锋芒,看见这些,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罢了。
他垂眸凝视自己的指尖,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却蓦然传来一阵喧哗,他抬眼一看,是封北猎趁两个道人及四周行走的门徒不备,拔腿便向山门的悬崖处疾速跑去!
此门拱卫高山之间,仅在边缘处以阵法虚虚当着往来呼啸的山风,行走出入的又都是修道者,因此也不惧悬崖陡峭,断壁险峻,只要他的手能穿过交界处,只要他的皮肤能碰到一缕天地自在的风——
道人冷笑一声,一道乌黑厉光自袖间挥出,顿时奔如流星,尖啸着向封北猎的后背狠狠袭去,他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现在也只是凡人之躯,如何能跑得过蕴含灵炁的法宝?当即被一下重击在脊椎骨上,只听一声脆裂的断响传来,少年还处在变声期的嗓音犹如振翅的黑鸦,凄厉惨叫了一声后,就踉跄跌倒在坚硬的青石砖面,将额头磕出了一片模糊的血色。
那法器也“当啷”作响,随之砸到地上,滴溜溜地转悠了几圈后,居然还不肯停下,而是化成一道盘旋的锁链,重重勒在少年纤细的颈子,把他扼得两眼翻白,喉咙间“嗬嗬”有声,十指不断抠挖着坚硬光滑的锁链,在地上痉挛着抽搐翻滚。直至他面色绀紫,十片指甲足有半数连根翻起之时,那锁链才化成一弯厚重漆黑的枷锁,箍在他青红交错的肿胀肌肤上。
苏雪禅注目着那道乌黑咒枷,忽然觉得眼熟,他按下云头,凝神一瞧,只觉一股寒意刺骨,海浪般冲着他的脑门翻卷上来!
无论是形状、颜色、大小,亦或是上面蜿蜒诡谲的咒术纹路,都与千年后封北猎套在妖族身上的纹路别无一二!
这是什么意思?
他脑海里一片乱糟糟的,想也想不分明,这时被人族修者套在他脖颈上的咒枷,如何会在后世被封北猎如法炮制,重新禁锢在妖族身上?
他正心中恍惚,这时,底下的少年们已经为这一场变故惊得脸色煞白,纱氅道人眉头微皱,他身旁的师弟狞笑一声,道:“师兄,那么我就先带这个不听话的东西下去了。”
纱氅道人看着他大步走去,一把抓住男孩的头发,像拖一只破布口袋一样拽着他离开了这里,于是转而将目光投向剩下十来双忐忑不安的眼睛。
“仙……仙长……”一个少年鼓起勇气,颤声叫道,“我们不会被那个怪……那个人连累吧?”
纱氅道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忽地笑了一笑:“这样看来,他倒是比你们聪明得多。”
苏雪禅看着封北猎被拖拽前行的身影,来不及细思,就急忙跟了上去,但是在他随着道人正式踏入山门的一刹那,周遭的景色亦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夕烧不见了,云霞褪去了,恢宏高洁的气度亦如见阳消散的雾珠,融化在迎面扑来的浓郁腥气里,苏雪禅一脚踩上了被血色渍得黢黑的地砖,就被眼前阴森嶙峋的景象震得不禁悚然。
这绝非是为了达到震慑效果而故意建造成这般模样的,这分明是不折不扣的魔门邪道,而外面则是为了迷惑他人的伪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苏雪禅看见眼下这一幕,心中还是不由生出了几许近乎于恻然的情绪。
回廊,庭院,层层叠叠的楼阁,苏雪禅一路跟着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封北猎记忆中的阵法与屏障,越是往下走,他就越是不知说什么好。
与山门外可以称得上仓促模糊的外壳相比,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清晰得刺人双眼。苏雪禅尾随他们走过院门,廊下的人骨铎上雕琢着流云抱山的纹路;苏雪禅陪从他们跃过翻滚黑水上的桥梁,桥柱上的白狮脚踩沉沉无光的铜珠;等到道人在一处独立的院落旁停住脚步时,苏雪禅几乎已能数清脚下砖石上的纹路,纵横沟壑如老者枯衰的前额。
两个身着黑衣,木木愣愣的小童迎上来,还不等招呼,道人就闭紧院门,手掐法诀,将来往流连的风声禁锢在这方小小的院落中。
“快!”他喜气洋洋地高声叫道,“把老爷的药炉点起来!我现在就要试试这个小怪物究竟有多怪!”
封北猎被他抓着头发拖拽了一路,此时早已是头皮充血肿胀,满身磕碰得青紫,他听了这话,勉力挣着想要化成风息,喉间的咒枷却蓦地闪过一阵滚烫的电光,劈的他又是一声惨嚎,连四周的皮肤都发出了一阵刺鼻的焦糊味。
道人将他搡至地上,狠狠赏了他一记耳光,直将他打得口鼻溅血,门牙松动,他冷笑道:“进了炼血宗的门,还想全须全尾地逃出去?”
他又蹲下身体,猛地扯住封北猎的额发,将那张狼藉不堪的脸揪起来正对他,压低声音道:“叫什么名字?”
封北猎勉强撑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皮,那目光却又犟又狠,他缓缓梗起脖子,一口污血啐上道人髯须整洁的面庞!
“我是……”他含糊不清地咬着牙关,用尽全力道,“九黎人……”
苏雪禅的眼睫一颤,那名道人却不怒反笑,缓缓抬手,擦去面上的血渍,点头道:“好!真是个有气节的孩子,只可惜老爷我就喜欢看有气节的孩子是如何低头的……我叫丹灵子,以后你会记住这个名字的,一直记到死为止!”
说罢,他将双掌一拍,厉声喝道:“上虎拶,让老爷先取这小贱种的血研究研究!”
他话音刚落,封北猎便被数股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吊起,于半空中动弹不得。那两个宛若木偶泥塑的童子便抱着两驾造型笨拙的铁黑刑具上来,前端呈现虎口咆哮之态。苏雪禅明白,这丹字打头的道人,想必走的也是丹修的路子,若真要取血探研,有的是省时省力的方法,如今上这一看就绝非善类的刑具,无疑只是为了折磨这个被无知骗来,又落到他手里的人而已。
少年细瘦的手臂犹如两截苍白的芦苇,两名童子不声不响,已是毫不留情地将其牢牢嵌进虎口中,封北猎浑身战栗,刚脱口而出一句带颤的“不要”,童子就双手一拽,狠狠拉开了虎拶上的机括!
霎时间发出的咀嚼骨肉的榨汁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封北猎眼球凸起,大张到极致的口唇中暴露着血丝横流的后槽牙,他的喉头“咯咯”作响,随着童子再度绞尽机关,那一声非人的嚎叫终于从声带中破出,凄厉回荡在狭小的丹室内!
苏雪禅一下闭上了眼睛。
年少的封北猎断断续续地尖叫、嘶吼,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酷烈的刑罚中痉挛瑟缩,雪雪抽搐,然而他越是挣扎,脖颈间四溢的电光就越是剧烈,血腥同皮肉烧焦的糊味阵阵萦绕在人的鼻端,丹灵子却在这样的惨象中快活至极,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使劲拍掌道:“好!好啊!使劲点,再用点力气!”
苏雪禅转过身去,在心中默默数着秒数。
当他数到六百多下,封北猎的气息也变得微弱急促,仅能下意识地发出不间断的、无意义的弹动时,虎拶之刑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两条臂膀骨肉尽碎,交融着软软垂下去,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东西了,只有粘腻的肉沫混着碎骨不住顺着衣袖往下流淌,掉落在地面上。那些榨出的腥血则被童子尽数接到洗净的铜盆里,余下就打开虎拶,用小刷子细心扫到下面。
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熟练,苏雪禅几乎分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活人,还是炼就的行尸走肉。眼看封北猎已经奄奄一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丹灵子于是随意地摆手道:“将他扔到地牢里,同那些东西一块关着。”
说罢,他就急匆匆地抱着血盆,走进了自己钻研丹药的密室去了。
苏雪禅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随封北猎走好,还是去看丹灵子究竟能折腾出什么名堂好。
但他心知肚明,如果封北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九黎族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有那样特殊的血统,那样不同寻常的天赋,眼下的磨难,恐怕只是个开始。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
丹灵子又不是蠢人,自然能看出封北猎的特殊之处,用他的血制成的丹药,对风属的道修而言,和强力的阿芙蓉没什么区别。除此之外,他近乎于不死之身,无论是虎拶、刷洗,还是刺骨剜肉、拔舌挖眼,只要将他装进灵力铸就的牢笼,在山风呼啸的地方挂上一晚——就像悬挂风干的腊肉那样挂上一晚,他就会渐渐恢复如初,仿佛他整个人就是由无形风息组成的一样。
丹灵子的身份在炼血宗内水涨船高,不消多长时间,就连他曾经需要伏低做小来讨好的师兄亦要开始仰仗他的脸色行事,他在门内风光无限,只有苏雪禅知道,他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什么东西身上的。
他封北猎时而混沌、时而扭曲、时而炳若观火的记忆里不知站了多久,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拔节,阴鸷沉默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封北猎虽然是不死之身,可丹灵子唯恐自己的摇钱树不能长久,倒也给他喂了不少灵丹妙药,好歹让他瘦弱得不是那么可怕。
处在这样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下,他逐渐学会了许多阴狠毒辣的手段,高明精妙的伪装,他居然还没有被长时间的酷刑磨去神智,沦为肉脔,而是在心中埋起了一片比海还深的恨意,渐渐的,越来越多的眼睛注意到了丹灵子那个神秘的炼丹室——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封北猎的存在,还是被炼血宗的长老发现了。
他很快就被带走呈给了宗主,离开了囚禁折磨他数个年头的密室。彼时,炼血宗上下风靡依靠鼎炉修炼的方式,宗主看见这个拥有强韧生机、不凡天赋的丹奴,当即两眼发光,命人将其洗濯干净,是夜就将他摁在了床上——
这么多年过去,封北猎早就忘记了如何与人正常交流,就连铭刻在血液中的九黎语言都已经被他遗忘得七七八八,在他过去数十年的生命里,“发出声音”就意味着惨叫和求饶,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值得记住的。
然而那一晚,苏雪禅站在窗外,听他用九黎语,将“救救我”和“我要杀了你”喊了整一夜。
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只能看见黑暗,在封北猎的记忆里,在这个夜晚,他站在廊下,连一丝光亮都不见。
第103章 一百零三 。
“姓名?”宗主把玩着青年干枯的长发; 眼中含着一星兴味盎然的笑意。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人,明明积年累月的折辱令他的身躯干瘪得仅像一具披着薄薄一层血肉的骸骨了,他的头发却还是蓬松的一大把,轻飘如烟,恰似一阵盘旋倾泻的风雾。仿佛他的躯壳受了非人的禁锢与限制,所有妄想和挣扎的欲望就皆往上扎根在了他的发间,郁勃旺盛; 不肯停歇生长的势头。
青年纯黑的眼瞳中藏着一点针尖大小的湛青色,他跪坐在宗主脚下,茫然地看着前方; 口唇张张合合,最终也只是嘶哑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犹如在砂纸上艰涩擦过的砺石:“……风……”
宗主哈哈一笑:“封?正好,你是本座收下的第七个小侍; 以后就叫封七,如何?”
虽问“如何”; 但他的语气却并不是在与封北猎打商量,话音刚落,青年身前就传来了一阵皮肉炙烤的“滋滋”声。
此门中的内侍为了与寻常弟子区分开来,所穿的衣袍都是未曾着色的素白; 伶仃孤单地挂在身上,前襟大敞,内里不着寸缕,周身也无甚装饰; 仿佛随时可以做了一层冰冷的裹尸布,掀覆在死人逐渐冰冷的脸庞上,随它们的主人一同葬身黄泉。
封北猎身上也穿的是这种袍子,此时,他袒露的胸前极缓慢地凭空烫出了一个“封”字,好像半空中有人拿着一支淬得红亮的铁笔,以他苍白嶙峋的胸膛作纸,一笔一划地在其上耐心书写。一般人受了这等阴虐的酷刑,早就要哭嚎着满地打滚了,可封北猎的神情却一直未变,任由空气中泛起腾腾灼烧的糊气,任由血肉翻卷的边缘焦黑,他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皲皱一下,神情也是一如既往得空茫迷蒙,仿佛被时间遗忘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望着他的脸,苏雪禅站在殿内的阴暗处,忽然想起千年后的钟山,千年后的逐鹿。封北猎穿着一身缥缈翻卷的青衣,玉冠束发,飘带与袖袍相互缠连,在风中如流水波荡,身边站着紫袍星点的羽兰桑,仅凭两人之力,就搅动了一整个洪荒的腥风血雨,让妖族在神人国的统治下停滞不前,被生生压抑百代的时光……
是梦耶,非梦耶?他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看到他这副模样。
苏雪禅张了张口,忽然道:“封……”
然而,刚叫出一个字,封北猎就抬起惘然的眸光,朝他站立的方向瞟去!
苏雪禅悚然一惊,那个名字也断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哽得他舌根发凉,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封北猎已经发现他了,但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撩起眼皮,轻轻一扫,复又缓缓垂下了头颅。
岁月模糊,在他寻觅如何走出这记忆的池沼的方法时,封北猎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他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也没有在成年后接触过一个正常人,他看见的、听到的、经历的,只有血腥与死亡,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暴戾的折辱与不堪的迫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凡魔宗,权力更迭的速度和姿态总要更加快速,也更加具有颠覆性。洪荒本就是强者为尊,若说正派还能有个光明正大的约束,到了这里,对顶端和实力的渴望早已无需遮掩。封北猎作为常伴宗主左右的内侍,自然也少不了旁人的注视和另一些人的迫害,饭食加料,衣物淬毒都是司空见惯的手段了,可他始终是一副懦弱慎微的样子,倒让人十足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究竟是运气好,还是宗主因为独宠他一人,给了他不少保命的法宝。
但只有始终跟着他的苏雪禅才能看出来,炼血宗内知道他是不死之身的人寥寥无几,为了不引起外门的注意,在他身上得了好处的人自然要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那些致命的毒|药,足以令常人死无数回的阴狠伎俩,全都被他尽数吞下,禁锢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他被封印得太久了,能抓在手里的资源也太少了,因此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肯放过。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毒物的熔炉,到了后期,他甚至开始与一些野心家达成交易,有了固定的药源,通过每日一次,或者是每日数次的接触,将那些被他血液稀释过的东西从容渡进宗主的体内,直至他毫无防备地在床上拖垮了身体,被毒素浸润了身体的每一寸肌理。
炼血宗发生暴|乱的那天,封北猎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从修士混战的宫殿里逃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一地断肢赤泥,任由漫天砍杀声在自己身旁交错铿锵,时不时溅下的法器血光穿透自己的身躯。他仅在手臂上卷着一件血迹斑驳的破旧麻袍,也不怕自己脖子上的咒枷会再次放出电光来威慑他,按照心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地图一路奔逃,终于撞开了山门外微薄的结界,在自由呼啸的狂风中一跃而下。
巨声大作!
他的身体砰然炸响成狂躁的风暴,可一抹乌黑的暗光还在其间不住若隐若现。他断断续续地尖啸,从喉咙中发出沙哑粗砺的吼叫,记忆的领土充斥着颠倒错乱的混沌,无数闪电与烈火从黑暗的缝隙中劈裂天地,将一切都撕扯燃烧得四分五裂,在这个独属于封北猎的世界里,他的咆哮浑如万万人齐声震响的雷霆。这一刻,苏雪禅无从得知他究竟做了什么,也不甚明了他此刻心中的想法,唯在所有风波都平息下去之后,看到了封北猎赤身裸体,躺在一地咒枷崩碎的残片中,旁边瘫着一堆破损的麻色外袍。
那是他刚踏出村落时穿的衣服,也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唯一一个可以用来挂念的旧故。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衣物的边缘,笨拙地穿上了那件麻衣。这些年里,他虽然忍受了许多不堪的待遇,经历了无数非人的折磨,可他毕竟还是长高了。这件衣服,小时候穿着显宽大,如今再披,下摆只到他的小腿,更兼毛糙腥腻,上面还沾着洗不净的陈年血,他却没什么好嫌弃的,在穿好后继续赤脚走在满地的鹅卵石上,踉跄着缓慢前行。
封北猎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苏雪禅就更不知道了,他原以为,在方才那场巨变里,他是可以找到途径,走出封北猎的记忆的,可任凭他用尽各种手段,就是没有一点看到现实世界的迹象,眼看封北猎已经不知道要走到哪了,他也只得跟上去,无奈而焦虑地打量四周。
……他这一走,就是足足三天。
天空中的日轮和月轮交替下落,将或灼热或清灵的光晕布满大地,他漫无目的地摆着双腿,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属于何方,只有天地间的风声呜咽幽怨,不住回荡在他的身侧,荡起他破碎褴褛的衣摆,好似在为他牵引方向。
既然这样,那就跟着风走吧。
第四日的清晨,苏雪禅终于跟着封北猎,在圆日东升的地平线上看见了些许人烟,此时,他已经赤脚在坚硬崎岖的大地上不眠不休地走了三天三夜,脚底的肉磨破流血,伤处成痂,痂落结茧,茧再被漫长的路程磋磨得见血……等他走到这里,支撑着身体的与其说是皮肉,倒不如说是两只血丝黏连的白骨。他总算在这里停了下来,望着远处连绵成一片的炊烟怔怔出神。
“站住!”前方蓦地传来一阵金戈鳞甲的碰撞声,从地平线的那边遥遥出现数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旭日初升,四野明光灿烂,封北猎不得不仰起头颅,眯着眼睛向前看去。
苏雪禅心头狂跳,迎面走来的几个人身形高大,全都在胸膛上刺着漆黑如炎的鸷鸟与蛮牛,顺着他们健硕隆起的肌肉一路流淌,恍若跳跃在他们周身的凶恶鬼魂。为首一人高鼻深目,轮廓深邃刚硬,眼瞳恰似两泉赤红的岩浆,熊熊侵略炽烫着目力所及的一切——
——天下兵主,九黎之王,蚩尤。
乍一见到这命中注定的宿敌,即便知道自己此时置身于记忆,苏雪禅还是不可避免地绷直了身体,胸口的烙印也若有若无地隐隐作痛。这时,蚩尤站定于封北猎的对面,皱着眉头,打量着面前这名瘦弱的青年。
“你是何人?”他用九黎语问道,声音犹如原野上滚过的低沉闷雷,震响着众人的耳廓,“为何站在九黎的领土上?”
封北猎站在一条干枯衰竭的血河中,徒劳地张了张口。
四周的九黎士兵都在以疑惑戒备的眼神上下观察他,其中不乏一丝暗含的震惊。眼前的男人衣不蔽体,浑身是血,露出的手肘、脖颈上布满狰狞的伤痕,连脚掌下都隐约露出令人牙酸的骨白色,这样一个人,在大日初升,崭新的一天刚开始时站在九黎门前,总有种不祥的哀意扑面而来。
封北猎愣怔地凝视着这名天神般的男子,亦用九黎话小声说了一句。
蚩尤略一侧头,目带疑问:“你说什么?”
“……救救我。”
他的身躯终于颓然倒地,在一片黑暗里与大地发出沉闷的相撞声。
苏雪禅的视野也跟着陷在连绵的阴晦中,只能听见零星片语自封北猎的耳畔不断传来,嘈嘈杂杂,模糊得就像是暮色中晕开的云彩,最后,是蚩尤的声音穿透一切,响彻在整个世界:“治好他的伤,必要时,可以用我的血。”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醒来,苏雪禅的视线也跟着明亮不少。看到封北猎睁眼看他,蚩尤望向他的神情居然包含了一丝无措。
“你……”他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开口,“你感觉好些了吗?”
他没有等到回答,因为封北猎早就不会说话了,除了“救救我”和“我要杀了你”是他内心最深重的渴望以外,其余早就在肉体一次又一次的复原重生中被洗刷去了。
望见他这副样子,蚩尤的面色忽然沉了一沉。
“你不会说话?!”他一下暴躁起来,“你……他们到底是怎么对你的?”
看封北猎还是低头不语,只顾玩着缠绕在手指间的一缕微风,蚩尤遽然起身,一把拽起了他的胳膊。
“我教你。”他毅然说,“这是九黎欠你的,我来还。”
从那天起,九黎之主的身边就多了一个瘦弱伶仃的青年,蚩尤看到他皮肉上烙印的“封”字,于是对他道:“我明白,也许这个姓对你而言意味着残忍的过去,但我不打算抹去它,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这是耻辱,我不允许你将它忘记,恰恰相反,你要用一生来将它洗刷干净。”
他又看着门外,看向封北猎那天涉足而来的方向,转头对他沉声道:“——而你正好是从北方来的,想必你的仇敌也在北方。你记好,从今天起,你就叫北猎,封北猎,是我蚩尤的人!”
苏雪禅蹙眉盯着下方的两个人,心中充满了不解。
同为君主,帝鸿氏、蚩尤、甚至是黎渊,都是不同性格的人。帝鸿氏宽仁沉厚,善得民心;蚩尤勇猛善战,霸道好武;而黎渊则更倾向于太上忘情,冷漠肃淡得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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