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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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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来了。我自己的仪器也许会有偏差,但要不是另外几百个瞭望人的发现证实了我最先发出的警报,不会有现在这个样子的全民动员的。
在王宫附近,两个史学家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我跑过来,披肩都散了。他们朝我喊着什么。这是他们团会的专用语言,我听不懂,但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披着巴兹尔的披肩呢。我无法回答他们,他们扑到我身上来,嘴里仍然嚷个不停;终于他们用普通语言说话了:“你怎么搞的?快回到你的位子上去!我们得作记录!得作评论!我们必须观察!”
“你认错人了,”我温和地说。“我只是替你们的兄弟巴兹尔保管这条披肩。这会儿没有我工作的地方。”
“你是瞭望人?!”他们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接着便轮流骂了一声,又跑了。我大笑,进入宫殿。
宫殿的大门敞开着。先前守在外面入口处的阉人不见了,还有那两个站在门里面的索引员也不见了。露天大广场上的乞丐们争相往里面挤。这可激怒了那些持有世袭特许状一直呆在这儿的乞丐们,他们拼命把涌进来的人朝外面赶,瘸腿儿的挥舞着拐杖当大棒使,瞎了眼睛的也一阵乱打,温顺点的忏悔者武器也不少,从小柄剑到音速手枪,应有尽有。我远远地避开这丢脸的场面,钻进偏殿,朝礼拜堂里张望,看见不少朝圣者正在祈求圣意的保佑,绝望的传信员则祈望得到神的指示,知道即将到来的冲突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突然,传来一阵喇叭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叫喊:“让开!让开!”
一队强壮的侍从进入殿里,急匆匆地大踏步朝后殿王子的寝宫跑去。有个人被几个侍从挟持着,使劲挣扎,又踢又蹬,背上是半开的翅膀:阿弗卢埃拉!我叫了起来,可是我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我也无法靠近她,被侍从狠狠地推到了一边。侍从们消失在王子寝宫里。我最后瞥见了阿弗卢埃拉一眼,可怜的小飞人脸色苍白,在高大的侍从手里,她显得特别娇小,然后她就又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一把抓住一个语无伦次,跟在侍从后面不知该怎么办的阉人。
“那个飞人!怎么抓到这儿来了?”
“哈——他——他们——”
“快说呀!”
“王子——她的女人——战车里……他——他——他们——入侵者——”
我推开这个没用的家伙,朝后殿奔去。一堵有十个我那么高的黄铜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砰砰地砸着墙壁。“阿弗卢埃拉!”我高喊着。“阿——弗——卢——埃拉——!”
没有人来推我,也没人来让我进去。没人理睬我。宫殿西门的喧闹现在又发展到中殿和走廊上了。衣衫褴褛的乞丐们蜂拥而至,我急忙拐过一个弯,穿过一道侧门。
我驻足犹豫了,现在我正在通往王宫旅店的院子里。空中突然出现奇怪的闪电,我以为是罗马的防御装置发出的,一种防止城市受攻击的电波。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入侵者真正到来的标志。
星际飞船在天空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在瞭望中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茫茫夜空里显得黑乎乎的,可是现在,他们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坚硬明亮的飞船像宝石一般,把夜空装扮得格外漂亮。它们一艘挨着一艘,从东方一直绵延到西方,密布苍穹。当它们突然同时汇聚在一起时,我似乎听见一只看不见的乐队奏响的交响乐,宣告着地球征服者们的到来。
我不知道有多少飞船,这些飞船离我有多高,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外形像什么。我只知道就在一瞬间,它们就像君王一样驾临了,而我如果是地球卫士,看到这情景,肯定立即就打退堂鼓了。
五颜六色的光线横过夜空,战斗打响了。我不懂我们的卫士用的是什么样的战术,更不懂外星人的战术。他们是来接管我们这个历史悠久,但日渐衰微的星球的。我深感耻辱,因为我不仅没有参与战斗的感觉,还超然于外,似乎这一切与我无关。我是多么希望阿弗卢埃拉在我身旁,可惜她这会儿却在王宫深处,不知被藏到了什么地方。哪怕是戈尔曼呆在我身旁,我也会感到要好受一些,这个丑人戈尔曼,间谍戈尔曼,我们的叛徒怪物戈尔曼。
又响起洪亮的开路声:“罗马王子驾到!让开!为保卫家园,罗马王子率领地球卫士出战!”
从宫里出来一辆闪亮的战车,状如泪珠,明亮的车顶上有一块透明的挡板,这样老百姓看到自己的领袖,就会信心百倍。驾车的是高傲的罗马王子,坐得笔挺,冷酷年轻的脸上表情极为严峻;旁边,是瘦小的飞人阿弗卢埃拉,穿戴得像个皇后,看上去恍恍忽忽的。
王子的战车朝空中飞去,消失在黑暗中。我好像看见紧接着又出现了另一辆战车,接着王子又出现了,两辆车不停地转圈圈,看样子是打起来了。只见蓝色的火花飞溅,看不见战车的影子,不久,战车冲得又高又远,消失在远处罗马的小山后面。
现在地球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战斗吗?巴黎也告急吗?还有圣城耶路撒冷,甚至沉睡的旧大陆岛屿?星际飞船在地球上空四处盘旋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儿发生在罗马上空的事情,而且即便是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样进行着的。有时候,空中一阵闪亮,我看见飞人组成的军队飞过夜空,接着便又是黑暗,好像一层天鹅绒裹尸布降落下来,覆盖了整座城市。我看见我们伟大的防御武器不停地爆炸起火,从塔顶上掉下来;而外星船却纹丝不动,毫发未损。我所在的院子冷冷清清的,但是我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不祥之兆,从那尖细的调子来看,可能是小鸟在尖叫。偶尔又轰隆一声,震得地动山摇。一排巫师被驱赶着从我身旁经过;宫殿前面的露天大广场上一队小丑打开一种闪闪发光的军用网;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我看见三个史学家正坐在飞盘上,忙不迭地记录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又觉得王子的战车好像又回来了,飞过夜空,后面紧跟着随从。“阿弗卢埃拉,”我低喊道,这时两道光束又不见了。外星战船正在派遣军队出来吗?这些来势凶猛的大家伙盘旋在发光的轨道上,是要到地球上着陆吗?王子为什么要把阿弗卢埃拉抓走?戈尔曼在哪儿?我们的地球卫士正在干什么?这些外星战船为什么不在空中爆炸掉下来?这是一个漫漫长夜,我伫立在庭院里古老的鹅卵石上,观看着这场宇宙大战,脑子里满是疑问。
黎明时分到了。淡淡的晨光在塔顶上形成圆圆的光环。我揉了揉眼睛,意识到自己可能站着睡着了,不禁暗想,说不定我可以去申请加入巫师团会呢。我伸手摸摸肩上的披肩,琢磨着它是怎么到我的手里的,我也想起来了。
我朝天空望去。
外星飞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平日司空见惯、灰茫茫的天空,夹杂着喷薄欲出的粉红色。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四处搜寻我的瞭望车,立即又回过神来,我已经不用瞭望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尤其感到空虚无比。
战斗结束了吗?敌人被击退了吗?入侵者的飞船是否在空中爆炸烧成了灰烬,坠落在罗马城外?四周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那天外交响乐。在这种怪异的宁静中,传来另一种声音,那是轰隆隆的像大车轧过罗马街道的声音。
看不见的乐师奏出最后一个音符,沉重而低缓,余音颤颤微微,好像一刹那每根弦都断了。
喇叭里传出平静的话语。
“罗马沦陷了。罗马沦陷了。”
第八章
王宫的旅店里渺无人烟。阉人和侍从们都逃跑了,地球卫士,宦官,统治者们恐怕都已经在战斗中光荣捐躯了。史学家巴兹尔,连同他的同行们,也不知去向。我回到房间,洗漱一番,清醒清醒脑袋,然后吃了点儿东西,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向我只享受了一个晚上的奢华挥手作别。很遗憾我在罗马呆的时间太短了,好在我有戈尔曼这个优秀的向导,使我获益匪浅。
现在我准备动身离开罗马。
留在罗马不太明智。房间里的思维头盔对我的请求没有响应,这下我不知道我们的失败有多严重了,但有一点很明确,罗马已经易主了,我希望尽快离开这里。我考虑去耶路撒冷,这是那个高个子史学家在我们进城时给我的建议,但转念一想,我还是选择了西去的路线,到巴黎去,一来路近,二来史学家的总部就设在那里。
我以前的职业已经不存在了,在地球被征服的第一个早晨,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去找史学家的念头,我要向他们请教我们星球灿烂的历史。
中午时分,我离开了旅店。我先去了殿里,大门还敞开着,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乞丐,有的昏迷不醒,有的还在睡觉,有的则已经死了,从他们的样子来看,他们是在惊恐和狂乱中相互残杀致死的。小礼拜堂里,一个索引员沮丧地蹲在头骨询问器旁边,我一走进去,他就说:“没有用。大脑根本没有响应。”
“罗马王子怎么样了?”
“死了。入侵者在空中打中了他。”
“他旁边有个飞人。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说不定也死了吧。”
“那罗马城呢?”
“沦陷了。到处都是入侵者。”
“大屠杀?”
“连抢劫的都没有,”索引员说,“他们非常和善。他们只是接管我们。”
“只是在罗马,还是哪儿都一样?”
索引员耸耸肩,开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我撇下他,继续朝宫里走去。王子的寝宫居然没人把守,我径自入内,里面奢侈豪华的悬挂物、帷帐、陈设品和家具使我惊讶不已。我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最后到了王子的卧室,床单是用一种外星双贝壳类的肌肉织成的,两张贝壳大开,像在打哈欠,床单的质地非常柔软,我抚摸着,想到王子就曾经睡在这上面,还有阿弗卢埃拉,要是我还年轻,一定会泪流满面的。
我离开宫殿,慢慢穿过广场,开始了巴黎之旅。
这时,我第一次瞥见了我们的征服者。一辆外星人的车子开到广场边,走出十来个人。他们还可以算是人,个子又高又宽,胸膛厚厚的,就像戈尔曼,只有他们那奇长的手臂表明他们来自外星球。他们的皮肤很怪,要是我能够走近他们一点,我会发现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唇根本不是人类的样子。他们没注意到我,大步穿过广场,显得很好奇,他们轻快的步伐立即使我想起了戈尔曼走路的样子。他们进入了宫殿,没有大摇大摆、咄咄逼人的架势。
又是来观光的。罗马又一次向外星来客展示了她永恒的魅力。
我没理会我们的新主人,继续朝罗马郊外走去。我的心里犹如严冬,一片凄凉。我不知道:我是为罗马的沦陷而难过,还是为失去了阿弗卢埃拉而悲哀?抑或是现在连续三次没进行瞭望了,而我已经像是上了瘾,无法摆脱脱瘾的痛苦?我觉得这些都是使我痛苦的原因,特别是最后一点。
路上看不见一个进城的人,也许是害怕罗马的新主人而藏起来了。偶尔有几辆外星人的车子从我身旁驶过,但是没人找我的麻烦。傍晚时分,我到了西门,城门没有关,看得见外面的小山,山上满是参天大树。出了城门,我发现不远处有个朝圣者,也正慢吞吞地朝城外走去。
我很快就赶上了他。
他走得踉踉跄跄的,我颇感奇怪,因为尽管他穿着厚厚的褐色长袍,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健壮的年轻人,宽宽的肩膀,笔挺的腰板,可他走路时犹犹豫豫、颤颤微微的样子却像个老头儿。与他并肩行进时,我抬头望了望他的面罩,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原来在朝圣者戴的古铜色面罩上有一个附加的反射器,就是用来提醒盲人避开障碍物和危险物的那种反射器。他感觉到有人在他旁边,说道:“我是个瞎子,请别找我的麻烦。”
这可不是一个朝圣者的声音,有力、严厉而傲慢。
我回答说:“我不会找任何人的麻烦。我是个瞭望人,我们的职业昨天晚上就终结了。”
“很多职业都在昨晚终结了,瞭望人。”
“但是朝圣者不会。”
“对,”他说,“朝圣者不会终结的。”
“你要去哪里?”
“离开罗马。”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没有,”朝圣者说,“我没有目标,我将四处飘泊。”
“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飘泊,”我说,因为据说与朝圣者结伴而行将会有好运,再说,没了阿弗卢埃拉和戈尔曼,我也只有独自旅行了。“我要去巴黎,你愿意去吗?”
“别的地方也可以呀,”他苦涩地说,“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去巴黎。可是一个瞭望人能在巴黎干什么?”
“瞭望人到哪儿都没用。我到巴黎是想给史学家当学徒。”
“噢……”他说,“我也是史学家团会的,但只是名誉会员。”
“地球沦陷了,我想更多地了解地球辉煌的历史。”
“你是说整个地球都沦陷了,而不仅仅是罗马?”
“我想是这样,”我说。
“噢——,”他说,“噢——!”
他没再说什么,我们继续前行。我把手臂伸给他,他再不跌跌撞撞的了,而是迈着年轻人轻快的步伐。有时候,他也咕哝一声,或是叹口气。我问他朝圣者团会的情况,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根本不吭声。我们行了一个小时以后,到了森林地带,他突然说:“这面罩弄疼我了,帮我正一正好吗?”
他边说就边把面罩取下来了,我惊讶得屏住了呼吸,因为朝圣者是不允许现出自己的脸的。难道他忘了我不是瞎子?取掉面罩后,他说:“你不会喜欢这张脸的。”
古铜色的格子面罩从他前额上滑落下来,我最先看见的是一双刚刚弄瞎的眼睛,那么大的窟窿不可能是外科手术刀给剜的,只可能是手指给挖的。接着是尖尖的帝王的鼻子,最后是罗马王子特有的紧绷的嘴唇。
“陛下!”我不禁叫了起来。
他的脸颊上还有血流的残迹,眼睛窟窿周围敷有药膏。我想,他其实一点儿都不痛,因为这绿绿的药膏帮他止了痛,倒是我突然感到阵阵心痛。
“别再叫我什么陛下了,”他说。“帮我弄弄这个面罩!”他哆哆嗦嗦地把面罩递给我。“罩沿可能给撑大了,死死地压住我的脸颊。
这儿——这儿——”
我很快就帮他调好了,以免再看见他那张可怕的脸。
他重新戴好面罩。“我现在是朝圣者。要是你愿意,别理我好了,瞭望人。要不就帮我到巴黎去;要是有朝一日我恢复王位,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会不理你的,”我告诉他。
我们默默地继续前进。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一个人说话。巴黎之旅将是枯燥乏味的了,我现在成了他的向导。我想起了戈尔曼,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誓言。我也想起了阿弗卢埃拉,不止一百次我都差点问这个落难的王子,他的妃子飞人昨晚怎么样了,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问得出来。
黄昏来临了,但是金红的太阳仍然悬挂在西边,照耀着我们。
突然,一个阴影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我突然停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很惊讶的声音。
阿弗卢埃拉在空中翱翔,她的皮肤反射出夕阳的五颜六色,翅膀展到最大限度了,映射出七彩光芒。她现在的高度有一百个人那高,而且还在上升,而我对她而言,不过是树丛中的一个小点。
“怎么啦?”王子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能欺骗他。“我看见了一个飞人,陛下。一个很苗条的小姑娘,飞得很高。”
“那现在一定已经是晚上了。”
“不,”我说,“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呢。”
“这怎么可能?她只有夜翼。现在飞太阳风会把她给摔回地上的。”
我欲言又止。我不能给他解释说阿弗卢埃拉是怎样在白天飞的,尽管她只有夜翼。更不能跟他说,飞人旁边还有入侵者戈尔曼,尽管他没有翅膀,却飞得很轻松,手臂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支着她,帮助她平衡身体,抵制太阳风的压力。我不能说他的仇敌此时正和他最后一个妃子一起在空中飞翔。
“是真的吗?”他又问道,“她白天飞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说,“我觉得是个迷。如今我弄不懂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他又沉默不语了。我多想大声呼唤阿弗卢埃拉,可是我知道她是不可能听见我的。我领着瞎了眼的罗马王子,朝夕阳走去,朝巴黎走去。阿弗卢埃拉和戈尔曼的身影在残阳中清晰可见,终于,他们越飞越远,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第二篇在史学家团会里第一章
与一个落难的王子同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他的眼睛虽没了,却傲慢依旧;变成瞎子并没有使他变得谦恭起来;他虽穿着朝圣者的长袍,戴着朝圣者的面罩,却丝毫没有朝圣者的虔诚之心和仁慈之义。在面罩后面的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罗马王子。
我们在早春时节朝巴黎进发。我俨然成了他宫里的仆人,给他引路,他命令我给他讲我的故事逗他乐,给他解闷。作为回报,我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只说我将会餐餐有饭吃。没有人会拒绝给朝圣者饭吃的。我们每到一个村庄,都会在旅店歇脚,这时总有人给他饭吃,而我作为他的同伴,自然也有人送饭给我。有一次,他犯了个错误,傲慢地对旅店老板说:“别忘了也给我的仆人饭吃!”瞎子王子当然看不见老板那一脸惊愕的样子——朝圣者怎么会有仆人?但是,我朝老板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拍拍额头,他懂了,二话没说就给我们两人送来了饭菜。随后,我跟王子说起这事儿,从那以后,他就改称我为同伴了,但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就是他的仆人。
一路上天气还不错。十二月一过,欧洲就转暖了。路旁纤细的杨柳枝和白杨树都冒出了嫩芽,不过罗马城外路上种的树,大多是繁荣的第二纪元时期从外星移植来的,欧洲大陆的严寒对这些带蓝色边缘的叶子来说不足挂齿。鸟儿也结束了它们在非洲的日子飘洋过海飞回来了。它们在空中激动地边飞边唱,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地球主人的变更。“它们在嘲笑我,”一天早上,王子说:“它们朝我唱歌,向我挑衅,藐视我看不见它们的光明生活。”
唉,他又感到不舒服了,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他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却转瞬间烟消云散,他怀念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对我来说,地球的沦陷无非意味着旧习惯的结束,其余的一切依旧:不必再瞭望了,但我仍然孤独地在地球上四处飘泊,虽然现在还算有个伴儿。
我不知道王子是否明白自己是为什么变成瞎子的。我不知道戈尔曼在他们取得胜利的时候是否向他说明是亘古不变的为女人争风吃醋的老传统让他付出了失去双眼的代价。
“你抢走了阿弗卢埃拉,”戈尔曼可能这样说,“你看见一个小飞人,以为可以玩玩儿她。于是你说,过来,小妞儿,到我的床上来。根本不把她当人看,不想想她可能更喜欢别人,只知道自己是罗马王子,可以为所欲为。看着,王子!”
……于是,他那指甲留得长长的手指像刀叉一样迅速地……
可我不敢问。我仍然对这个落难的君王心存敬畏。不,我不能刺探他的隐私,不能像对待一个普通同伴一样引他谈论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只是在他跟我说话时才说话,他命令我说话我才开口,其余时间,我一言不发,像老老实实站在君王面前的平民一样。
我们每天的遭遇都告诉我们王子再不是王权在握的人了。
入侵者就在我们头顶上飞行,有时候在飞行器里或战车里,有时候则是单独飞行。空中很拥挤,他们正在对地球进行调查统计。
他们小小的影子从我们身上掠过。我抬头望望我们的新主人,奇怪的是,一点都不恨他们,只觉得松了口气,地球终于解除了漫长的警戒。但是罗马王子就不同了。他好像很清楚有入侵者从头上经过,于是紧握拳头,怒目而视,暗暗咒骂。难道他的眼睛依然能够感觉到阴影的移动?还是由于视力的丧失使其他感官变得敏锐起来,能够辨别飞行器细微的嗡嗡声,闻到空中入侵者们皮肤的味道?我没问。我确实很少提问。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以为我睡着了,就会在一旁偷偷地掉眼泪。这时,我会很同情他,他毕竟太年轻了,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在那些黑暗的时辰里,我发现王子的哭泣都和普通人的不一样。他的哭泣是不服气的、不服输的,是愤怒的哭泣。不过,那终归是哭泣。
稂多时候,他还是很克制自己,认命了。他走得很快,每走一步,就离罗马越远,离巴黎越近。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看穿那古铜色的面罩,看透他愤懑的灵魂。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会成为他发泄自己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的借口。他嘲弄我老了,地位卑微,虚度了一辈子,因为我所瞭望的入侵者已经来了。总之,他拿我寻开心。
“告诉我你的名字,瞭望人!”
“这是不允许的,陛下。”
“现在不兴老规矩了。得了吧,伙计,我们还得旅行好几个月呢,总不能让我一直都叫你瞭望人吧?”
“这是我们团会的规矩。”
“我们团会的规矩,”他说,“就是下命令,任何人不能违抗。
你的名字!”
“没有正当的理由和团会负责人的授权,就是统治者团会的人也无权知道瞭望人的名字。”
他呸了一声,“你这狗东西,我像这个样子了,就敢跟我作对了。要是在宫里,量你也没这个胆量!”
“要是在你的宫里,你根本就不会在满朝官员前问这个不该问的问题。统治者也有禁令要遵守的。其中一条就是要尊重地位低的团会的规矩。”
“他竟然教训起我来了,”王子说,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路旁,摊开四肢,斜靠在草坡上,抓着一根外星树,猛地捋了一把树叶,紧紧地拽在手里,可能把他的手掌都刺痛了。我站在他身旁。
这时一辆重型车轰隆隆地从路上驶过,这是今天早上我们见到的第一辆车,里面坐着入侵者。过了很久,王子轻轻地几乎是像哄孩子一样说:“我的名字叫恩里克。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求你了,陛下。”
“可是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们跟你们一样是不允许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的!”
“可我并没有问你的名字,”我仍然不让步。
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拒绝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子这么一个请求,只是个小小的胜利,可是他千方百计让我为此付出代价。他指责我,干扰我,戏弄我,咒骂我,呵斥我,无所不为。说话时老是一副瞧不起我们团会的样子。把我当仆人一样呼来喝去。
我给他整理金属面罩,往他眼睛里滴药膏,还有许许多多下贱得无法说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疙疙绊绊地行走在高速公路上,朝巴黎走去,一个是空虚的老头,一个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相互憎恨对方,却结伴而行,无非是为了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这可不是一次轻松的旅行。他喜怒无常,一会儿仰天狂笑,想象着自己收复了地球,一会儿又万分沮丧,意识到外星人的征服已经是不可逆转。在村寨歇脚的时候,我得提防着他的莽撞,以免他还当自己是罗马王子,可以随意使唤他人,甚至打人家耳光,完全与神圣的朝圣者身份不相符。更糟糕的是,我还得满足他的淫欲,花钱买些女人,深更半夜到他那儿去,却不知道这是个自称朝圣者的人。他只是个冒牌货,因为他没有携带朝圣者应有的用来与圣意沟通的星石。还好,我帮他渡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包括那次碰上了一个真正的朝圣者。那是个喜好神学争论的老头,真是不得了。“我们谈谈万能的圣意吧,”他对王子说。碰巧那天下午王子极为烦躁,对他一顿臭骂。我赶紧偷偷地踢了他一脚,对惊愕不已的朝圣者说:“我们的朋友今天不舒服,昨晚他跟圣意对话的时候,有个启示搞得他心神不定。求你让我们走吧,别跟他谈什么神呀什么圣的,等他恢复了情绪再说吧。”
就这样,我常常灵机一动,化险为夷,我们才得以顺利前进。
随着天气的转暖,王子的脾气也渐渐温和了。也许是他慢慢适应了自己的劫数,也许漫长的黑暗世界教会了他重新适应自己的角色。他心平气和地谈论着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落败,自己的耻辱。
他在说自己过去如何如何威风时,显然也很清楚自己再没希望恢复这一切了。他谈论他的财富、女人、珠宝、稀奇古怪的机器、丑人、乐师、侍从、宦官,甚至曾经向他臣服的统治者。不能说我一直都喜欢他,但至少在这些时候,我发现在那冷漠的面罩后面,是一个饱受折磨的活生生的人。
他甚至也开始把我当人看了,我知道这可不容易。
他说:“瞭望人,有权势的烦恼在于它使你同其他人区别开来,人都成了事物。就拿你来说吧,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一台机器,四处游荡,警惕着入侵者的到来。我也认为你有梦想,有追求,有喜怒哀乐,等等,但是我仍然看你只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儿,出了自己的团会,将一文不值。现在尽管我瞎了,看到的东西却更多了。”
“你看到什么了?”
“你曾经年轻过,瞭望人。有你热爱的故乡和家人,甚至爱过一个女孩儿。你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团会,从学徒做起,艰苦奋斗,忍饥挨饿,常常彷徨不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有什么意义。而我们,统治者和宦官们,曾经坐在轿子里,多么逍遥自在,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像彗星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如今,命运却让咱们俩走到一起,结伴去巴黎。我们当中谁更快乐?”
“我无所谓快乐与悲伤,”我说。
“真的?真的吗?还是你话中有话?告诉我,瞭望人:我知道你们团会不允许你结婚,你爱过吗?”
“有时候。”
“你现在就不爱了?”
“我老了,”我找托辞。
“可你仍然可以继续爱人,你可以的。你现在已经不受瞭望誓约的约束了,对吧?你可以有个新娘。”
我笑了,“谁还会来爱我?”
“别这么说,你还没那么老吧。你还有力量,见多识广,应当明白这一点。呐,在巴黎说不定你会找到一个姑娘。”他顿了顿,“当你还是个瞭望人的时候,你有没有动心过?”
就在这时飞过一个飞人,她是个中年妇女,在空中扑腾了几下,因为还有太阳的余光照在她的翅膀上。我心一阵绞痛,真想当即告诉王子:是的,是的,我有过心动的时候,就在不久前,那是个小飞人,还是个小姑娘,阿弗卢埃拉;我以我自己的方式爱着她,但我从未动过她;现在我仍然爱着她。
但我什么也没告诉王子恩里克。
我望着那个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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