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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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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三天后抵达佩鲁贾。”
流言像野草般在春日里疯长。佛罗伦萨城中,敏锐的人们很快发现,像是接到了指令,教堂中神父的布道开始隐约暗示着什么:“你们也要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总不要惊慌;因为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3'即使城门仍然闭合,佛罗伦萨派出的使节却已开始在各地活动,在意大利全境解释帕齐阴谋,揭露教皇如何亵渎圣彼得之名,如何不仁不义:是他们首先亵渎教堂的神圣,使主的子民失去了对庇护的敬畏。绝罚的秘密终究没能隐藏太久,教皇再次公开声明,众佛罗伦萨人中,惟有洛伦佐美第奇一人是他要讨伐的恶人;根除□□,终结美第奇的暴虐统治是他唯一的愿望。或许是洛伦佐之前的苦心有所回报,居民们并未完全取信于这套说辞;绝罚带来的影响在有意的控制下也只引起了小规模的骚动,在美第奇家族的鼓动下,托斯卡纳地区的教士对教皇粗暴的褫夺极为不满,联合区内各城邦的主教举行了会议,决定继续行使教权,强令神父照旧举行圣事。他们也作出了反击:除非教皇收回成命,梵蒂冈将停止获得这一大区内的神圣税收。这无疑是割去了罗马的一块肉。教皇低估了洛伦佐的影响力,也高估了人们的虔信。“看看这是什么时代吧,他还以为自己能令皇帝下跪求饶吗?”收到主教们的回信时,波利齐亚诺摇了摇头,“对大多数人而言——信仰哪里比得上金子?”
盟友的回复在第三日纷至沓来。起初是坏消息:威尼斯拒绝援助,理由是土耳其的蛮族已再度侵入了他们的领海,没有多余兵力;米兰则早已整合了军队,回信抵达时,援助的骑兵也已在前往特隆托河的路上;也许七日之内,河岸边就将爆发一场战争。快速而有序的整合后,佛罗伦萨各区内的民兵均已集结完毕,即将加入城外雇佣兵的队伍中。费拉拉公爵将作为雇佣军统帅,与洛伦佐并肩作战。
圣历六十五年五月,洛伦佐将所有有影响力的公民聚集在市政宫中,作了出征前的最后一次演讲。来自城中军械行会与米兰兵工厂的武器已分发到士兵手中,城内留守官员的职责也已分派完毕。结束之后,洛伦佐与波利齐亚诺一同走出议事厅,乔万尼带着刚刚确定的图纸从他们身后赶来,学者立即识趣地离开;战争当前,没有人可以剥夺属于情人的时间。
殷红的落日庄严地悬在城门上,黄昏盛大、光辉而灿烂,向原野泼下煌煌的橘红色,没有人会认为它预示着一场落幕。他们漫步在佛罗伦萨的长街,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火器的呼啸声,仿佛有烟尘将滚滚而来。来自法兰西的炮筒列阵在城墙上方,这种被叫做“加农炮”的青铜武器用铁弹代替了石弹,却比起从前需要用牛车运载的火铳更为轻便、机动。所谓“邪恶的技艺”已发展了一百多年,如今它已不再被视为美德的敌人,而有了更堂皇的名字:“文明的守卫”。由它带来的是全新的战争,比起之前鲜有流血的战役,如今的战争要残酷得多。一切都在迭代,一切都在浪尖,也许一念是倾覆,一念又将通向荣耀……
四周无人,他们自然而然地双手交握。“如果,我是说如果,”洛伦佐看着乔万尼,“我希望我的坟墓是由你建造的。”
“别说这样的话。”乔万尼不满地攥紧他的手。
但他的声音郑重又温柔:“我会为你建一座凯旋门。”
作者有话要说:
'1'希腊神话中因貌美而被宙斯抓去为诸神侍酒的美少年。(也是宙斯的情人)
'2'圣彼得,传说中掌握着天国之门钥匙的圣徒
'3'马太福音24:6
第50章 八(上)
一百年后,这一系列战役在编年史家笔下被统称为“帕齐战争”。第一场战役在洛伦佐离开五日后如期于特隆托河边发生,双方兵力相当,而佛罗伦萨的军备稍胜一筹。他们俘虏了数百名士兵,但罗马的回击同样猛烈。一个月之后,佛罗伦萨接到线报,热那亚将分出一支军队绕到佛罗伦萨城后,对城市进行围攻。前线的军队无法首尾兼顾,这座城市被留给其中的人民保卫。在波利齐亚诺的有意引导下,城中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教士和市民的队伍为城市的安全祈祷。执政团通过这些仪式鼓舞市民的斗志;显示抵抗外敌的决心。
每一日,乔万尼都能听见窗外飘荡的一支支圣歌,像徘徊不去的幽灵,俯瞰着危难中的城市。日复一日,他殚精竭虑地工作,和一些此前并不熟悉的同行一起。皮蒂早已随洛伦佐出征,成为了志愿兵中的一员。小学徒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学艺术,比起继续苦读文法与练习手艺,他更愿意披甲上马,为保卫城邦而战。“让我去吧,先生,”临行前,他对乔万尼说,“这一次,还能换我帮你看着殿下。”
执政团从城内大大小小的建筑与雕塑作坊中抽调了大量人才,全城的石工和木工也被佂入行列中,按照他的指令行动,井然如同蚁群。他们的任务首先是加固城墙。中世纪建造的城墙大多垂直、单薄,会被新式的加农炮轻易撕裂。而他们将它改造成斜坡状并加厚。提高了城墙对火炮弹丸的抗击能力。同时进行的还有护城河的建设,以阻止炮车靠近主城墙。而乔万尼负责的主要是新式要塞的修建。这是一项已被耽搁已久的工事,主要利用城外已有的建筑物进行改造。人们将这些新建的小型防御工事称作“箭堡”或者“棱堡”,它们既可充当城市的屏障,亦是作为安置武器的平台,每两者之间可形成掎角之势,用以退敌护城。
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无论如何,建筑毕竟并非他的专长——事实上,这个时代里没有谁是全心投入在建筑上的。即使是乔万尼一向拥有非凡的坚韧与毅力,也被夜以继日的工作几乎熬干。洛伦佐临走前安排了几位女仆到阁楼打理他的生活,某一日,女仆发现她前一日送来的食物都分毫未动地堆在原处,直到清晨,博纳罗蒂先生才踏着虚软如同鬼魂的步伐回到家中——他已经不眠不休地在在城外的工地里工作了整整三天。波利齐亚诺派人把他带回宫中,直接把他推进了公爵的卧室里,强行给他放了一天假。“行行好!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会杀了我的,”学者对他从前的学生说,“在某些地方,你们还真是相像得可怕。”
床帐里仍残留着洛伦佐身上熏香的味道,像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玫瑰。他在气味的抚慰下很快很快平静下来,睡足了七个小时。醒来时还是下午,他仿佛曾梦见洛伦佐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头发,这时才发现原来是阳光晒热了他的半张脸。窗台的紫罗兰热烈地开着,游曳的风中传来橘花香甜的气息,他意识到,已经是夏天了。
这是公爵离开的第五十天,也是他失去洛伦佐音信的第三十天。期间,洛伦佐只给他写过一封信,简要地描述了前线的状况和伤势愈合的情况,请他放心。乔万尼毫不怀疑信中的种种都经过了美化。但在战事转急的后来,连这样的书信都没有了。传令官每两周回城一次,将前方的快报带回佛罗伦萨,大多有关于何时何地发生的小战役、折损或俘虏了多少士兵及半岛各国对战事的反应。其中偶尔会有公爵的现况,更多时候却只字不提。有时线报中会有洛伦佐的来信,虽然不是他的笔迹,大概是让书吏抄录的口述,询问波利齐亚诺佛罗伦萨城中的状况,扼要地提点接下来的行动。他就靠这个活着。
情报往往直接送到波利齐亚诺手中,如果讯息与洛伦佐相关,好心的学士会在之后向他复述。只有一次,波利齐亚诺隐瞒了他——那是在罗马城郊的一战,敌军的□□擦过了洛伦佐的颈侧,但好在伤势并不严重。乔万尼后来还是得知了这件事,告密者是皮蒂。他的小密探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将经过如实告诉了他——混战中,那支箭是如何穿过重围来到公爵身侧,洛伦如何险些坠马——好在守卫们及时护住了他。在战场上,美第奇公爵既是军旗也是靶心,他的存在使佛罗伦萨的军队一直维持着高涨的士气,也因此始终是敌人们的眼中钉。
乔万尼竭力不让恐惧影响自己的状态,愈发不眠不休地投入到工程中。当棱堡与吊桥已不再需要他盯着,他受命去改良和督造武器,并在两个月之内把自己变成了这方面的大师。就在第一批新式攻城锤诞生之际,前线战火吃紧,在对比萨的争夺战之后,前方传来了洛伦佐的死讯。
而皮蒂的来信对此只字未提。当时乔万尼正和其他几位建筑师一同快步穿过街巷,夏风猛然将行人的议论送到了他耳畔,无异于忽然炸响的惊雷。他跑回美第奇宫,波利齐亚诺正与属下急切地讨论着,“决不能失去比萨,这里太靠近阿诺河的入海口……”
乔万尼的耐心在他们的谈话结束后立刻告罄。他快步走进厅中,波利齐亚诺在他开口之前就举起了双手:“我保证,一切都是谣言。有人蓄意在城内散步这些谎话,为的就是让人心不定。”
他又何尝想不到这一点。“他在比萨附近吗?”乔万尼只想确定一件事,“我能去看看他吗?”
波利齐亚诺刚刚流露出一丝为难,乔万尼就打断了他:“让我带着新出厂的武器一起去,那是他们一定会用上的,我去教军官们怎么使用,”他快速地说着,“我不会打扰他,我发誓。如果他很忙,我不会要求见他——我只想确定他还活着。”
圣主在上。不过是这么几个字,已经让他几乎脱力。波利齐亚诺迟疑地看着他,从他身上看到了濒临界点的压抑。他叹了口气。
“我想想,”他按了按额角,“我们也需要让人们确信公爵一切都好。你不知道,他不过是离开几个月,城内乱成了什么样子。让我想想……我们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一时机一直到秋季才终于来临。前方的战事暂歇,终于有了稍作休整的机会,于是驻守佛罗伦萨的雇佣军派出了上百人护送乔万尼与其余几位设计者,他们将把一部分城内出产的新式军械交到洛伦佐的近卫手中,再将设计图纸送到锡耶纳去,那里离战场更近,它们的军械行会将负责大量生产。为避免敌方发现他们的踪迹,他们一直沿着山谷中最隐蔽的路线前行,整整十天后才抵达约定的地点。在费拉拉附近的行驿边,前线派来接应他们的小队已等在那里。此处靠近他们的友邦,暂时没有敌军的威胁,交接之后天色已暗,领兵的旗官决定天亮后再出发。乔万尼刚准备找一位来自前线的士兵问话,就见有人离开行伍向他走来。那人身形修长,打扮与寻常士兵毫无二致,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缕金色的鬈发。
也许还有人在看着,但是——乔万尼已跑过去,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
第51章 八(下)
洛伦佐向副官挥了挥手,然后任他抓着自己向驿馆走去。黄昏将山谷中拥挤的枫树染成红棕色,渡鸦和枭在远处鸣叫,原本肃杀的景象在情人眼中顿然化为柔和。他把洛伦佐推进一间客房,砰地关上门,在门边就开始吻他。急遽的热情迎头浇下,洛伦佐仰脸接受他的吻,环住了他的脖子,手在他的脑后轻轻地抚摸。半年过去,乔万尼的头发长长了。
这一切毫无预兆,但仿佛并不需要问彼此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就像他长久地等待着这一刻到来,洛伦佐也不会放过相见的机会。两人的嘴唇终于分开,洛伦佐轻声安慰他,你看,他说,我完好无损,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因为这也是你的东西。
他感到乔万尼开始颤抖,有水珠滴落在他的脖颈边。洛伦佐抱着他,不知道在他的死讯盛传的那段时间,乔万尼是怎么熬过来的。在此刻,洪水一样的恐惧才终于慢慢退去,乔万尼摸索着他的肩颈,确认伤口均已愈合,他低头去吻那些淡色的疤痕,神情克制又虔诚。“我很好,我在这里,”洛伦佐在他耳边说,“别怕。”
他解开斗篷的扣子,将乔万尼的手放在胸前,鼓噪的心跳顿时撞进对方手心。乔万尼剥开他的衣服,将他推到床上,暴躁得像一头野狼。他打开洛伦佐的双腿,同时一口咬在他脖颈边,几乎刺出了血。木床激烈地吱呀作响,像人在哀声求饶,乔万尼只当全听不见。洛伦佐看着他的脸,那双一贯温和的灰眼睛此刻堪称凶狠,它们盯住洛伦佐,像在替乔万尼说,我快疯了。
如果神允许,他会把洛伦佐咬碎了吞进胃里。
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洛伦佐抱住他的脊背,在混沌中想,幸好他早知如此,将侍从都支到了驿馆外。
乔万尼平静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侍卫在门外生火烤了几只兔子,洛伦佐出门一趟,回来时乔万尼坐在床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晚餐结束后,他们很快又开始抚摸彼此。这一次的抚爱变得异常轻柔,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如同害怕惊醒什么。在这之后,他们汗津津地躺在一起,乔万尼燃起一支蜡烛,注视着烛光下的洛伦佐。
洛伦佐说起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满足和疲倦让他的语调听起来懒洋洋的。“我也不是一直跟着军队的,”他说,“就在三天前,我刚刚从威尼斯回来。”
“怎么样?”
“会有两位伯爵领兵前来。东方的奥斯曼人……这次来势汹汹,不是他们轻易对付得了的。他们迫切地需要获得我们日后在海上的支持,此时一定会表现出相应的诚意。”
“事实上,每一天我都在希望他们的战事能再凶猛一些。”洛伦佐也侧身面对他,“这样圣座就不得不做出反应了。”
乔万尼沉默不语。他只关心一件事:在这场战争之后,也许很快又会有另一场。那场战争的规模只会更大、意义会更非凡,不仅关涉到几个城邦,而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博弈。'1'
如往常一样,洛伦佐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的忧虑:“别担心。我不会在上战场了。佛罗伦萨依然会参战,但我猜我们将只需要提供船队与金币。”
乔万尼捉住他的手亲吻,洛伦佐笑着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这场战役结束之后,我会竭尽全力,让我的人民不必再担惊受怕了——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稍顿,他念出一句经文,“‘民要攻打民,国要攻打国;多处必有饥荒、地震’。我不想再看见这些了;我已经看得够多了。”
乔万尼安静地注视着他。洛伦佐睁开眼睛,摸了摸他的脸:“我想成为……和平的指针。”
“我还有很多美梦,只等战争结束后去实现它们。不是从前不切实际的那些——是我最确定的那些。”
他露出一丝近似于向往的神情:“我想……用不了多久,托斯卡纳就会成为这样的一个地方……”
“国家不再举刀进攻彼此,人们也不再学习战事,人人都坐在自己的葡萄树下和无花果树下,没有人会使他们感到恐惧;'2'
“军械工场的规模在缩小,一座座学园拔地而起;旧日的罗马、以弗所和亚历山大里亚都在这里重现,知识像初春的青藿一样快速生长,每个人都会读和写;然后愚昧退去,理性掌握秩序,人们相见时不再争吵,而会共唱起同一支牧歌……”
我们应在有生之年增光,方能在死后享有不朽的美德;如果天国的门对我们闭上,那就在地上建立新的天堂:在这里,必朽坏的总要变成不朽坏的;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3'
“对了,还有美和爱,”他轻轻地笑起来,捧起乔万尼的双手,珍重地吻了吻他的掌心,“这会是那双为我们带来美的手——也是我爱人的手。”
如果可以,我希望它们能永远避开杀戮、血腥与尘世的污垢。洛伦佐阖上双眼,困意漫过他的眉目,他低喃着最后一个愿望:“然后,某个春天,我们可以骑马到原野上去……”
琴挂在柳树上,树下是蜂蜜罐和浆果篮;阳光将草地晒热了,我们坐在那里,无求无索,尽情挥霍时光,无所事事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的白日。
许多年前的约定至今仍未实现,但大概不会太远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归于绵长的呼吸。乔万尼拉过被单覆住他,然后躺回原位,注视着这张他心所悦的面容。时光的阴影在此刻悄然退去了,他仿佛正看着近十年前的洛伦佐,如此清晰,是那位站在苹果树下、阿波罗一样的年轻公爵。他的灵魂还未经过严霜侵袭,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阳,热情、无畏、充满希望。
仿佛一位苦修者,在外跋涉数十年后,最终回到了最初的修院;一切都变了,心却依然如故。他揽住洛伦佐的肩,无声地微笑起来。
这一晚的梦里,他们都看见了许多未来的事。乔万尼看见洛伦佐跪在皇帝面前,正在接过一纸文书——真奇怪,他明明从未见过帝国皇帝,却知道那个模糊的影子就是;他看见一个神似朱利奥的青年身着枢机主教的冠服,随后场景一变,头上的红帽变成了三重冕;而洛伦佐看见了他,巨大的礼拜堂内搭着高耸的脚手架,乔万尼站在上面,他的面前是一幅恢弘的壁画,圣家族端踞云端,每一处弦月壁都绘满了旧约中的先知,在最上方的金光里,一只白鸽冉冉飞了出来……
他像融入了画中,在下一个瞬间来到他们这一代人死后的世界,天堂空空荡荡,地狱却拥挤嘈杂,他无法判断自己的所在,也不知道乔万尼是否在他身边。他开始焦急地寻找,大声呼喊那个人的名字,直到向下看去,看见了始终交握的一双手。
然后他就再也不怕了。
他们平静地睡到天亮,醒来之后向对方说起自己的梦,梦中的感觉太过真实,仿佛那的确是一个确切无疑的未来。而谁又知道未来的事呢?——命运总是偏好为人们安排难以预料的结局,就像年少时分,谁会想到他们有一天能互相拥有呢?……
他们在窗前看着日出,茫茫的原野逐渐被日光笼罩,变得温暖而明亮。副官低声催促着,他们在行驿门口分别,洛伦佐踏上马镫,在马背上朝他挥手。没有人发现,他们悄无声息地说了什么。
“——活着回来。”
“——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
'1'基督教世界与非基督教世界
'2' '3'化用自亨德尔《弥赛亚》
“民要攻打民”出自圣经 太24:7
第52章 九
圣历六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皮蒂致未婚妻
亲爱的朱莉亚,我爱情的主人:
你在上一封来信中说你想到我们这里来,我的长官让我劝你尽快打消这个念头,我也不赞成你到这里来。我们的队伍又回到了特隆托河边,驻扎的地方离热那亚只有两百里,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树和灌木都很稀疏,傍晚荒原中甚至会传来说睦青啤N仪肭竽懔粼诠校词故窍衷冢抢镆廊皇钦鐾兴箍勺畎踩牡胤健舻钕率钦饷炊晕宜档摹T谌胛榍埃嗣嵌妓倒陀毒锘嵊行矶辔蘩岛投窆鳎导噬希诘钕碌目垂芟拢苄置嵌己苡焉疲蝗烁易鍪裁椿煺司俣K淙灰丫斓蕉玖耍澄锖退故呛艹渥悖恍碌奈淦骱图纂幸丫偷骄辛耍莩す偎担际前赂袼贡つ切┐笫γ堑闹萍坠し怀霾摹恳患际巧虾玫奶几郑∥液芎茫挥玫P奈摇
你还好吗?为什么想来找我?是厨房里那位胖帮厨又欺负你了吗?如果是的话,请你将这些事告诉博纳罗蒂先生,他会照拂你。请多给我写信,一如既往地,我迫切地想了解你的近况。你的父母还好吗?夏天时你曾提起你的母亲有腹痛的毛病,费拉拉的弟兄说他们有一种神奇草药,我已经托信使将它连同这封信一起带回给你。出征之前,我在城西的裁缝铺里为你订过一条冬天的新裙子,你可以去带走它了,就当那是我给你准备的圣诞礼物吧。
下面的内容是写给博纳罗蒂先生的,请你将信交给他。
亲爱的先生:
首先恭喜您。茱莉亚对我说,现在人们已经开始叫您“城邦建筑家”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个拥有这个名号的人还是乔托呢。
就像您已经知道的,威尼斯的两位伯爵已经领兵加入了我们的阵营。形势一切都好:我们在上一场战役中攻到了热那亚城门,围困佛罗伦萨的热那亚人们不得不急着赶回来保卫领地。即使是我这样的小兵都知道,他们已经开始退缩了。帕齐的谗言将他们害得不轻,谁能想到公爵在城内城外都还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呢?我听说他们已经开始准备派使节与公爵商议和约的事,托斯卡纳失去的土地很快就会物归原主。罗马城内也有好消息传来,您一定知道大名鼎鼎的科隆内西家族,这些流着罗慕路斯血的家族一直看不起教皇的出身,'1'据说——我是听同屋的皮科说的,殿下已经与他们家族的领袖达成了协议,其他几位枢机主教也因为接连的失礼开始蠢蠢欲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我们能捧出下一任教皇呢。
公爵私下见过我两次,他不准我再偷偷写信给您了。于是我想了个办法,把要对您说的话写在给茱莉亚的信里,再让她拿去给您,这样保管万无一失。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您的事,殿下一切都好,这是实话。随着形势好转,他好像越来越镇定了。早几个月,有小兵在私下说,公爵大人从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因为从前柯西莫大人曾因此被流放,此后所有的美第奇都成了世上最谨慎的人。在过去一段时间,他与米兰的使节见过一面,我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这些伦巴底人应该不会再试图倒向罗马了。您知道南方的战争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我其实也不太确定,但我总是听别人说,蛮族要攻上来了。难道他们占领了一个罗马还不够,还要觊觎我们的罗马吗?'2'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玛耳叙阿斯!'3'但不管如何,目前他们对我们是有利的。我还听说,因为这件事,东方那些国家的君主对我们的战争越来越关心了,匈牙利和卡斯蒂利亚的使节都在赶来谒见公爵殿下的路上——也不知是真是假。
请您在看完信后将它还给茱莉亚,她说她要把我的每一封信都当作宝贝收藏起来。请您不要笑话她。
最后,亲爱的茱莉亚,我的天使。如果神没能让我们在主显节回来,上帝保佑,在鸢尾花盛开的圣约瑟日之前,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然后,我就不会再离开你了。公爵向士兵们保证,我们的余生都会生活在平静之中。
代我向你的父母与博纳罗蒂先生问好。
千万个吻。
皮蒂,于军营的蜡烛下。
作者有话要说:
'1'罗慕路斯:传说中罗马城的建造者,战神玛尔斯与维斯塔祭司之子。这里形容血统古老高贵。
'2'真实历史上,奥斯曼土耳其在1453年攻占了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在当时被称为“新罗马”)
'3'玛尔叙阿斯:传说中曾向阿波罗挑战音乐技艺。(一般认为阿波罗在最初其实是音乐与诗歌之神)
肯定没有人记得茱莉亚了,她是24章里皮蒂提过的那位曾经想嫁给洛伦佐的后厨小女佣。
第53章 十
圣历六十五年的十二月,热那亚与佛罗伦萨缔定和约,于两周内撤回了其派出的所有兵力。罗马开始孤身作战,独自面对由佛罗伦萨、米兰和威尼斯三股力量组成的军团。十二月中旬,联军带兵袭往拉文纳,攻占了罗马的军火库。攻守局势看上去已经初步定型,但罗马的统治者、教皇在上千年里一直代表着没有人敢轻易减损的尊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武力相胁,使他们知难而退是最稳妥的选择。罗马的军队开始变得越来越谨慎,也许在梵蒂冈的圣天使堡里,圣座和他的枢机们已对这场战争失去了信心。随之而来的隆冬季节成为了他们顺势而下的台阶,梵蒂冈的一名主教来到拉文纳与美第奇公爵达成了协议,天寒地冻的时节不便行军,他们将休战至春季。
而军队一旦分散便再难集结,因此联军的士兵们未能得到返乡的机会。但他们也从未松懈:对付一个掌握了属灵世界全部权柄的庞然大物,锁链只必须越缠越紧。他们选择了以牙还牙,用罗马曾施展过的手段如数奉还。在拉文纳,这座罗马帝国曾经的心脏,流言在万物凋零的季节里疯长。据说牧场中的羊突然诞下了大量怪胎,那些尚未睁开眼睛的乳羊竟生了一张张人类婴儿的面孔;而不远处的罗马,一件骇人听闻的惨剧发生在城郊的女修道院里:初秋时这里曾有一位声称受圣灵感应而孕的修女,仅仅四个月后,她生下了一团长着羊角的畸形胎儿。堕入歧途的羊羔是为神所诅咒的,预示着撒旦的逼近,于是流言四起:是地上的牧人看管不利,引来了耶和华的震怒,罗马啊,你最好当心……
即使很少有人去考证这些异闻的真假,联军还是准备好了所谓的“证物”。其实那些看上去骇人的东西不过是拙劣的障眼法,任何一位熟练的医师都能将它变得像模像样。画着畸胎的传单在罗马附近的城镇悄无声息地散布着,每位虔信者都会被它吓得画起圣号。罗马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他们斥责佛罗伦萨人的下作行径,并一再为所谓的“天谴”辩解。而流言传播的速度永远快过真相,洛伦佐的一生中已数次感受过它的威力,这些轻飘飘的话语,有时比加农炮更能摧毁城墙。
如他所愿,南方的战役也到了不得不作出决断的时刻。威尼斯连续两次发来求援信,曾经赶来支援的两位伯爵不得不奉诏返回自己的国家。来势汹汹的土耳其人已经逼近了意大利的海岸线,一旦威尼斯人的船队溃败,就有可能威胁到梵蒂冈的安全。自从东方的新罗马陨落后,西斯笃四世从未有一天安眠。比起与美第奇作战,奉神的旨意讨伐异教徒才是一位教皇天生的权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责教皇为一己私欲将兵力浪费在了内斗上,认为他只是想为自己的亲族复仇。教皇试图寻求其他城邦的援助,而眼下与佛罗伦萨的战争尚在胶着,没有哪位明智的君主敢于给出承诺。眼看时机即将成熟,佛罗伦萨的使节在此时求见圣座,但这一次的使臣带来的不再是从前的珍奇异宝,而是一份账目的抄本——那是圣库近五十年来账目的选段。美第奇家族的成员曾在三任教皇的教廷中担任过财政官,即使如今与西斯笃四世交恶,从前掌握的证据亦已足够:当世最神圣的宫廷里,每一位枢机都是西门'2',能被授予的神职——无论高低——早已被人们明码标价,由此带来的收入甚至占据着教廷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即使大多数权贵对此早已心知肚明,一旦将它真的摆在世人面前,包括西斯笃四世在内的三位教皇将成为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耻辱。
在出征之前,洛伦佐就已命人抄录了这份副本。但它极端重要却又极端敏感,即使它确实扼制着教廷的咽喉,却也会使美第奇家族失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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