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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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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波利齐亚转而诺看向他瘦削的手腕。因为连日的禁食,那里的骨节已显得格外突出。“您近日在惩罚自己,”波利齐亚诺严厉地说,脸上全无往日惯于微笑的痕迹,“我原先以为,这是因为您对吉安斯福尔扎心怀愧疚。原来是因为……”
起初他似乎是想说“这段错误的关系”,很快及时停下,竭力寻找一个正确的说辞。但他最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都有。”洛伦佐平静地答道。
波利齐亚诺盯着他的脸,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您已经克制了这么久,为什么这一次不行?您清楚地知道您越轨了,不是么?您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们正处于怎样危险的时刻……您,我们的殿下,国家的领袖!”
他急躁起来,语速越来越快:“您知道我为何深夜打扰您么?我收到了这个,请您看一看——将要来的是萨尔维阿蒂!”
他拿出了一支被草绳捆起的纸卷。佛罗伦萨大主教、美第奇家族的旁系菲利波·美第奇于前日夜晚去世,梵蒂冈已为新的人选作出了定论,弗兰切斯科·萨尔维阿蒂将被委派继任。写信人的笔迹凌乱,显然是一听到消息便意识到了事态的危急,洛伦佐一言不发地匆匆看完,未置一词。波利齐亚诺难以再控制自己的语气:“您和我一样了解我们的这位新主教。唯利是图的小人,圣座忠实的走狗……他哪里是来传福音的?他是来传达您的绝罚令的!”
“我明白。”洛伦佐答道。他长吸了一口气,转身背对波利齐亚诺:“再给我一些时间……请稍等片刻。”
此刻的房间安静如深夜的墓园,波利齐亚诺听见洛伦佐在迟缓而用力地呼吸,仿佛是在借此驱逐身体里的某种情绪。他急不可待地快步走到洛伦佐面前,说:“自我认识您以来,您从未如此软弱。是什么削弱了您?我——”
忽然间,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大了。
洛伦佐哑声说:“我原本希望你不要过来。”
公爵的脸上是清晰可见的痛苦。波利齐亚诺从未在这张面容上看到这样不加掩饰的情绪变动,这样独属于“凡人”的强烈悲哀。洛伦佐微仰着头,双眼紧闭,嘴唇抿成一线,模样令人想起画中被缚在木桩上的圣塞巴斯蒂安,千百支箭矢从他的心脏中穿过。
波利齐亚诺张了张口。他也像是被这样的情绪击中了,忽然想起他所了解的一切:想起他侍奉的殿下是如何隐忍了一生;而美第奇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又一向是他所知道的人中最善于割舍的一位。
他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一念及此,波利齐亚诺脸上的愤懑与不满逐渐软化,为某种怜悯所取代。
“我会将这视为一项考验,”洛伦佐没有看他,“——让我在经历过一次艰难的抉择后,又这么快地迎来了下一次。”
“殿下,”波利齐亚诺难以抑制地颤声说,“请您宽恕我的冒犯,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
洛伦佐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继续。他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盯着烛火摇晃的晕影。
许久后,他对波利齐亚诺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
圣历五十八年夏,新来的大主教一时成了佛罗伦萨最吸引人的话题。弗兰切斯科·萨尔维阿蒂,一位头发花白的方济各会修士,在抵达佛罗伦萨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巡视了他的牧区。他在黄昏时敲开了美第奇宫的大门,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因为帕齐家族是他拜访的第一个对象,而美第奇公爵是最后一位。一如往常,乔万尼能从宫中仆从的闲言碎语中获取不少消息:那一日在洛伦佐的书房中发生的并不是一次平和的交谈;那位主教背靠着圣彼得的代言人,很是大言不惭;要对付这样目中无人的修士,也许殿下需要请外地请来一位真正有学识的牧者,最好是多明我会的……他们为公爵而愤愤不平,主日崇拜时避而不去主教堂。洛伦佐倒是一切如常,与他同在圣马丁兄弟会的朋友们一起从萨尔维阿蒂手中领过了圣餐,据说结束后与主教进行了颇为愉快的谈话。
乔万尼只能从旁人口中的边角料拼凑洛伦佐的生活——将他阻挡在外的、另一面的生活。
他为此感到沮丧,转而将全副心神投入了雕刻。长达一月有余的时间里,工作间中錾子与凿子敲击的声音从未停歇,路过的人们会怀疑其中的少年是否仍需要饮食与睡眠。从晨光乍起到月渐东沉,他在他的赫丘利像上投入了仿佛永无止境的精力,日复一日的思索、修改与琢磨使石质的塑像逐渐拥有了生命。临近完工时,贝尔托尔多前来检查了他的进度,他的老师在这座赫丘利面前长久沉默,直到离开始终一言不发。这并没有让乔万尼感到失落,他清楚自己付出的意义,笃定他的作品绝非劣作。多年之后,他才从旁人口中听到了当时贝尔托尔多的评价,他说——“凝视它的时候,我感觉它的目光也穿透了我。”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贝尔托尔多与洛伦佐之间还围绕他的塑像发生过一段短暂的对话:
“您的努力是有意义的。”年老的雕刻大师对公爵说,“无论如何,我们的花园中至少出现了一位真正的雕刻家。”
洛伦佐为他倒了一杯酒:“您认为,他会抵达怎样的高度?”
“我能确定的是,他一定会超越我——真让人不甘心。”贝尔托尔多说,“我猜,他或许能达到多纳泰罗的成就。您也是位鉴赏家,您怎么想?”
“我想,”洛伦佐慢慢地说,“有朝一日,人们在列举这个国家的雕刻家时,第一个提及的会是他的名字。”
“对他现在的能力,您似乎并不吃惊。”贝尔托尔多说。
“是,”洛伦佐低头笑了笑,“我毫不意外。”
他并不喜欢关于命定论的学说,但却愿意相信,有一些人——比如那些常被冠以“圣徒”之名的人们,生来即是负有使命的。仿佛是天主将他遣往尘世,就是为使他如使徒传播福音般让俗人们见识何为完美的形象。科西莫在世时常指责他识人不清,而这一次,他选择笃信自己的判断。
雕像在八月末时落成,美第奇宫中的学士成为了第一批得以见到它的人。乔万尼立在一边,等待着他们的评价,看着他们的目光逐渐从惊讶转为毫不掩饰的炙热,甚至有位年老的诗人走过来与他握手:“我要感谢你,为你让我见证湮没了这么多年的古代之美得以复苏……”
“我打赌,黄金时代的文物就是这个模样……”另一人喃喃道。
“——同时也不失基督的光辉,”一名经学家补充道,“看看这张脸,我能从这张英武的异教徒的脸上找到圣乔治的神采!”
甚至有人当场许诺要为这座塑像写一首颂诗。他们的赞美是如此真诚而热烈,甚至让乔万尼久违地感到了无措。他被人们围在中心,听他们一遍遍用激动的言辞复述他们的赞美之情。
然而始终有一个人未曾开口。洛伦佐站在人群之外,只是望着他微笑。
“殿下!”在一位学士停下的空隙中,乔万尼终于忍不住走向洛伦佐。他在公爵身前停下,直视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我能得到您的建议么?”
洛伦佐看着他,目光十分柔和。他伸出手,很轻地揩去了少年额角的汗滴。
“是我见过最好的。”他说,“它是,你也是。”
第17章 十三(下)
在后来,见过这尊塑像的人们均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是一座该被所有人看见的塑像。经执政团审视与决议,这尊赫丘利将被放置在市政厅二楼的楼梯顶端,供所有途经的市民瞻仰。这一年的八月二十九日,在纪念佛罗伦萨的主保圣人施洗约翰的同时,市民代表们为这座雕像举行了隆重的揭幕礼。随着猩红色的呢绒罩布为掌旗官所揭开,众人们均在同一时刻屏住了呼吸。
这座城里的人们已很长时间不曾见过这样的一尊雕塑。它的每一寸躯体曲线都准确流畅,带着猛烈而庞然的力量感;既具备大理石的沉稳与坚毅,又有如纪念碑般庄严肃重。别于传统的塑像是,乔万尼没有将它的表面完全抛光,而选择保留了石料原始的粗糙质地,这使其更贴切于传奇中力量之神的特性。即使它是一尊异教偶像,闻讯前来的神父与修士们也不会对它妄加指责,这样一尊英武无俦的人像具有为一切伟人所共有的灵魂,你可以将它视作赫丘利,也可以认它为果敢好战的圣乔治——毕竟他们手中都有一柄斩龙的剑;他们拥有了一位英雄的化身,它代表了城市的荣光,这就够了。
当他们知道这座雕像的作者甚至还不满十九岁时,赞美化为了惊叹。乔万尼再度被人们围在中心——他近日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一些人想要和他探讨古典哲学,另一些人则坚持认为他一定是位虔信者。直到乐队开始奏乐,一名贵族上前朗诵他为这座雕塑所作的十四行诗,人们才不情愿地归于原位。乔万尼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洛伦佐身边,公爵侧头看着他,嘴角带着微笑。
“你是我的骄傲。”竖琴的声音响起时,洛伦佐轻声说。
——这胜过此前的所有嘉奖。
夜晚人们在美第奇宫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在路易吉的督促下,他终于换上了进宫那一日家族为他准备的正装,穿上那身浅色的缎子礼服后,用路易吉的话来说,是“满身灰的石匠忽然像个少爷的样了”。掌旗官在宴会开始前宣布,出于对年轻艺术家的表彰,市政厅将即日起向乔万尼提供每年一百弗洛林的年金。人们为他鼓掌,举杯高声喝彩,他们中的许多人起初赴宴不过是为了一夜的放纵消遣,此刻却开始真正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乔万尼在这一夜收获了数个订单,它们都来自城中的显贵,酬劳不菲;同时他敏锐地注意到,这些赞助人看他的目光颇为耐人寻味,这些订单中有多少是出于对艺术的真正热爱,或只是为了借家藏艺术品而留名后世,甚至是感到了洛伦佐对他格外的照拂,想要以此接近公爵——都犹未可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管这些邀约关乎怎样的目的,从他完成第一座独立雕塑开始、从这一夜开始,他将不再是圣马可花园中那位籍籍无名的学徒,而是城中炙手可热的艺术新贵。
洛伦佐一整夜都被索代里尼家族的几位年轻人包围着,旁人很难和他搭上话。乔万尼被来客们连哄带劝地喝下了几杯酒,当舞曲奏响时已有些微醺。他惊讶地发现,竟有几位衣裙华贵的淑女正试图向他走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连忙以身体不适为名离开了宴厅。
他来到庭院之中。泛着雏菊气息的晚风拂面而来,乔万尼走到修剪成壁龛样式的树篱边,缓缓呼吸着夜里清凉的空气。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人在叫他:“乔。”
他转过身,看见了贝尔托尔多。
出于某种直觉,他感到今夜他的老师与以往很不一样——贝尔托尔多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有几乎类似于拘谨的情绪。他踟蹰了半晌,说:“……我就直说了。”
“您说。”
“我听说,你的父母在为你订婚之前就去世了,”贝尔托尔多说,“是这样吗?”
“是。”乔万尼答道。
“你快十九岁了,早已不是个孩子了,”贝尔托尔多慢慢地说,“我想,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想不想要一位妻子?”
“……”
乔万尼愕然地看着他。他几乎是立刻说出了“不”,但很快掩饰好了自己的惊讶。贝尔托尔多正紧紧地盯着他,等待一个解释,于是他说:“殿下二十五岁还未成婚,我以为现在提这件事还早。您——您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洛伦佐殿下?他那是拖得太久了——他这样身份的人,本该在十年前就为我们娶来一位公主。”贝尔托尔多摇头,“你不一样。你需要一位贤良的妻子为你打理琐事,以便专心创作。”
他的目光里有真诚的关心与希望。乔万尼在一刹那间读懂了他的意思,一时说不出话了。
他想起他曾远远地见过贝尔托尔多的侄女。他的老师一生未婚,专心投身于雕刻艺术,唯一在世的亲人便是那位白皙丰腴的姑娘。她有着蓬松的栗色卷发。也许并不识字,也不懂得鉴赏绘画,但想必是一位操持家务的好手。
他垂着头,迟迟没有回答。
“别急,年轻人。”离开前,贝尔托尔多拍了拍他的肩,“不用现在给我答复。”
乔万尼独自在庭院中站了很长时间。无需思考,他想他明白自己的答案:拒绝。他与那位女子从未相识,且他十分确定两人间殊异的志趣与喜好不会引向幸福的婚姻。他站在立着尼普顿雕塑的喷泉边,听着水流一遍又一遍地跃起再坠落。或许是读了太多的古典著作,谈及爱情时,他想到的是《会饮篇》中的描述。爱情,这种古老而伟大的情感,它类似于高尚的友谊,却又比那更深沉,在增进人们的智慧或其他美德的同时,又蕴含着对未来幸福和善的企盼,是一种澎湃和永恒的力量……将与他相守一生的人,应当也如此认同柏拉图的观点——那将会是谁?
在想起那双蓝眼睛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
乔万尼返回宴厅,所剩的客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各个角落,调情、斗嘴或是套近乎,很少有人注意他。他走到陈列酒水的长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庆幸贝尔托尔多已经走了,没人会在他耳边不断地唠叨酒是如何地影响手的稳定性。这杯酒出奇地烈,如同一团滚过喉咙的火焰,他呛了一声,仍是把它喝完了。
他又为自己斟满了酒杯。这一杯之后,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朦胧,但却觉得自己更加清醒了。身旁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听不太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第三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叫他“乔”。
“你喝了多少?”那个人在问他。
他的声音真像洛伦佐,乔万尼想。他没有理会,径自去抓酒壶,但那人截住了他的手。乔万尼偏过头,看见了公爵的脸。他想他是在做梦。
“你醉了。”洛伦佐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来,“走吧。”
“我没有。”
“……”洛伦佐沉默着。
他被洛伦佐牵着往前走,仍在说:“……我不能离开。”
“为什么?”
“在等人。”
“谁?”
他们走到二楼的平台上,周围没有人。乔万尼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了他。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洛伦佐,忽然笑了一下。
“你。”他低声说。
有一刻,洛伦佐感到自己睁不开眼。他愿意相信,是因为乔万尼身后镜子的反光。
太明亮了,他想。
“你醉了,”他重复道,“我送你回去。”
乔万尼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洛伦佐为他打开门后就要转身离开,乔万尼将他拽了进来。门在他身后关上。
“你……”洛伦佐张了张口。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开始亲吻了。
(省略)
天啊……他想。
乔万尼开始吻他的脖颈和锁骨。当他的手向下探去时,洛伦佐抓住了那只手。
他的声音很哑:“不。”
乔万尼没有违背他。两人间的沉默仿佛维持了一个纪元,足够天堂建造又覆灭。洛伦佐慢慢地坐起来,直视着他:“你真的醉了吗?”
回答他的是乔万尼清醒的灰眼睛。
即使他先前醉过,也早已恢复了意识。洛伦佐闭上眼,艰难地呼吸着。一只手伸入他的发间,缓缓地、轻柔地抚摸他的后颈。
“我会忘,”他听见乔万尼说,“如果你想。”
乔万尼抽回手,转身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因为后半段被锁了,删了三百来字。接下来要赶各种ddl,六月恢复更新,不坑XD
第18章 十四
八月过后,灼人的热浪逐渐从托斯卡纳撤离,鸢尾花在枝头谢去,空气中泛起初秋干爽而萧瑟的气息。九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圣母的腰带与戒指从梵蒂冈来到了佛罗伦萨。这是它巡回展出的第一个城市。人们拥挤在道路两旁,热切地望着一队瑞士雇佣兵护送那两件装着圣物的银匣进入圣母百花教堂。在之后的几日里,它们接受了成千上万佛罗伦萨市民的膜拜。神父说,这座城市已有十年不曾如此虔诚,人们长久地俯拜在高祭坛下,默念那些他们生疏已久的祷文,仿佛明日就要面对最终审判。在圣坛左侧独属于美第奇家族的祈祷室里,洛伦佐·德·美第奇同样跪在圣母像前,人们路过时可以瞥见他在柵格后一动不动的背影。众人为公爵对信仰的忠诚所感动,他们在离开教堂时满含骄傲地说:看,这就是我们的首席公民。
就连波利齐亚诺也鲜少能与公爵交谈。四日前的清晨,洛伦佐将一封即将寄往罗马的信递给了他。他一言未发,看上去相当憔悴,显然一夜未眠,于是他没有多问。此后数日,洛伦佐每日都会在教堂中度过漫长时光,往往回宫时已是傍晚。这一日,他终于等到公爵早早归来,当他站在书房门前时,只见洛伦佐正仰望着墙面上那座雪松木雕的基督受难像,仍是一身白色的赦罪服。
衬衣粗糙的刚毛在公爵的后颈上勒出了一圈清晰可见的红肿伤痕。洛伦佐转身向他微笑,神色一如往常。波利齐亚诺注视着他,紧紧抿着嘴角,像是在替他忍着某种痛意。他直觉洛伦佐平静的面容下一定埋藏着一座火山:短短数日间,公爵更瘦了;仿佛有什么正在由内而外地炙烤着他,同时消蚀着他,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变得形销骨立。
“您还好吗?”他问。
“很好。”
“恕我冒昧,”波利齐亚诺迟疑地说,“那封送往罗马的信,是……”
“是的。”
“多快?”
“就在下周。”洛伦佐说。
他看着波利齐亚诺,不闪不避。波利齐亚诺沉默了一会,许久后,他问:“……他知道吗?”
洛伦佐没有问“他”是谁。顿了顿,他说:“不知道。”
波利齐亚诺明白自己该止步于此。他转而恳求公爵应保重身体,节制苦修的时间,洛伦佐顺从地点头——但波利齐亚诺知道他没有听进去。他向他的谋士交代了随后该筹备的诸种事宜,说这些话时,他与往常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谈话在这里就该结束了,洛伦佐静静地等着他道别,波利齐亚诺却仍站在原地。公爵冷静得反常,仿佛数日前备受煎熬的另有他人。他忍不住再次问道:“您真的还好吗?——请原谅我的多嘴,我必须说,现在的您真让我担心。”
“这么明显吗?”洛伦佐笑了一笑。
他的坦诚终于让波利齐亚诺松了一口气。“是的,”波利齐亚诺说,“看上去,您像是在从信仰上寻找慰藉,但是显然,它并不是您的解药。”
他想起《使徒行传》中的句子:“除他以外,别无拯救”。然而当痛苦正是由主而来时,主亦无能为力。
洛伦佐回身看着他,那一层薄薄的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有一刻,波利齐亚诺确信自己看见了他竭力掩藏的痛苦。
“我想,”洛伦佐慢慢地说,“我已经站在火湖之中了。”
过去的四天里,乔万尼没有动手制作任何一件雕塑。这样长时间的停滞对从前的他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他的沉静坚定历来为人所称道,极少有焦躁不安的时候,更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仿佛忽然被斩去翅膀的飞鸟,无可抑制地迅速坠落,而下方一片漆黑。这绝非短暂的迷狂,他试图在迷惘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得到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那是他渴求已久、但又无可承受的,他会试着将它称之为“爱情”。
它是一朵玫瑰,也是一场暴风雨。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拥有无可动摇的信仰,如今这成了致命的枷锁。他自小熟读的经文鞭笞着他,告诉他这是如何可憎的事,犯这罪的人终将被人主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从万民中剪除。一念及此,身下的床仿佛变为了荆棘,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在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他跪在苦像前祈祷,毁灭我吧,降灾于我吧,如同您曾毁灭所多玛……我已犯下了如那城中人一般的罪。但悔过是万万不可能的,那个人已经先主一步取走了他的灵魂。
洛伦佐。在不分昼夜的煎熬中,他千万次从这个名字中汲取力量。靠近他会被灼伤,离开则如同被杀死。仿佛是出于某种可悲的默契,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甚至碰面时亦低头避过。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需要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不会转身奔向他……他记住他所能见到的每一个细节,那人抿直的嘴唇,攥紧的手指,愈发瘦削的身形,都与他如出一辙。
谁也无法打破两人间的僵局。第五日时,乔万尼终于又投身于雕刻之中,他连续数日闭门不出,试图让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而这很快被证明是徒然。当贝托尔多前来告诉他那个消息时,他的工作间中只有大量被废弃的蜡模与废品。这让他的老师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你这是怎么回事?”贝托尔多一脸不可置信,“总不会是因为赫丘利的成功而堕落了——我不会相信的,你从不是会骄傲的人。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而他最终也没能从乔万尼口中撬出只言片语。执拗的青年宁愿沉默也不愿撒谎,他一无所获,换了个话题:“打起精神来,我们要开始忙了;管家希望我们开始筹备一座维纳斯像。确实,我们的庭院中太缺少女性了。我想,做一件怀抱丘比特的美神如何?管家说,这会是一个好兆头……”
“什么?”生平第一次,乔万尼不顾礼节地打断了他,“什么兆头?”
“他没有明说。”贝托尔多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但是,还能是什么?”
极致的不安让乔万尼一时难以呼吸。他托人向波利齐亚诺传达自己想要见面的请求,谋士答应了他。第二日,乔万尼早早来到他们约定的房间,在地毯上来回踱步。赫丘利完成之后,他们的文法课停止了一段时间,但他想波利齐亚诺明白自己并非为研读经典而来。一向守时的老师这一日迟了很长时间,通过询问管家,乔万尼得知他被临时召去会见来访的枢机主教,克罗齐·奥尔西尼。
“奥尔西尼主教为什么在这里?”他问。
管家摇了摇头,请他宽恕自己无可奉告。
乔万尼无法忍受继续等在这里。他走到一楼,徘徊良久后,终于等到波利齐亚诺陪着红衣主教走下楼梯。洛伦佐没有下来,这让他在失落之余又放下了心。枢机是位雍容华贵的中年人,他满面微笑,不知道他先前与公爵达成了什么协定,他看上去十分满意。波利齐亚诺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乔万尼,但假装不曾看见。他们站在门口,客气地彼此赞美,忽然间,枢机抬头望向门楣上方的雅努斯头像,笑道:“我已迫不及待想看见它挂上橄榄枝的样子了。”
“这一天不远了。”波利齐亚诺回以微笑。
乔万尼僵在原地,心像水中的铅一样猛地沉下去
波利齐亚诺向枢机告别,目送他登上马车远去。此后,他一直站在门边,许久后,才缓慢地转过身去。
乔万尼就站在他身后,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可怜的、可悲的人,波利齐亚诺在心中长叹——他从未在哪双眼睛中看到过如此多的痛苦。
“我想,你已经不需要我的答案了。”他对乔万尼说。
作者有话要说:
鸡/奸(sodomite)的词源可能来自所多玛(Sodom),有学者认为该城中的人就是因为这项罪过被毁灭的。此事见于《创世纪》:“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创19:24)
门前悬挂橄榄枝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婚俗。
第19章 十五(上)
在他的上方仿佛一直悬着一口古钟。这口钟锈迹斑斑,摇摇欲坠,当某个特定的时刻来临时,会将他砸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他突然又自然地明白了,是的,他一直知道它的存在,只是一直在逃避。因为掌控它的绳从不在他的手上,甚至也从不在洛伦佐的手上。
——如今它落下来了。
他先前的挣扎如今看上去像个笑话。他曾以为他的痛苦来源于信仰与爱情间的抉择,然而其实从来都不存在什么选择:通向爱情的路从最初时就是堵死的——他可以是一位背德者,而洛伦佐永远不行。公爵需要妻子,就如树木需要树叶那样理所当然。
像那个有关克里特岛的传说一样,世界在一夕之间变成了迷宫,他是被囚在其中的奴隶,在荆棘与火焰中漫长穿行,却发现道路的尽头原来是一堵墙,原来这迷宫从不曾设置出口;然而他的来路早已化为齑粉,如今身后只剩深渊。能够停止和后退的就不是爱了;因为它一旦开始,便永不止息,至死如此。
很快,这座宫殿将迎来它的女主人,他环视四周,墙角的半身石像们正用它们空白的眼睛凝望着他,神情近似于怜悯。九月的午后余温尚存,阳光璀璨,他却觉得寒气蔓延在他的骨缝间,几乎将他冻成了冰。那些画面像毒蛇般潜入他的脑海:一个来自罗马的贵族,她将在神的祝福下与公爵结合,登上洛伦佐的床榻……
他不敢再继续想象。
乔万尼如同漂浮的魂灵那样返回工作间。贝托尔多在室内等待他,手指在一尊他未完成雕塑面容上摩挲,一见他就站了起来:“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刚刚……”
他意识到面前的青年神情不对,声音逐渐停下。贝托尔多担忧地注视着他:“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乔万尼像往常那样坐在自己的雕塑前。他茫然地想,为什么这么问?
“我很好。”他说。
他拿起一旁的錾刀,准备开始修复昨晚对石料犯下的错误,贝托尔多紧紧地盯着他。乔万尼抬起手,而刀忽然毫无预兆地从他手中落了下来;他躬身拾起,再度举起手腕,然而他的双手——这双曾经能毫不停歇地工作数个昼夜的手——仿佛已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錾刀再次轻易地从他手中脱落,重重摔在地面上。
终于,乔万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它们正在剧烈地颤抖。一滴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佛罗伦萨的市民在三天后知道了这一消息。橄榄枝被挂上了美第奇宫的门楣,宫门中伸出了两道管子,日夜不断地向过路民众免费提供美酒;每日午时,仆人们站在二楼面向街道的露台上,向下方的行人抛来白面包与甜点。卫兵们在圣马可广场四周拉起了线,数十名工人正在这里搭建脚手架,因为下周此处将进行一场为庆祝婚礼而举行的竞技锦标赛。夜幕降临时,烟火会从阿诺河对岸升起,一声锐响之后,连续六朵象征着美第奇家族纹章的红色烟火将依次闪现在城市上空。婚礼还未进行,城市却已陷入了狂欢。人们企盼着公爵的婚事,比企盼自己的更甚;在过去一年政治斗争与贸易衰退的阴影下,他们已为一场盛事等待了太久,公爵的婚事无疑来得恰到好处。金币随着人流接连不断地涌入佛罗伦萨,进入市民们的钱包里。每个人的面孔上都带着笑容。
佛罗伦萨日益拥挤,法国、西班牙与意大利诸邦国的游人汇聚于此,翘首期待着见证一场神圣婚姻。美第奇家族的亲戚与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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