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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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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巴库斯(Bacchus):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对应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
弗洛林(florin):文艺复兴时期一种广泛流通的金币,在热那亚和佛罗伦萨铸造。
小红球是美第奇家族的纹饰。
费奇诺、波利齐亚诺均是文艺复兴时期与美第奇家族联系密切的著名学者的名字,本文仅借其之名。





第4章 二
主在升天节时回到他在天上的国,乔万尼期盼已久的转机却在此时翩翩降临。为庆祝这一节日,由美第奇家族出资赞助,贝托尔多在花园中举办了一次小型竞赛。优胜者的赏金为数可观,最为出色的作品还将被永久陈列在花园的柱廊里,和多纳泰罗等先代大师们的雕塑摆放在一起。乔万尼是参与竞赛的学徒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却被视为对奖金最有力的追逐者之一。为了抓住这次机遇,他在三个月前便前往卡拉拉的采石场挑选石料,又接连数日拿着炭笔穿梭在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中,画下了厚厚一摞素描。他近乎不眠不休地工作着,正如路易吉所说,“博纳罗蒂房里的烛火从不熄灭”——最终的成果虽然不足以使他完全满意,却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赞赏。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圣母子,”贝托尔多绕着他的圣母怜子像走了一圈,“就你的年龄而言,了不起。你值得这样的评价。”
家族派来见证竞赛结果的代表是波利齐亚诺。他在雕像面前站了许久,叹息道:“我从未想过,能从一座圣母像的面容上看到柏拉图的光辉。”
他随后转过身,向众人微笑:“我想,奖金得主的人选已经没有悬念了吧?”

作为奖赏,乔万尼得到了一个鼓囊囊的红丝绒钱袋。他将袋中的弗洛林全部倒在工作台上,看着币面上的百合花在阳光下如金雨般滚动。在学徒们艳羡的目光下,他在获得赏金的当天下午就将这一整袋金币送去了银行,请他们将其寄往自己位于卡普莱斯的家。或许它们仍不足以平息父亲对他职业选择的怨忿,但是,管他呢——他凭借双手挣到数量相当于父亲一整年收入的金子,这一事实将他在过去几年学徒生涯中积累的沮丧一扫而空,开始再度信任自己的天赋。快乐如同神话中伊卡洛斯的翅膀,就要带着他飞起来了。
更大的惊喜在他返回花园后砸中了他。后来当他回忆这一幕时会想,那是多么美好的午后啊,福尔图娜*降临在这座花园里,中庭里同时绽放的向日葵和茉莉都不能比那个消息更能让他感到心神激荡。贝托尔多站在门前欢迎他归来,对他说:“去收拾你的衣服。从今天起,你将和我一起住在宫里。”
他将一枚胸章别在乔万尼衣前。那是一枚纯银的盾型徽记,镶嵌着美第奇的拉丁文铭文。

稍晚一些时,他知道了这是出于洛伦佐的授意,这让他心中跳跃的喜悦一时猛地放大了。若他有诗人织构语言的天赋,会这样形容当时的雀跃:是谁捉住了广场上徘徊的鸽子,将它放进了我的胸膛?
“是真的吗?”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公爵亲口说的?”
“是,是的。”贝托尔多不厌其烦地答道,“波利齐亚诺将你的圣母子像带进了宫中,殿下很喜欢。”
快乐霎时间溢满在少年人的面容上,几乎放出光晕。乔万尼不再说话,双唇紧抿,像在竭力克制。贝托尔多从少年人眼睫的颤动中窥见了他激动难平的内心,又摸了摸他的头。
年轻人,老者在心中叹息,一代又一代追逐着太阳的年轻人,都是一个铜模里铸出的模样。

初到佛罗伦萨时,乔万尼曾无数次特意路过美第奇宫的门楣,想象大理石外墙内的华美豪奢。真实的宫殿与他从前所想有所出入,却没有让他失望。它原有的装潢并不奢靡,甚至是朴素的,藏于其中的大量艺术品却让它光芒万丈。巨大的波斯挂毯横跨墙面,两只象征着佛罗伦萨的黄金雄狮在猩红色的绒面上彼此对吼;下方摆着他前所未见的各类瓷瓶、陶器与精巧的玻璃制品,它们是威尼斯与卡斯蒂利亚船队美轮美奂的礼物,跨越了风暴与大洋来到这里。最显眼的神龛中是一尊圣马太像,他一向被认为是银行家的主保。乔万尼的住处在在宫殿三楼,与贝托尔多的套房比邻。房间外的走廊就是美第奇家族用以陈列其百年收藏之地,波提切利与利皮的作品在此展出,从希腊与埃及收集而来的古老陶罐与石刻亦伫立两旁。时间在这座长廊里宛如停滞,身处其中时,乔万尼甚至感知不到从另一边窗户吹来的微风。
千百年来无数的杰作凝望着他,它们的瞳孔用青铜、大理石或黑曜石雕成,每一双眼睛都凝结着匠人们年复一年的精魂与心血。他亦回望着它们,宛如一场无声的对谈。他从未在哪一处见过这样多伟大的收藏,梦中的伊甸园从此有了具像,这就是属于他的至圣之所。
“有人曾问我,什么是佛罗伦萨的精华,”贝托尔多对他热切的神情毫不意外,语气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骄傲:“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就是这儿。”

然而乔万尼一整天都未能见到洛伦佐。公爵从未出现,即使在晚宴之时。宫中的宴厅出人意料地简朴,两面的酒神狂欢壁画是此处唯一称得上华丽的装饰物。这一日是周五,为纪念耶稣受难,餐桌上的食物并不如传说中一样奢靡,但也并非寻常的菜色,乔万尼只认出了一道松子烧鲽鱼。人们总是说在托斯卡纳难以找到第二张像美第奇宫里这样的永远洋溢着欢乐的餐桌,而事实上,当洛伦佐不在场时,弄臣和乐队都不会再登场演出。可容数十人共坐的厅中此时仅有十余人,大多是住在宫中的廷臣与艺术家们。
只需留意乔万尼游离的目光,贝托尔多就知道他在寻觅什么:“公爵近日在他的书房用餐。”
“和他的那群哲学家们在一起,”有人接话道,“看看,波利齐亚诺不也不在这儿么?”
佛罗伦萨人将洛伦佐与他的祖父柯西莫称为“哲学家”君主,因为他们最亲密的心腹往往同时也是托斯卡纳最有声望的古典学家与法学家。传说他们每日都在一张圆桌上午餐并商讨事项,人们因此将他们与亚瑟王与他的骑士们相提并论。乔万尼认出说话的人是多明尼科,佛罗伦萨有名的弄臣,圣灵修道院有一幅壁画上的形象即是以他为原型创造的。这位宫廷小丑深受洛伦佐喜爱,传说他甚至为博得主人一笑而作过女人的装扮。
“不用急,”多明尼科抖了抖他的银汤匙,“很快,他们就会来找你了。”

像是为了应验他的话,很快,乔万尼得知自己竟然要接受古典学教育,城中有名的大学者波利齐亚诺将成为他的导师。乔万尼想起他在圣诞日收到的那一册抄本。在他父亲的要求下,他曾在乌尔比诺上过六年文法学校,但比起美第奇门下的学者们来说,他的拉丁语和希腊语无疑还远不够格。他头一次为自己在文书修习上的疏忽感到懊恼,这阵沮丧在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变得愈加深重了——波利齐亚诺正在那儿等候着他。他们简短地彼此问好,话题很快来到了古典学上。
“我猜你一定看过普林尼的著作。”他微笑着说,“每位艺术家都该了解他对《拉奥孔》的评价。”
乔万尼摇了摇头。或许是他脸上懊丧的情绪太过明显,波利齐亚诺的语气中充满宽慰:“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可以先看看琉善的作品,接着是亚里士多德,再到柏拉图,赞美柏拉图!最后再欣赏我们从前的桂冠诗人,彼得拉克!哦,别忘了殿下最喜爱的但丁……”
提及这些光辉的名字,学者的脸上迸发出奇异的神采,他滔滔不绝地列举着需要阅读的书名,仿佛能连说上一天一夜。乔万尼等了一阵,忍不住开口:“——先生?”
“……嗯?请说。”
乔万尼踌躇片刻。疑惑是在他迈进宫门的那一刻就已产生的,待惊喜冷却后,便不得不再次面对。
“他们说,这是来自公爵的指示。”他谨慎地斟酌着用词,“我能问这是为什么吗?”
波利齐亚诺笑了。他在床沿坐下,望着乔万尼:“这里是美第奇宫,你我都是家族的朋友,不必拘谨。至于让你学习文法的原因……”
“你以为,公爵只是想让你为他雕刻么?”他微笑着问。
“他叫你‘小大师’,是认为你日后真的会成为大师,”波利齐亚诺拍了拍他的肩,“他觉得——我们都觉得——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位石匠,而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福尔图娜:罗马神话中的幸运女神。

中世纪时雕塑家与画家等被视为进行体力劳动的手艺人,文艺复兴时期其价值逐渐获得认可,形象从手艺人转变为了真正的“艺术家”,社会地位有很大的改善,故有本章之说。






第5章 三&四
窗外已是黄昏,管家将枝型烛台上的白烛一一点燃,换走了圆桌上放满空杯的银盘。洛伦佐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将冰冷的杯壁贴在额边:“还有什么事?”
他的眼中已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困倦。今日清晨,银行家工会的代表已来到美第奇宫门前,邀请他前去协助仲裁商人间的纠纷,“谁能比您更具权威呢?”他们这么说;两方人士刚刚握手言和,市政团又已来人召他参与制定下一年的税收计划:“这可是您分内的事。”;晌午一过,美第奇家族设于乌尔比诺的分行经理已端坐在了他的会客厅中,他手中堆着厚厚一卷账本,如他预想的那样,汇报的均是不容乐观的消息。傍晚日落后,洛伦佐推开书房的门,学者们从炉边的软塌上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每人的脸上都挂着同样凝重的是神情。
“好吧,”他微笑着叹气,“久等了,先生们。”

这场谈话持续了整个夜晚。中途暂停时,波利齐亚诺适时地向他递上一杯冰过的葡萄酒,酒液复苏了他的心,洛伦佐按了按眼周,向众人微笑,示意他已再度准备妥当。年长的哲学家费迪诺首先出列,他又收集到了一批数量可观的珍贵抄本,已让人搬进了宫中的藏书室,虽然花费不菲,但他保证这些古本一定物超所值。皮科随后补充道,为家族服务的抄写员们已随时待命,他们的努力将使这些珍品不至于成为孤本,但这些古籍数量太多,或许还需增加一些人手,而聘请这些文法学校的优秀毕业生所需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美第奇家族对古籍抄本的收藏与保护是从他祖父的时代就开始的漫长征程,洛伦佐本人对此也颇有兴趣。他对这一项花销一向是不吝啬的,只是一旁侍立的簿记的面色已逐渐由青转白。五位学士一一对近日的工作作出了汇报,洛伦佐向他们道谢,感谢他们对家族的忠诚服务。随后,他将眼神投向了波利齐亚诺:“我的朋友,希望你为我带来的是好消息。”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波利齐亚诺摇头。
他所负责的是“学园”的建设。在佛罗伦萨再造柏拉图学院,传播古典时代的光辉,让自由的思想流动交换,这是洛伦佐的祖父和他共同致力完成的事业。早在一年前,他和宫中的学士们便开始为此打算,前往托斯卡纳的各处寻求合适的地产以建立学校。洛伦佐的计划是,至少在这一区域内建立十所像样的大学——知识,这才是比羊毛工人的机杼更宝贵的东西。然而他的提案并未在市政厅中受到多数者的支持,帕齐家族的代表不留情面地将他的构想斥为“天真的想象”,认为这笔经费将毫无价值,仅仅意味着税赋的进一步加重。
“当然,如果您愿意独立出资的话,我相信在座每一位都乐于见证伊甸园的落成。”弗朗索瓦•;帕齐说。
“我们都知道他只是在针对您,”波利齐亚诺皱着眉,“谁都知道,他对您的地位眼红已久。很抱歉,我没能说服他。”
洛伦佐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他说的也并不全错,现行的税制确实已经足够繁重。”
他将银杯压在嘴唇上,想了想:“这件事由我亲自出面。下一件。”
“这则消息恐怕更为不妙。”波利齐亚诺环顾在场众人,他们也紧紧盯着他,神情愈发凝重。波利齐亚诺说:“我们在罗马的朋友来信,他认为已经有足够的迹象表明教皇将在不久后与帕齐家族联姻。”
费迪诺低低抽了一口气。诸位幕僚望着彼此,脸上一齐涌上了不安与忧虑。

近十年前,在上一次圣座更迭的时候,美第奇并未选择支持如今西斯笃四世,这一错误的决断为如今的祸端埋下了伏笔。作为城中权势与财富最盛的两个家族,帕齐与美第奇间的恩怨足以追溯至五十年前。一座城市中无法盘踞两头雄狮,双方的存在对彼此而言就是障碍,而阴谋、私刑甚至是谋杀是在洛伦佐的祖父在位时两个家族就用来处理争执的手段,怨恨早已无法消弭。如今同处于敌对一方的二者形成同盟,不但对家族在罗马的生意有所影响,更会危及佛罗伦萨的根基。
洛伦佐说:“大家认为,我们的这位教皇还能在位多久?”
米兰多拉答道:“我听说,教皇——西斯笃四世近来壮得像头老狮子。所有他的敌人都在担忧十年内圣座仍不会迎来更迭。”
“而且,”波利齐亚诺补充道,“将与帕奇联姻的是教皇最心爱的小儿子,圣父正急切地为他寻求一块封地,这当然需要大量的金钱来打通关节。我们的罗马经理说,今年圣库已入不敷出,这也许就是他们重新盯上我们的理由……”
“多年来,我们难道不是一直是教廷忠实的朋友么?”有人愤懑道,“明矾矿!圣功库!过去二十年圣库的账簿!我们为罗马勤勤恳恳地工作……”
“圣殿骑士们也曾是圣座忠实的部下。”米兰多拉说,“然而,想想他们的结局吧!为了他们的财产和领地……”
波利齐亚诺接道:“克莱门五世取缔了骑士团,处死了他们的统领。”
洛伦佐抬起左手,中止了谈话。
还有什么手段能使教廷在一夕之间获得大笔收入?比如,将某人宣布为背神者,颁布绝罚令,将他和他的家族逐出教会,从而合法没收他们的财产——如果这个家族碰巧富可敌国,那就再好不过了。每位枢机都会因此而富得流油。
这一天的奔波与杂务已让洛伦佐相当疲倦,而这件事无疑是他今日听到的最坏的消息。他按了按眉心,在场众人屏息等待着他的决定。留给他沉默的时间从不太多。
洛伦佐闭了闭眼,再望向众人时,焦虑躁郁便已从他眼中一扫而空。他起身拿过管家臂间的斗篷,笑了一笑:“我知道了。诸位稍安勿躁。”
“您准备怎么办?”费奇诺追问道。
“我记得学园在罗马尚未选址,不是吗?我这就过去亲自看看。”
洛伦佐向众人眨了眨眼,幕僚们立即会意。公爵点了点头,露出了他惯有的笑容,亲和、放松,这张年轻俊美的面容一向颇具欺骗性,只让人以为他是一位在蜜罐中泡大的年轻人,从未体验过烦恼的滋味。一如既往地,他的微笑成功地安抚了众人,洛伦佐披上斗篷,管家为他拉开房门。波利齐亚诺叫住他:“殿下。”
洛伦佐回头。波利齐亚诺的语速飞快:“请让我和您一起去。这并非普通的旅程,我担心……”
“宫中更需要你,我的朋友。”洛伦佐截住了他的话。他顿了顿,又微笑起来:“别担心我。相比于赫拉克勒斯在成神前完成十二业绩,这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烦恼。”
他向他摆了摆手,波利齐亚诺默然无语,目送他转身离开。前往罗马的马车已在宫门前等候,如同蛰伏的黑铁巨兽。白马抬足长嘶,尘土飞扬,猩红色的斗篷在公爵身后扬起,如同一面军旗。

“您知道公爵这些天在忙什么吗?”
一连五日,乔万尼都没能在宫中见到洛伦佐。在他原有的想象中,搬进美第奇宫的意义之一应是能更频繁地见到公爵,至少能每日向他问好。而事实上,公爵早出晚归,留在宫中时也大多在书房中度过,几乎不在宴会厅中用餐。他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却活得像宫中的幽灵,乔万尼很怀疑他究竟是否有时间欣赏自己的珍贵藏品们。每日徘徊在藏品长廊的只有他和另外几位家族的门生,偶尔还有一两位学士,但却从未见过公爵本人。学士们为人和蔼,对他的工作抱有极大的兴趣,常常在他的工作台后驻足不前。波利齐亚诺更是每日都会用上几个小时来指导他的文法,这是位开朗热情的年轻人,但不知为何,这几日他却有些愁眉不展。
乔万尼在第六日的午后终于忍不住向他问起了洛伦佐的去处。听到他的问题,波利齐亚诺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很快答道:“啊,公爵前几日就动身前往罗马了。你知道他相当看重学院的建设,这一次就是为在罗马建立哲学学院而去的。”
美第奇家族中的三代人都看重对希腊异教哲学的复兴,洛伦佐更是有“哲学家君主”之称,这他是知道的。但乔万尼对这个答案并不信任,也许是因为答话时波利齐亚诺并未注视着他,而是局促地不断眨着眼睛。
艺术家的习惯让乔万尼惯于观察他人,对人们细微的神情和动作相当敏感,少有人在撒谎时能瞒过他的眼睛,这一次也不例外。乔万尼点了点头,知道这是他不该问的事,虽然心存疑惑,也不再选择追问。
比起这些,眼前的麻烦更让他感到烦恼。他在绘画和雕塑上的天赋早已为师长肯定,而在文法的使用上则没有那么得心应手。波利齐亚诺是位随和的朋友,也是位严格的老师,对他期待甚高,批评时也毫不留情。他在阅读上遇到的困难不多,在写作时却往往磕磕绊绊。除此之外,每日贝托尔多向他布置的任务也分毫未少。这让少年每一日都在经受着体力和脑力上的双重劳作。
波利齐亚诺说,洛伦佐需要的是一位艺术家,这就是美第奇家族培养一位艺术家的方式么?但他确实日益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进步,仿佛一柄正经受淬炼的铁剑,在祛除杂质之后愈发精纯锋利。家族对他的要求虽高,但给予他的待遇也足以令所有学徒艳羡。他每周都能从总管手中领到几枚弗洛林作为零用钱,贝托尔多向他承诺,如果他能独立完成一尊使洛伦佐满意的作品,获得的赏金一定会超乎他的期待。
除了少数几位家族成员的卧室外,美第奇宫也完全对他开放。这座在声名显赫的府邸是数十年前由米开罗佐建成的杰作,不仅外部雕饰华美繁复,内部的构造与装饰也令人称奇。一有空暇,乔万尼就会在宫中漫步,开始是期望在某处与洛伦佐不期而遇,得知公爵将外出很长一段时间后,便开始单纯地欣赏这座美丽的建筑。
这一天,他发现了一处此前从未造访过的房间。这里毗邻洛伦佐的藏衣库,却不像其他套房那样经过精心装潢,而是堆放着许多杂物。光线幽微的房间中,整齐地陈列着八幅女子的肖像。
乔万尼躬身仔细观察,画作很新,油彩依然亮丽,笔触细腻生动,不是一般人的手笔,他甚至从其中一幅上看出了列昂纳多惯有的痕迹。然而,从画框边沉积的细尘看来,它们被闲置在此无人问津的时间显然已久了,这可不是美第奇家族一贯对待艺术品的态度。它们都是相当正统的正面肖像画,衣饰华贵的少女们端坐在画框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每人面貌不同,神态却都如出一辙,令人难以追寻作者的踪迹。
他起身环顾四周。为什么要将这些画堆在杂物间里?是新近收购来的,却被遗忘了么?他绕着肖像们走了一圈,仍没有发现端倪。
“你在做什么,乔?”
乔万尼抬头,波利齐亚诺在门外朝他招手:“我找到昨天跟你提起的那一篇了,跟我来,我们继续。”
他手中挥舞着一册古旧的手抄本。乔万尼快步走到他身边,波利齐亚诺揽过他,一眼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肖像:“你刚才是在看这些?”
“是。”
“好看吗?”
乔万尼看见,波利齐亚诺忽然露出了一丝近似促狭的笑容,这在一贯稳重的他脸上可不太常见。它们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乔万尼正准备开口,波利齐亚诺却在他肩上拍了拍,将他拉出房间:“别看了,下次带你去藏书室看些真正的好东西。来,我们先复习昨天的内容……”

“先贤的智慧蕴藏在文辞之中”——这是乔万尼早年曾无数次听文法教师们重复过的语句。在波利齐亚诺的教导下,他读完了费奇诺以拉丁文翻译的全部柏拉图著作,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对异教的哲学经典产生兴趣。然而,实际使用一种语言远比阅读它更为困难,古代语言繁琐的文法与变格常常让他不知所措。波利齐亚诺从不为他的错误皱眉,乔万尼却难以避免自责与愧疚。波利齐亚诺也注意到了他的困窘,试着开导他:
“不必心急,”他对乔万尼说,“我们在谈论的是诗歌,而好的诗歌永远不会是刻意的产物。想一想,生活中有没有什么时刻是让你感到特别的?因为某件事而感到极度幸福或极度哀伤——有吗?”
浮现在乔万尼脑海中的第一幅画面,是他收到洛伦佐赠书的那一幕。
“或者是因为某个人,”波利齐亚诺说,“某一个——你想要为他写诗的人。”
接着,他发现少年的脸红了。
年轻人在谈到这类话题时总是分外敏感,看来眼前这位平素沉稳的男孩也不能免俗。波利齐亚诺愉快地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这个人不一定是情人,也许是一位值得倚赖的朋友,也许是无私包容着你的父母兄弟。每一位让你感到震动的人都可以。”
“我稍后有安排,不如今天就先到这里。”年轻的学者扫了一眼挂钟,“对了,乔,你想不想外出走走?”
乔万尼点了点头。波利齐亚诺说:“我听说贝托尔多有意让你在近期独立完成一件作品,不如去南边的采石场看看,挑一件自己喜欢的石头?”
乔万尼眼里刹那间放出光来。波利齐亚诺啼笑皆非:“现在我明白你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了。走吧,小伙子,今天天气不错。”







第6章 五
乔万尼在傍晚时离开马亚诺采石场。他从幼时起就对石料有别样的迷恋,少时曾跟随石匠家族学习过一段时间,只要一走进堆叠的山石间,无论多么躁郁的心情就会自然平复。它们沉默而坚韧,不言不语,始终忠实地伫立,是所有雕刻家永恒的伴侣。
他从青草摇曳的山坡上慢慢往下走,西方的天空如同颜料杂乱的调色板,热烈的橘红色从上端逐渐淡去,在末尾铺开赭石般的棕红。原野在黄昏时分外静谧,矮树与灌木沉浸在深浅不一的暖色中,匍匐在托斯卡纳广袤的平原上。角鸮与仓鸮从南归于山林,草叶中散落着它们黑白相间的落羽。乔万尼沿着田埂慢慢前行,直到一阵渐近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一辆黑铁马车正沿小路向他靠近,门边的锁链上系着金红色的绸带,在风中翻飞不停。他停下脚步,立刻注意到了马车侧壁上那面巨大的盾型纹章——家族的马车。
那么,车中的人是——
他甚至来不及惊讶或者惊喜,随着马夫的一声轻喝,白马低嘶,稳稳停在他面前。车门被人从内打开,一张俊美的青年脸孔正对着他微笑。
 “尊敬的博纳罗蒂先生,”
金发的青年低头一笑,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乔万尼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我和您将前往的是同一个目的地。”那双久违的蓝眼睛注视着他,“您是否愿意接受洛伦佐•;德•;美第奇的邀请,让他有幸与您同乘?”
只消片刻的停顿,乔万尼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马车隆隆地向草坡下驶去,花树低垂的枝条划过车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车内十分温暖,泛着玫瑰熏香的气味,公爵靠在软枕上侧身看他,姿态闲适而放松,几乎是懒洋洋的。对面的座椅上放着几件硬皮箱,乔万尼稍一犹豫,洛伦佐已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将身上盖着的毛毯掀起了一角。
“别这么拘谨,”他坐下后,洛伦佐将毯子披到他膝上,“也不用害怕,人们都说我是位绅士。”
他的玩笑让少年更局促了。乔万尼甚至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在什么地方。他的双手搭在膝上,双肩僵硬地耸起,觉得这一切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上一秒,他还沉浸在“公爵记得我的名字”的喜悦中,而这一刻,他已经和佛罗伦萨事实上的君主并肩坐在了一起。在此之前,他们只来得及见过一面。
“我知道现在是波利齐亚诺在负责你的学业,”
乔万尼正紧张着,忽然听见洛伦佐问:“感觉怎么样?”
乔万尼想起今早的烦恼,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公爵好奇地微笑着:“介意和我说说么?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儿忙。”
于是乔万尼将这月来在文法上遇到的种种挫折告诉了他。向洛伦佐倾诉这些比他想象中容易得多,在他说话时,他仿佛忘了身边坐着的是美第奇公爵,只当他是位善于倾听的普通朋友。这是洛伦佐的魔力之一,他凝视他人的目光永远专注诚恳,能让人情不自禁地对他坦诚。
他结束后,洛伦佐看上去并不意外,他说:“这不是能简单说清的事。今天太晚了,身边也没有琴……下次再说吧。”
“琴?”
“你喜欢里拉琴还是竖琴?”洛伦佐问。
乔万尼并不明白他的疑惑和琴之间的关系:“里拉琴。”
“太好了,我可是弹里拉琴的好手。”洛伦佐夸张地松了一口气。他看出了乔万尼目光中的疑惑,补充道:“至于要做什么,请允许我暂时保密。”
乔万尼一怔,随即笑了。洛伦佐凝视着他,亦微笑起来:“总算是笑了。我刚刚结束一次长途旅行,正累得不行。帮帮忙,接下来请多笑一笑。”
乔万尼这才想起,公爵已经出门在外数十天了。
他仔细地看着洛伦佐。公爵的仪容仍无可挑剔,他用一根与他眼睛的颜色十分匹配的深蓝色发带将金发束起,即使奔波多日,衬衫上风琴般的硬褶仍一丝不苟。但他的脸色稍显苍白,眼下的青黑暴露了他的疲惫,显然有一段时间没能得到妥善的休息。即使这样,他仍在微笑,那双蓝眼睛在笑起来时光芒熠熠,如同史诗中希腊的海水。
采买土地这种让分行经理出面就行的事,也会让他累成这样吗?
“殿下,”他忍不住问,“我能请问您一件事么?”
洛伦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斟酌着用词,“我听波利齐亚诺说,您这次出行是为了筹建学园?”
“……”
洛伦佐眨了眨眼。片刻后,他笑着说:“我猜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想在各地建起柏拉图学园。”
乔万尼点头。洛伦佐继续道:“这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还有费奇诺他们——最近一直在计划这件事。我希望能将一些优秀的建筑师和雕刻家请到佛罗伦萨来,我想,这些人中要包括一些当世最杰出的天才,比如……”
“列昂纳多?!”乔万尼的眼睛一亮。
“对,他现在在米兰,”洛伦佐想了想,“还有博洛尼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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