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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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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素”*无关。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这是肺炎,积劳已久的公爵早已疲惫不堪,长途跋涉使他的身体不堪一击。没有人告诉小朱利奥这个消息,他却在第四次被拒绝进入洛伦佐的房间后哭了起来。
“父亲会死吗?”他泪汪汪地问,“是因为我不够听话吗?”
这疾病曾在数年前夺走他母亲的生命,如今它的阴影已再度降临在美第奇宫中。乔万尼看见朱利亚诺轻柔地拍了拍幼童的背,什么也没有说。没人能在此刻给他一个答案。

这一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美第奇公爵就像城门上的百合花旗,广场中央的大卫像,人们必须看见它,才能确定自己处于安定与和平之中。他是城中大小事务的轴心,最关键的齿轮,罹病不过一周,原本在他的安排与看管下周转有序的制度已隐隐开始崩解。作为一位大商人,他是银行家行会的领袖,同时控制着家族所有的数家羊毛工场,掌控利息的升降与出入关口的税收;作为政治家,他是佛罗伦萨执政团的掌旗官、“首席公民”,关于防务、外交与庆典的种种提案均需要他那至关重要的一票来完成决策。仅仅十余天,等待决策的文书已堆积如山,甚至有一份盟约的签订亦被迫推迟。日复一日,执政团中的人们聚集在美第奇宫的会客厅中,表达关怀、安慰与抱怨。弗朗索瓦帕齐在第六日姗姗来迟,拒绝了朱利亚诺希望他入内的请求,站在门口大声说:“我想我们有权知道公爵的近况——人人都想知道,我们是否有着手选举新一任掌旗官的需要,不是吗?”
宫门外密密麻麻地垒着不少人群,一些人是帕齐带来的护卫,另一些自称为家族的支持者,实际只是希望当面向洛伦佐请愿的平民。年轻的公爵一向以亲民著称,这在让他获得支持的同时带来了不少麻烦。当人们对八人法庭的判决不满,或是不愿服从执政团下达的命令,就会抱着侥幸叩响宫门,要求觐见美第奇殿下。他们已在宫门外的长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数日,被侍卫驱赶便抓着墙上的拴马环苦苦支撑,坚持等待公爵出现。帕齐面向他们,挥舞着双手:“你们还在等什么?他真的病得连我们的公民都顾不上了么?惟有天主知道,他是否不过是在装病——以此躲避他的义务!”
卫兵们试图阻拦,而他的声音已无法掩盖。人们如马蝇般一拥而上,他们围在宫殿四周,高呼洛伦佐的名字,喊出自己的诉求。有些人在人群中小声指责洛伦佐,称他为懒汉、懦夫、伪善者,“交出你的头衔!”一些人大声嚷嚷着,但他们并未获得多数人的注意。
乔万尼站在几位廷臣身后,阻止他们愤怒地上前与帕齐理论。宫前阶上,帕齐仍在呐喊,每句话都如同一个口号,不断有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朱利亚诺试图向民众喊话,他的声音如同海潮中的细浪,显得如此渺小:“请安静!公爵没有生命危险——”
“我们可是听说,他带回了瘟疫!”帕齐大声说。
人群喧沸。
“那不是瘟疫!”一抹恼色出现在朱利亚诺脸上,他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安静!请听我说——”
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下方的民众越聚越多,不断向前挤搡,不时传来人们被推倒时发出的痛呼。卫兵们拉着铁索组成宫前的人墙,但他们就像溃堤前的水坝,已经摇摇欲坠。人们呼喊着,拥挤着,像嗡嗡飞舞的蜂群,直到有人向上方指去,喊道:“看哪,殿下!”
朱利亚诺与帕齐一同霍然抬头,乔万尼则立刻向楼梯奔去。二楼的半圆形露台上,一道身影立在那里,他只是抬起左手,下方沸水般的人群便逐渐安静,如同牧人归来时的羊群。
“多谢,”乔万尼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平静而清晰,“佛罗伦萨的人民,请给我一段解释的时间。”
久病的公爵不知何时已站在这里,宽大的朱红色锦缎外袍遮住了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夕阳之下,他以栏杆支撑身体,脊背仍然笔挺,手中拿着一沓这些天送来的文书。落日的炽光点亮了面容,暖光镀在他的衣领与袍边,他看上去就像罗马城内的那座雕塑,作为执政官时的恺撒。他向民众道歉,承认自己身体有恙,但许诺将在接下来几日内将积压的事务处理完毕。他显然已匆匆看过这些文书,一一列出了其中的重要事件,将它们分别指派给了几位执政团成员,其中包括帕齐,这让他无法再对此妄加辩驳。随后他将目光投向请愿者们——他甚至仍记得其中几位的名字,“美第奇宫的承诺永远有效,”他说,宣布朱利亚诺与波利齐亚诺将在未来几日代理他的部分职责,“我想,我的弟弟会很乐意在这段时间内为你们服务。”
最后,他向下方鞠了一躬。
“对于我带给你们的不便,”他说,“我很抱歉。”
起身后,他再次点了点头,吩咐侍从向人们分发面包与葡萄酒,名义是“感谢他们对家族的关心”。人们再度喊起了他的名字,这次是欢呼。“小红球万岁”的声浪回荡在街巷中,如同无形的旗帜。洛伦佐转身回到室内,脚下突然一踉跄,险些委顿在地。
赶在所有仆从之前,乔万尼扶住了他。他看见乔万尼的脸,似乎愣了愣。短暂的怔楞后,洛伦佐抬起手,抚平了青年紧紧皱起的眉间。
像一盏烧尽了的烛灯,他在乔万尼怀中阖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教父:此处指早期基督教中德高望众的大学者,如德尔图良、奥古斯丁等。
*这些要素指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由巴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提出的“五要素”病理说:宇宙要素、体质要素、精神要素、感染要素与毒物要素。







第27章 五(2)
黑暗像幕布那样在他眼前抖落。洛伦佐感觉有人将他放回了床榻上,像将瓷器放回展架上那样小心翼翼。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一路奔进卧室,夹杂着焦急的呼喊和零碎的低语。他试着分辨,三人、四人或是更多,管家责备女仆让他离开,而她们的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执意要去……”他试图为她们开脱,但全身仿佛被碾压在巨石之下,他无法抬手,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朱利亚诺疲惫的声音传来:“人群已经散去了。”——这让他的心安稳地沉回原处。

接着朱利亚诺向乔万尼道谢,他没有听见乔万尼的答复,猜想他的年轻人也许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医师请人们离开卧室,烧灼药草的气味弥漫开来,有人掀开他的衣领,查看是否有红斑出现。正在这时,一直握着他的手松开了,乔万尼起身离去。洛伦佐皱起眉,想立刻扣住他、拦下他,但手指只是无力地动了动。乔万尼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状,俯身拨开他汗湿的鬓发。他则终于蓄积了足够的力气,睁开眼睛。

“你要走了吗?”

乔万尼听见他低声问。

他很快意识到,洛伦佐所说的“走”并不是指离开这间屋子。

他重新坐回床边,再度握紧洛伦佐的手,将他的五指都收束在自己掌心。“不,“他哑声答道,“不走了。”

洛伦佐短暂地露出微笑。他靠在软枕上,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闭上眼。



乔万尼并未食言。在那些能脱离梦魇的时刻,洛伦佐感到他始终在自己左右。长久的黑暗里,药石浓烈的苦腥味中,他辨别出独属于乔万尼的气味,像雨后的橡树,新鲜、蓬勃,又沉稳得足以令人依靠。某一日,他仍陷在昏沉之中,忽然听见女仆小声同乔万尼打趣:“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在时,殿下似乎会安定一些。”乔万尼没有说话,但洛伦佐能想象他此时的神情,是否已红了耳根,像他少年时那样?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轻盈起来,仿佛已摆脱了正在受难的躯壳。

更多时候,只是无止境的燥热与疼痛。呼吸变得十分费力,每一次都会带来刺痛。他仿佛站在一座火山口边,热烫的汗滴像滚油那样顺着他的额头和脊背淌下。偶尔,他会再度听见窗外响起人们潮水般的呼声,想要挣扎着离开床榻,却发现那只是幻觉;随之而来的是过往的憧憧残影,像鬼魂那样猝然浮现又消失。他看见幼年的他站在书房——那时还是祖父的书房中,口中含着一枚石子,大声背诵着古人们的演说词,于是时隔十余年后,唇舌被磨破的疼痛感再度回到他的口腔中。他想起他曾一共有过三位雄辩术教师,由祖父重金聘请,均坚信他将不日成为佛罗伦萨的伯利克里。当他停顿喘息时,他们会用浸过盐水的藤条打他的手心,仿佛这样能将名为懒惰的魔鬼从他的身体中驱逐出去。朗诵结束之后,接下来是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你得让所有人都喜欢你,至少能不费力地假装喜欢你。”这是套很有成效的训练,此后,大多数人都说他足够讨人喜欢,是“天生的领袖”。

他还看见少年时的自己站在市政广场的高台上。那是他第一次演讲,十三岁,祖父在当天清晨给他倒了一杯酒,说“它能带给你勇气”,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确实借它寄存了许多懦弱。那是一次完美的演说,经过精心编织的言辞与有力的手势相配合,得到下方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他却感觉自己像个演员,和那些在庆典上扮成精灵演出的女孩没有什么两样。

“我是洛伦佐·德·美第奇”——这是他在台上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洛伦佐·德·美第奇。”

最后,祖父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只有祖父总是叫他的全名,仿佛是为了无时无刻让他记住自己的姓氏。老人的脸像岩壁般沟壑丛生,锐利的蓝眼睛使人联想到鹰隼,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总是会变回那个柔弱无力的孩童。

“你在偷什么懒?”这张严厉的脸向他喝道,“起来!”

——他霍然惊醒。

片刻后,他伸手抚摸左手佩戴的那只红宝石戒指——他从不脱下它,即使在入睡时。他的指腹缓缓滑过刻着家族纹章的戒面,将它脱下来攥在手心。如同落水者抓住浮木,干渴者捧起泉水,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



“那些人中混进了帕齐的人,毫无疑问。”朱利亚诺说。

“否则民众不会这么容易失去理智。”另一人接口道,“他是有备而来,当然。问题是——他想做什么?”

一阵可怕的沉默——在场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们知道他想做什么。

“感谢主让洛伦佐及时醒来,”波利齐亚诺喃喃着说, “否则我们的卫兵很难避免冲突。他做得很好。但我依然很担心……”

他顿了顿,说出自己的忧虑:“从前我们总是赞扬他的谦卑,但他太谦卑了。”

“我提醒过他,”米兰多拉在地毯上来回踱步,“他不是人民的仆人,也不该是。更何况——看看我们所处的世界吧!战乱、瘟疫、谋杀、党争……我有时甚至会想,现在的人民还需要一位公仆么……?”



在洛伦佐昏睡时,乔万尼每次路过书房都能听见谋士们压抑的辩论声,这些争执往往能持续整整一天。当公爵醒来后,争吵的阵地便移至他的床边,乔万尼会在这时主动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太阳进入白羊宫后,天气逐渐温暖起来,有几日甚至称得上燠热。迎春花攀上窗缘,送来微弱的香气和绿意。或许是主听见了人们日复一日的祈祷——乔万尼曾数次看见朱利亚诺跪在祈祷室中一圈又一圈地拨动玫瑰念珠——洛伦佐慢慢地恢复起来,和万物一同在春天复苏。

每日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他能强撑着维持清醒,开始不顾众人反对批阅积压的文书。最开始时,乔万尼会在一旁为他注墨,为他寻找需要的律令条文。接手这样的事情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他们配合得如此自然,洛伦佐没说什么,反倒令一旁的书记官手足无措。一连过了数日,洛伦佐才对此表态。“把利比的差事还给他吧,”他说,向一旁侍立的书记官看去,眼中带笑,“我们的雕像更需要你。”

“也别再教皮蒂文法了,”乔万尼离开房间前,洛伦佐补充道,“会有合适的人教他的。你应当有更有价值的事去做。”

乔万尼一怔,随即笑了。



于是他回到那间落满灰的阁楼,召回闲散多日的学徒。家族早已为他备好一块大理石,罗马时期开采,硬度与光泽都足够优良,使他们不必再次前往采石场。他们很快将它切割好,并确定了正式的图样。从清晨到黄昏,两人一刻不停地埋首工作着。直至傍晚时,他会返回美第奇宫,如果洛伦佐忙碌,他会留在楼下,帮助上门的客人鉴定他们收藏的古代宝石和绘画——他来到佛罗伦萨的消息早已在城中传来,人人都想见见这位据说颇受教皇和公爵们宠爱的年轻雕塑家;其余时候,他坐在洛伦佐身边,两人偶尔会下一局棋,他和洛伦佐一样是位优秀的棋手。没人对现状有任何不满——也许他只是只字不提,但是——他已经十分知足。

入夜后,他有时会和波利齐亚诺一起散步,欣赏花园中陈列的古代雕塑。有许多新藏品是他过去未曾见过的:用红石刻成的玛尔叙阿斯、抚琴的阿波罗与被劫掠的珀尔塞福涅,它们光滑的表面在月光下散发着一层轻薄的银光,幽静、纯洁而典雅。夜色清朗,早开的花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夜莺则在枝上婉转啁鸣。使得深夜的花园中仍不乏漫游的人们。有一次,他们遇见了正牵马离开马厩的朱利亚诺。看见他与波利齐亚诺时,朱利亚诺年轻的面容上短暂地出现了一丝窘意。他很快掩饰过去,向他们微一点头,随即从后门向西离开。

临近宵禁,其余宅邸的宴会也早已结束,即使是公爵的兄弟也不该在此时轻易离开。乔万尼看向波利齐亚诺,学者露出微笑,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清晨,当乔万尼即将离开宫殿时,他再次遇见了朱利亚诺。

美第奇兄弟的身形与面容均十分相似,两人都是一头金发,身形修长,如同一对双生子。朝阳尚未完全升起,熹微的晨光下,远远望去,他险些以为那位刚刚从后门进入、正从马背上翻下的人是洛伦佐。乔万尼站在廊柱边,看着朱利亚诺向他走来,也许是碰到了街道旁拂下的花枝,他暗金的发绺上还沾着露水。朱利亚诺向他笑了笑,匆匆低头离开。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乔万尼闻到他身上尚未来得及散去的气味——产自科隆的百合花香水,一盎司的价格贵比黄金,每一位佛罗伦萨贵妇人的新宠。

他望向朱利亚诺逃离般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酒馆伙计口中的那位“美人”是怎样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提到的酒馆伙计详见第零章^^
8月2日已用修改版替换了部分原章节,主要是五和十二(上)加了一丁点新内容,对后文情节有一点影响






第28章 六
“我想,是时候作出一些改变了。”洛伦佐以此作为他陈词的尾声。

他将双手搭在膝上,平静地环视身前的谋臣,目光一一掠过他们神色各异的面孔。他们中的大多数看上去十分震惊,其中有两位甚至已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米兰多拉似乎迫切地想说什么,正沿着地毯上的无花果叶纹样来回踱步,酝酿合适的言辞。另一人走过去“砰”地一声关上书房的窗,仿佛窗外的微风和椋鸟会将秘密偷走一般。洛伦佐对这样的场面并不外:他已做好面对诘难和质疑的准备。

稍顿,他将目光投向波利齐亚诺,于是他的朋友和谋士站起来,声音低沉:“我请求您能更谨慎一些。”

洛伦佐颔首,示意他继续。

片刻之前,他向书房中的众人坦陈了自己的设想:增加两个执政团席位,让更多“我们之外”的人参与进来。表面上,佛罗伦萨最重要的执政机构是由公民轮流参与的“七十人议会”与投票选举而成的“十二人执政团”,而实际身处这座城市的人们心知肚明的是,平民议会早已形同虚设,他们仅能享受“参与”的虚影,作出的决议几乎不会对实际决策产生任何影响。

而几乎全部由贵族组成的执政团中有七人是美第奇家族的旁嗣、朋友或“仆人”,洛伦佐本人更是地位至高的“掌旗官”,没有一项决议能在违背家族意愿的情形下达成。这在使家族享有权柄、让洛伦佐本人成为“无冕之王”的同时,也造成了诸般弊端。党争从未像现在这样激烈:其余五人从未甘于服从这一体系,近几年,在帕齐家族的煽动下,他们在决策时有意站在家族的对立面,隐隐已形成了第二个派系;另一些为家族扶植的人则肆无忌惮地滥用职权,人们不断质疑他们财产的来源,认为他们贪污了城邦的税金……即使是洛伦佐也无法保证他们绝对清白。他们既缺少应有的能力,亦不具备崇高的美德,一旦公爵失位,便如同失去指引的蜂群,除了嗡嗡作响外一无是处。

他早已对此心怀忧虑,此前已对谋士们发出暗示,但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因这次卧病而使他看见的种种弊端。停滞的公务、聚集的人群,没有人该成为一个共和国运转的关键,人的身体如此脆弱,如果他突然死去,佛罗伦萨将陷入怎样的混乱?

“请原谅我,殿下”波利齐亚诺说,“我们现在取得的成果建立在柯西莫殿下多年的奠基之上。如果这样,无异于将其拱手让人。”

“我们的成果?它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看看现在的制度吧——抽签选出执政团成员,但谁都知道从选举袋中拿出的会是谁的名字。谁还记得我们名义上还是共和国?如果现在不变,之后——不久后敌人们将怎么称呼我们?——数十年后,书吏们又将怎么称呼我们?僭主、暴君、独/裁者!”

洛伦佐抬头看向发言者。那是位新晋的年轻人,看上去约和乔万尼一般大。洛伦佐记得他的名字,尼科洛,不久前刚刚加入他们之中,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书房会议。果然,波利齐亚诺低喝道:“尼科洛!”

“我必须说出来,先生。”青年分毫不让,目光中闪动着逼人的锐气,“如果可以,请您用您的依据反驳我。”

他期冀地看向洛伦佐,试图寻求公爵的支持,而洛伦佐并未回以注视。公爵倾听着,神情平和,几近波澜不惊。这是他一贯的角色——他投出石子,并观察涟漪。

“我知道您一直向往希腊传统,将伯利克里时期的雅典视为榜样。那是黄金时代,当然,我们也正是一直这么教导您的。”米兰多拉向公爵走近了一步,“但是——请原谅我——我们现在已与那个时代大不相同了,您明白这一点。在许多方面,我们已比那个纯朴的世代复杂太多。您负责着比雅典城更多的子民,面临着更多的攻讦;您将角逐的不是一片海域,而是整个世界。包括宽广的、陌生的新世界……就在上个月,卡斯蒂利亚的船长已经从那片热土带回了整船的黄金!——真是难以想象……”

“但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在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身上汲取智慧么?我敢说,我敢发誓!再过十年、百年、甚至下一个千禧年的人们都将继续认同他们的观点!”尼科洛说,“有的东西是永不过时的,他们不朽,就像太阳。”

“——我们可以了解它、学习它,但他们有时并不适用。”学士辩驳道。

有人附和着:“黑暗时代以来,谁面临过如此多的机遇和挑战?这是特殊的世代!”

“可自由与共和一直是我们的传统!是它们,它们才是我们的城邦被称为‘伟大’的原因!”尼科洛抬高了声音,就像一只鬃毛怒张的年轻公狮,“共和的传统已经在我们的城市里延续了近四百年,先生们!看看这四百年中野心家们的下场吧!它们也想独占这个城市的荣光与财富,可是——看看两百年前,那场褴褛汉们的起义;或者,就看看不久之前被放逐的阿尔比齐家族,正是柯西莫殿下签署了他们的流放令!我们难道——”

“谢谢您,尼科洛先生。”洛伦佐温和地打断了他,“请您坐下。”

尼科洛像惊醒般回过神来,喘了口气。他向公爵抱歉地点了点头,坐回原位。洛伦佐拿起一旁的银酒壶,为他倒了一杯温酒。

“殿下,”米兰多拉说,“我承认,我们已经抵达了全新的岔口。需要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们的船帆需要顺从的是时代的信风。”

“您希望维持平衡,避免争端,我们十分清楚。”他继续说,“这是您的宽容与尊重。可是另一些人,墙外虎视眈眈的人们,他们只会将这视作您的软弱和退让。将猎物让给其他猛兽,谁知道它们会不会反扑?”

“只需要一场公正的投票就能证明,”尼科洛缓和了语调,但仍然坚持,“我们不插手。公正地。”他意有所指地强调着。

“我们不插手,别人则未必。”波利齐亚诺摇头。他与米兰多拉交换了一个眼神。

“恕我直言,这是否代表您心中是否已有了人选?”尼科洛尖锐地问。

米兰多拉不假思索地答道:“菲利普·斯特罗齐。”

“那位送上画像的小贵族?手捧着纹章的那幅?”尼科洛不可思议地反问,“他?一个只会谄媚讨好的小丑!像个猴子,给他一只香蕉,就会乖乖跟你走……”

“一位忠仆总比敌人的狗强。至少他们不会咬人!……”

洛伦佐抬起手,终止了争端。



众人安静下来。谋士们紧张地屏息着,数十道视线一同投注在公爵身上,如同一道围墙。公爵似乎恍然不觉,他只是垂下眼帘,目光像霜那样凝结在左手暗红的戒指上。风吹开合拢的窗扉,天色依然明亮,光与风带着暮春的热意游荡而入,拂开他鬓边的一绺金发。

洛伦佐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您说的对。寻找一位值得信赖的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轻声说,看向最后发言的那位幕僚,沉浸在思索中,“但是——‘适合’也许并不意味着‘公正’。有些积弊,也不能再装作不存在了。”

他抬起眼,望向众人。“再给我一些时间,不会太久。”他承诺道,“我会找一个时机,仔细想想这件事。”


&


乔万尼是在第二日午后收到邀请的。黑衣的传令官再度叩响了阁楼门,将那只深红色的信封递给他。拆开绸带后,其中是一张羊皮制成的请帖,末尾用金色墨水签着洛伦佐的名字。一旁的皮蒂显然比他更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拿过它,大声读了出来:“一场舞会!”

更准确地说,一场假面舞会,请帖上的面具图案昭示了这一点。这一勃艮第风尚已迅速流行于意大利各地,尤其受到威尼斯人的追捧。与其说是舞会,将它称为一场狂欢或解谜游戏也许更恰当。人们装扮成神话与传说中的人物,戴上奇诡华美的面具,借此遮掩面容。夜幕降临后,他们将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这正是乐趣与危险所在。

他在费拉拉宫廷时,埃斯特公爵亦曾举行过类似的舞会。他一向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只在路过花园时远远投去了一瞥。不久之后,在回到工作间的路上,他清晰地听见了男人与女人压抑的□□声从一排灌木后传来,于是立刻快步离开,再未靠近。

比起这些,他更在意洛伦佐为何选择在这时举办它。

“公爵托我向您道歉。他原本想亲自将它递到您手上,如果不是锡耶纳使节忽然来访的话。”传令官说。

“殿下已经康复了么?”

“基本无恙了——至少殿下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他没有透露更多。乔万尼摇了摇头,这几日的相处已足以让他了解洛伦佐掩饰病痛的本领。舞会将在十日后举行,足够托斯卡纳各地的人们前来。皮蒂已开始计划他该如何混入场地——身份低下的学徒是无法受到邀请的。他甚至主动提出为乔万尼置装:“您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以没有几件贵重衣服?听我的,我认识城南裁缝铺的女儿……”



然而美第奇宫早已为他这样的宾客打消了顾虑。十日后,当他踏入美第奇宫门,管家立即将他引向一旁——十数副面具已备在架上。光华熠熠的面具均以金银细线织成,镶嵌着细碎的各色宝石,是家族一贯的奢靡作风。他随手拿起一副象征伏尔甘的半面具,跟随扮成宁芙的女仆走向花园。“您是今夜最简朴的客人了,先生,”她轻快地同他搭话,“瞧瞧花园里——哎,真是什么都有。”

“但是,要我说,”她侧身向他眨了眨眼,“我还是更愿意同您这样的先生跳舞。”

她提起裙摆,向他行礼后离开,仿佛适当的调情也是这场盛事应有的一部分。

今夜的花园已格外不同:往日静谧的月色退隐了,两旁的回廊挂满燃烧的松木火把,呈现出一派辉煌气象;桂树与黄杨的枝梢上悬绕着银灰与猩红的绸带,使此处斑斓如同酒神节狂欢的林间;装扮成神祇的贵族男女端着酒杯三两围聚,远远看去,他已认出了一位过胖的尼普顿与两位矮小的狄安娜,青春不复的密涅瓦站在他们身旁,正不断调整着发髻上用金网固定的猫头鹰尾羽;端着托盘的侍从游走在宾客间,劝说一位装扮成野人的来客远离火源,“您衣服上的是沥青吗,先生?请小心不要着火。”……

乔万尼拿了一杯清水,环视着四周梦境般的景象,试图找寻洛伦佐的身影。他先看到了波利齐亚诺。学士与他的夫人相偕而来,手中拿着一把里拉琴,扮相是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他向乔万尼微笑,毫不费力地看出了他在寻找什么:“看那边。”

首先为乔万尼所见的是一位中年人。桂树的密荫下,新蓄的山羊胡遮掩了他圆润的下颔,但乔万尼仍然一眼认出了他:“……奥尔西尼主教。”

“即使拿下了那顶被处女的血染红的帽子,他还是很容易辨认。”波利齐亚诺讥讽道,“最好不要打扰他们,我建议。”

他与妻子一同离开。乔万尼站在原地,仍望着主教身旁的那位年轻人。他正低头同主教交谈,一边漫不经心地脱下手套。仿佛留意到乔万尼的视线,他侧过身,深金色的鬈发与面具上钻石镶成的太阳纹一同耀亮夺目。

仿佛时间和思想都已静止不动,乔万尼凝视着他。

阿波罗,索尔,福珀斯,赫利俄斯……或者随便什么名字,他想,阿波罗,当然应该是阿波罗。

作者有话要说:
*伏尔甘:即希腊神话中的赫菲斯托斯,冶炼、制造、工匠之神。
所有政/治理论都时瞎编的,接下来估计有不少此类瞎编情节,均为傻白甜恋爱主线服务,切勿深究






第29章 六(2)
克罗齐·奥尔西尼枢机主教已与五年前大不一样。从前的他披挂着的高雅风度已不再无懈可击,像一层生出锈洞的铁甲;他消瘦了一些,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大,如同一只到了年纪的岩羊。他低声而快速地同洛伦佐交谈,神情几乎称得上迫切。洛伦佐低头倾听,不时微微点头认同,乔万尼却看出他并不像表现的那样具有耐心。奥尔西尼主教并未发觉,或是他装作并未发觉,他愈发热切地向洛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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