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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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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处有守卫日夜巡逻,如若他从荒废已久的老宅中离开,势必将引起他们的注意;直到刺杀开始前不久,这些人才赶去围住教堂大门。于是他不得不在地道中躲了一整个昼夜,直到听见门外骤然喧哗大作,才意识到变乱竟然真的发生了。
“我很抱歉,”乔万尼低声说,“如果我能找到办法,提前告诉你们……”
洛伦佐摇了摇头,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谁能想到他们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一千年来第一次,有人在教堂里动手刺杀一位公爵!” 波利齐亚诺握住乔万尼的手,惨白的脸上突然涌上一丝潮红,“万幸……感谢主!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绝不放过那些人!”
他们对望了一眼。
被劫掠的宫殿一片狼藉。花瓶和玻璃的碎片铺满走廊,肖像和挂毯被粗暴地扯下来,印满闯入者的脚印。花园中,从前的乐园已成焦土,雇佣军守在门外,他们的账单还在等待支付。洛伦佐环视着他的宫殿,如同千年前归来的犹太人站在耶路撒冷的废墟中。圣殿可以再建,被夺走的珍宝可以追回,失去的人却无可挽回。罪恶不可能在阳光出现时自然消散,无数桩罪行需要清算——主说:“要宽恕他们的不义,不再记念他们的罪愆”*;但主亦曾说过,“我要吊起准绳,我必不再宽恕。”,*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绝不宽恕。”他轻轻地说。
罗马的主人隐藏在阴谋的幕后,作为整个属灵世界的主人,同盟不敢轻易指认,敌人也不敢轻易冒犯。而对其共犯而言,一切证据都确凿无疑。他们很快抓到了弗朗索瓦帕齐,和他一同被捕的还有他年仅五岁的幼子。他们在清晨时逃出城门,但被赶来的军队拦截在了路上。美第奇的侍从们在帕齐宫的密室中找到了他的女儿和妻子,他没有带上她们。
他们被立刻投入地牢。与其他同谋不同,帕齐咬紧牙关,始终不肯承认一个字,而是肆无忌惮地嘲笑谩骂。洛伦佐下令上刑,要求狱卒务必问出他原本计划逃往的地方,需要他亲口给出的证据以指证教皇。“威尼斯?梵蒂冈?他以为还有哪里能庇护他?”波利齐亚诺说,“现在圣座一定更想派刺客对付他。”
正午时,洛伦佐与尼科洛在地牢里看见了帕齐。他被麻绳束缚着倒在地上,像只奄奄一息的老狐狸那样缩在角落里,血污覆住了他的半张脸。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脸,哑声问:“我的彼得罗还活着吗?”
“已经和你无关了。”洛伦佐回答。
帕齐表现得就像他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科罗纳弗利,这位他一手收入执政团的年轻人身上流着阿尔比齐的血,也正是因此,他成了帕齐必不可少的助力。多年之前,正是洛伦佐的祖父将这个家族逐出了佛罗伦萨。仇恨经过两代人的稀释,仍然未减分毫,美第奇的探子们始终谨慎地留意着帕齐的行动,却疏漏了那个这位并无多少家财的“平民”。当帕齐状似忙于政务和他的羊毛生意时,是弗利打着采买柑橘的旗号,往来于反叛军与雇佣兵之间。有阿尔比齐的前车之鉴,这一次,美第奇家族绝不会再对叛徒的子嗣手下留情。
“你们会怎么处置我?”帕齐问。
“查封你的财产需要一定时间,收入将用来补偿你的人这一夜造成的破坏,并支付用以维护城市安全的账单。”顿了顿,洛伦佐又说:“但是,你可以选择你的孩子的死活。”
“你会对一个小男孩动手?你引以为傲的荣誉呢?”
“你我都清楚,孩童的生命有多么脆弱。”洛伦佐神情不变,“一场小小的风寒,一粒坚果,都会导致令人遗憾的夭折。”
帕齐明显地哽了一下。他的脸庞抽搐起来:“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以为你赢了吗?赢的是你吗?”帕齐讥诮地看着他,“你拿着你祖父攒下来的钱和威望,才租下了现在这支雇佣军。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对你的家族有什么贡献?你挥霍祖产,养着一批除了空谈什么也不会的狗屁‘哲学家’,读那些莫名其妙的书,被异教徒蛊惑,做着复古的的白日梦。知道么?昨天晚上,正是你的好管家替我们打开了门。他叫你‘别西卜’,哭着求我把在这座宫殿里肆虐的魔鬼杀死,他在美第奇宫工作了二十年,悲哀地发现柯西莫大人的孙子满脑子悖神的鬼话,住在公爵躯体里的,是一个恶徒,淫棍,鸡/奸者——”
“——闭嘴。”洛伦佐冷冷地说。
“现在知道怕了?你做的蠢事何止这些?”帕齐冷笑起来,“想象你的‘民主’选举——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笑掉了牙?你也配提它?五十年来,你家族中的哪一位成员曾践行过这个词?甚至蠢到抛弃祖先积累的权威;可是连死到临头,你还不是凭着祖荫才勉强活了下来——太可悲了,洛伦佐德美第奇!”
“而你,尊贵的、圣洁的美第奇大人,正是你自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现在才学会用我儿子来恐吓我?终于舍得动用这些你看不起的阴谋诡计了?”他翘起嘴角,大笑起来,“你怎么不早这么做呢——”
“是你一手造成了你的失败,却还责怪别人恶毒。美第奇,可悲的美第奇!看看你这个糟糕透顶、一败涂地的样子——为了成为现在这个不成功的圣人,你给自己制造了多少敌人?是谁让弗利加入了执政团?是你!你总是蠢得令我难以置信——让他加入之后,你竟然还让他活了下来——你早就应该,像我一样,随便找一个晚上,一条巷子,让人从背后勒死他!
“疯子!”尼科洛大声咒骂着,“殿下,别再让他胡言乱语了!”
“胡言乱语?我说得不对吗?”帕齐微笑着说,“你有多少机会可以阻止我?你的探子是这么聪明,我的人是这么蠢,那天他们告诉我,你抓到了那个带画像的小兵——我是多么害怕啊!”他大笑起来,边说边喷出血污,“整个夜晚,我严阵以待,只怕你会抢先杀了我,而你没有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动手?因为你光荣,伟大,不屑于这么做?——因为你不敢!懦夫!你该为你的弟弟忏悔,是你杀死了他!放任魔鬼者,才是真正的魔鬼!”
他歇了口气,满意地看着洛伦佐的脸色逐渐苍白。狱卒跨步上前,挥鞭抽在帕齐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的眼眶立刻四分五裂,满面猩红的血。帕齐却如浑不在意一般,喉中发出“嗬嗬”的笑声:“忏悔吧,懦夫……”
洛伦佐转身离开。尼科洛搀扶着他,低声提醒他小心伤处。他们走出两步,只听身后帕齐低声说:“等着瞧吧……在明处的我死了,那些好好藏着的……”
洛伦佐猛地回过头。地牢的角落里,帕齐昂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尼科洛脱口而出:“拦住他!”——而狱卒还没来得及冲过去,帕齐已猛地撞向了一旁的石墙。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是颅骨与石块相撞发出的重响,他的尸体从墙上滑下,绵软地缩成一团,不动了。
洛伦佐脸色煞白。
片刻后,他缓缓扶住一旁的潮湿的石墙,又像碰到了嫌恶的东西一般骤然抽回手。尼科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这个老疯子……!”他显然也受了震撼,语气弱了几分,“您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搜遍了他的家,证据已十分确凿。其中有一封写给西斯笃四世的书信,如果您想……”
洛伦佐摇了摇头。他站在原地,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先走。”
迎着尼科洛担忧的眼神,他缓缓往上走。地牢之外,阳光重新落回他的发顶,洛伦佐展开手指,重新握紧,放手,又再度用尽力气将发抖的手指收拢成拳。
他竟然感到茫然——他本该愤怒的,像其他人一样,为不能亲手处置他最大的敌人而遗憾。同时,他竟然也有一丝庆幸,因为他不知道,如果帕齐活下来,自己会对他作出什么事。
他竭力不去想帕齐最后的话。他的指责和嘲弄,和那些仍旧藏身于阴影中的敌人——如同身处于黑影憧憧的森林中,奋力杀死了眼前的野兽,却感到身后还有无数双隐匿的眼睛。他实在、实在已经太累了。
现在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机,他劝服自己,——但也远远不是休息的时机。
晨雾散去,洛伦佐提起袍边,拾级而上。美第奇宫的露台下,成千上万名佛罗伦萨公民正等在那里,等待见证君主的复活,和新纪元的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快乐!
*希伯来书8:12
**改自阿摩司书8:2
***出埃及记21:24
第45章 四
圣历六十五年的复活节正午,钟声回荡在佛罗伦萨上空,将人潮引向美第奇宫。尖利的风划过佛罗伦萨绵延成片的红屋顶,回旋在宫殿的高窗前,共和国的首席公民、执政团旗手,第三代美第奇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踏步而来,重新出现在宫殿二楼的露台上,那是他一贯用于向公众发表讲话的地方。
刚刚过去的是城中的人们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惶恐的一夜:主教座堂中发生了流血暴动,隐藏已久的军队鬼魅般出现在城市里,宣告公爵已死,新秩序将在□□中诞生;圣殿般的美第奇宫宫门大开,任人劫掠,弗朗索瓦帕齐和他的士兵们站在门口,像个胜利者那样呼吁人们入内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此时此刻,露台下的人们中有许多曾亲眼目睹了“洛伦佐”的尸体像个破布偶一样被扔在宫门前,还有一些人因此曾大着胆子抢夺过宫中的财物。如今,公爵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立刻意识到城市在一夕之间已再次翻天覆地,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惴惴不安地仰起面庞,像注视太阳那样觑起眼睛。公爵迎风站在高处,看上去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他沉静而威严,明亮的日光下,阴影像王袍那样拖曳在他身后。
即使他因故下坠,也会是深渊上的晨星。
许多人几乎以为自己见证了一场死而复生的奇迹。有人低喃着,复述着僧侣们的话,“他从死荫里出来,神将死的痛苦解释了、叫他复活,因为他原不能被死拘禁”……*
许多年后,所有后继的史官都将用笔墨铭记这一日。美第奇公爵站在露台上,对下方的民众讲述了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宣判帕齐为叛国罪,沉重地谴责了他为一己私利招募雇佣军刺杀同僚、破坏城内宝贵和平的行为;他列出同谋者的名字,萨尔维阿蒂,科罗纳弗利,以及执政团中的帕齐党人,于是人们心知肚明,这些就是耻辱柱上将多出的名字;他痛悼朱利亚诺的死,一一列举出上百位美第奇家族殉难的卫士们,饱含情感地怀念了这些忠诚而无畏的弟兄。最后他宣布,血债必以血偿,他必将涤荡城中的罪恶,因为这样的罪孽必不能容于天主面前,新的秩序就要来临,他会还众人一个清洁、干净、不畏天主审判的佛罗伦萨。
人们仰着脸,望着他。洛伦佐笔直地站在那里,年轻的面容上镌刻着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充斥着愤怒与悲哀,又潜伏着更多深沉的东西。当他斥责时,人们如同看见了千年前人子的影子,在人们认定他已死时,他从棕榈山上出现,周身簇拥着闪电,宣告他再次归来时,就是揭开复仇和清算的序幕之时。
人们起初怯懦不安,保持着窒息般的安静。但当他的演说结束,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始挥舞双臂:“上帝保佑公爵,上帝保佑美第奇!”——这样的声音立即引来大片附和声。人们争先恐后地吼叫起来,像节日时呼喊圣徒的名字那样热情高涨:“杀死反叛者,复仇,复仇!”
洛伦佐向他们深深地鞠躬。他站在原地,默默看了一会儿,难以抑制地感到一阵悲哀。为人们的短视和健忘,也为人们如此轻易地被煽动。仿佛无论是谁振臂一呼,都会引来他们的盲从。
台下,士兵引导人们离开,洛伦佐转身走进宫中。波利齐亚诺和乔万尼在房间里等他。学者首先起身走向他:“效果很好,甚至出乎我的意料。至少在当下,假装忘记那些暴民是明智的。”
他继续说:“不过,你还漏了一个人——你是故意的吗?”
“里亚里奥?”洛伦佐不置可否。
“我们将他软禁在房间里,”一名侍从说,“您要见他吗?”
洛伦佐摇了摇头。“看好他。”他只是说,“他是我们重要的筹码。”
里亚里奥,西斯笃四世的私生子,作为处于事件最中心的局外人,他安稳地度过了那一夜,只在半夜人民冲进宫殿时惊醒了片刻,很快又沉入了美梦之中。今晨一早,当美第奇士兵冲进他的房间时,他还安稳地躺在床上,怀中搂着一位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金发少女。人们将年轻的红衣主教捆缚起来,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无辜得就像误入蛛网的飞虫。圣座好像从未想过他会身处危险之中——这个计划本该万无一失。谁能想到真的有人胆敢试图在教堂中刺杀一位公爵呢?而如果能顺利地除去美第奇兄弟,教皇家族中必然有一个人需要站在风暴最中心,以及时拿走属于他们的那一杯羹。成是哈莫迪乌斯**,而狂妄的人们也许从未想过,败则将什么都不是。为了防止这位单纯得近乎愚蠢的主教走漏风声,他们没有对里亚里奥透露一个字,时至如今,他仍然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
“三天之内,我们要开始和梵蒂冈的谈判。有他在这里,圣座会主动找上门来的。”缄默片刻后,洛伦佐说,“至于其他人……接下来的几天,封锁城门,禁止所有人出入——不要让圣座听到一点风声。”
乔万尼一怔。他很快意识到,这意味着——里亚里奥将会是他们唯一活着的筹码。
稀薄的日光下,洛伦佐的眼睛蓝得如同透明。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洛伦佐很快转过了头。
“去休息吧,”他说。乔万尼听出来,他在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一些:“你为我做得够多了。”
抚平民众后,市政宫还有大量的事务等待处理。帕齐的同党都是在城中根深蒂固的大贵族,士兵们迅速地将他们控制起来,而百年以来,城中各大贵族的家族树早已互相缠绕,如何让这些人的亲戚装聋作哑将是接下来需要面对的重大难题。尽管所有旁听了方才那场演说的人,应该都已敏锐地嗅到了现在的风向:帕齐的落败已成定局,作为获胜者,洛伦佐的权威再一次被提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现在忤逆他只会触犯众怒。洛伦佐同样明白这一点。他靠着墙壁坐下来,看着自己的手。“美第奇公爵”已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权力,甚至连洛伦佐本人都感到陌生。从此以后,至少在这座城内,没什么能撼动他了。
不管怎么样,他看着自己的衣袖,上面还残留着帕齐的血,——我现在是位独/裁者了。
“我能将执政团的事务托付给你吗?”他看向波利齐亚诺,“带上尼科洛和米兰多拉。你知道该怎么做。”
波利齐亚诺颔首。“虽然不是正确的时机……我想休息一下,”他疲惫地说,“我想……看看他。”
波利齐亚诺看着他。公爵的脸几乎毫无血色,终于使人想起他也不过是个两天不曾合眼的凡人。他缓缓点了点头。洛伦佐没有抬头,转身向楼下走去。起初,他的身形几乎是佝偻的,随着他每迈出一步,脊背慢慢挺立起来,如同一位公爵该有的那样。
他站在窗边,目送洛伦佐穿过焦土一般的花园,走进了家族的小礼拜堂。所有在前一夜殉难的家族成员都被暂时停厝在这里。在所有尸体之前,静静地躺着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洛伦佐注视着他,好像注视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坐在朱利亚诺身边,没有再离开。礼拜堂的大门始终紧闭,直到午夜降临时,传令官来报,公爵的母亲,公爵夫人克拉丽切托尔纳博尼带着小殿下从卡雷吉赶到了佛罗伦萨。她已经听到了幼子的死讯,谁也无法阻止这位濒临疯狂的母亲——她冲到礼拜堂前,径直推开了这扇门。
*
之后的事,乔万尼无法得知。人们说,她不管不顾地扑到了朱利亚诺的尸体前,在掀开黑布的那一刻就抽搐着晕了过去。长年在卡雷吉休养的公爵夫人一直身体堪忧,这一次的变故和巨大的悲痛则几乎立刻摧毁了她。人们用担架将她抬离礼拜堂,无数医师被秘密请入宫中。每个人都在叹气。死神已然到来,镰刀碰到了她的脖颈。
乔万尼是被门外医师们的脚步声吵醒的。他推开门,找到洛伦佐,公爵站在母亲的门外,听着一个又一个医师宣告他们无能为力。乔万尼逼着他坐下来,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洛伦佐起初试图保持镇静,最后却开始小幅度地发抖。
紧急施救了两个小时后,公爵夫人才终于从昏厥中醒来。医师推门走出来,叹息着摇了摇头。夫人已药石无医,现在的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她让我们都离开,”他说,“她请您进去,殿下。”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洛伦佐站起身。“别走远。”他对乔万尼说,几乎像是恳求。
门在他身后关上,没有合拢。乔万尼心乱如麻地坐在门外,门内传来公爵夫人虚弱的气声,听不清在说什么。洛伦佐也一样。他小心地低下头,靠在她颊边,许久,终于听清了那重复的同一句话——“别动你舅舅。”
他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即使他害死了朱利亚诺?”他轻声说。
托尔纳博尼伯爵,夫人的长兄,正是他在刺杀前夜的执政团会议中放弃了至关重要的投票权,从而使熄灯礼拜如常进行。
“是他害死的么?”他的母亲反问道。
洛伦佐不再开口。他慢慢收回前倾的身体,坐直了。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我答应您。”他说。“除此之外,您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握住她的手,“……哪怕一句?”
闻言,公爵夫人艰难地动了动脖颈,将头转向了他。
床头点着一盏蜡烛,烛火摇晃在女人濒死的面容上。她看起来就像一尊七苦圣母像,因丧子而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刀剑穿心的剧痛。多年来第一次,她仔细地注视着她的长子。一行眼泪从她大睁的蓝眼睛中流下来,洗去了他的倒影。
“我从不对你提出期望,因为你一直做得很好,”终于,她缓缓伸出手,覆在洛伦佐的手背上,“但是现在,我求你……我求你……”
她望着他,眼中忽然逬出光来,猛地攥住了洛伦佐的手腕:“复仇!——我要你为他复仇!为我的孩子复仇!”
“——他那么善良,从未做过恶,是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为什么要让他死?!”难以想象,濒死的妇人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她抓着洛伦佐,语无伦次地说,“你们答应过,至少他会陪着我……他本该一直、一直陪着我……!”
他怎么忘了,圣母偏爱那个生来就有福的孩子,永远胜过其他。
洛伦佐长久地凝视着她,忽然闭上眼。他哑声说:“我向您保证。”
“对我发誓!”
“我发誓。”
得到了他的承诺,她慢慢松开手,手指从他腕边滑下:“我……”
“……我要你记得。”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泪水涌上洛伦佐的眼睛,他别转过脸。
“我会的,”他低声说,“我会的,母亲。”
那盏烛火忽然灭了。不知过了多久,洛伦佐捧起她变得冰冷的手,放在了自己颊边。时隔二十年,他终于又能将头枕在母亲掌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杂糅了《诗篇》和《使徒行传》中的两句
**哈莫迪乌斯:古希腊的一位弑暴君者
***圣母除了耶稣之外还有众多子女
第46章 五
他回到了少年时代。四周十分安静,柑橘树的清香在空气中流动,他睡在花园后那道长满青草的缓坡上,横在眼前的手臂遮住了上方热烘烘的阳光。偶尔,不远处会传来“啁啁”的鸟鸣声,干爽的风拂过他的脸颊,卷走了燥热的暑气 。他沉浸在托斯卡纳暖融的初夏里,感到了久违的轻松与愉悦,身体全然地放松,毫无疲惫,生机勃勃,如同睡在云上。
忽然有人轻轻拱了拱他的手臂,就像一头忽然撞进怀里的小鹿。“哥哥,哥哥,”他听见朱利亚诺的声音,软绵绵的,听不分明,“……走啦。”
他睁开眼睛:“谁要走?”
“我和妈妈,”他的弟弟跪在他身边,低头蹭了蹭他的脸。他那么小,三四岁的模样,洛伦佐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抱起来。朱利亚诺继续软绵绵地说:“我会很想很想你……”
总是这样。他们的母亲每年多数时间都在卡雷吉疗养,即便偶尔回到佛罗伦萨,也不过多久就要离开。她不喜欢宫中的氛围,也不喜欢和他的祖父共处一室。虽然这么说很不尊重,但是——谁会喜欢呢?他当然也是。但每当她离开时,总是只带上朱利亚诺。他则必须留下来,继续接受教师们的训导。
朱利亚诺低头看着他,深金色的鬈发微微翘起,像画中的小天使。他看着这双和他一模一样的蓝眼睛,莫名地爆发出一股冲动,第一次喊出了那句话:“别走!”
朱利亚诺睁大了眼睛。
“别走,”他从没这么不懂事过,但此刻也不在乎了。他向前方伸出手,想抓住弟弟的衣角,“留下来!别把我……”
他看见一双成年人的手,正茫然又无措地向前方伸去。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刻着家徽的红宝石戒指。
*
他惊醒。眼前是熟悉的卧房,室内窗帘紧闭,床头幽幽燃烧着一支白烛。初醒的混沌中,他茫然地望着床帐上的花纹,多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太长的梦:一定是这样,只要他现在去推开门,就能见到朱利亚诺;他的弟弟会坐在隔壁那间落满阳光的画室里,正在喂朱利奥喝牛奶。也许一见到他,就会抬起头,微笑着说早安。只要他——
洛伦佐马上撑起身体。然而他只是略微一动,一旁的青年立刻醒了。原本趴伏在洛伦佐床边的乔万尼此时几乎弹了起来,下意识地扣住了他的手。昏暗的光线下,洛伦佐辨认着他的脸,看见他眼里密布的血丝和深藏的恐惧。……当然了,一切都是真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乔万尼紧紧抓着他的手,吻了吻,又抬头盯着他,像是怕一合眼,他就会倏然消失。洛伦佐默默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他向后退了退,让出床榻:“上来。”
乔万尼躺在他身旁,洛伦佐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午时经的钟声刚过。”乔万尼按住他闻言就要下床的身体,“别动!你必须休息。”
出乎他的意料,洛伦佐没有挣扎。他又倒回枕上,望着上方金色的流苏,叹了一口气,腿上的伤因刚才的动作而一抽一抽地作疼。他闭上眼, “今早发生了什么?”
骇人听闻的杀戮。
清算从早晨开始。日出之时,市政厅的大钟为纪念刺杀而敲响,执政团成员们聚在一起,通过了对谋逆者们的判决。波利齐亚诺确保了所有罪人都能被法律正当地判处死刑。一阵又一阵的钟声之下,人们用葡萄酒清洗了惨案发生的大教堂,血水顺着大理石石砖的缝隙向外流淌,凝结成铺路石间发黑的污垢。牢狱中的犯人被押向广场,推上绞架,然后,一具又一具尸体被从上卸下,十数辆牛车将它们拉出了城门,群鸦在原野上方徘徊不去。作为主谋,萨尔维阿蒂与科罗纳弗利被吊死在了市政宫的高窗前,一群野狗在下方虎视眈眈。弗朗索瓦帕齐的尸首则将两种刑罚都经历了一遍,最后已残缺不全。市民们围聚着见证这一切,在难以言说的恐怖之中,他们感到了沉重而无声的威慑,为了逃避它,他们选择站在获胜者一方,并从中找到了隐秘的兴奋感。他们捡起了帕齐零落的尸体,谁也不知道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贵族还将遭遇什么——乔万尼简略地提及了所发生的一切,谨慎地挑选着言辞:他知道洛伦佐一定不会为此喜悦。
“从前,博洛尼亚的本蒂沃里家族遭人背叛时,将背叛者的心脏钉在了门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洛伦佐说,“一百年后——在佛罗伦萨,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闭上眼睛:“而我,竟然已经对这些事无动于衷了。”
乔万尼看着他,心疼又无措。洛伦佐低声说:“抱着我。”
于是他将洛伦佐紧紧揽进怀里。洛伦佐将头靠在他颈边,几乎是贪婪地感受着青年传来的热气。沉郁的寂静中,他听见乔万尼有力的心跳,它来自一颗饱满而坚强的心脏,此刻正因焦急而显得有些惶然。他静静地听着,忽然说:“我真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
“做噩梦了吗?”乔万尼问。
“是一个很好的梦。” 洛伦佐摇了摇头。
“你记得吗?”他说,“在卡雷吉的时候,我说,我偶尔会嫉妒朱利亚诺。”
乔万尼点头。
“我说了谎,”洛伦佐说,“实际上,我是——非常频繁地嫉妒他。”
他的爱人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们总是抛下我一起走,这次也一样。”他喃喃道,“我真的,很生气。”
“我还在这里。”乔万尼哑声说。
“我这样的人,懦弱又自私,说谎是我的惯性。”而洛伦佐恍若未闻,“但是,前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不是假的。你应该走的。”
“洛伦佐!”乔万尼几乎是低喝了一声。
“别急。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和你知道的。”洛伦佐看着他。
乔万尼不说话了。
“佛罗伦萨已经不值得你再留下了。”洛伦佐继续说,“我知道法王一直想请你去巴黎……别惊讶,我知道他给你写过信。在佛罗伦萨,很少有信件的来源是我不知道的。更何况是你。谁给你写过信,谁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话,我全部都知道。你大概也能猜到,你的小学徒——是叫皮蒂吗?从他到你身边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领着我的佣金。”
“那又如何?”乔万尼抓着他的手腕。
“你需要知道,选择留在这里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洛伦佐轻声说,“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看看这些因我而死的人吧。我为我的错误付出了几乎是我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而危机还远未过去。如果这一切处理得不好,佛罗伦萨很快就会与罗马开战。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经受危险?”
“我这么说是有私心的,乔,”他望着乔万尼的眼睛,“不仅是因为我爱你。”
“就算我赢了,”他停顿片刻,“我能获得什么?财富,声名,权柄?这些都太不堪一击了。而你呢?我还是要说——你比我珍贵太多了。我们可以打个赌,百年之后,甚至只用几十年,人们再提起我时,只会说我是那个扶持过你的贵族。很久以前我就已十分肯定,像你这样的人将不受时间的侵蚀,你的名字将永世长存,日后人们提起我们这个时代,它会是被首先列出的名字之一。而我的名字将因你而流传下去,即使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因为我这样的人将周而复始地出现,而你是悬在天宇上的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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