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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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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一段爱情故事的纪念物,由主角中的一位亲手凿成。你不能将它称作终点,主角们仿佛只是在此休息,投入了永恒睡眠的怀抱。
最后,我必须要提醒未来的读者注意那尊洛伦佐的半身像——这是我们已知的唯一一座出于博纳罗蒂之手的真人塑像。通过他遗留的书信,我们知道他曾拒绝过许多为真人制作雕像的订单,许多显贵因此认为他十分傲慢,“眼中没有世俗之人”——然而相信看到这里的你已和我一样触摸到了另一个更浪漫的解释。与坟墓的其他部分不同,这尊塑像在将近四十年后才终于完工,由于完成数月后这位伟大的天才就已离开人世,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还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作品。但即便相隔了如此之长的时间,通过他曾经的弟子、美第奇家族后来的重要臂膀皮蒂·里奇在日记中的记载,我们知道,这座塑像与年轻时的洛伦佐大公极为相似,几乎到了栩栩如生的程度,让人不禁感慨雕塑家非凡的记忆力。
时至如今,它仍常常作为洛伦佐一世的标准像出现在许多书籍的封面上。它无疑是很美的:许多人认为它的美会使观者感到爱与敬畏,仿佛“洋溢着光和灵”。不同于传统墓雕双目紧闭、双手交叉的姿态,这座塑像的神情与体态都十分自然,仿佛雕塑家只是摘取了公爵生活中一个微小的片段,将它塑造成了永恒。用了四十年的时间,一个人将另一个人铭刻下来,驻守在故事的发生地,永远存在,永不老去——就像一个奇迹。
而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奇迹的秘密。
Amor vincit omnia。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拉丁文格言,意为“爱能征服一切”。
《不朽者》到此全部结束,感谢阅读^^
卷一:Le temps revient 时光回溯
第1章 零
乔万尼•;博纳罗蒂在二十三岁时回到佛罗伦萨,那是圣历六十四年的早春,旅人们在清晨时经由圣弗雷蒂安诺门入城,农民们驾着载满作物的牛车,工人拖着等人高的麻袋,而一个不起眼的布质背袋是他唯一的行囊。背囊里装着一位雕刻工匠所需要的全部工具:自制的錾刀与锤子,以及少量用作样本的蜡料。这些无灵魂的事物在他的手上足以制造灵魂,是他忠诚而长久的伴侣。
时隔五年后,他终于又回到了佛罗伦萨。他曾在这座城市中度过的岁月不算漫长,却足够刻骨铭心。多年以前,在这座城市的石板长街上,有一个人曾亲手将背德的火种放进了他的心脏;他原以为跋涉与苦修已足够扑灭它,然而五年过去,当他再次从城门镶嵌的施洗约翰像下经过、呼吸着这熟悉的混合了蜂蜜与沙尘气味的空气,回忆便如同狂风下的砂砾,向他席卷而来。
路过的妇女毫不掩饰地向他投以注目。她们所见的是位身材修长的青年,头发黑如乌木,深灰色的双眼如同清晨浓重的雾气,或是群星未隐时的天空。他的面容瘦削,眉骨偏高,五官深邃一如石刻,气质沉郁而安定。妇人在心中暗想,这青年人有一副好相貌,唯有坚毅善忍的品格才足以与这副长相相配。她猜他是一位坚信者,他颈间的十字架和浅浅的勒痕足够宣告这一点。这样的人八成来自于城外,因为放荡的佛罗伦萨近年已罕有这般品貌的年轻人;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有一个光辉的姓氏,足够让他在城中扬名?
他满面风尘,衣饰简朴,唯有双眼灼亮如星。光阴磋磨了他也提炼了他,即使是他年少时的师长在此,恐怕也难以立即将他与当年那位寡言羞怯的少年联系起来。他所怀念的这位师长如今已去往天国,乔万尼正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而归来。这位终生浸淫雕刻的大师曾毫无保留地将一身技艺倾授于他,在他匆忙告别时悲怆泪下。那时的他们都未想过,五年之后,他尚来不及在临终前与自己最钟爱的弟子道别,便即将长眠于黑土之下。
一念及此,乔万尼不由眼眶酸涩。然而他心知,若非如此,或许他还将用上更久的时间流浪在外,于希腊的烈日和巴尔干的山林中磨砺自己,不会如此轻易地回到这城中,放纵自己面对渴望,面对……他。
城市上方的天空如同一层灰玻璃,蒙蒙地透出晨光。乔万尼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座以鲜花为名的城市仍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车马往来,人流熙攘,是整个托斯卡纳地区的心脏。视线上移,越过一片片砖红色的屋顶,在布鲁内莱斯基那惊人的大穹顶边,就是美第奇家族洁白的大理石宫殿。五年间,家族对建筑的外墙进行了修缮,一枚硕大的盾型纹章被刻在了西面的白墙上,三个天使托举着它。无需去看,凭着记忆中的熟稔,他知道这一面的二楼上有一扇窗,白纱掩映的窗台上,摆着两盆正在盛开的紫罗兰。
“您一定是要去美第奇宫。”
搭讪者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不得不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每位初来佛罗伦萨的旅人总会想去公爵的府邸前看看,您需要引路吗?”
“……不用了,”他一怔,随即谢绝了她的好意,“我知道怎么走,谢谢。”
何止是知道。少年时,他曾无数次梦想过踏进那幢建筑,每一次路过宫门时都会刻意放慢脚步;年长一些后,他搬进了这里,与那个人安眠在同一片屋檐下。一直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在月色中匆匆逃离,从此再也不曾回去。
“我想也是,”妇人笑了,“谨慎的旅人们总会事先打听好去路。公爵花园中的喷泉是全亚平宁最美的,人们还说,从没见过哪里的藏书比得上公爵的收藏。这些地方都对所有人开放,你不会想错过的。”
难掩的骄傲流露在她的语气里。在佛罗伦萨,人们敬爱美第奇公爵,爱戴他如同爱戴君王。这种喜爱建立在那个人所带来的繁华之上,是他将这座城建成了艺术的迦南地,重现了雅典过去的荣光。也是在他的致力下,这座城邦长久地富饶着,金钱带来的快乐萦绕在每个市民身旁,享乐在此已不再是罪恶。就在此刻,他们后方走来了一队穿着夸张的行人,他们头戴羽冠,衣着肥大,是即将在河边的庆典上表演的西班牙小丑。
没有什么改变了:城依然是那座城,是更繁盛、更浮华的佛罗伦萨。变了的是他。
乔万尼向这位热心的妇人道别。贝托尔多的葬礼定在明日,他有一天的时间可以稍作休整。领主广场两边密密地挤着几间小酒馆,此时还不到中午,门前的木椅上却已坐满了买醉的客人。他用两枚银币向店主租下二楼的房间,在短暂的梳洗后回到楼下。劣质木柴喷出的白烟中,人群聚集在酒馆角落的炉火前,交流着近日听到的野闻。乔万尼径直穿过他们,向伙计要了一杯热牛奶。
“像您这样岁数的年轻人,就没有一位是不喝酒的。”伙计说。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几乎从不沾酒。
“嘿,别这样!酒可是顶好的东西,没什么比它更好了。”伙计摇头晃脑地说,“来杯甜酒吧,没什么事是一杯甜酒解决不了的!”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他恍惚了一瞬。乔万尼摇了摇头,接过木杯。
“今天有个好天气,”忽然,角落里有人开口,“打赌么?奇博家的人今天会把画像送来。”
“他们可没戏。”另一人接道,“听着,我亲爱的弟弟在宫里当差,和公爵可是形影不离。你猜怎么着?他跟我说,公爵早就决定了要娶位法国夫人!”
这句话在人群中的效果无异于忽然落入水面的石块。人声沸腾起来——
“真的?他真是这么说的?”
“鬼扯!”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这几乎立刻成了酒馆中最热门的话题。乔万尼猛地转头,只见那人换了个姿势靠在炉边,神情得意洋洋:“这还有假?我是听我弟弟说的,他可是听公爵亲口说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公爵前几天刚动身去了枫丹白露宫么?……”
谁成为公爵的妻子,谁就是佛罗伦萨事实上的女主人。旁观者们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高昂,一齐往说话者身边挤去:“别喝了,快再想想!你弟弟还说了些什么?……”
“公爵夫人去世了?”
入口的酒柜边,酒馆伙计正像鹅一样伸颈听着炉边的对话,却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他手中擦拭的铜杯立刻摔在了地上,连忙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那位黑发的生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还真像位大人物。伙计眼珠一转,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公爵夫人?您说那位‘罗马小姐’?我的朋友,佛罗伦萨刚出生的婴儿都比你知道得多!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死了!”
“具体是多久前?”
“这我得想想。三年?不对,四年前吧。”伙计单手转着一只杯子, “就在她嫁过来没多久之后,哎,当时还办了场不得了的葬礼!但是——圣母在上,她可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甚至没来得及给殿下留下继承人。那一年的公爵可能是天底下最快乐的鳏夫……”
乔万尼默不作声地将两枚银币放在木桌上,伙计立刻将它们抢了过去,手像抹了油那样快。他看出来客对闲话不感兴趣,用力清了清喉咙: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得想想……”
“能有什么稀奇?肺炎,或者其他什么病,听说她母亲也是这么死的。”一旁有人插话,“等等,您才是奇怪,怎么这么关心这个?罗马人?”
他们一同看向这位出手阔绰的陌生人。乔万尼没有理睬,他的神情肃然得几近冷峻,如同挂满霜雪的尖松。
人人都知道,美第奇公爵在五年前迎娶了来自罗马奥尔西尼家族的新娘。这位矜贵的年轻女士几乎从不与民众们接触,因而远不如她的丈夫那样受人爱戴。聒噪是每一位酒馆伙计的天性,他们像麻雀收集谷粒一样珍藏着城中的一切流言蜚语,亦不吝啬向这位陌生的远人透露一二。他挑了几件她生平有名的掌故韵事告诉来客,而客人显然对此并不好奇。
“我听说公爵已有了一位继承人。”在他停下时,乔万尼说。
“你指的肯定是小朱利奥,”伙计答道,“但谁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总之,不可能是这位小姐的种。每个人都说——我是说,罗维雷医师总说——她是片不发芽的旱地!”
伙计停下润了润喉咙,暗中打量这位似乎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远客,模样活像一只花栗鼠。黑发的青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凝在杯沿上,一动不动。
另一人扬手要了杯烈酒:“殿下也早该娶位新夫人。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能耐得住寂寞?”
“你怎么知道没人给他暖/床?”伙计眯着眼,“你没听说过么?城西那位……”
他勾手示意客人靠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位知名美人的名字。乔万尼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向壁炉边的楼梯。
浮躁、天真的人们,他们把那个姓氏想象得太简单了。公爵的身份决定了他迎娶的必然是这样的一位妻子,也许的确也会有下一位;正如当初他不可能永远独身不娶一样,很可能,他也会放弃鳏居换取更多东西。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家族都会为让女儿嫁给他而甘心付出筹码,新娘可以为他带来比整座佛罗伦萨一年的税收更丰厚的嫁妆,或是数万弗洛林,或是一块让人艳羡的领地。他比这座酒馆中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
曾有一个夜晚,月光幽蓝,倒映在街石的水沼上。那个人站在离他仅有一寸的地方,亲口承认了这一切。
“我希望神为此怜悯我。”乔万尼仍记得他曾这么说。
“大人!”
乔万尼只来得及走出两步。门口忽然传来马匹扬蹄的声音,随后是伙计惊喜的呼声:“早安,我的大人。您今天也是要一样的酒么?我已经替您热好了——”
“多谢,弗莱迪。”一个温和的声音回答,“今天我要两杯。请稍微快些,冷风要将我们的双手冻僵了。”
一位故人。这是波利齐亚诺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多年前,他曾是乔万尼在美第奇宫中的文法教师。太久违,也太熟悉了,乔万尼尚未做好再次面对家族故人的准备,波利齐亚诺却已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这间酒馆门口。他措手不及,凝固般定在原地,隐隐感到了不安。
“两杯?难道——”伙计有些疑惑,声调忽然猛地拔高了,“殿、殿下?!”
在这座城中,没有第二位“殿下”。
理智告诉他,他绝不能回头,应当迅速离开这里——然而,另一种庞然的力量生生拖拽着、命令着他,它是如此澎湃而无法阻挡,几乎在一瞬间压倒了理性。仿佛有座巨钟在他身后敲响,耳中一阵轰鸣,他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末,遥遥飞越过人群,准确地凝滞在门外的来人身上。
哪怕时隔多年,于人群中找到那个身影,他从来只需要一眼。
与此同时,酒馆内外骤然爆发出一阵震耳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将上方破落的屋顶掀起。蜷在壁炉前的人们一下全站了起来,他们高举手中的酒杯,向波利齐亚诺身后的来客致意:“殿下!”
洛伦佐•;美第奇站在门外,手中握着马缰。他的唇边噙着微笑,朝众人轻轻颔首。
仿佛只是无意地一瞥,他抬起头,目光与乔万尼相对。
就在这一个刹那,旧日再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剧情融合了两位历史人物的人生经历,但请勿带入真实人物与事件,建议当作平行世界阅读。
需要注意的是,佛罗伦萨是共和国,本文中洛伦佐的公爵头衔是作者封的(。),封地不在当地。
本文采用虚构的“圣历”纪年,是为有意将故事与历史分开,实际上参考的现实时空是十五至十六世纪的意大利。风俗人情也尽量靠近历史上的文艺复兴时期,但不保证准确,还会出现不少魔改,请勿深究XD
篇幅不长,尽量保证更新。预感到这文会很冷,提前感谢看到这里的诸位。
第2章 一
乔万尼在他十三岁那年孤身来到佛罗伦萨。那是圣历五十六年的棕枝主日,阿诺河的河水是寒冷的青绿色,风从长河的另一端遥送而来,托起远行者沉重的背囊。来自卡普莱斯的少年还未褪去颊边象征着稚幼的绒毛,为后世所称赞的坚毅却已清晰地浮现在了这张年轻的面容上:数日以前,他与父亲间持续多年的争执终于以他的胜利而暂告一段落,成为教士或医师的命运得以避免,吉兰达伊奥的作坊接纳了这位执拗的男孩,他将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神圣事业”中,用石料和刻刀制造灵魂。
他为此废寝忘食。在加入作坊的短短半年内,他即被同龄人目为“天才”,很快得以跟随贝托尔多学习雕刻。那位善于从青铜中凿出生命的大师同样善于从学徒身上发现光芒,在他的力荐之下,乔万尼得以在一年后进入了“花园”——这一年,他刚满十五岁。
对处于圣路加庇佑下的人们来说,“花园”这个词在这座城里只有一个意义,就像从前“学院”一词之于古典时代的雅典人那样。乔万尼对这座处于圣马可广场边缘的花园渴慕已久——谁都知道它对艺术的意义,也知道它背后的家族对艺术家们的意义。早在他还只会随手涂鸦的年龄,就已听说过柯西莫公爵的慷慨与修养,暗自描摹过盾型纹章的图样。人们说,来自美第奇家族的大人们都是高尚艺术的虔敬者,这一代那位年轻的继承人更是其中翘楚。传说中他会用托斯卡纳语写作长诗,描摹原野上的青草与羔羊;也会为教堂的拱门建设出谋划策,帮助甄选真正有才华的能人巧匠。对生活于这座城市的艺术家而言,他的青睐无异于神眷,他餐桌旁的席位即是通往更高殿堂的请柬。没有人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被神溺爱的年轻人”。
那时他不过十九岁,身上却已附会了太多传说。人们乐于讨论他少年时的诸种光荣事迹,比如十五岁时作为外交大使出访那不勒斯,一年后在威尼斯与总督会谈,尔后又受到了乌尔比诺公爵的召见……甚至有传言说当今的教皇都对这位光芒万丈的年轻人好奇不已。作为佛罗伦萨事实上的君王,他的权势和财富令人遐想,人们对他的慷慨和奢靡津津乐道,惊叹于他对各类艺术品的收藏——据说他新购入的那枚雕刻戒指便价值数千弗洛林;即使是在家族银行业业已萎缩的今日,他仍拥有为珍宝一掷千金的豪绰。至于那些有幸为他制作藏品的人们,大多都能在不久后拥有“大师”的头衔。
对于学徒乔万尼而言,有关公爵和他的财富的故事更像一则神话,是只存在于鲁特琴琴弦上的歌谣。即使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终有一日能接到来自“家族”的委托——众人对他少年天才的赞誉是他信心的来源——但他也明白自己当下的水准仍远不足以使他进入家族的视野。好在他一向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忍和耐性,这是每位向石而生的匠人所必备的品行。他等待着那一天,并相信它不会太远。
四月的那个午后,花园中涌动着橙花和栀子花的甜香。如果让宫廷歌手来记述这一幕,他们会这样吟唱:夏日浪漫,阳光如此之好,注定是奇迹乍现之日。而事实上,当那个人来到他身后时,乔万尼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少年的心正落在他面前的那尊半成品上。那是贝托尔多今日委托给他的工作,一尊法翁的半身像。在同龄学徒仍在日复一日地练习素描和研磨上光油时,他已能接触到来自南部的上好石料,这让他在每一次下刀时不由得愈加谨慎。四月的阳光清澈而不热烈,光芒扑落在少年因专注而绷紧的脊背上,薄汗在他额上像碎钻那样闪耀。尊贵的访客站在苹果树的阴影里,望向不远处专心致志的少年匠人,一时竟不知道面前形容初成的雕像和神采奕奕的少年中哪一位更值得鉴赏。
“是法翁吗?”他开口了。
乔万尼一惊,立刻转过头,一眼就望见了那双蓝如青金石的眼睛。
“你在刻着的,”来人似乎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微微放缓了声调,“是法翁么?”
将目光从来人的双眼上移开用去了乔万尼太长的时间,几乎称得上失礼了。他快速地收回眼神,答道:“是的,殿下。”
确认面前之人的身份并不太难。很难于可能出现在花园中的人选中找出第二位拥有这般气质的人,甚至在整个托斯卡纳都不行。他装束朴素,但贵气恰到好处地显现在这张曾被波提切利精心描绘的俊美面容上,那双他所见过最蓝的眼睛亦和画中一样光芒夺目。低下头的瞬间,乔万尼在心中念了一句赞美主,从此相信了那位大师的画工果然足以再现耶稣。
“介意我靠近看看吗?”——仍是一个温和的问句。
乔万尼这才注意到他的铡刀仍停留在雕像面部。他连忙侧身让开——这立刻被证明是一个相当明智的举动——因为洛伦佐·美第奇向前走了几步,一掀斗篷,径直坐在了他身侧的草地上。
忽然间,乔万尼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作品拙劣得让人难以忍受,仿佛之前的每一次凿击都没有落在它应该落下的地方。公爵今年二十一岁,但他的双眼已注视过成百上千件大师的作品,这座石坯在他眼中会是什么模样?他握紧了刀柄,感到手心正渗出薄汗。
洛伦佐没有说话,乔万尼抬起眼,试图通过公爵的神情揣测他的想法。所幸鉴赏家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严厉,洛伦佐微微扬着眉,神情完全是赞赏的。
长久的注视以一声叹息作为结束。
“了不起,”洛伦佐看向他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褒扬,“这是你独自完成的么?”
“是的,殿下。”
乔万尼将手背在身后,藏起了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指。他接着说:“不过,还尚未完成。”
“但已足以让观者窥见灵光。”洛伦佐笑了,“恕我冒昧,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殿下。”
若有所思的神色浮现在公爵脸上:“难以置信。”
洛伦佐的密友会从他此刻的眼中辨出熟悉的神情,那是在发现一位真正的天才时才会浮现的光芒,如同寻宝人正在开启宝藏。乔万尼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希望自己能显得挺拔一些。洛伦佐微弯着腰,使他能看见公爵的发顶。从这样的视角看去,洛伦佐的鬈发在阳光下熠熠如金,如同神话中拥有太阳光芒的阿波罗。
原来公爵是这样的。他想。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难以置信——我的花园里还有这样一位少年大师,”洛伦佐并未察觉他的目光。年轻的公爵侧过脸,再一次对他微笑:“我猜,贝托尔多一定对你付出了不少心血。”
少年点了点头。
“他最好的东西都在你的刀下了。”公爵真心实意地赞美着,“只有一点缺憾。容我指出,小大师,你的作品令人惊叹,而你的年龄是光环也是枷锁——如果这是一位老者的形象,又怎么还会有——?”
他直接抚上了雕像的面容。乔万尼一怔,随后立刻注意到了它致命的错误。这让他瞬间满面通红。
洛伦佐将手指放在雕像口中。依照往日的习惯,乔万尼为这位曾经的牧神设计了一口饱满的牙齿,却忘了这在老者身上是难得一见的。这是他头一次试着独立完成一件作品,乔万尼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忽略这本该在草图阶段就被抹杀的错误。他低下头。
“我确信你想塑造的不是摩西,”洛伦佐说了一句俏皮话,“不会有神迹显现在他身上。”
“是的,大人。”乔万尼紧紧皱着眉,“非常抱歉……也感谢您。”
洛伦佐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五官非常放松,双眼自然地微弯着,神情愉悦而柔和。人如何能在笑得这样舒展的同时却不失风度?乔万尼忍不住抬眼看着他,几乎是本能地思索着,哪一尊雕像、哪一幅画能复刻出这样的□□?
“别紧张,我的小大师。”洛伦佐重复着这个让他脸红的称呼,“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你有的是时间修复它,更有一生的时间创作出比这伟大得多的杰作。比起为这而烦恼,不如抬起头,看看我。”
簌簌摇动的树影下,公爵向他微笑,笑容与阳光一般具有温度。乔万尼缓缓抬起头,灰色的眼睛与蓝色的眼睛对视。
“现在,”年轻的公爵望着他,“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乔万尼。”他回以同样的注视,“乔万尼·博纳罗蒂,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棕枝主日:纪念耶稣最后一次进入耶路撒冷的节日。
法翁(Faun):罗马神话中的农牧神。
摩西:《出埃及记》中的人物,曾借耶和华之力实现许多奇迹。
第3章 一(2)
洛伦佐离开后,他立即凿去了法翁的一颗牙齿,并为这尊罗马牧神构造出了衰朽不平的牙床。这是一位老去的神祇,曾于遥远的时代里担任巴库斯的侍从,如今却早已失去了人们的供奉,被遗忘在历史的缝隙中。令他惊讶的是,这不过是一处小小的改动,却仿佛让整尊塑像在刹那间拥有了灵魂。在为自己的百密一疏懊恼的同时,乔万尼不禁再度想起那些有关于公爵的传说。他们说他善于品鉴艺术,看来这是真的。
那天晚上他辗转难眠。往常晚祷与玫瑰经总能有效地予他一夜好眠,信仰却在这一晚看似失去了效用。“小大师”,乔万尼回忆着这个称呼。这样毫不吝啬的夸奖总能让他脸颊发热,因为它们真挚又稀少。他在少年时便热爱绘画与雕塑,这样的爱好一直为他担任医师的父亲所不齿。“你要与鞋匠与面包师为伍么?”这已成了父亲的口头禅,“就这么享受低贱的营生?”
然而当他在夜里再想起这句曾让他饱受羞辱的话,心里却忽然装满了细碎的快乐。人人都看得见艺术的美,却不是每个观者都愿与艺术家为伍。而这已不在重要。在这座鲜花盛开的荣耀之城里,城中最有声望的人亲口夸赞了他。那个人虽然年轻非常,却亲切真诚,他相信他的褒奖一定出自内心。一念及此,乔万尼睁开眼睛,双臂展开,仿佛要拥抱月光。
第二日清晨,贝托尔多将一个信封递给他。棕色牛皮纸的信封上印着朱红色的盾型纹章,乔万尼小心地揭开它,五个滚圆的小金币从中落入他的掌心。在学徒们的惊呼声中,他迟疑地看向贝托尔多。除去私自在外接下的委托外,学徒极少能得到工钱,有些少年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金子,闻讯连忙围聚在他身边,不由分说地夺过金币,咬了咬它的边角。
松开牙齿后,路易吉瞪大了眼睛:“是真的弗洛林!”
“万福玛利亚——”少年们吹起了口哨。
贝托尔多在他们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路易吉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开了。乔万尼仍等待着他的解释,贝托尔多似乎也想在他头上拍一拍,最终却用力按住了他的肩。
“来自公爵的津贴。”他说,“好好干,‘小大师’。”
这个略带戏谑的称呼立即将乔万尼带回了昨日阳光动人的午后。他想起绿荫下那位阿多尼斯般耀眼的青年,几乎立刻涨红了脸。贝托尔多哈哈大笑起来——他已在太多初次得到家族眷顾的艺术家们脸上看到过相似的神情。
“前途无量,乔。”他笑着说,又在他肩上拍了拍。
雕刻法翁的热潮从这时开始在学徒间盛行起来。乔万尼将这段午后的往事视作他与公爵间的秘密,从未与他人提起,但他不知道那一日的浆果丛后还有一双善于窥探的眼睛。十三岁的皮耶尔见证了公爵的友善与慷慨,将这作为洛伦佐的又一桩轶事大加宣扬。学徒们早已听闻公爵偏爱古典时代的神话与传说,法翁的故事无疑是这一说法的有力例证,因此立即着手投其所好,希望能如乔万尼一般得到他的眷顾。惯于沉浸在个人世界的乔万尼在三天后才发现了同伴们的狂热,短暂的气恼过后,他立即停下手中对维纳斯半身像的准备工作,转而画起了睡狮的草图。
但他们谁也没能盼来公爵。此后半年,洛伦佐再未涉足圣马可花园。学徒们在失望中学会了等待,不再指望一夕间的奇迹。乔万尼从不是日落时会唉声叹气的学徒们中的一员,但他所掩藏的失落甚至比旁人更深。那位曾与他友善交谈的青年仿佛是林间行踪不定的山泽神灵,出现后又即刻消失,唯有每月不间断的五个弗洛林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夏日幻梦。他将那座经过精心修改的法翁像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与怀抱圣婴的圣母像并列。一个隐秘的愿望加入了他每日的晚祷之中,只为期待着天亮后或许能再次相逢。
或许是童贞圣母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他在圣诞日时收到了来自洛伦佐的礼物。美第奇家族的传令官为花园中的学徒带来了取之不尽的礼物,足以向未经人事的少年们证明家族的慷慨。人人都得到了称心如意的赏赐,赞美洛伦佐的话语比槲寄生下噼啪作响的壁炉更加热烈。轮到乔万尼时,他从传令官手中接过了数套镶嵌精美的金银器具,正准备低头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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