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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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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不可能用赏罚来勉励和约束他们;他们不屑于君主赐予的财禄,便不能为我所用;他们不愿出仕做官,便无法被我约束;他们不接受任命,便不可能对我忠诚。先王驱使臣民,不依靠爵禄就依靠刑罚。现在爵、禄、刑、罚都不足以驱使他们,那么我做谁的君王呢?”
  假如雒易和沈遇竹素不相识,他一定也会斩下他的头颅装点自己的冠冕。从本性上来说,他极其警惕和提防这样的人。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有什么能够取悦他;他想要知道他的嗜好、他的软肋、他所谋求的一切。否则,即便这个人说得再堂皇、做得再多,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信任他。
  “这还用问吗?”沈遇竹陷在柔软温暖的被褥里,睁开眼看着他,款款道:“能够取悦我的,我的嗜好、我的软肋、我所谋求的一切,都是一回事……不就是你吗?”
  话一说出口,他便不胜窘促似的,捂着眼睛笑了。待看清雒易脸上神色,笑得愈发不可抑制:“你现在的神情,好像一只被肉噎住了喉咙的狐狸。”
  雒易道:“这块肉一定很油腻。”
  沈遇竹眨了眨眼睛:“真的吗?不如……”
  他未着袜履的右脚撩开薄毯,探入雒易双膝之内,低声笑道“你喂给我尝尝?”
  雒易眸光转深,一把捉住他的足踝,俯身去解他的衣襟:“好,马上成全你。”
  沈遇竹笑着躲避道:“且慢!今日日子不好——”
  雒易气极反笑,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摁回榻上:“什么日子不好?你来癸水了吗?”
  沈遇竹笑道:“看你这架势,莫非要用强?”
  雒易冷哼一声:“我若用强,你能怎么办?”
  沈遇竹道:“那我只好大喊‘非礼’,指望你良心发现了。”
  雒易俯下脸吻住他的唇,舌尖不由分说地侵入口腔,在齿关舌根上反复碾磨,越吮越深,岂止一声“非礼”,简直连呼吸都不能出口。衣衫不知何时也被扯落开来,胸膛贴偎,成年男子的重量和温度一寸寸倾轧着身体,只觉像是沉入深沉洋流,然而,在这即将溺毙的怯意之中,却伴生着魂驰天外、酒醉醺然一般的迷醉……
  正当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急促的长报:“启禀将军,莒城的信函到了!”
  两人双双一僵。沈遇竹睁开眼睛,望向身上雒易屏息怔愣的神色,差点笑出声来,心生促狭,冲外头朗声应道:“将军说他不在。”
  雒易瞪了他一眼。帐外年轻的士卒倒像是个愣头青,应道:“将军前日曾嘱咐这封回函至关重要,一来便要通知各方将领共同商议。参将们已然等候在议事堂内了……”
  沈遇竹贴着雒易的耳朵轻声笑道:“你看罢,我就说今日日子不好。”
  他一手掩上衣襟,正欲翻身下榻,却被雒易一手攥住了手腕拽回了榻上。雒易沉声命令道:“我另有要事要处理。即刻通知各部参将,此事改后再议。”
  沈遇竹咬耳朵提醒道:“喂,言而无信,不太好罢?”
  雒易神色不变,坦然回道:“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沈遇竹忍俊不禁,道:“所谓‘佞幸乱政’是什么滋味,我也算是体验到了。”
  ……
  沈遇竹顺势握住他的手置于心口,曼声道:“好罢,让我仔细想一想……”他阖上双眼,眉目舒然,呼吸越发绵长匀净,半晌不做声,竟似盹着了一般。
  雒易忍不住轻道:“沈遇竹?”
  他慢慢睁开眼来,眸中神光熠熠,笑道:“我想和你一同做的事儿太多了!我想和你一同去楚越南蛮,泛舟云梦大泽之上,桂棹兰桨,吟江采莲;想去燕北纵马驰骋;想去北溟天池莽荒之地,寻觅大鲲和鹏鸟,踏过广袤无垠的雪山,去拜访姑射山中的仙人——又或者什么也不做,撷红梅、煮白雪,烹茶煨火,一道虚度光阴……”
  他顿住了话头,微笑道:“我最想要与你做一件独一无二的事,这样,哪怕他日终究不免于分道扬镳,也能教你我刻骨铭心,永世不忘。”
  雒易心内一紧,却见沈遇竹若有所思,又慢慢自语般笑道:“可是,我又忽然觉得,实在不必于这般拘泥,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都足以教我没齿难忘。”
  他一面说着,一面枕着雒易的腿,惓惓地阖上了眼,最末几字,轻柔飘渺,恍如梦呓。雒易垂眸望着他的睡颜,屋内只有炭火偶尔“毕剥”爆裂的轻碎声响。
  万籁俱寂,唯剩心声鼓噪。
  雒易终于明白,沈遇竹什么也不必做,却比任何时候,都教他难以抵御。
  所有的一切都如计划所预定,有条不紊地推进。腊月初七,齐国边城天生异象,在一个晴朗冷冽的清晨,冬雷骤然而至,将不设防的燕军轰然击溃。
  那日,沈遇竹拾阶而上,看到冯搴正站在矮墙上遥望那一片蔽日尘埃。他的神色肃穆冷峻,也像一面斑驳而固执的城墙,看到了百里之外惊惶错乱、奔走哭嚎的残兵败将,被鲜血浸染,被残肢淹没,却不能发一言,徒然沉默地矗立着。
  “听人说,冯大人要走了?”沈遇竹站到他身侧,低声道:“何故如此匆匆?……也不向将军辞别吗?”
  冯搴淡淡道:“合于道则行,不合于道则去。我想,这样的告别是不必多言的罢?”
  沈遇竹一怔,道:“冯大人何出此言?”
  冯搴指着远方破碎的城墙:“须臾之间,天崩地塌,死伤枕藉,尸横遍野——遇竹,你觉得这样轻率的决定数百万人的生死,是神的权力,还是凡人可以涉足的领域?”
  沈遇竹不置可否,微微笑了。他慢慢道:“冯大人,假若神祗是喜怒无常、祸福难测的事物,世人又何必去祭祀它呢?墨家殚精竭虑研制连弩、藉车等等攻战机械,难道不也是试图侵入同样的领域,以造福世间孱弱的凡人吗?”
  冯搴沉声道:“连弩、藉车之所以被发明出来,是出于以战止战的目的。何况这样的器具研制得再精良,和今日的雷火也不可同日而语。天道如月相,一盈一亏自有常数。而这般不费一兵一卒,弹指间便能带走成千上万的性命,我惟恐天道的天平倾斜得太剧烈了,将引发不可遏制的灾祸。”
  沈遇竹徐徐然道:“我听说,当年宋文公有争霸天下之心,在泓水上和楚军对战,固守先朝温良恭俭让的战争准则,执意要等敌军渡过河、列好阵后再击鼓开战,又不肯擒获敌方年迈或幼弱的士卒,自以为这般才是‘仁道’——可是,既然顾惜性命,一开始就不应该发动战争;既然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就应该全力以赴保卫自己的国民。像他这般优柔寡断,导致宋国的兵卒牺牲被俘,难道是冯大人所推崇的‘天道’吗?”
  冯搴道:“遇竹,你觉得我是固守成规、头脑冬烘的拘泥之辈吗?你觉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愚蠢之举吗?然而,只有通过这样的牺牲,世人才会对战争有敬畏之心,才会在发动之前三思而后行。我确实不赞成雷火的现世。假若竟有这般的不祥之物,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敌军万千人杀至血流漂橹——那么,所有的野心家都将风闻而动、争相抢夺这种威胁,无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毫无节制地率意发动征伐。终有一日,陷入自取灭亡的境地。人发明武器以克敌制胜,到头来却沦丧灭亡于武器之下——你不觉得,这太可怕了吗?”
  沈遇竹沉默良久,淡淡道:“冯大人,我理解你的顾忌,我甚至赞同你的观点。可你所担忧的种种,并不是你一个人能挽回的——甚至也不在于我沈遇竹一人。你觉得我将雷火的配方束之高阁、藏之深山,便可以保得天下太平、生民无虞吗?百年之前,我们尚赤足履地,徒步跋涉山河,如今,我们可借助车马舟楫,纵横阡陌,朝发而夕至——日新月异,万象更新,一日能驰千里——要我说,这也是天道,而且是浩浩汤汤、不可遏制的天道。”
  冯搴紧紧盯住他:“因为如此,你便要做那个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人吗?”
  沈遇竹冷冷道:“世间曾有龙泉、太阿两柄旷世名剑,因为杀孽过重,被人封印在石匣之中,埋葬在深土之下。百年之后,却有紫气龙光直射牛斗之墟,引来时人掘地四丈,这两柄凶器终究还是重现于世。您觉得我是助纣为虐,纵容雷火这不祥之物面世吗?——不,不是我找到了它,是它找到了我!”
  冯搴眼中显出一种不忍之色,握住沈遇竹的双手,道:“那么,你便甘心做这不祥之物的容器吗?”他顿了顿,低声道:“我无法将自己的理念强加于你。可是遇竹,你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有能为,这也意味着你的每一步,都会造成深远难测的影响。俗话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长久地浸淫在凶器之侧,终有一日,它们会扭曲你的心智、侵蚀你的本真——请君慎而重之!”
  这兄长一般的告诫和担忧,让沈遇竹的心受到颇深的震动。他怔忪良久,低声道:“多谢冯大人……可是,我仍旧无法向你许诺,决不将雷火再次公诸于众。”
  他的眉宇轻轻一蹙,抬眼对他微微笑道:“然而,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晓雷火配方的人。只要您愿意杀了我,您所担心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冯搴长久地望着年轻人那双淡漠从容的眼睛,终究咧开嘴笑了。
  “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坐骑也已经喂饱,”他温和地看着他,“我马上就要去抟州了。我听说那里因为战死的尸首处理不当,水源被大量污染,导致瘟疫泛滥,死了许多人。我会到那儿施药救治灾民,教他们修筑古井,修建引水渠——若侥幸不死,我一定回来,取你的性命。”
  沈遇竹怔忪道:“冯大人——”
  冯搴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在那之前,一定要保重啊。”
  沈遇竹目送着他缓步走下了台阶,渐渐消失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墨点,然而他的影子却渐渐晕染开,沉沉地压覆下来,如尘埃飞舞于眼前,盈盈地充塞于四宇之间。这世上总会有这些不识时务的痴愚之人,一生以自苦为极,手足胼胝,摩顶放踵,为他人的利益操劳奔走,热诚而执着地走向所认定的“道”……
  那是何等教人钦羡的痴愚。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是沈受的车,稍后(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补上,介意的小伙伴就当无事发生过吧


第78章 素履往之(上)
  经过绵延多日的鏖战,留下千疮百孔的城垣和数以万计的尸骸,这一场使齐国濒临灭国边缘的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黎民黔首人心思定,百战生还的军士更盼望着早日回归首都,策勋受赏,光耀乡里。然而当那一日,齐军首要将领正冠易服,敛容屏息,听罢临淄使者宣布的敕命之时,众人却不由一阵面面相觑、错愕不已。原来,齐君的敕命虽然辞藻堆叠,大大地夸耀了将士们定国安邦的功绩,却只字未提齐军凯旋相关事宜,反倒授命原任大将军的雒易为使节,令其乘胜领兵进占燕国首都蓟城之下,与燕国订立休战合约,以免百姓再受战乱之苦。
  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在雒易身上。却见雒易神色不变,稽首叩拜领受敕命,又谦恭恳切地谢过使者,安排人赐赏接送,应对得滴水不漏。直至送走来人,才一脸阴郁地回转议事堂,对亲信冷笑道:“临淄迟迟没有动作,原来是在酝酿这一招!”
  幕僚誊抄了敕命,逐字推敲研究。众人一直认为,齐君将雒易任以重职,远调燕北,理由虽然冠冕堂皇,但这似升实降之间,忌惮提防之意已跃然纸上。然而,钟离春究竟是纯粹顾忌雒易声望太隆、功高震主,还是已然察觉了他们暗中在临淄进行的活动,尚且不得而知。因此,对应对的策略,也出现了分歧。有人认为雒易在齐国根基尚浅,不宜贸贸然和齐君正面对抗,成为众矢之的,而应与之周旋敷衍,待充分掌握朝权人脉后再动手;有人却认为,己方挽大厦于将倾、救社稷于水火,风头空前,可谓是众望所归,若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且夜长梦多,一味退让拖延反倒会偾事。
  雒易一语不发,静静听罢众幕僚的献策,一抬眼正看见贴身侍官自帘后悄悄迈入,朝他施了一礼。雒易心领神会,开口道:“诸位的意见我均已明白。我会好好斟酌考虑,眼下还请诸位各安其职,等候我的决定罢。”
  众人得令依序退下。侍从迈步上来,低声道:“回禀将军,先映大人已经候在堂内了。”
  顿了一顿,又道:“他已经研究过沈先生所开的药方……”
  “哦,”雒易淡淡道:“先映如何说?”
  “先映大人见到药方,看没两行便脸色大变,越看越是摇头叹息,最后跌足大骂,说是‘虎狼之药,流毒无穷’——”
  侍官欲言又止,终究低声道:“说‘开方之人,其心可诛!’”
  接到召令之时沈遇竹还以为是雒易的旧疾发作了,随侍从匆匆赶到堂内,甫一迈入便感到气氛异常。雒易神色从容地坐在案前,正和一位须发皓然的老人谈话对饮。那老人满面凝重,举着一张方子朝他说着什么。
  一见到他,雒易便含笑为他引见道:“这位便是宋国太医丞先映。先大人自少年起便蜚声杏坛,想必你也早有耳闻。秦国世子的消渴病,楚王的怔忪之症,鲁国太后的心悸之疾,都是经由先大人妙手回春、一药而愈。沈遇竹,你于歧黄之道颇有钻研,如今适逢其会,不如向向这位杏林前辈讨教一二。”
  沈遇竹当然听说过先映的大名。自百年前医圣秦越人开创门庭以来,世间医家未能出扁鹊门之右,而先映正是其中翘楚。早有传闻他一心一意传道授业,久已不再亲自出山诊病。如今却千里迢迢来此,难不成真是为沈遇竹这个无名小卒指点解惑来了吗?
  沈遇竹颇有茫然之色。到底面对这么一个齿德俱尊的前辈,仍旧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一句“久仰大名”还未说出口,对方已径直将手内的药方递给他,沉声道:“这是你开的方子?”
  沈遇竹接过来一看,正是这些时日以来自己亲手给雒易开的药方。他心内升起不祥的预感,道:“不错。这正是出于晚辈之手。”
  先映冷哼一声,指了指雒易,道:“我听说过你的师承,青岩府亦有不少精通岐黄的名家,狐辰、费清漪都主张固本培元、扶阳抑阴,走的是持中一路;玄微子、弓勤二人主张依循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揆阴理阳,降逆和中。诸家学说不同,医理各有所擅。你这张方子所走的路数,我却是闻所未闻。请教阁下学的是哪家哪派?”
  沈遇竹道:“不敢当。说来惭愧,晚辈杂骛旁学,除却歧黄正道,亦曾周游蛮夷边陲,粗略涉猎过巫医蛊毒之术。所学泥沙俱下,难登大雅之堂。何况我学艺不精,许多医理不曾研习透彻,正要请先大人斧正。”
  先映冷笑道:“不怕学艺不精,只怕学艺太精,一门心思尽用到邪门外道上去了!”
  这话直指居心,沈遇竹的脸色微微变了。先映不容他分辨,指着药方一一逼问道:“这前剂,以竹叶为引,用干姜配伍半夏、川椒、细辛,调和宣通、效如桴鼓,若无十年功力,如何能开得如此精妙?可既然诊明了病患是外亢内虚之症,自然应当以正祛邪,继续用温补汤剂,将金疮余毒斩草除根。你又为何在后剂中添加枳实、麻黄、王不留行这等解表之药?难道不知,这是为渊驱鱼,将余毒自腠理驱入膏肓之间!麻黄本是剧毒之物,一家药铺一次不能进账超过半两,否则就要往官府报备,而你一剂竟开到了一两之巨!以至寒攻至热,可谓将千钧系于一发,稍有差池,便可能引起晕眩、惊厥、震颤种种恶疾;更有甚者,将急症生生熬成祸根深种的不治之症——以药为鸩,养寇自重,岂是为医之道!”
  雒易不懂医理,但辨貌观色,也能明白一二。先映腹笥既丰,威望又高,以弘扬正道自居,辞理密察,盛气凛然,以沈遇竹的资历年齿,实在难以抗言驳斥。而看他神色,竟似丝毫无意于驳斥。只是垂下眉眼,默默不语。良久才慢慢道:“这方子原本是剜肉补疮的应急之作,实在……是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他没有往下再说。而雒易已然明白他未竟之意。当初这个方子本就是在雒易的强词逼迫下才开出的,且沈遇竹本就有言在先,药性十分猛烈刻毒,更数次三番劝他终止服用。如今因此受方家诘难斥责,平心而论,确实是有几分不白之屈。
  却见沈遇竹顿了顿,又道:“病患的疾症十分棘手,我才疏学浅,贻笑大方,不敢再独断专行。恰逢先大人纡尊赐教,我愿聆高见,请先大人另开解方……”
  话说得很恳切,脸上亦没有什么负气的神色,又转目望向一旁隔岸观火的雒易,很平和地问道:“你以为呢,将军?”
  雒易放下茶盏,笑道:“沈先生年轻识浅,难免有轻率粗疏之处。俗话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这新的药方该怎么开,还需要先大人费心指点才是。”
  先映自重身份,既然得沈遇竹坦诚相认,自然不再穷追猛打。谈论起解决之道,却不由蹙眉道:“如今之计,只能重新梳理筋脉,以补中益气为首要。然而病患的体质特殊,此方需要一件极其罕见的物事做药引……”
  沈遇竹道:“请先大人尽管开口。天南海北,但凡有的,我们定然能搜罗到位。”
  先映摇头不迭:“非也。这药引千金难寻,即便权势滔天、富可敌国,也未必能取来!”
  沈遇竹不由诧异道:“哦?敢问是什么?”
  先映道:“至亲之人一寸心血。”
  话一落地,满室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忽然,沈遇竹发出一阵大笑,转目望向雒易,笑道:“这可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送走先映,两人独处室内,无言对饮一壶碧螺春。时值黄昏,一掠金黄色的暮色从茶案的这端慢慢踱到了那一端。沈遇竹终于开口了。
  “说起这药引,”他舒然笑道,“你是想选天边那个,还是想选眼前这个?”
  “那你呢?”雒易冷冷地反问道:“你是想我信他,还是想让我信你?”
  “我自然希望你信我。”
  雒易神色阴沉,自案边抽出一沓密报摔在他身上,冷厉道:“那你就该多做一些让我相信的事!”
  沈遇竹一怔,将那些密报逐一翻开来。但见其上事无巨细地列明了当日他出使诸国之时的动向。他的神色愈发凝重,却听雒易冷冷道:“十月廿一,你出使宋国,和执政洽谈退兵事宜,当晚商谈的筵会却因故缺席——不知是因什么故?”
  沈遇竹不再往下细看,合卷将密报叠在案上,应答道:“是‘故人’的‘故’。”
  他抬起眼来,平静地说:“如你所知,当晚我相见的,正是钟离春派来的使者。”


第79章 素履往之(下)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4349
  更新时间:2019…02…21 01:26:28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惶愧之色,从容地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除此之外,竟不多说一句。雒易静候甚久,终于忍不住勃然站起身来,负手在室内愤然走了几步,胸内一团怒火愈燃愈旺。他知道他一贯的策略,永远这样不疾不徐、好整以暇——他就这么自信能吃定了自己!和他的敌人暗通款曲,竟也傲慢得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他!
  “我现在就令人把你绑到庖厨去!”雒易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岂止一寸心血?我要教人挖出你的心来,看看都是些什么狼心狗肺!——”
  沈遇竹忍俊不禁,起身去牵他的袖摆,被他一掌打了开去。沈遇竹亦步亦趋跟了他两步,也不多做一句声高气壮的辩解,只是软着声调,徐徐切切地追在身后唤着他的名字:“雒易、雒易……雒易!”
  雒易被他紧紧跟了两圈,像是被一只黏人的幼犬牢牢抱住脚跟,即便再火冒三丈也无法再发作。稍一立定,便被他自身后一把抱住了。
  雒易挣脱出来,却听他在身后道:“假若先映所说的药方真有效,我愿意一试。”
  雒易一怔,转过身来。沈遇竹牵起他的手,笑道:“你知道我会愿意的,对不对?”
  雒易只觉心内一涩,咬紧牙关不肯言语。半晌抬起眼来,径直望向他:
  “不,我不知道。”
  沈遇竹愕然怔在原地。雒易挣开他的手,别过脸去,慢慢道:“沈遇竹,我所有软肋都捏在你的手上,身世之谜,延虺之乱,残疾之患,齐君之争——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毁了我的人!——而我呢?我又有什么?”
  他攥住他的衣襟,咄咄逼人地反问道:“你不愿意涉足朝堂之争,开战至今,不愿领受一官半职,你当真以为我不明白你的用意?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愿意投身其中,不愿意和任何人有利益上的瓜葛,总想着能够置身事外、安然全身而退。沈遇竹,如果你是我,该如何信任这样一个总是留有余地的人?”
  沈遇竹垂下双眸,轻轻叹息道:“雒易,‘信任’只能由你凭心而生,任何人、任何外物,都给不了你。”
  雒易嗤笑一声,松开手,冷冷道:“不错,所以我不会相信任何人——除非,”他转过脸来,阴鸷地望着他,“除非我知道,他一旦背叛我,就会招致无法承受的灾难。”
  沈遇竹不动声色地敛眉,淡淡道:“原来如此。你重金邀来先映,不单单是为了让他诊治你的腿疾的罢?”
  他噙着浅淡的微笑望向对方,一字一句道:“或许你该让他参酌的药方,是我曾经开给你的羁縻丹。”
  雒易冷冷道:“你说得倒是不错。与其时时刻刻提防被桀骜不驯的烈马颠落在地、摔断骨头,倒不如趁早给这匹马束上笼头。如此一来,我才能真正放心地驾驭它。”
  沈遇竹噙着惘然的笑意,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他。雒易的面容在尚未点烛的空旷室内模模糊糊,像是一缕似有似无的檀香。他忽然开口道:“她也是这么说的。”
  雒易怔道:“谁?”
  “钟离春。”
  雒易不自觉轻轻屏住了呼吸。沈遇竹俯**点起灯烛,将火引在唇边吹灭,悠然道:“准确来说,是钟离春身边的亲信女官。正如你的密探向你汇报的那样……”他一面说着,抬眼含笑望了他一眼,显然对雒易暗中安插密探在自己身边这件事,不但心知肚明,而且处之泰然。稍稍顿了一顿,又继续道:“那日我和端木在宋国商讨止战事宜。钟离春派人改装易容、夤夜来访,确实出乎我意料之外。但仔细一想,钟离春此举亦有必然之理。论派系,你是姿硕夫人所举荐的人。若齐国战败,钟离春有失国之难;若齐国战胜,她也将面临被政敌排挤、大权旁落的危险。在此关头,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争取所有可能获得的奥援。”
  雒易道:“你既然明白她的用意,为何仍旧与她的使者相见?”
  沈遇竹道:“钟离春是我同门师姊,我没有闭门拒绝的理由,何况,我也有需要向她探听的信息。”
  他顿了顿,低声道:“即便希望渺茫,我仍旧不想放弃……找寻山长的下落。”
  雒易道:“除却青岩府的旧事,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她和我说了勾践复国的故事。”
  雒易一怔。沈遇竹抬起眼来,微笑道:“她说,当年越国战败于吴国,为避免遭受覆国之难,越王勾践亲身入质吴国。勾践原本是年少桀骜、血性勇武之人,却不得不摧折一身傲骨、煎熬满腔血性,忍受种种不堪言说的苦难和屈辱,为夫差当牛做马,为了取信于人,甚至……亲尝夫差的粪便,更眼睁睁献出自己的妻女供吴人淫虐……”
  沈遇竹不忍卒言,慢慢低下头去。雒易神色不动,冷冷道:“所以呢?”
  沈遇竹道:“钟离春让人转告我,说历经苦难屈辱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即便可以成就一番辉煌事业,却也永远丧失了赤子之心,成为刻薄寡恩的虎狼之徒。她说,帝王心性,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若矢志追随又不能保持距离,终不免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她还问我——究竟是想做文种,还是范蠡?”
  雒易纹丝不动,冷冷道:“你如何回答?”
  “我说,我自然不愿做文种,但也不愿做范蠡,除非……”
  “除非?”
  沈遇竹悠然道:“除非你愿做施夷光。”
  “……”雒易不屑理会他,冷冷别过脸去。沈遇竹伸手握住他的,笑道:“那时我便在想,如果我当真——或是你当真——因为这种拙劣的离间把戏,而心生芥蒂、对彼此起疑,那也未免太落俗套了!”
  “拙劣么?我倒觉得,钟离春这一招高明得很。”雒易慢悠悠道,“她不曾捏造,也不曾臆断,事实上,她说得不无道理,难道不是吗?”
  沈遇竹轻轻“啧”了一声,笑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傻一点,能不要这么了解我。”
  雒易冷哼一声:“真巧。我常常也对你抱有如此厚望。”
  沈遇竹沉吟道:“其实你我都知道,她说的一点不错。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何况那个冰冷逼仄的王座呢?多疑善忌,帝王心性,本是无可厚非,否则如何能够抵御那些觊觎者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雒易,你对我的质疑和提防,自有你的立场,我一点也不能苛责你。何况这只是个开始。随着你回归临淄,各方势力定然会蠢动,政敌们暗中施展的鬼蜮伎俩,甚至会比五国围攻的战火有过之而无不及……敌暗我明。雒易,今后一段时间,你的处境甚至会比之前更危险。”
  “你放心。”雒易的语气从容不迫,仍是当初独力擎起战局时一般镇定自若,道:“我应付得了。”
  “我知道你应付得了。可是在那个位置……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势的巅峰,所有的卑鄙、贪婪、残酷,都会被百倍千倍地激发出来。人非圣贤,才智总有穷尽之时,若是——若是也遭遇越王勾践那般的命运,难道……难道你也能忍受吗?”。
  雒易冷静地回答道:“我能够忍受。我还知道,你也能。”
  沈遇竹一怔。不错,他们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的性情。一者矢志不渝一往无前,一者超脱淡泊无欲则刚——恐怕这世上当真是没有什么挫折苦难不能忍受。
  然而沈遇竹顿了顿,低声道:“……不错。雒易,我能够忍受那样的屈辱。可是,我决无法忍受让你遭遇那样的屈辱。”
  雒易一震。垂下眼眸,看到沈遇竹慢慢伏在几案上,扬起脸来,对他慢慢笑道:“这可怎么办,雒易……我越陷越深了。”
  雒易禁不住一颤。沈遇竹的声音像是浸在砂蜜里的青杏,甜而稠腻地慢慢沁入他心间,细细一品,却全是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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