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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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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相信,”最终,乔万尼低声说,“无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我都绝不会欺骗您。”
他别无他法,惟有将心剖出,希望洛伦佐看见,这是一颗忠实的、热诚的心:“我以我的信仰、我对主的忠诚起誓。这是一场意外,我和您一样希望它不曾发生。我将绝不向他人透露我今天听到的任何一个字,直到我死。”
洛伦佐一怔。
“我一直向往着您。”他说压抑着声音里的苦痛,“向往且敬仰。我希望您相信……我对您的忠诚,和对天主的忠诚一样多。”
——他抬起头,等待着洛伦佐的判决。
匕首摔落在地,“啪”的一声轻响。
洛伦佐跪下身去拥抱他。他的双手环在乔万尼背后,感到怀中的少年在轻轻地颤抖。这是一具坚实、温暖的躯体,深埋着一颗他所见过的最单纯又最真挚的心。
“我也要请求你的原谅。”洛伦佐闭上眼,将额头轻轻贴在他肩上:“圣母在上,天知道我也不愿意做这样蛮不讲理的恶人……最近发生了许多事,而太多人的利益和生命都系在我身上,我不得不多加小心。我为加诸在你身上的蛮横指控道歉。”
乔万尼在他的臂弯中无声点头。
“你方才请求我的信任,”公爵说,“现在你完全地拥有它了。我希望我还没失去你的……从这一刻起,我将称呼你为‘我的朋友’。”
他仰起头,吻了乔万尼的眉心。
乔万尼睁开眼,看见一缕阳光正落在洛伦佐的头发上。接着他看见洛伦佐金色的眼睫,与他温柔明亮的蓝眼睛相对。恍然间,公爵又像是画中的那位天使了。
第10章 九
祭坛后的拥抱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也不曾移动,双手仍放在对方脊背上。乔万尼的呼吸从急促归于平缓,羞耻与心痛的感觉退去,他平静下来,意识到如今两人间的举止足以被称为逾越。他松开手,洛伦佐立即发现了他的退却,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一同站起来。洛伦佐问:“你能原谅我么?”
乔万尼点点头,又摇摇头。洛伦佐知道他的意思是:我无权指责您。
他凝视着面前黑发的少年。“少年”一词对乔万尼而言或许已不再合适,年轻的雕塑学徒已经和他一般高,看上去甚至比他更有力。但那双清澈的灰眼睛又显得太年轻,使灵魂一览无余。洛伦佐叹了一口气:“我有什么可以补偿你的吗?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我会尽力满足。”
这是一项昂贵的提议,但乔万尼说:“不用。”
他表现出了十足的谦逊,这让洛伦佐拧起了眉——他不习惯于交谈间过分的生疏。他想了想,忽抚掌笑起来:“是了,我想起来了,我还欠你一件事。”
乔万尼被他握住了手腕,不明所以地跟随他离开礼拜堂,一路回到宫中,登上四楼。他们来到洛伦佐的书房,在壁炉与书橱间那张镶金的波斯挂毯前停下。随着“喀”的一声轻响,公爵打开了藏在其后的暗门。
美第奇宫有诸多暗门与密道,这是乔万尼先前就猜到的,但是他第一次走进它们。登上一架绳梯后,他们来到宫殿的天台。他惊奇地向四周望去,发现自己置身在公爵藏在半空的第二个花园中。
几何形的花圃中丛生着月季、鸢尾与丁香,小苍兰和铃兰茎上坠满圆润的花苞,另一边是来自佛兰德斯的郁金香,花萼呈妩媚的紫红色,深得接近于黑。微风拂过,蕨类银绿色的叶片便光芒熠熠。中央有一架黑色的铁秋千,一把纯银的里拉琴正放在上面。洛伦佐与他并肩坐下,手指拂在琴上,拨出了第一个音。
很轻的一声响,宛如露水坠落。
“有时候我想在佛罗伦萨找一个无人之处,找了许久,也只有屋顶和山上能满足这个条件。”洛伦佐望向远方,忽然说,“这座城中的人们有一点好处:他们从不抬头看。”
在这里可以轻易地俯瞰全城:布鲁内莱斯基的圣灵修道院与漫长曲折的拱廊,一片片砖红色的平顶,城市外围拥挤的矮房和排水道,青色的阿诺河在各个区内蜿蜒流淌。人变得很小,是一个个不断移动的模糊影子,在石桥和窄巷间碌碌穿梭。他发现洛伦佐说得对,佛罗伦萨的人们在行走时永远只注意脚下的地砖,像在随时期待能从石缝中捡到钱币。他们因此错过了日升月落,错过星辰的排列和移动,也错过了屋顶上掩藏的秘密。
洛伦佐又拨了拨弦。
“我从小就想将这里改成花园。”洛伦佐说,“我的祖父对这个想法不以为然。他常说,无人观赏的园艺有什么价值?”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科西莫的语气,“‘未来拜谒你的宾客将超过百人,屋顶宴会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多虑了,其实我当时不过想复刻一座巴比伦花园。”洛伦佐随意地弹拨着,琴声像泉水般在他指间流淌,“你知道的——那位古代君王为了迎接他那来自雨水丰饶地区的王后,在高大的塔庙上方筑起了一座花园。有些古典学家告诉我这故事纯属伪造,只是斐罗的梦境或者骗局,毕竟千年来远行者们从未找到它的遗迹。不过无所谓,我可以把传说变成现实。”
他轻轻地笑了:“我一直想,佛罗伦萨,应该是一座实现奇迹之城。”
在说这些话时,洛伦佐的眼睛很亮。
“你看那边,”公爵指向城市空旷的西南角,“很快,那里将有一座学园平地而起。来自热那亚和希腊的学者们将涌入这里,除了教会法和雄辩术,他们还能教给学生们更多……想象这些画面时,我想到的是曾经的雅典和亚历山大里亚。青年学者们虔敬地端坐在哲人面前,听他述说智慧与星辰共有的运行方式。”
“我时常说服自己,我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许多人——我指的是市政厅里的一些年长者——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但是目前为止,我不认为我是错的。”他说,“这座城中的人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内赚取了足够的金钱,但光有金钱是不够的。人们需要一些永恒的东西。音乐,诗歌,艺术……这些伟大的、恒久的东西。”
他的目光停在乔万尼脸上。
数月前在马车中的记忆扑面而来,解决了当下的一切谜题:他向洛伦佐倾诉自己在文法上的烦恼,洛伦佐则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琴。此刻乔万尼看着洛伦佐,公爵的神情非常柔和。他猜到了公爵接下来要说什么。
“诗歌生而为心灵——这是贺拉斯说的。”洛伦佐低头拨弦,一缕纤细的金发垂在他的脖颈上,“它的创作和产生,是为了心灵的快乐,而不是为了有用——这是人人都爱着的荷马说的。我无法比伟大者们说得更好,但也许我有别的表达方式……”
他吟起一首古老的诗。
这是一个发生在巴比伦的爱情故事。乔万尼已忘了他曾在哪本古籍中读到过它——是维吉尔的著作,还是奥维德的长诗?但从未有一次,这首诗像如今这样强烈地触动了他:
一对青年男女坠入了爱河,家族的世仇却使他们难以结成眷侣。在漫长的反抗与挣扎后,两人最终选择以拥抱的姿态死去,鲜血染红了身旁桑树的根系,桑葚从此成了代表爱情之壮美的紫红色。洛伦佐吟唱的是故事的前半段,那是一个夏日,在达芙涅化身的月桂树下,仿佛是命中注定,又仿佛是一次意外,男女主角遇见了彼此。
“快跑,躲开她,躲开那致命的火,
那火焰凶猛,将撕裂你的心;
但人们总会听到玛雅的低语:
‘不要拒绝五月发生的爱情’……”
一阵柔和的风吹过,乔万尼闻到风中鸢尾花的芬芳。洛伦佐的声音温柔而殷切,他的音乐和叙述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轻易浸润他人的灵魂。一章终了,他轻声念起另一首诗,有关另一些人造的伟大之物——
“有灵魂的人造物,能够避开
时间的摧残,趣味与命运的变迁,
正如在任何人的笔尖与墨迹之中
蕴藏着高雅、低下或平凡的品格……”
伟大的艺术之间总有相通之处,不同的形式下掩埋着永恒的命题。诗歌与音乐,这是洛伦佐的专长,他已展现出了两者融合的结果。单一的思想不会造就伟大,正如广大的海必定包容着无数河流。雕塑与其他所有艺术一样,在其中最杰出的那些作品中,总能找到诗性与哲性的品格。
“我们要的是一位艺术家”——而匠人与艺术家间的区别是什么,是持续的创造力,鲜活的热情,还是其他更纯粹的东西?得到波利齐亚诺的答案后,他曾久久思索。
从前的他怎么会觉得那些课程是烦恼与负累?那明明是引他通向“精神”的路径。
我真是太傻了,乔万尼心想。
洛伦佐信手拨出最后一段和弦,略一停顿,他说:“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它们不是无用的。”
乔万尼点头。他笑了起来。
他想到宫门上石雕的雅努斯,它与公爵多么相似,同样具有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完成了自己与家族间关系的重新定义,发现了公爵严苛冷酷的一面,无异于经历了一场偶像的破碎;只是美好的那一面再度转向了他,洛伦佐又展现出了他独有的体贴——要命的、直击心脏的体贴。这真是太“美第奇”,也太“洛伦佐”了。
他还有第三副面孔吗?少年心想。
温软的阳光洒落在洛伦佐的面容上,此时的洛伦佐就像他一贯展现在人前的形象,仿佛朝阳 ,从没有暮气沉沉的时候。如今乔万尼已知道这不过是假象,从前因他的声名与作派造成的盲目已渐渐剥离,他正在逐渐看见公爵身上更深层的东西,因为洛伦佐在允许他走近。
但这些在此时已不再重要——
“谢谢您。”他郑重地说。
洛伦佐对他微笑:“我的荣幸。”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少年。一如既往地,洛伦佐从那双灰眼睛里看到了纯然的真诚与坚韧,仿佛光泽初显的原石。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顶。与寻常贵族不同,乔万尼的黑发修剪得很短,愈显得面孔线条流畅利落,如果普拉克西特列斯的雕塑有原型,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青涩、纯洁又饱满的果实,洛伦佐在心中想,等他成熟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他的沉默不语使乔万尼意识到,面前之人是洛伦佐,美第奇家族的公爵,一天大约会有一千人向他道谢。他心中的感情不是一句言语足以传达的,好在他有他独特的方式——比如说,一尊雕像。
“我可以为您塑像么?”他问。
洛伦佐眨了眨眼:“那会是我的光荣。”
“不是现在,”乔万尼说,“等我的技艺再纯熟一些的时候。”
等我成为一名“艺术家”的时候,他在心里补充道。他说:“您的塑像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洛伦佐笑了:“可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这瞬间卸去了他心上的许多重量。从乔万尼在礼拜堂中说出那番话后——“我对您的忠诚和对天主的一样多”——他就想这么说了。
他人的期待是是蜂蜜也是毒药,他早已明白这一点。
“我想你是听了太多城中流传的故事,”他说,“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假的。”
乔万尼显得很惊讶:“他们说您十几岁就出使各地……”
“这倒是真的。”洛伦佐说,“我确实在十三岁那年作为使节去了威尼斯。但酒馆中说故事的人不会告诉你,我在见总督前足足紧张了一个月,在前往时还因此晕了船。我做得并不好,犯了许多错……我一向缺少镇定的风度。”
乔万尼睁大了眼。
“就是这样。”洛伦佐说,他笑了,“但比起庸人的愚行,人们总是更希望见证英雄的诞生。在他们喜欢你的时候,会为你主动创造出许多光辉事迹,哪怕事实并非如此。我甚至听说过这样的传言:如果我生活在古代,一定能赤手空拳地消灭歌利亚——大卫还用了弹弓呢。”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描述的是无关者的事。他忽然不笑了,只看着光芒逐渐降落在城市西面的地平线上。乔万尼的目光追随着他。
“别太高估我,”终于,公爵轻声说,“我有我的虚无与迷茫,也有薄弱的意志和自私的欲望。”
“你失望吗?”他问。
晚风吹起公爵的袖边,夕阳的光点落在他湛蓝的眼睛里,粼粼地游动。热意悄然散去,晚祷钟声一声又一声悠长地鸣响。初夏的黄昏降临了。花枝在风中温驯地垂首,一轮淡白的弯月浮现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顶边。
乔万尼注视着洛伦佐的侧脸。感受到他的目光,洛伦佐回头与他对视。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失落。
他比从前任何一刻都感觉离洛伦佐更近。有一个清晰的形象从过往模糊的幻影中显现出来,公爵从传说中降临到地面上,他感受到了洛伦佐真实的热度与气息,感到他亦是一位活生生的、可接近的、可触摸的人。
他将手覆在洛伦佐的手背上。
“我永远不会对您失望。”乔万尼对他承诺。
洛伦佐笑了。
他没有计较乔万尼的失礼,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长久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两人静静地靠在秋千上,看着暮色中的佛罗伦萨,仿佛置身在一幅色彩朦胧的蛋彩画中。白鸽成群地飞过,风如海潮般一阵一阵地吹过,卷来庭院中柠檬与佛手柑的香味。
当年马其顿多风的山丘上,年少的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是否就是这样并肩坐在一起,遥想着未来的雄心与梦想?也许他永远不会拥有赫菲的英武与战功,但他同样渴望站在他的君王身边……以另一种永垂不朽的方式。
许多伟大的诗歌都曾赞美过夏日,赞美这受日光眷爱的季节。这一刻,乔万尼感到自己触碰到了夏日的内核:像一颗弾动的、灼热的心脏,如他胸腔中的那一颗一样。
“不要拒绝五月发生的爱情……”他仿佛再度听见了洛伦佐不久前念过的歌谣。
如今也正是五月,是玛雅主宰的月份。乔万尼感到心跳猛地快了几分,正在此时,洛伦佐又对他笑了一笑。
于是黄昏突然变得明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的诗有些改自米开朗基罗原作,大部分是我瞎编的,相信文中人物的水平要比我高得多。
玛雅:Maia,在帝国时代的罗马历法中是属于五月的女神。
雅努斯:Janus,一个古老的罗马神祇,有两个面。
巴比伦爱情故事的框架来自奥维德《变形记》,具体内容都是我瞎编的。
歌利亚与大卫王的故事见旧约圣经《撒母耳记》。
没能讲好转变的过程,来日再改了。
第11章 十(上)
那天夜晚,乔万尼写下了他的第一首诗。起初下笔是艰涩的,灵光在他写至第三行时才姗姗来迟。仿佛有一股细小却明亮的火焰在他头脑中燃烧,使笔尖引导着情感的奔流,引导着他走向自己的内心深处。在这一时刻,他不必顾虑外物,也不用模仿任一形象,只需面对自己。他想起波利齐亚诺的教导:“把人归还给他自己。”——或许这就是意义所在。
文法与变格已不再成为障碍,思想的洪流冲破了它们;格律是他需遵循的唯一标尺,而这是微不足道的;恍惚间,他感到心中依次浮现出许多诗人含有温情的面容,荷马、萨福、维吉尔与彼得拉克……
待他停笔时,窗外月光烂漫,塑造着银白色的城市;而他以笔为媒,窥见了言辞中的城邦。
第二日他将诗作交给波利齐亚诺。良久的审视后,波利齐亚诺说:“我们终于将你变成了一名希腊人。”
这是来自古典学家的夸赞,乔万尼抿嘴笑了。
“现在你愿不愿意承认,柏拉图才是基督最喜爱的门徒?”波利齐亚诺用费奇诺从前的话打趣,“看看你,真是大不一样了。殿下是对的,你确实是位可造之材。”
“他真的这么说过?”乔万尼双眼一亮。
“当然。”波利齐亚诺说,“现在我看着你,也看见了无限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乔万尼开始着手准备他的新雕塑,雕刻的对象是赫丘利,传说中的半神英雄。这个来自异教的主题想必不会获得主教们的赞赏,但洛伦佐和学者们可能会很感兴趣。历经磨难后取得无上光荣的神祇,就像是美第奇家族精神的写照。但这并非完全是为了回报自己的赞助人,乔万尼过去已完成了许多宗教相关的主题,他是一位虔信者,但希望自己能不被信仰束缚。
他的赫丘利应该是一座独特的作品,与此前所有强调表现其力量的同类塑像都不同。在乔万尼的设想中,这位神祇不应只有象征着英武的虬结肌肉,神性与人性的矛盾是赫丘利身上最动人的特质,他渴望探究英雄的内心,和他身上更接近于人的另一面。比起无暇的神之伟大,包容着卑琐与高贵的人性才是更有趣的部分。正如米兰多拉说,人们可以往上达到天使一样的成就,也可以堕落到可悲的事物之中,那么阻碍这位神祇堕落的是什么,引领他向上的又是什么?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乔万尼试图从书卷中寻找答案,让新的启悟一次次推翻先前的设想。在最后的面部图纸上,乔万尼选择为他画上了一双温和的眼睛,希望能通过它表现英雄坚韧中柔软的一面。他心想,这应该是一双蓝眼睛。
完成一尊雕塑需要漫长的时间,贝尔托尔多将之称作为一场苦修。乔万尼将许多时间用在了寻找模特上,他带着笔纸在城中四处奔走,到矿山和采石场描摹工人们手臂与大腿上有力的线条。他在一个月内积攒了数百张速写,草图亦大致成型。他开始试着制作蜡模,并在这个环节感到了深深的挫败——单薄、僵硬而死板,远远无法让人满意。他的雕塑是一具近乎□□的人像,将全方面地展现出人物身躯每一个细微的部分,而他的成果无法表现出他心中所想的“动态的流畅”。
很快,他意识到这一难题来源于知识的贫瘠,速写只能展示特定时刻人们的造型,单纯的观察不足以让他掌握人体每一处结构的细节,也无法让他解构动作并了解成因。他需要知道一些更内在、更深入的所在。
解决的方法并不难想,但他很清楚那将是一条死路。
长达十日的挣扎后,乔万尼终于忍不住向贝尔托尔多袒露了自己的想法。不待听完他的话,大师已立刻打断了他。贝尔托尔多太过惊骇,以至于他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凿子:“你在想什么!解剖——切开人们的身体?这当然是违法的!你想被吊死在市政厅的窗子上么?”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当然清楚这一律令,如果有其他出路,他同样不愿亵渎信徒们的尸体,这让他的内心十分煎熬:“可是,人体在失去灵魂后终将腐朽,它还会有什么用处呢?我想,修道院的院长也许可以……”
每日都会有许多身染重病的穷人在圣灵修道院中死去,他们的尸首会在教堂中停厝一日,随即被送到原野上草草埋葬。乔万尼的话只说了一半,贝尔托尔多已再度打断了他。
“不要说了,”年老的雕刻家用力地摇着头,“这怎么行!放弃这个邪恶的念头吧——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也许等我死了,你可以偷偷切开我的尸体——但是其他人,绝不行!”
贝尔托尔多低估了乔万尼的固执,即使是这样斩钉截铁的否定也并未彻底打消少年人的念头。他非常清晰地认识到,这是通往更高境界的路途中无法回避的障碍,无论它是多么艰险与血腥,都必须克服它前行。千年前的利普西斯与菲迪亚斯已能制作出栩栩如生的雕像,如今的匠人们却在教义的束缚下不得不停留于表面,这使得他们的作品永远欠缺一份生动与活气。如果这样,当代人们的技艺将永远不如古典时代的大师们——而他绝不会甘心于此。
他向路易吉透露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他从前在吉兰达伊奥画室结识的朋友,如今同样在圣马可花园当学徒。路易吉比他年长三岁,已是位十分成熟的青年,他对乔万尼的烦恼不屑一顾:“太天真了!放弃解剖吧,别为这个把命丢了。这世上还有许多办法可以达成你的目标。”
他压低了声音:“比如说,触摸。”
“……触摸?”
“没错,触摸,”路易吉笑起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你不仅可以在那里仔细观察人们身上的每一个地方,还可以随便触碰。”
乔万尼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就在维泰里桥边。”路易吉说,“听着,那里绝对能满足你各方面的需求。里头有些妞儿会打扮成克娄巴特拉,只需十来个银币,你就能成为她们今夜的恺撒……”
少年的脸蓦地涨红了。他推开路易吉,却又被那人拽住了:“羞什么!不要告诉我,你连女人的大腿都没枕过吧?那可就太丢人了!——”
在妓院厮混作乐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们热衷的消遣。夜间从桥边走过时,偶尔也会有妆容浓艳的暗娼拉住乔万尼的衣袖。学徒们曾戏称他的生活比修道士们的更禁欲,毕竟如今主教们包养情妇的传言已不再稀奇,而他对女人丰腴的身体仍旧无动于衷。
路易吉凑近去看他的手稿。除了圣母之外,乔万尼几乎没有画过女人。他看着图纸上或健美或孱弱的男性人体,啧了一声:“还是说,你的品位与众不同?没关系,我知道城西有个地方可以满足你——不过这可要多加小心。”
乔万尼的心猛地一跳:“什么?”
“别紧张。”
路易吉捏了捏他的肩,乔万尼冷静下来。路易吉低笑了一声:“我可不是那些老古板。无论你爱喝甜酒还是酸酒,都随你的意。只要……你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FYI:第九章在第一次更新后补了一千余字内容。
*克娄巴特拉(Cleopatra)七世即所谓的埃及艳后。
第12章 十(下)
夏日来临后,洛伦佐比从前空闲了许多。乔万尼开始能频繁地在宫中遇见他,向他微笑问好。公爵待他比往日更亲近,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将乔万尼视作一位年轻的朋友。他开始称呼他为“乔”。
他们经常在雕塑长廊中相会。临摹宫中收藏的塑像是乔万尼每日必行的功课,洛伦佐则是将这里当成了暂时的阅读室。他会带着一两本书来到这里,据说,这里环绕的雕像时常让他产生身处古老空气之中的错觉。
长廊中的展品按季度更换,如今占据着尽头那座黑曜石展台的是一尊弹奏竖琴的阿波罗像。午后乔万尼照例到此临摹时,洛伦佐已经站在塑像前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洛伦佐转身朝他微笑。
这几日乔万尼的模特是一尊两百年前在伯罗奔尼萨半岛出土的赫丘利像,贝尔托尔多猜测它可能是普拉克西特勒斯的作品,它诞生时,这位力量之□□字还是赫拉克勒斯。五日以来,乔万尼都在反复揣摩它的体征与神态,完成了十数页画稿。他再度在它面前坐下,洛伦佐随意地坐在他身旁的石台上,拿过了他的画作。
片刻后他将手稿还给了乔万尼,没有说话。
“不好吗?”——这难免让乔万尼感到忐忑。
“我怕过多的赞美会让你骄傲。”洛伦佐笑了。
于是少年忍不住弯起嘴角。他紧绷的姿态放松了些许,不再像刚见到洛伦佐时那样紧张。他在公爵身边支起画板,银尖笔在纸上流畅地移动。洛伦佐不再打扰他,他一向是位安静的陪伴者。有时,他能在乔万尼身边拿着书静静地坐上半天。少年工作时近乎虔诚的专注可以感染身边的人——“在你身边,好像空气都会安静一些。”洛伦佐这样说。
当时乔万尼心想:在你身边也一样。如今他体会到了相反的感受。
长廊中一时只剩笔尖滑动的沙沙声。洛伦佐坐在他身边,膝上放了一卷兰迪诺新近的作品。他全心地浸在书卷之中,因此忽略了乔万尼偏移的视线。他的手仍在纸上移动,而目光却已落在了洛伦佐的双手上。这双手正垂放在羊皮纸面上,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他牵过这双手,仍记得洛伦佐掌心柔软的触觉。
如今他非常肯定路易吉所说的纯属谬论。在握着这样的一双手时,怎么还会有心情思考其他?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像路易吉接下来的言论。他将目光轻轻地撤回纸上,一如它投向那人时一般安静。
空闲时乔万尼会到雕塑长廊中为洛伦佐整理藏品。美第奇家族的四代人都有大量购买艺术品的习惯,青铜塑像与石刻像从遥远的克里特岛被偶然或有意地挖掘出土,然后一路运往佛罗伦萨,表面上还覆盖着泥土与苔藓。其中的许多雕塑因年代久远而无法判断其来历,只能通过材质、手法与表现形式上细微的相似或差异以推断其作者所处的年代。贝尔托尔多也加入到了这项工作中,他常将洛伦佐比作这些古代艺术的救主,将它们带离黑暗,也使其逃离被熔铸或砸毁的命运:“如果它们的身体里也有灵魂,现在该正不停地唱着赞歌吧。”
或许是为了褒奖他的勤恳,洛伦佐在餐桌上为他预留了上座,并邀请他在不久后与自己一同出游。这是乔万尼第一次参与游猎,清晨原野上的草叶还坠着露珠,天明时分,调犬人牵着十余条热那亚猎狗在前方开路,训鹰人则引着洛伦佐豢养的数只塞浦路斯鹰驱来四周的野鸟。同行者很快发现这位寡言的少年学徒有一双敏锐非凡的眼睛,他射箭的准头远远超过一般初学者。午时他们在林间的溪水边野餐,乔万尼坐在远处,将不久前洛伦佐挽弓时的身形从记忆中拓在纸上。直到洛伦佐在人群中弹起了琴,乐声在风中传得很远,这是一首欢快的舞曲,人们拍着手应和,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
洛伦佐也在微笑。越过簌簌颤动的枝叶,乔万尼凝望着他。如今他已经能分辨公爵的笑容,知道洛伦佐现在是难得地十分愉快。自然而然地,他也为洛伦佐的愉快而愉快。像是阳光降落时,花便忍不住随之开放;如果洛伦佐是太阳,他会是向日的植株。
他不再忧惧了。这样就很好,他想,已经接近于一个奇迹,或者一个梦想。
波利齐亚诺推开公爵的书房门时已是深夜。除了守夜人,房间中的他们可能是宫邸中唯二清醒的人。洛伦佐正将银色的细沙洒在信纸上,以使墨水尽快变干。波利齐亚诺看见了公爵手边那放满烈酒的银托盘,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开口劝阻。
“罗马来信。”他说。
洛伦佐接过他递来的信封。
他一言不发地看完了信,随即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事。他折起信纸放进信封,戒指在火漆上印出家族的盾型纹章:“寄给我们在米兰的朋友——如果我们还有的话。”
波利齐亚诺望着他。洛伦佐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他说:“不用担心。信中只是说,她还需要一些时间。”
“罗马出现了一些流言,”波利齐亚诺说,“是关于您的。”
“我大概能猜到。”洛伦佐点头,“如果太久没有关于我的流言,我才会感到惊讶。这几年,我已经听到人们在说,我要么是不举,要么是□□者。”
波利齐亚诺愕然于他如此平静地说出了这个称谓。他试图从洛伦佐的面孔上寻找另一些情绪的痕迹,而洛伦佐只是对他微笑。这让他愈加地不忍。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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