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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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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我听说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派使节与公爵商议和约的事,托斯卡纳失去的土地很快就会物归原主。罗马城内也有好消息传来,您一定知道大名鼎鼎的科隆内西家族,这些流着罗慕路斯血的家族一直看不起教皇的出身,'1'据说——我是听同屋的皮科说的,殿下已经与他们家族的领袖达成了协议,其他几位枢机主教也因为接连的失礼开始蠢蠢欲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我们能捧出下一任教皇呢。
公爵私下见过我两次,他不准我再偷偷写信给您了。于是我想了个办法,把要对您说的话写在给茱莉亚的信里,再让她拿去给您,这样保管万无一失。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您的事,殿下一切都好,这是实话。随着形势好转,他好像越来越镇定了。早几个月,有小兵在私下说,公爵大人从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因为从前柯西莫大人曾因此被流放,此后所有的美第奇都成了世上最谨慎的人。在过去一段时间,他与米兰的使节见过一面,我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这些伦巴底人应该不会再试图倒向罗马了。您知道南方的战争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我其实也不太确定,但我总是听别人说,蛮族要攻上来了。难道他们占领了一个罗马还不够,还要觊觎我们的罗马吗?'2'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玛耳叙阿斯!'3'但不管如何,目前他们对我们是有利的。我还听说,因为这件事,东方那些国家的君主对我们的战争越来越关心了,匈牙利和卡斯蒂利亚的使节都在赶来谒见公爵殿下的路上——也不知是真是假。
请您在看完信后将它还给茱莉亚,她说她要把我的每一封信都当作宝贝收藏起来。请您不要笑话她。
最后,亲爱的茱莉亚,我的天使。如果神没能让我们在主显节回来,上帝保佑,在鸢尾花盛开的圣约瑟日之前,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然后,我就不会再离开你了。公爵向士兵们保证,我们的余生都会生活在平静之中。
代我向你的父母与博纳罗蒂先生问好。
千万个吻。
皮蒂,于军营的蜡烛下。
作者有话要说:
'1'罗慕路斯:传说中罗马城的建造者,战神玛尔斯与维斯塔祭司之子。这里形容血统古老高贵。
'2'真实历史上,奥斯曼土耳其在1453年攻占了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在当时被称为“新罗马”)
'3'玛尔叙阿斯:传说中曾向阿波罗挑战音乐技艺。(一般认为阿波罗在最初其实是音乐与诗歌之神)
肯定没有人记得茱莉亚了,她是24章里皮蒂提过的那位曾经想嫁给洛伦佐的后厨小女佣。
第53章 十
圣历六十五年的十二月,热那亚与佛罗伦萨缔定和约,于两周内撤回了其派出的所有兵力。罗马开始孤身作战,独自面对由佛罗伦萨、米兰和威尼斯三股力量组成的军团。十二月中旬,联军带兵袭往拉文纳,攻占了罗马的军火库。攻守局势看上去已经初步定型,但罗马的统治者、教皇在上千年里一直代表着没有人敢轻易减损的尊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武力相胁,使他们知难而退是最稳妥的选择。罗马的军队开始变得越来越谨慎,也许在梵蒂冈的圣天使堡里,圣座和他的枢机们已对这场战争失去了信心。随之而来的隆冬季节成为了他们顺势而下的台阶,梵蒂冈的一名主教来到拉文纳与美第奇公爵达成了协议,天寒地冻的时节不便行军,他们将休战至春季。
而军队一旦分散便再难集结,因此联军的士兵们未能得到返乡的机会。但他们也从未松懈:对付一个掌握了属灵世界全部权柄的庞然大物,锁链只必须越缠越紧。他们选择了以牙还牙,用罗马曾施展过的手段如数奉还。在拉文纳,这座罗马帝国曾经的心脏,流言在万物凋零的季节里疯长。据说牧场中的羊突然诞下了大量怪胎,那些尚未睁开眼睛的乳羊竟生了一张张人类婴儿的面孔;而不远处的罗马,一件骇人听闻的惨剧发生在城郊的女修道院里:初秋时这里曾有一位声称受圣灵感应而孕的修女,仅仅四个月后,她生下了一团长着羊角的畸形胎儿。堕入歧途的羊羔是为神所诅咒的,预示着撒旦的逼近,于是流言四起:是地上的牧人看管不利,引来了耶和华的震怒,罗马啊,你最好当心……
即使很少有人去考证这些异闻的真假,联军还是准备好了所谓的“证物”。其实那些看上去骇人的东西不过是拙劣的障眼法,任何一位熟练的医师都能将它变得像模像样。画着畸胎的传单在罗马附近的城镇悄无声息地散布着,每位虔信者都会被它吓得画起圣号。罗马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他们斥责佛罗伦萨人的下作行径,并一再为所谓的“天谴”辩解。而流言传播的速度永远快过真相,洛伦佐的一生中已数次感受过它的威力,这些轻飘飘的话语,有时比加农炮更能摧毁城墙。
如他所愿,南方的战役也到了不得不作出决断的时刻。威尼斯连续两次发来求援信,曾经赶来支援的两位伯爵不得不奉诏返回自己的国家。来势汹汹的土耳其人已经逼近了意大利的海岸线,一旦威尼斯人的船队溃败,就有可能威胁到梵蒂冈的安全。自从东方的新罗马陨落后,西斯笃四世从未有一天安眠。比起与美第奇作战,奉神的旨意讨伐异教徒才是一位教皇天生的权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责教皇为一己私欲将兵力浪费在了内斗上,认为他只是想为自己的亲族复仇。教皇试图寻求其他城邦的援助,而眼下与佛罗伦萨的战争尚在胶着,没有哪位明智的君主敢于给出承诺。眼看时机即将成熟,佛罗伦萨的使节在此时求见圣座,但这一次的使臣带来的不再是从前的珍奇异宝,而是一份账目的抄本——那是圣库近五十年来账目的选段。美第奇家族的成员曾在三任教皇的教廷中担任过财政官,即使如今与西斯笃四世交恶,从前掌握的证据亦已足够:当世最神圣的宫廷里,每一位枢机都是西门'2',能被授予的神职——无论高低——早已被人们明码标价,由此带来的收入甚至占据着教廷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即使大多数权贵对此早已心知肚明,一旦将它真的摆在世人面前,包括西斯笃四世在内的三位教皇将成为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耻辱。
在出征之前,洛伦佐就已命人抄录了这份副本。但它极端重要却又极端敏感,即使它确实扼制着教廷的咽喉,却也会使美第奇家族失去他们在账目管理上一贯忠实守信的名声。因此,在谒见教皇之时,佛罗伦萨的使节善意地劝告圣座,最好在独自一人时打开这份文件。据教皇近卫说,那一日没过多久,教皇的套房中就传来了花瓶碎裂的声响。
与此同时,东方的默罕默德率领海军包围了罗得岛,然后继续向沿意大利海岸航行,向发罗拉进军。四千名士兵登陆占领了奥特朗托城,随后是震惊世人的洗劫和屠杀。每一座城邦的士兵都开始躁动不安——即使这片半岛上的城邦之间从来不乏冲突与战争,但在土耳其人面前,流血的毕竟都是天主的子民。帝国皇帝、法国与匈牙利国王的使节几乎同时来到了美第奇公爵的军营前,在初步探问了公爵的意象后,立刻前往罗马求见教皇。形势发展至此,他们已不得不成为两方斡旋的中间人。他们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在□□的大军面前,教皇开始愿意听从任何合理的建议。
多方努力之下,双方领袖的会面很快被提上了日程。首先被呈递到教皇面前的是一纸情真意切的文书,由波利齐亚诺执笔。在负责了大半年的城邦事务后,这位古典学者波利齐亚诺终于得以做回他最擅长的事。他写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我们的国家免遭奴役,使人民和人民选定的领袖一起获得自由……请依据救主的榜样,凭借您的仁慈,将我们再次纳入天主的怀抱……”当教皇意识到他不能再要求更多的让步之后,和谈的日期终于被确定下来。
那是一场十分艰难的谈判。和谈的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天,从开始到结束都贯穿着明争暗斗。双方在罗马城外会面,教皇的使节在最初试图让美第奇公爵下马为教皇的车驾执马缰,当然遭到了不留情面的拒绝。当双方都终于坐在谈判桌边后,教皇列出的条款更是让最圆滑的廷臣都无法保持脸上的笑容。梵蒂冈要求的赔款高昂得令人难以置信,并拿出了一份要求佛罗伦萨为接下来的“圣战”提供帮助的契约书,这些援助包括但不限于二十艘战舰、数十万弗罗林与三千名民兵。这样苛刻的条件当然无法获得佛罗伦萨人的同意,双方的争执据说维持了一整个白天,第二天的再次会面依然毫无结果。直到第三天,眼看毫无意义的争吵已再度持续到了午后,美第奇公爵拔出了刀鞘中的匕首,将它掷向长桌的另一头,将教皇的衣袖钉在了桌面上——
“我也是有脾气的,冕下。”洛伦佐·德·美第奇公爵平静地说,此后再也没掩饰过他的鄙夷和不耐烦。
这一事件被编年史家们认为是不可信的,人们很难相信始终以风度与优雅闻名的公爵会作出这样的举动;但毕竟他们谁也没有真的参加过那场会议。曾在场的人都被要求缄口不言,不能将谈判桌上的秘密向外透露分毫,直到洛伦佐去世,才有人将当时的情况简略地记载在了自传里。后来者只能通过这些零星的记述判断当时的情况,即使自传的语句中不免带有倾向本国领袖的成分:“公爵让教皇意识到,能让皇帝在雪地里跪上三天三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最真实的力量不是耶和华,而是人。”
事实证明,许多时候,礼仪和美德在谈判中并不能为人们争取优势。双方都揭下假面之后,谈判反而进行得顺利多了。一天之后,罗马与佛罗伦萨终于达成了一致。佛罗伦萨表现出了足够的虔诚之心,为之前对三位主教的不敬之举道歉,并答应为之后的东征提供“适当”的援助。教皇以恩赐的口吻宣告停战,收回了曾经下达的绝罚令,宣布佛罗伦萨人仍是上主的选民。为了表示感激,美第奇公爵宣布他将把家族收藏的上千件圣物赠给教廷,包括圣人的碎骨、衣饰,和几幅传说中会流泪的圣像。作为回报,教廷授予公爵金玫瑰勋章,这是教廷所能给予世俗之人的最高荣誉。“愿我们的友谊如罗马和佛罗伦萨一样不朽。”当西斯笃四世将勋章别在洛伦佐衣襟时,他饱含深意地说。
为时一整年的战争终于结束,公爵与教皇互相祝福,新签订的和约被镶入银板,分别保存在两位领袖手中。至于这一次它能维持多少年的效力——谁知道呢?和约的签订就是为了撕毁,每个人都知道它有多么脆弱,没有人会真的将希望寄托在它身上。这个时代腐败,堕落,战争如同野草,永远不会被消灭。即便如此,当洛伦佐手捧装着和约的银匣走下圣殿时,他想到的是那个秋夜他曾对乔万尼作出的许诺。
无论如何,我会试着成为指引和平的指针。
圣历六十六年三月,美第奇公爵一行人返回佛罗伦萨。
作者有话要说:
'1'西门:圣经中试图购买神职的人。天主教的“西门主义”即指买卖神职。
文中的皇帝指的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名义上全欧洲的君主。
向右滑动,还有尾声。
第54章 尾声
日出的辉光尚未散尽,圣弗雷迪安诺门之后,一座崭新的凯旋门沐浴在光中,即使相比哈德良时代的杰作也毫不逊色。通向市政宫的主干道上,到处都被装饰上了鲜绿的橄榄枝。自发而来的人们挤满了街道两旁,抱着满怀的百合花,保持着同一个翘首仰望的姿态。城门的瞭望塔上,当值的士兵遥望远方,直到看见原野掀起烟尘,宏大的马蹄声滚滚而来。随着一声号角嘹亮地响起,城门轰然打开,吊桥下放,横越护城河的水面。三名开路的银甲骑士率先入城,在他们身后,一匹高大的白马摆足长嘶,马上的公爵将手按在心口,低头向人们致意。
海潮般的欢呼声响起时,乔万尼站在美第奇宫的露台上。
越过人群,他看见他年轻的君王,从他建造的凯旋门下策马行来。白马所经之处,人群自然地分开,如同摩西分开红海。马上的君主满身荣光,辉煌、美丽、如同太阳。
在人们的呐喊声中,洛伦佐·美第奇伸出手,接住了一束向他抛来的百合花。他高举花束向四周致谢,忽然,公爵面朝着宫殿的方向,目光定下来,随即露出微笑。
于是乔万尼知道,洛伦佐一定是看见他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之后大概还有一篇番外。
痛苦又煎熬的连载过程中原本想过很多次写完之后要说什么,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感谢每一位能把这篇文看完的姑娘,希望大家能留下一些评论^^
鞠躬。
Dew 19。4。9
卷一:Le temps revient 时光回溯
第1章 零
乔万尼•;博纳罗蒂在二十三岁时回到佛罗伦萨,那是圣历六十四年的早春,旅人们在清晨时经由圣弗雷蒂安诺门入城,农民们驾着载满作物的牛车,工人拖着等人高的麻袋,而一个不起眼的布质背袋是他唯一的行囊。背囊里装着一位雕刻工匠所需要的全部工具:自制的錾刀与锤子,以及少量用作样本的蜡料。这些无灵魂的事物在他的手上足以制造灵魂,是他忠诚而长久的伴侣。
时隔五年后,他终于又回到了佛罗伦萨。他曾在这座城市中度过的岁月不算漫长,却足够刻骨铭心。多年以前,在这座城市的石板长街上,有一个人曾亲手将背德的火种放进了他的心脏;他原以为跋涉与苦修已足够扑灭它,然而五年过去,当他再次从城门镶嵌的施洗约翰像下经过、呼吸着这熟悉的混合了蜂蜜与沙尘气味的空气,回忆便如同狂风下的砂砾,向他席卷而来。
路过的妇女毫不掩饰地向他投以注目。她们所见的是位身材修长的青年,头发黑如乌木,深灰色的双眼如同清晨浓重的雾气,或是群星未隐时的天空。他的面容瘦削,眉骨偏高,五官深邃一如石刻,气质沉郁而安定。妇人在心中暗想,这青年人有一副好相貌,唯有坚毅善忍的品格才足以与这副长相相配。她猜他是一位坚信者,他颈间的十字架和浅浅的勒痕足够宣告这一点。这样的人八成来自于城外,因为放荡的佛罗伦萨近年已罕有这般品貌的年轻人;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有一个光辉的姓氏,足够让他在城中扬名?
他满面风尘,衣饰简朴,唯有双眼灼亮如星。光阴磋磨了他也提炼了他,即使是他年少时的师长在此,恐怕也难以立即将他与当年那位寡言羞怯的少年联系起来。他所怀念的这位师长如今已去往天国,乔万尼正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而归来。这位终生浸淫雕刻的大师曾毫无保留地将一身技艺倾授于他,在他匆忙告别时悲怆泪下。那时的他们都未想过,五年之后,他尚来不及在临终前与自己最钟爱的弟子道别,便即将长眠于黑土之下。
一念及此,乔万尼不由眼眶酸涩。然而他心知,若非如此,或许他还将用上更久的时间流浪在外,于希腊的烈日和巴尔干的山林中磨砺自己,不会如此轻易地回到这城中,放纵自己面对渴望,面对……他。
城市上方的天空如同一层灰玻璃,蒙蒙地透出晨光。乔万尼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座以鲜花为名的城市仍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车马往来,人流熙攘,是整个托斯卡纳地区的心脏。视线上移,越过一片片砖红色的屋顶,在布鲁内莱斯基那惊人的大穹顶边,就是美第奇家族洁白的大理石宫殿。五年间,家族对建筑的外墙进行了修缮,一枚硕大的盾型纹章被刻在了西面的白墙上,三个天使托举着它。无需去看,凭着记忆中的熟稔,他知道这一面的二楼上有一扇窗,白纱掩映的窗台上,摆着两盆正在盛开的紫罗兰。
“您一定是要去美第奇宫。”
搭讪者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不得不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每位初来佛罗伦萨的旅人总会想去公爵的府邸前看看,您需要引路吗?”
“……不用了,”他一怔,随即谢绝了她的好意,“我知道怎么走,谢谢。”
何止是知道。少年时,他曾无数次梦想过踏进那幢建筑,每一次路过宫门时都会刻意放慢脚步;年长一些后,他搬进了这里,与那个人安眠在同一片屋檐下。一直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在月色中匆匆逃离,从此再也不曾回去。
“我想也是,”妇人笑了,“谨慎的旅人们总会事先打听好去路。公爵花园中的喷泉是全亚平宁最美的,人们还说,从没见过哪里的藏书比得上公爵的收藏。这些地方都对所有人开放,你不会想错过的。”
难掩的骄傲流露在她的语气里。在佛罗伦萨,人们敬爱美第奇公爵,爱戴他如同爱戴君王。这种喜爱建立在那个人所带来的繁华之上,是他将这座城建成了艺术的迦南地,重现了雅典过去的荣光。也是在他的致力下,这座城邦长久地富饶着,金钱带来的快乐萦绕在每个市民身旁,享乐在此已不再是罪恶。就在此刻,他们后方走来了一队穿着夸张的行人,他们头戴羽冠,衣着肥大,是即将在河边的庆典上表演的西班牙小丑。
没有什么改变了:城依然是那座城,是更繁盛、更浮华的佛罗伦萨。变了的是他。
乔万尼向这位热心的妇人道别。贝托尔多的葬礼定在明日,他有一天的时间可以稍作休整。领主广场两边密密地挤着几间小酒馆,此时还不到中午,门前的木椅上却已坐满了买醉的客人。他用两枚银币向店主租下二楼的房间,在短暂的梳洗后回到楼下。劣质木柴喷出的白烟中,人群聚集在酒馆角落的炉火前,交流着近日听到的野闻。乔万尼径直穿过他们,向伙计要了一杯热牛奶。
“像您这样岁数的年轻人,就没有一位是不喝酒的。”伙计说。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几乎从不沾酒。
“嘿,别这样!酒可是顶好的东西,没什么比它更好了。”伙计摇头晃脑地说,“来杯甜酒吧,没什么事是一杯甜酒解决不了的!”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他恍惚了一瞬。乔万尼摇了摇头,接过木杯。
“今天有个好天气,”忽然,角落里有人开口,“打赌么?奇博家的人今天会把画像送来。”
“他们可没戏。”另一人接道,“听着,我亲爱的弟弟在宫里当差,和公爵可是形影不离。你猜怎么着?他跟我说,公爵早就决定了要娶位法国夫人!”
这句话在人群中的效果无异于忽然落入水面的石块。人声沸腾起来——
“真的?他真是这么说的?”
“鬼扯!”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这几乎立刻成了酒馆中最热门的话题。乔万尼猛地转头,只见那人换了个姿势靠在炉边,神情得意洋洋:“这还有假?我是听我弟弟说的,他可是听公爵亲口说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公爵前几天刚动身去了枫丹白露宫么?……”
谁成为公爵的妻子,谁就是佛罗伦萨事实上的女主人。旁观者们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高昂,一齐往说话者身边挤去:“别喝了,快再想想!你弟弟还说了些什么?……”
“公爵夫人去世了?”
入口的酒柜边,酒馆伙计正像鹅一样伸颈听着炉边的对话,却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他手中擦拭的铜杯立刻摔在了地上,连忙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那位黑发的生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还真像位大人物。伙计眼珠一转,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公爵夫人?您说那位‘罗马小姐’?我的朋友,佛罗伦萨刚出生的婴儿都比你知道得多!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死了!”
“具体是多久前?”
“这我得想想。三年?不对,四年前吧。”伙计单手转着一只杯子, “就在她嫁过来没多久之后,哎,当时还办了场不得了的葬礼!但是——圣母在上,她可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甚至没来得及给殿下留下继承人。那一年的公爵可能是天底下最快乐的鳏夫……”
乔万尼默不作声地将两枚银币放在木桌上,伙计立刻将它们抢了过去,手像抹了油那样快。他看出来客对闲话不感兴趣,用力清了清喉咙: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得想想……”
“能有什么稀奇?肺炎,或者其他什么病,听说她母亲也是这么死的。”一旁有人插话,“等等,您才是奇怪,怎么这么关心这个?罗马人?”
他们一同看向这位出手阔绰的陌生人。乔万尼没有理睬,他的神情肃然得几近冷峻,如同挂满霜雪的尖松。
人人都知道,美第奇公爵在五年前迎娶了来自罗马奥尔西尼家族的新娘。这位矜贵的年轻女士几乎从不与民众们接触,因而远不如她的丈夫那样受人爱戴。聒噪是每一位酒馆伙计的天性,他们像麻雀收集谷粒一样珍藏着城中的一切流言蜚语,亦不吝啬向这位陌生的远人透露一二。他挑了几件她生平有名的掌故韵事告诉来客,而客人显然对此并不好奇。
“我听说公爵已有了一位继承人。”在他停下时,乔万尼说。
“你指的肯定是小朱利奥,”伙计答道,“但谁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总之,不可能是这位小姐的种。每个人都说——我是说,罗维雷医师总说——她是片不发芽的旱地!”
伙计停下润了润喉咙,暗中打量这位似乎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远客,模样活像一只花栗鼠。黑发的青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凝在杯沿上,一动不动。
另一人扬手要了杯烈酒:“殿下也早该娶位新夫人。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能耐得住寂寞?”
“你怎么知道没人给他暖/床?”伙计眯着眼,“你没听说过么?城西那位……”
他勾手示意客人靠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位知名美人的名字。乔万尼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向壁炉边的楼梯。
浮躁、天真的人们,他们把那个姓氏想象得太简单了。公爵的身份决定了他迎娶的必然是这样的一位妻子,也许的确也会有下一位;正如当初他不可能永远独身不娶一样,很可能,他也会放弃鳏居换取更多东西。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家族都会为让女儿嫁给他而甘心付出筹码,新娘可以为他带来比整座佛罗伦萨一年的税收更丰厚的嫁妆,或是数万弗洛林,或是一块让人艳羡的领地。他比这座酒馆中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
曾有一个夜晚,月光幽蓝,倒映在街石的水沼上。那个人站在离他仅有一寸的地方,亲口承认了这一切。
“我希望神为此怜悯我。”乔万尼仍记得他曾这么说。
“大人!”
乔万尼只来得及走出两步。门口忽然传来马匹扬蹄的声音,随后是伙计惊喜的呼声:“早安,我的大人。您今天也是要一样的酒么?我已经替您热好了——”
“多谢,弗莱迪。”一个温和的声音回答,“今天我要两杯。请稍微快些,冷风要将我们的双手冻僵了。”
一位故人。这是波利齐亚诺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多年前,他曾是乔万尼在美第奇宫中的文法教师。太久违,也太熟悉了,乔万尼尚未做好再次面对家族故人的准备,波利齐亚诺却已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这间酒馆门口。他措手不及,凝固般定在原地,隐隐感到了不安。
“两杯?难道——”伙计有些疑惑,声调忽然猛地拔高了,“殿、殿下?!”
在这座城中,没有第二位“殿下”。
理智告诉他,他绝不能回头,应当迅速离开这里——然而,另一种庞然的力量生生拖拽着、命令着他,它是如此澎湃而无法阻挡,几乎在一瞬间压倒了理性。仿佛有座巨钟在他身后敲响,耳中一阵轰鸣,他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末,遥遥飞越过人群,准确地凝滞在门外的来人身上。
哪怕时隔多年,于人群中找到那个身影,他从来只需要一眼。
与此同时,酒馆内外骤然爆发出一阵震耳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将上方破落的屋顶掀起。蜷在壁炉前的人们一下全站了起来,他们高举手中的酒杯,向波利齐亚诺身后的来客致意:“殿下!”
洛伦佐•;美第奇站在门外,手中握着马缰。他的唇边噙着微笑,朝众人轻轻颔首。
仿佛只是无意地一瞥,他抬起头,目光与乔万尼相对。
就在这一个刹那,旧日再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剧情融合了两位历史人物的人生经历,但请勿带入真实人物与事件,建议当作平行世界阅读。
需要注意的是,佛罗伦萨是共和国,本文中洛伦佐的公爵头衔是作者封的(。),封地不在当地。
本文采用虚构的“圣历”纪年,是为有意将故事与历史分开,实际上参考的现实时空是十五至十六世纪的意大利。风俗人情也尽量靠近历史上的文艺复兴时期,但不保证准确,还会出现不少魔改,请勿深究XD
篇幅不长,尽量保证更新。预感到这文会很冷,提前感谢看到这里的诸位。
第2章 一
乔万尼在他十三岁那年孤身来到佛罗伦萨。那是圣历五十六年的棕枝主日,阿诺河的河水是寒冷的青绿色,风从长河的另一端遥送而来,托起远行者沉重的背囊。来自卡普莱斯的少年还未褪去颊边象征着稚幼的绒毛,为后世所称赞的坚毅却已清晰地浮现在了这张年轻的面容上:数日以前,他与父亲间持续多年的争执终于以他的胜利而暂告一段落,成为教士或医师的命运得以避免,吉兰达伊奥的作坊接纳了这位执拗的男孩,他将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神圣事业”中,用石料和刻刀制造灵魂。
他为此废寝忘食。在加入作坊的短短半年内,他即被同龄人目为“天才”,很快得以跟随贝托尔多学习雕刻。那位善于从青铜中凿出生命的大师同样善于从学徒身上发现光芒,在他的力荐之下,乔万尼得以在一年后进入了“花园”——这一年,他刚满十五岁。
对处于圣路加庇佑下的人们来说,“花园”这个词在这座城里只有一个意义,就像从前“学院”一词之于古典时代的雅典人那样。乔万尼对这座处于圣马可广场边缘的花园渴慕已久——谁都知道它对艺术的意义,也知道它背后的家族对艺术家们的意义。早在他还只会随手涂鸦的年龄,就已听说过柯西莫公爵的慷慨与修养,暗自描摹过盾型纹章的图样。人们说,来自美第奇家族的大人们都是高尚艺术的虔敬者,这一代那位年轻的继承人更是其中翘楚。传说中他会用托斯卡纳语写作长诗,描摹原野上的青草与羔羊;也会为教堂的拱门建设出谋划策,帮助甄选真正有才华的能人巧匠。对生活于这座城市的艺术家而言,他的青睐无异于神眷,他餐桌旁的席位即是通往更高殿堂的请柬。没有人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被神溺爱的年轻人”。
那时他不过十九岁,身上却已附会了太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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