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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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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惊醒。眼前是熟悉的卧房,室内窗帘紧闭,床头幽幽燃烧着一支白烛。初醒的混沌中,他茫然地望着床帐上的花纹,多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太长的梦:一定是这样,只要他现在去推开门,就能见到朱利亚诺;他的弟弟会坐在隔壁那间落满阳光的画室里,正在喂朱利奥喝牛奶。也许一见到他,就会抬起头,微笑着说早安。只要他——
洛伦佐马上撑起身体。然而他只是略微一动,一旁的青年立刻醒了。原本趴伏在洛伦佐床边的乔万尼此时几乎弹了起来,下意识地扣住了他的手。昏暗的光线下,洛伦佐辨认着他的脸,看见他眼里密布的血丝和深藏的恐惧。……当然了,一切都是真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乔万尼紧紧抓着他的手,吻了吻,又抬头盯着他,像是怕一合眼,他就会倏然消失。洛伦佐默默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他向后退了退,让出床榻:“上来。”
乔万尼躺在他身旁,洛伦佐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午时经的钟声刚过。”乔万尼按住他闻言就要下床的身体,“别动!你必须休息。”
出乎他的意料,洛伦佐没有挣扎。他又倒回枕上,望着上方金色的流苏,叹了一口气,腿上的伤因刚才的动作而一抽一抽地作疼。他闭上眼, “今早发生了什么?”
骇人听闻的杀戮。
清算从早晨开始。日出之时,市政厅的大钟为纪念刺杀而敲响,执政团成员们聚在一起,通过了对谋逆者们的判决。波利齐亚诺确保了所有罪人都能被法律正当地判处死刑。一阵又一阵的钟声之下,人们用葡萄酒清洗了惨案发生的大教堂,血水顺着大理石石砖的缝隙向外流淌,凝结成铺路石间发黑的污垢。牢狱中的犯人被押向广场,推上绞架,然后,一具又一具尸体被从上卸下,十数辆牛车将它们拉出了城门,群鸦在原野上方徘徊不去。作为主谋,萨尔维阿蒂与科罗纳弗利被吊死在了市政宫的高窗前,一群野狗在下方虎视眈眈。弗朗索瓦帕齐的尸首则将两种刑罚都经历了一遍,最后已残缺不全。市民们围聚着见证这一切,在难以言说的恐怖之中,他们感到了沉重而无声的威慑,为了逃避它,他们选择站在获胜者一方,并从中找到了隐秘的兴奋感。他们捡起了帕齐零落的尸体,谁也不知道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贵族还将遭遇什么——乔万尼简略地提及了所发生的一切,谨慎地挑选着言辞:他知道洛伦佐一定不会为此喜悦。
“从前,博洛尼亚的本蒂沃里家族遭人背叛时,将背叛者的心脏钉在了门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洛伦佐说,“一百年后——在佛罗伦萨,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闭上眼睛:“而我,竟然已经对这些事无动于衷了。”
乔万尼看着他,心疼又无措。洛伦佐低声说:“抱着我。”
于是他将洛伦佐紧紧揽进怀里。洛伦佐将头靠在他颈边,几乎是贪婪地感受着青年传来的热气。沉郁的寂静中,他听见乔万尼有力的心跳,它来自一颗饱满而坚强的心脏,此刻正因焦急而显得有些惶然。他静静地听着,忽然说:“我真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
“做噩梦了吗?”乔万尼问。
“是一个很好的梦。” 洛伦佐摇了摇头。
“你记得吗?”他说,“在卡雷吉的时候,我说,我偶尔会嫉妒朱利亚诺。”
乔万尼点头。
“我说了谎,”洛伦佐说,“实际上,我是——非常频繁地嫉妒他。”
他的爱人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们总是抛下我一起走,这次也一样。”他喃喃道,“我真的,很生气。”
“我还在这里。”乔万尼哑声说。
“我这样的人,懦弱又自私,说谎是我的惯性。”而洛伦佐恍若未闻,“但是,前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不是假的。你应该走的。”
“洛伦佐!”乔万尼几乎是低喝了一声。
“别急。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和你知道的。”洛伦佐看着他。
乔万尼不说话了。
“佛罗伦萨已经不值得你再留下了。”洛伦佐继续说,“我知道法王一直想请你去巴黎……别惊讶,我知道他给你写过信。在佛罗伦萨,很少有信件的来源是我不知道的。更何况是你。谁给你写过信,谁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话,我全部都知道。你大概也能猜到,你的小学徒——是叫皮蒂吗?从他到你身边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领着我的佣金。”
“那又如何?”乔万尼抓着他的手腕。
“你需要知道,选择留在这里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洛伦佐轻声说,“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看看这些因我而死的人吧。我为我的错误付出了几乎是我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而危机还远未过去。如果这一切处理得不好,佛罗伦萨很快就会与罗马开战。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经受危险?”
“我这么说是有私心的,乔,”他望着乔万尼的眼睛,“不仅是因为我爱你。”
“就算我赢了,”他停顿片刻,“我能获得什么?财富,声名,权柄?这些都太不堪一击了。而你呢?我还是要说——你比我珍贵太多了。我们可以打个赌,百年之后,甚至只用几十年,人们再提起我时,只会说我是那个扶持过你的贵族。很久以前我就已十分肯定,像你这样的人将不受时间的侵蚀,你的名字将永世长存,日后人们提起我们这个时代,它会是被首先列出的名字之一。而我的名字将因你而流传下去,即使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因为我这样的人将周而复始地出现,而你是悬在天宇上的星星。
“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洛伦佐低缓地说,“但是首先,你要活下去。所以我要确保,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不会后悔。”
他忽然皱起眉:“笑什么?”
“我……我只是发现,”乔万尼微笑着说,“原来我们的想法完全是相反的。”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夏天,他与那位年轻的公爵的初遇。那是雏鹰第一次直视朝阳,无法自控的憧憬近乎于心醉神迷。当时他是怎么想的?觉得自己偶遇了神祇,决心从此就将逐日而飞……或者,就让我成为环绕太阳的光晕。
多么可笑,原来从最初开始,他们的心中对彼此的定位就是倒逆的。不合时宜地,他忽然感到满足,甚至快乐起来。他的手从洛伦佐衣袍下伸进去,缓缓抚摸他消瘦的脊椎,像抚摸一把琴。暖热的掌心沿着他的身体移动着,并未唤醒情/欲,却让洛伦佐觉得自己也开始慢慢发烫。
“你想得太久,也太多了。”乔万尼的嘴唇擦着他的耳朵,“你对我总是有莫名其妙的信心,但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就看着当下吧——现在你想推开我吗?”
“……当然不。”
“那就不要动,让我留在你身边。如果你感到愧疚,就记住这是我的选择。”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而且你根本就不想让我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乔万尼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一千遍……”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忍不住脸颊发热,但仍然说道:“我永远与你同在。”
在这一刻之前,洛伦佐不会相信自己能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获得平静。半天以前,他曾以为圣灵的白鸽已经飞离了他,但如果这个世界上果真存在伊甸园——那就是此时的此地。
哪怕下一秒就会被逐出,也在所不惜。再次睡过去的前一刻,洛伦佐恍惚着想。
*
窗外,城市的西北方,一个黑衣僧侣终于挣脱了卫兵们的禁锢,从修道院中冲了出来。他一路狂奔,跑过广场上林立的绞刑架,推搡开试图阻拦他的人群。他奔到领主宫前,仰头望着萨尔维阿蒂耷拉的身体,脸上立刻浮现出狂怒的神情。
“谁敢这么对待天主的仆人?”他一下跪倒在地,向四周怒吼,“是谁?!我的主啊——求您见证——”
他膝行着靠近宫墙,将额头砸在粗粝的墙面上,仰手高呼:“佛罗伦萨啊,你有祸了!——”
如同一句谶言。第一次,吉罗拉莫的预言立刻得到了实现——当天晚上,里亚里奥被发现死在了美第奇宫中。
第47章 六
里亚里奥的尸体被收殓在礼拜堂。公爵一行快步迈入殿内,侍从上前揭开黑布,死者脸色惨白,嘴角凝固着一丝黑血,洛伦佐低头看了一眼,立刻辨认出这具尸体确切无疑地属于那位年轻的罗马主教。作为棋子,他一无所知地被派往佛罗伦萨,以为将在这里度过一段惬意的假期;事败之后,他仍然无从得知所发生的一切,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阶下囚,在惶恐中等待“叔父”的救援。而被卷入蛛网的飞虫终究无法避免被吞食的命运,洛伦佐收回眼神,感到自己已失去了发怒的力气——事已至此。这颗小石子的坠落,将是雪崩的最后诱因。
尸体边跪着一行仆妇,分别是主教的侍卫、贴身女仆与后厨的厨子和帮佣。他们在角落里不停地发抖,甚至没有一个人敢鼓起勇气抬头。洛伦佐说:“也许有人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波利齐亚诺上前一步。他的震惊和愤怒亦已退去,疲倦和焦虑沉在了眼角过早出现的皱纹里。他开口讲述的故事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意外。是毒杀,这个时代最常见的死法之一,和往常一样,女仆在中午将食物端进里亚里奥的房间,在送晚餐时发现主教已倒在了卧室的地上,地上是被打翻的酱汁和肉块。尸体早已僵硬,显然距离死亡已有一段时间,匆忙赶来的医师只能确定他确实死于食物里的毒/药。卫兵迅速抓来了所有曾经手食物的人,不出所料,对他们的拷问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结果。
“给他的食物一直是单独准备的,您知道这是位多挑剔的大人,”厨娘抽噎着,“也许是谁混进了后厨……但我真的不知道!殿下,求您……”
“是什么毒?”洛伦佐看向医师。
医师跪了下来。“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这个小个子男人也开始发颤,“我不能确定具体的种类,最近有太多炼金术士热衷于炼制新的毒/药……”
“我问了厨房里的所有帮佣,他们都说没有见到形迹可疑的人。”波利齐亚诺说,“只有一个厨子……”他指了指地上不停发抖的胖子,“承认自己中途离开了一会儿,”
已没有什么需要再问了。
“难道城里还有帕齐的余党?”尼科洛问,“我们已经看遍了他的书信,没有放过一个与他有私下联系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
太多了。洛伦佐回想起地牢中帕齐的诅咒。甚至不必是帕齐的同盟,美第奇确实从来不缺敌人。甚至这有可能是早已决定好的行动——他们观察着,一旦帕齐失败,就派人立刻杀死里亚里奥,点燃炮火的最后一段引线。而且——洛伦佐毫不怀疑,佛罗伦萨的封城是可以预料的,他们一定事先为这一行动约定过时间,在里亚里奥切开肉块的同时,罗马的教皇就已接到了侄子已死的消息。这些躲在暗处的人,终于挥出了他们的爪子,为的是确保美第奇必将在这一场风波中解体。
而可能的人选太多了。不太可能是佛罗伦萨其他的大家族——帕齐已死,美第奇的权威在城市中再生,此时引来外邦的军队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那么极有可能来自别邦,佛罗伦萨在这几十年蓄积了太多财富,又赢得了太多声望,人们将这里视作文明的乐园与心脏,多少人想将这块肥肉吞进自己的胃里。是威尼斯,嫉妒佛罗伦萨的船队抢走了他们的生意,因此暗下狠手?还是热那亚,眼红他们的制币权,妄图独自控制弗罗林的流通?又或者,半岛上已有二十年不曾发生大规模战争,这想必让军火商们咬牙切齿——这片土地从不是和谐的热土,四周环伺的一直都是狼与虎。
“不用执着于找出凶手。走到这一步,他背后的人很快就会现身。已经没必要掩藏了。”半晌,洛伦佐说,“尼科洛!”
青年猛地仰头。“我即刻任命你为佛罗伦萨大使。请你立刻前往罗马。”洛伦佐说,“但先不要展露你的身份。入城之后,先试探圣座是否已经得知了消息。如果还没有,就去找我们的分行经理,问他近来最常出入圣天使堡的是什么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请你保护好罗马的佛罗伦萨人。”
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尼科洛悚然一惊:“……是!”
“米兰多拉,”洛伦佐转身,被点名的幕僚立刻看向他,“请你到米兰觐见公爵,并确保我们的订单已经如期完成。”
“那些武器?您确定……”
“无论如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说,指示书记官现在开始起草委任状,“如果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必须现在就开始准备。”
“至于我,我必须留在佛罗伦萨。”他取下手上的戒指,在文书结尾盖下家族的印章,“我会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让我们不至于从内部坍塌。”
*
一切都准备得十分仓促,但此时已无法再多计较。复活节后的第三天,天未拂晓,卫兵将尸体从礼拜堂中抬出来,放入乌黑的棺木,再将棺木搬上马车。花园里的颓垣断壁得到了简单的修整,开辟出一片用以停放马车的空地。歌队与琴队环绕在一旁,开始演奏一支哀乐。大教堂的铜钟随之敲响,乐声唤醒了人们,城中的居民推开家门,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顺着哀歌走到花园前,这座曾被引为城市的骄傲的花园沉没在雪白的浓雾中,因衰颓而显得苍凉肃穆,此刻它大门敞开,人们静静地走进去,坐在空地旁的长椅上。
所有异教雕像均已被从花园撤走,曾茂密生长的百合与玫瑰早已不复存在,光秃秃的土壤上陈列着一百余具棺木,蜡烛的火光在白雾中荧荧发亮。忽然,不合时令的寒风吹散了雾气,公爵登上小丘,显露在众人面前。黑衣的学士们站在他身后,默默怀想着遥远的故事。千年之前,面对着全体雅典公民,伯利克里在阵亡将士墓前发表了演说。洛伦佐要做的和他无异,他环视聚拢的人群,回忆,悼念,然后激励。
他站在最前方的两具棺木旁。人们很快知道,里面沉睡的是公爵的母亲和弟弟。家族中的人们一般在五十岁以后才会为自己定制坟墓,他们只能睡在两具与其他人毫无差别的棺木中。谁能想到生命会在如此年轻的时候猝然消逝?洛伦佐一一念出朱利亚诺从前的功绩,赞颂他的无私与善良。他与朱利亚诺,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那对双生子,相互扶持着跋涉在同一条长路上,分享同样的美德与勇气。公爵用沉痛的语气说,如今他失去了他的波吕克斯。
乔万尼站在人群中,手中牵着朱利奥。小小的孩子完全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他悄悄地拉了拉乔万尼的衣角,让他半跪下来,靠在他耳边小声问:“叔叔就在那个盒子里吗?”
乔万尼只是搂紧了他。
越过白雾与人群,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格外显眼的女人。受情境感染而流泪的人们并不少,但她从进入花园的一刻就开始哭泣,此时已激烈得让人感觉下一刻她就要昏厥过去。除此之外,只有她在不停地往他们的方向看,准确地说,是在看朱利奥。
乔万尼很快注意到,她有一头美丽的亚麻色长发。
小朱利奥毫无所觉,他缩在乔万尼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洛伦佐手上那枚红宝石戒指,那是唯一闪闪发亮的东西。
演说结束,洛伦佐在静默中走下小丘。取而代之的是主祭神父,他在胸前划出圣号,为所有亡人念诵祷文:“他们已经走完了世上的路程,被主接去。我们深信,凡一切相信主,接受主,照主真道而行的人,灵魂必蒙主救赎,得享安息……”
一阵淅沥的冷雨,冰锥般的雨滴坠落在人们的双肩上,没有人闪躲。祝祷之后,黑衣的士兵将朱利亚诺与克拉丽切夫人的棺木抬回了小礼拜堂,他们随后将被安葬在美第奇家族的墓室中。骑手们翻身上马,将其余的棺木带离花园,洛伦佐和学士们步行跟在他们之后。人们无声地跟随着公爵,像一片庞大的尾羽,缓缓扫过佛罗伦萨的长街。钟声仍然在响,像一声声启示,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这一幕,随之加入他们的行列之中。他们走向城北的城市墓园,棺木被放进准备好的墓穴中,封土之后,神父请人们默哀。
“为牺牲的勇士们,”他说,“为美第奇公爵殿下,为佛罗伦萨!”
洛伦佐与神父一同站在高处。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环视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墓园的每一个角落,沉默肃立如同雕像。他们为所有死难者而来,更是为他而来。他听见阵阵微弱的哭声,明白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了一半:获得怜悯。
有了这些怜悯,他能够暂时地用仇恨与悲伤将人们凝结起来,即使日后开战,他也能凭借此时获得的、这虚无却有效的力量获取片刻安宁,延缓怨恨爆发的时间。
终于,他闭上眼,漠然地想,你们的死也能被我用上了。
长久的默哀使墓园分外宁静。早春的空气中,他嗅到湿润而冰冷的气息,混合着泥土,苔藓与白蜡燃烧的气味。他感受雨声与冷风,如同无穷的魂灵在四周漫步。仿佛最终的审判在肉身死亡之前已经降临,他仿佛看见了阵亡士兵们透明的面孔,像湿壁画里那样,他们围绕着他,伸出钩子般的手,剖开了这颗心里垢结的残渣。
而就在此刻——代表默哀结束的铃声还未响起,他却感到有人动了。那一夜的教训让他立刻睁开了眼,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剑,却只看见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与此同时,一样东西坠落在他脚边——那并不是武器。
他看见一条坠着宝石的银链。
洛伦佐怔楞地看着它,手凝固在剑柄上。像一杯热酒泼在雪地里,他缓缓松开手。
雨打湿了他的衣襟,滴答着落在他的靴尖上。他逼着自己再次闭上眼。乔万尼对神父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主祭手中的银铃始终沉默——然后,一个又一个人走上前来,在洛伦佐脚边放下他们曾夺走的珍宝。镶嵌着肖像画的乌木盒,古董戒指,小小的象牙雕塑,人们将它们藏在衣袖里带到墓园,又在这一刻交还给了失主。另一些人,也许是已经将赃物变卖,又也许只是忘了带来,他们掏空了周身的衣袋,将所有的钱币都方在了他身旁。许久之后,当铃声终于响起,洛伦佐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身前已堆成小丘的财物。
幸好现在下着雨,他想。
“……谢谢,”他哑声说,“谢谢。”
日光之中,他仿佛看见那只象征着圣灵的白鸽从人群中飞出,又停回了他的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
*米兰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最主要的军火生产地之一。热那亚和佛罗伦萨都是弗罗林这一主要流通货币的生产者。
**卡斯托尔(casto)与波吕克斯(pollux),神话中航海者的保护人,后来成为了双子座。
我忏悔,今天才发现第一卷现在被我改成3&4的那一章在很久以前修改时漏掉了一大段原有内容,现在已经补好,清一下缓存就能看见正确版本了orz
第48章 七(上)
一呼一息间,他发现原来心脏里依然存留着允许圣恩抵达的角落,只要一点点热,就能从死中唤出生。然而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思考灵魂中的震荡。当天下午,佛罗伦萨执政团通过了战时法令,宣布成立九人军事委员会,通过了修建城防工事的议案,招揽城内最负盛名的建筑师,并任命乔万尼·博纳罗蒂为工程总监。作为雕塑家,乔万尼在整个亚平宁半岛享有盛誉,又有过建设劳伦街的经验,这一项决议并未遭到任何人的反对。佛罗伦萨现有的城墙均建于百年之前,一切都是旧式的,虽然高大宏伟,却缺少护城壕、外护墙与内部工事。乔万尼用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对城墙的状况进行了评估,得出了不乐观的结论。受从前的运输条件所限,墙体内外表层的岩石均就近采自托斯卡纳本地的山脉,这种岩石类似钙华,坚韧度十分堪忧,墙体里填充的则是砾石和石灰浆,棱锥只需两天就能在城墙上凿开小洞,更不必提抵挡如今威力已极其可观的火炮。他的工作即刻开始,这一日傍晚,他就与其余几位建筑师商议出了第一版方案。方案迅速获得了批准,即使这次能侥幸避免战争,为了日后城邦的安全,城墙的加固也是势在必行的。而“战争”几乎已成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执政团中的其他人没有对此提出任何疑问,每个人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很小的时候,我曾想过,”洛伦佐对他说,“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叫她佛罗伦萨。”
直到深夜,他们才终于有机会坐在一起。公爵坐在高窗边,膝上披着一条毛毯,乔万尼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加了肉桂的热葡萄酒。雨已经停了,天幕静谧如平展的蓝黑色绒布,偶尔有流动的风掀起微弱的星光。不远处,河边的柳树随风缓缓摆动着枝条,鸢尾花即将开放,不用多久,城市里就将再次充满芬芳的气息——如果他们还能看见。
乔万尼掀起他的衣摆,低头仔细地看了看他身上的伤。“接下来几天不要再出门了。”青年皱着眉头说。
医师刚刚离开,临走前用克制的恼怒语调警告公爵,伤口的恢复情况并不理想,请殿下记住身为伤者的自觉,最好乖乖躺下来休养。洛伦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却在面对乔万尼时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你知道这不可能。”
乔万尼在他的伤口边轻轻吻了一下。“还疼吗?”他问。
“不疼了。”洛伦佐看着他。
“我听说今天有人推了你,”乔万尼问,“是谁?”
他得到了一个此前不曾想过的答案。正午时分,洛伦佐从城市墓园回到美第奇宫,早已守在宫门的女孩立即从藏身处扑了出来。没有人能认出从前那位骄傲如孔雀的女孩了:比安卡·帕齐十分狼狈地缩在一件破斗篷里,污泥覆住了她的半张脸: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几天全城对帕齐汹涌的恨意中保全自己。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洛伦佐身边,卫兵们立刻将她按倒在地——他们从未像这几天一样警觉——而她奋力扯住了洛伦佐的袍边,喊道:“我求你!”
“放过我,”短短几天,她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盯着洛伦佐的双眼却亮得惊人,“我是无辜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别把我赶走,我在城外活不下去的……”
作为这座城市中最尊贵的女性之一,她曾是舞会晚宴上最常见的身影,全托斯卡纳闻名的明珠。而在家产被查封、头衔被废黜的如今,她与被拔光了羽毛的鸟没有区别。两行泪迅速地从她的眼角滑下:“求求你……”
无论如何,她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稍顿,洛伦佐对乔万尼说:“有一刻,我很想答应她。”
然而他没有。他记得阿尔比齐的教训,记得祖父的仁慈如何留下了科罗纳弗利这样的后患。仇恨将由血脉继承下来,总有一天会再度爆发。当比安卡帕齐被士兵拖走时,他转过了身。
此时他回忆起来,仍是叹息。“不是你的错。”乔万尼牵住他的手,“想想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当那位英雄终于征服了九头蛇,为了确保胜利,每当他砍下它的一个头,他的朋友都会用烧红的热铁反复烙烤它的伤口,使它永不复生。洛伦佐摇了摇头,微笑起来:“我知道。”
“我只是再次发现,我有多么优柔寡断。”他说,“我不适合成为君主,更不适合领兵作战。我的祖父从许多年前就经常这么说。”他握着酒杯,轻轻摇晃,“但一副面具戴了很多年以后,就没有人会记得你曾经的样子了。”
“如果开战,”乔万尼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你要亲自领兵?”
洛伦佐低咳一声,乔万尼将手撑在他的两侧,低头逼视他:“就不能让其他人去么?——佛罗伦萨也需要你,你完全可以留在后方。想想你的伤!你怎么骑马?怎么行军?”
洛伦佐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安抚似的吻了吻:“总有办法的,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乔万尼坐回他身边,一言不发。洛伦佐将他攥紧的手指分开,牵到唇边吻了吻:“目前看来,没有别的人选。波利齐亚诺可以留在这里,而我必须随军出征。”
“我和你一起。”
“不可以。”洛伦佐干脆利落地说。
“今天的任命,” 乔万尼盯着他,“难道就是为了把我留在这里?”
“不全是。”洛伦佐抓紧了他试图抽走的手,“别这样,乔……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情人。”
“我也还在积攒面对战争的勇气。如果有另一种获得和平的方法,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是现在看来……很可能不会有第二种方法了。”
两位枢机主教被杀,其中的一位是教皇的亲侄子;教皇亲自任命的大主教被吊死在全城人民面前,还穿着全套主教冠服。这对于罗马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冒犯和蔑视。在这样的境况下,就算教皇问心有愧,也必须做些什么维护梵蒂冈的尊严。罗马的使者仍然杳无音讯,佛罗伦萨岌岌可危,像一艘被风浪摇撼的船,随时有可能倾翻。最迟在后天,罗马就会传来回音,洛伦佐说,事情已经无法草草收场。他会做好准备,去面临可能发生的一切。
乔万尼艰难地说:“你从来没有领过兵。”
“总有第一次。”洛伦佐柔声说,“除了你,我这一生从未逃避过什么。难道要在这个时候瑟缩么?”
乔万尼无言地看着他,忽然把他紧紧拥进怀里。洛伦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笑道:“放心,死不了。”
仿佛很久以前,洛伦佐也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距离刺杀之夜不过数日,他却在洛伦佐身上重新感受到了他那惯有的力量。分明身处在风暴中心,他却安宁而沉静,仿佛一块岩石,在毁灭的打击中一度四分五裂,却已飞快地自我愈合,并比从前更加坚固。乔万尼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比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所能给予的抚慰帮助洛伦佐度过了最痛苦的时间,而作为他的情人之前,洛伦佐·德·美第奇首先是这座城邦的领袖。他已经为这座城市殚精竭虑地付出了十年,珍爱它胜过所有珍宝。他曾经对它一度灰心,但又从它身上获得了再生的力量——那是他永远无法替代的支持与宽慰。荒诞又奇妙的人,纵使时常表现得如同恶的载体,却又有一闪而过的善,对于爱人者而言,即使如同微末,也已经足够,足够从灰烬里重新捡回一颗燃烧的心;他意识到一种宏大的力量,是洛伦佐毕生的执着,被现实削磨过;却仍然牢不可破,任什么也无法阻拦——即使知道责任与荣誉不过是永恒的幻影,还是去全力追逐;也许,追逐永恒的过程就是另一种永恒。
谁说你不是一位合格的君主呢。
他看着洛伦佐,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楚,尚未说出口的话在喉间沉重地滚动。但他又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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