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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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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路。极目望去,还可以隐隐见到敌营当中炊烟袅袅、旌旗猎猎。
这正是冯搴反复勘探所择定的设伏地点。只要敌军遭受惊扰,定会从此处整军出动。届时训武军借助地势居高冲下,无论是何等样的精兵强将,也将溃不成军。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一个时辰,便隐约听闻敌营传来喧哗声,只见林叶曳曳、碎石微颤,那林岚笼罩的深谷小路上终于出现了大军的轮廓。冯搴强压住怦怦乱跳的心头,静候着那只大军完全深入长隘之中,这才回头望向东门琅,点了点头。
东门琅心领神会,做了个果决的手势。两侧的军士瞬间得令,纷纷推动身前巨石滚下山坡。四野之中此起彼伏响起阵阵闷雷声,其下的大军眼睁睁见着巨石滚落山崖,措手不及,闪避无地,只是惊惶大叫:“中埋伏了!”
敌军疯狂逃命,却拥堵在狭长的谷地之中被砸成肉酱,徒然自相踩踏,哭嚎奔走。训武军抓紧时间,架起蹶张弩,朝谷底射出倾盆箭雨。但听哀嚎盈空,血雾弥漫,煌煌大军毫无反击之力。东门琅振奋不已,抽出剑来,呐喊道:“跟着我上!”
训武军群激昂,山呼海应,如浩浩荡荡的海浪洪流,从山顶上呼啸着一涌而下,瞬间将深谷中残存的敌军冲得七零八落,不一会儿就被斩杀殆尽。
东门琅提剑四顾,注目眼前敌军层层叠叠的尸首,只觉酣畅快意非常。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将浓雾微微吹散。他这才看清了“敌军”折断在地的旌旗。他浑身如遭电击,猛地一震,冲上前去,却见那被血污浸染的帅旗上,正绣着“摧嵬”二字!
冯搴也沿路冲到身边,待看清这满隘士兵的装束,只觉一盆冰水自顶阳骨倾覆下来,如身处梦中一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东门琅抖得如筛糠一般,攥住了冯搴的衣襟,煞白着脸质问道:“是你——选定了这条道——!”
脚下被巨石砸烂腿脚的兵卒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东门琅推开冯搴,俯身贴耳过去,语无伦次地追问道:“你们、你们怎会从此地——?”
兵卒痛不欲生,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摧嵬军攻入敌营……营中却只有炊烟辎重,没有半个人影……乘将军命令我们缴获了辎重器械返回营中……谁知……谁知原先的小路被人用蒺藜巨木阻断,只好改道从此地……”
一股巨大的恐怖攥紧了心头,冯搴越听越是脊背生寒,急急断喝道:“不好!这是陷阱,敌军定然还在——”
话音未落,四周已响起了辽阔悠长的号角声,听在耳内,正如丧魂夺魄的冥界的钟鸣。惘然丧志的众人慢慢移目四顾,但见那狭长关隘两端,不知何时已置下了密密麻麻的强弓床弩。日光在无数锋锐如冰霜的箭尖上冷冽一跃,如蚀骨飞蝗,径直刺入这千百双绝望恐惧的瞳人中来。
第65章 木樨飘香
夏历七月,暌违已久的暴雨哗然倾覆在阴云密布的临淄城,与之同时降临的,还有棘丘被敌军攻破的噩耗。奏报已有定论,联军狡诈异常、诡计多端,又兼之齐国上军乘栎轻率冒进、东门琅决策失误,竟将齐国最后一队强兵悍将白白折损在自相残杀的惨剧之中。幸得下军将雒易舍腕求生,果断放弃已丧失战略意义的棘丘,指挥虎阚、骁果两军及时突围,掩护流离失所的百姓退居腹地,保全了齐国最后一点有生力量。随着西面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北燕联军策马挥戈,兵分五路,长驱直入毫无反手之力的齐国。士气民心如山倾崩,短短数月余,齐国定陶、聊、唐娄等七十余城均战败沦陷。临淄的权贵豪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战火阴霾的笼罩之下失魂落魄地弃甲而逃。泱泱大齐被联军一路侵蚀,疆域不断缩小,仅剩下滨海的莒与即墨两城。若非雒易整顿余下的齐兵,一面在前线阻挡敌军,一面组织安排国人安全撤离,损失还将更为惨烈。
经过这一番溃败,举目朝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像雒易这般坐镇前线,指挥若定,捍蔽如盾,俨然已成国之干城。战战兢兢龟缩在即墨的齐国贵族将他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为示以笼络依仗之意,屡次下令要赐予他相国之职,却被雒易反复辞拒。正如他表奏上书所言,“联军其势汹汹,犯我河山,士卒黔首浴血抗敌,百战维艰,不遑宁处,卑职岂有寸功?所愿者,唯驱逐猃狁,攘除敌寇,兴复齐室,还于旧都。此亦卑职庶竭驽钝、夙夜兴劳之事。”其尽忠谋国之心溢于辞表,几欲令人潸然泪下。
“一派胡言!”
即墨城王族别馆之内,姿硕夫人将邸报尽数掷之于地,声嘶力竭地怒喝道:“什么‘庶竭驽钝’、什么‘夙夜兴劳’!棘丘之败,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她紧紧抱住双臂,抬眼环视寒酸粗陋的别馆,冷笑道:“一定是他勾结敌军,设下陷阱引得齐军自相残杀——他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过我!”
她咬牙切齿道:“哼,他当然不愿做相国,他的胃口大得很呢!”她浑身发抖,焦灼地自言自语道:“对……当初的谶言便是这么说的……这个孽子将会亲手屠戮父之邦、母之族——他会……他会对我——!”
“夫人少安毋躁。”身侧的幕僚低声劝慰道,“好歹,雒易终究算是我们这一方。相较如今再无底牌的钟离春,我们何尝不是占了上风?”
姿硕夫人慢慢平静下来,“你说得不错。”她沉吟道,“如今除了安抚他打赢这一仗,再无他法……我必须有所示惠,才能消除他的戒心。”她紧紧绞起一双精致的长眉思索许久,终究极厌烦地甩手道:“这封信由你来写吧!我一想起他的面目,只觉恶心得很!”
幕僚笑道:“夫人请再忍耐片刻,如今对他空口允诺,吹得如何天花乱坠都无妨……”他低声道:“待我们利用他赶走燕军,再派人彻底了结他,届时夫人再另行扶持储君……”
姿硕夫人听着心腹在耳畔切切低语,美丽的面庞上终于浮起了宽慰舒然的微笑:
“……惟其如此,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前线莒城齐军的主帐之内,雒易听着来自即墨的密探奏报,噙着讥诮的微笑,道:“她果真如此说?”
密探跪地毕恭毕敬道:“一字一句均已禀明君侯,不敢有瞒!”
雒易轻扶额角,发出一阵低沉森冷的笑,低声自语道:“真是知子莫若母……”
挥手令密探下去领赏,雒易独处帐中,手中紧紧攥着那封太后亲手誊抄的信函。他知道,其中定然充满了他盼望已久的、来自太后的言辞卑下的谄媚和讨好。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拆开一阅。
他策动轮椅,往帐外走去。时值秋初,日光渐短,才到申时,四野便沉沉地暗下来,灰白的天,荒漠的地,涣漫地连成一片,竟让人有一股渺小的冷意。雒易收敛心神,满心盘算着今日有哪些未竟的军务,可供自己全神贯注地料理一番。但当随扈跟上来,请示他去往何处的时候,他不假思索便开口道:“去辎重营。”
走到辎重营,正看见沈遇竹翻着粮册,倾听粮官说着什么。瘦小黎黑的粮官紧皱眉头,不住地搓手叹气,显得既是忧愁、又是焦灼。却见沈遇竹沉稳地说了几句,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粮官点点头,稍稍定下心来,转身正要去布置,却看见了不远处的雒易,忙不迭行礼。沈遇竹也看见了他,眉目舒展,举步朝他走来。
沈遇竹极自然地取代了他的随扈,推着他的轮椅往前走去。他简要汇报了军中粮草后勤状况,又道:“冯搴也醒过来了。”
前些日子,齐军接应了一队逃难至此的流民,为首的竟是众人以为早已殒命在棘丘之战中的冯搴。他的状态实在太坏。负伤饥馑还是其次,最严重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支撑着将百姓安全领进城内,他便颓然倒下了。昏昏沉沉地病了五六日,一醒来便是惊悸嘶喊。直到前日才稍稍清醒了些。他还认得沈遇竹,慢慢述说了一些前因后果。原来首阳岭一败后,他虽侥幸未死,却始终自认为是齐军战败的罪魁祸首,满心只想着死守棘丘,殉国以偿。半途上却被同门师兄找到,极力阻拦,劝他保全有用之身,继续报效国家维护百姓。然而冯搴万念俱灰,自觉无颜面对国人。师兄百般劝说无效,终于自怀中掏出一枚令牌,说道这是矩子的命令,才教他苟延下一条性命来。
雒易一怔:“怎么,墨家矩子竟也参与其中?”
沈遇竹沉吟道:“墨家以‘非攻’为圭臬,反对不义之战,参与其中倒不稀奇。不过,我总觉得这次五国联合攻齐,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单纯。譬如首阳岭一战,不知究竟出自谁的手笔?敌军之中,定然有个运筹帷幄的谋主,而我们至今却未能探得一二。”
雒易微微冷笑道:“这不费吹灰之力杀敌百万的奇谋巧智,不出意料,正出自于你某位同门,甚或……”
他注目沈遇竹,一字一句道:“某位师长。”
沈遇竹所言,雒易早有察觉,然而连日派人刺探,却始终无功而返。唯独能掌握到的,便是对方横空出世,却深孚众望;不但纵横游说五国联合攻齐,更被尊为谋主,奇计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占了齐国七十余城——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有这样的威望和才智?
沈遇竹慢慢长出一口气,垂着眼睫一笑,是隐然已有答案却终究不愿承认的神色。雒易微笑看向他:“你怕了?”
沈遇竹轻轻一笑,应道:“有一点。”
然而他的神态十分坦然而雍容。其时他们正在一株木樨树下,微风拂过,木樨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沈遇竹下意识地举起衣袂遮在雒易头顶,自己却被碎细花瓣落了满头满脸,倒惹得雒易失笑道:“这是做什么?我又不会当真被花砸伤!”
沈遇竹伸手摘拂着自己发间肩上的落花,赧然一笑,并不言语。雒易含笑望着,道:“走开些罢,风一起,这花没完没了的。”
沈遇竹笑道:“这儿很香,是不是?”
雒易的心猛地一紧。他记起沈遇竹再也嗅不出香臭与否了……站在此处,仅仅是为了让他能尽情享受这丰裕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仰起脸微微笑道:“我嗅不真切,你过来让我仔细闻闻。”
沈遇竹驯顺地屈下膝,朝他倾身过来,被雒易伸臂紧紧揽在怀中。他贪婪地深深呼吸着他发间皂角和木樨的香气。鹅黄色的花瓣如雪一般悠悠飘落,他们像是在鹅毛大雪中相依为命的两只幼兽,天地之间,全是芬芳与静谧。雒易一生之中,极少感受过如此刻这般温存的况味,然而接踵而来的,却全是预感终将别离的痛楚。天色很快暗下来,夜风愈来愈烈,沈遇竹的衣摆在风中簌簌飞扬起来。仿佛他一松手,他便会从怀中飘然隐去……他知道,沈遇竹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他穷尽一切手段,也无法真正拥有他——有一日,他也会像她一样,终究将他抛弃。
沈遇竹轻抚着他的脊背,若有所思道:“你今天仿佛有些心事。”
雒易微不可查地颤栗了一下,松开双臂,朝他从容自若地笑道:“哦,我有心事?我自己怎么不晓得呢?”
沈遇竹不做分辩,只含着笑望着他。雒易望向灰暗的天际,云屯雨集,似是山雨欲来,轻摇了摇他的手,道:“走罢。”
第66章 雨声潺潺
这夜的风雨异常狂烈,阴冷的雨汽像针一样往周身的伤患里钻。雒易睡得分外不安稳。不知何时,他又回到了夏宫。
年幼的他蜷缩在高大的檀木衣柜里,颤栗着从柜门的缝隙往外望去。那也是同样席卷着狂风骤雨的深夜,宫廷满室华美沉重的帷幔都被狂风吹弄地乱舞起来,痉挛扭曲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有许多反折手脚的人匍匐在地面垂死地挣扎。风雨呼啸,树枝被一遍遍摔打在窗棂上,殿外,宫人们踩着木屐提着灯拉长了嗓音,不怀好意地唤着他的名字——一切都惊悸不安——死寂的唯有月色,青荧荧的,像是年轻女尸上坚实的肌肤。
孩子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全身紧绷地注视着窗棂上的人影,由远及近,来来回回,终于陆续离开了。他惊魂未定地喘出一口气,抱住双膝,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拼命教自己相信这一切仅仅是个噩梦。一觉醒来,他便会依偎在阿娘温暖的怀里。然而在这梦中,他又冷又疼,他想阿娘……可他不能哭,因为母亲临行前他亲口答应了她一定会坚强。多流一滴眼泪,阿娘便会迟一日来接他——他是这样赌誓的。阿娘展颜笑起来,碧眸里焕出灿灿的霞光。他知道她最喜欢乖巧懂事的小孩。
丧子的野猫在远处一声声叫唤着,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还是说那其实是被遗弃的婴儿在哭啼?他愈来愈冷,衣柜里的华裳凉凉地拂过他的脖子,脊背不期然撞到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嘶嘶”声响在耳畔——
这柜子里有人。
他乍起全身寒栗,机械地、慢慢地抬起了头。漆黑的柜顶上缓缓浮起了一张苍白的脸——那个男人的脸。
他低下头来俯瞰着他,咧开嘴笑了:
“你在这儿。”
他翕动着两瓣鲜红的唇,朝他笑道。孩子僵直着脖颈,仰面看着他。那血红的唇里散发出腐烂的腥气……他太了解了,当他无数次用那双唇亲吻他的时候。
他一动也不能动,双膝像是有锋利的钢锥深深扎入,痛得他无法迈出一步。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男人朝他垂落下一只青白色的手臂——一只被剥了皮的活蛇——紧紧地勒住了他的手腕。
雒易寤然惊醒过来。他浑身发抖,血脉偾张,冷汗涔涔滚落,两眼蛰得生痛,在黑暗中勉力看去,发现沈遇竹正揽着他的肩膀,紧攥着他的手。他余悸未消地瞪视着他,慢慢低下头去,正看见自己握着匕首的手。
“我……?”
他的喉头紧涩,迟疑着展开了僵直的手指。沈遇竹拈起剑尖掷了开去,简短道:“你被魇住了。”
他站起身,点燃灯烛,斟了一盏清茶递给他,坐在一旁,默默不语地伴着。雒易木然地接过,饮过几口才发现茶盏边沿黏腻腻的。伸指一摸,看清了那是鲜血。
他抓过沈遇竹的手,怔忪地望着他掌内一道深深的血痕——在方才癫狂的梦魇之中,被自己所划出的伤口。
沈遇竹倒笑起来:“我竟没留意这个。”
雒易睫毛轻颤,阖上眼掩去眸中混沌翻涌的情绪,从榻边取来金疮药,一语不发地为他裹扎伤口。
沈遇竹垂眼看着他,忽然道:“还有一处,不包起来吗?”
雒易一怔:“哪儿?”
沈遇竹抿唇一笑,展开被褥当头把他裹了起来,伸臂紧紧拥匝着他,像是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轻笑着安抚道:“好了好了,只是个梦而已。”话虽如此,他也觉察到他和以往有很大不同。原本的雒易像是一座武库,刀枪剑戟,白刃森森,往往教旁人心怀惕惧,而此刻的他却静默而退怯,在幽微的光影中泛着一点惨白的光,如同一道鲜活的伤口。
雒易的额头抵着他温暖的胸膛,开口道:“沈遇竹,你什么时候走?”
沈遇竹笑道:“你盼着我走么?”
雒易默然不语。在冰天雪地里待惯了的人,一触到点温热,反倒觉得心惊后怕,须得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决不准仰赖下去,待得这温暖转瞬即逝,却让自己徒然丧失了抵御酷寒的勇气。良久才道:“你走了也好。”
沈遇竹只是轻笑了一声。雒易知道,他对自己的乖戾冷漠已是毫不见怪的了。
窗外的狂雨不知何时已经止歇,只有檐角还漓漓地坠着三四个雨点。他们一道听着那雨声,雒易忽然道:“她手上也有这么一道伤疤。”
沈遇竹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姿硕夫人。却听雒易阖着眼睛,低道:“我小时候很野,常常一个人跑到深山密林里去,有一回自己迷了路,又遇上了出来觅食的野狼,要不是她带了人翻山越岭地来找……”他顿了顿,又道:“为了卫护我,她差点被狼咬断整只手腕。那时她告诉我说,普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卫护自己的孩子。”
沈遇竹心内一紧,低下头去,看见雒易紧阖着双目,睫毛在眼下投下丝丝缕缕的影子,慢慢道:“可她现在,只是一心一意要置我于死地。”
沈遇竹揽紧了怀抱,低低道:“这不是你的错。”
雒易周身震颤了一下,深深埋入他的怀里。沈遇竹轻抚着他的脊背,温言道:“雒易……我真希望自己能够信心百倍地宽慰你,说她一定有什么苦衷才会这么做,不过……这世上有形形色色许多人,有的为子女牺牲性命毫无怨言,有的却能将亲手将骨肉溺毙在秽水沟里,更别提荒年灾月,百姓析骸以爨、易子而食……我想,人性不可泛泛而谈,何况在不同的境遇之下,会展现出不同的面相,更不能一概苛求。但是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不足以概括这一切。让我相信人性总是高尚光辉,我实在没有这样天真;可是要说服我说,这世上人人自私自利、竟无半点温情,我却总也不愿意相信。因为我知道,这世上也有人会千里迢迢地找寻我、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来救我……”
他轻声笑道:“雒易,这是你教会我的。希望有一天也有人能让你相信……你同样值得被这样对待。”
雒易只觉一阵阵的酸心彻骨冲将上来,他攥着沈遇竹的衣襟,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也有人’?‘也有人’——其他人和我有什么相干!——沈遇竹!你——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是尘缘未了、偿我的恩情来的吗?!”
沈遇竹只是笑吟吟地抚着他的发,温柔地敷衍着。雒易一负气自他怀中挣脱出来,翻过了身。窗外彻夜流淌着清莹而凉薄的月光。
即便如此,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昨夜汗湿的衣衫和床褥已被换上新的。雒易体热,房里点不了炭火,而双腿伤残之后血流不畅,天一阴冷,又是锥心刺骨的疼,沈遇竹时时记挂着为他换药热敷,倒比专职的医工记得更牢。恰逢这段时间军务紧急,二人接连数日见不到几次面,偶尔见到了也淡淡地没有好声气。好几次夜深雒易才回房,沈遇竹已和衣就寝了。卧房里一如往常点着一盏烛火,白日里满地散乱的书简卷轴已被拾掇齐整,小炉时时温着香冽的茶水,手一伸便能够着。掀开床褥,锡奴*早已将衾被熨得暖洋洋的。
沈遇竹被他上榻的动静弄醒了,迷迷糊糊地将自己捂热的位置让出来。还未完全翻过身便被截住了——雒易伸臂撑在他枕畔,俯下脸惓惓地吻着他。
沈遇竹倒清醒了一霎,笑道:“咦?这是怎么了?”
雒易平静地说:“没什么,报复你一下。”
周身的寒气在温暖中慢慢被洗去。微醺的灯火下,雒易轻抚着沈遇竹的眉眼,忽然觉得已然看清了他的肺腑。这个人对自己一无所求,即便是苛待或冷遇也不会让他有多大的伤感。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坦诚自己有所眷恋,但永远不会做任何终生之诺——他居高临下地倾注自己的温柔,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的自由——他想得美!
雒易冷恻恻地想:“沈遇竹,终有一日,你也会因为我而切肤彻骨地疼。”这样畅想着,也生出几分舒络的快意。垂下眼正看见沈遇竹熟睡时像孩子一般微微开启的唇瓣,一时忍不住,又俯下脸轻吻在他唇上。
*锡奴,即汤婆子。
第67章 谓我何求
秋雨空濛,无声浸淫着野草滋蔓的荒芜田地。莒城后方安置百姓的避难处,冯搴正教导着几个垂髫小儿赶工劳作。偶然极目一望,看到远处泥泞的田埂上,一个修长的身影踏过野草和泥泞往这儿走来。冯搴放下手中事物,将沈遇竹迎进了临时搭盖的草棚下。
沈遇竹将蓑衣挂在檐下,问道:“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呢?”冯搴也以同样的简练回答道,“救生不救死。昨夜又走了几个。”
粮草匮乏,首要自然是保障前线出生入死的兵卒,其次是供给尚有余力的青壮百姓,老幼伤患便只能听天由命,自求多福了。前几日一个女子冒领多份口粮被人捉个正着。她怀抱婴儿,牵着冯搴的袖摆哀泣求恳,说自己腹中饥馑,产不出奶水来哺育幼子,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骨肉在怀中活活饿死。
冯搴低声道:“那个婴儿还没有一只猫崽重,青黄干瘪,饿得直哭,他……他是极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只是……”
他不再往下说,疲惫地搓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当时是怎样一副伤心惨目的场景,却已然在这不言之中。沈遇竹转目注视着冯搴,见他乱糟糟的须发掩饰不住憔悴之色,眼角通红,脸色蜡黄,便猜到他定然是节俭自己的口粮来接济百姓了。顿了顿,低声恳切道:“冯大人,越是这个时候,你越需要保重好自己,一旦你倒下了,这满城百姓又该仰赖谁来安抚照料呢?”
冯搴知他好意,淡淡一笑,扶着楹柱慢慢坐下,道:“我只怕我也不必撑多久了。” 他注视着灰蒙蒙的雨幕,恹然道:“这几日有传言,说燕国又调遣了十万兵勇增赴前线,誓要灭绝齐国的宗祠。如此危局,谁又能撑得了呢?——靠我们那位站也站不起来的断腿将军吗?”
沈遇竹只觉这话十分刺耳,紧蹙双眉,道:“冯大人,你当真如此想?”
冯搴麻木道:“便只我一人信他又有何用?重要的是这万千军民怎么想?”他两只手臂伏在双膝上,佝偻着脊背望着萧肃的场地,道:“这几日的口粮改用小斛分发,又从粟米变成了糙米,一日一餐,哪里吃得饱呢?民不聊生,难免人心浮动,许多人已然开始重修马车,预备逃命了——你想他们会逃到哪儿去?听说圮殿、无牟等五城也支撑不住、开城投降了,那联军的首领想必是为了邀买人心,对投降的军民倒是秋毫无犯,甚至赈发军粮养活他们——你我还能怨这些百姓投敌求生吗?”
沈遇竹沉默不语,冯搴眼望远方某处,道:“小杨,我投拜墨门已近十年,舍生取义、死守社稷,我是浑然不惧的。”他静静地说,“但对于这些匹夫匹妇来说,这世上只有一种正义,那便是活下去!”
冯搴的心境十分颓唐,沈遇竹略略宽慰几句,便只能离开了。走过冯搴一直注视着的地方,才看清那荒土上隐隐然坟起一个小包。不知是谁用酢浆花编了一只小花环放在上面。但见那单薄的红花瓣,长久地在狞厉的冷风中瑟瑟颤着。
商议军务的主帐之中,牛油大烛照映出沙盘上山峦曲折,林蔽幽深,却照不出雒易心中深沉丘壑。他侧过脸听罢偏将的汇报,微笑道:“依郭校尉所言,我军的军粮只能支撑十日了?”
校尉低声道:“不错,这还是在继续小斛分发的前提下……”
“十日绰绰有余。”雒易冷静自若,伸指点了点敌方城寨后一条驿道:“我已然接到信报,三日后,敌军将会运送辎重粮草经过开蒙城。”
手下恍然道:“将军打算劫持敌军的粮草?”
雒易道:“我们可以先=如往常一般,派兵在敌营前叫嚣滋扰、引蛇出洞;另一面率领轻骑突袭开蒙城,即便无法将粮草收为己用,也能纵火焚尽敌军的粮仓……”
他有条不紊侃侃道来,听得诸将连连点头,一人已然喜动颜色,道:“此举可行!须知敌军浩荡百万之众,又深入我国境内,一旦粮仓被毁,辎重粮草短缺只会比我们更严峻——到时看看,是谁先沉不住气!”
另有一人较为持重,道:“然而,敌军向来诡计多端,万一识破了我们这‘调虎离山’之计……?”
“诸将不必忧心。敌军之中亦有我们的人作为内应。”雒易微微一笑,“何况,我军还有一个令这只‘虎’不得不出动的诱饵——”
他环视诸将,一字一句道:“我将亲自披挂上阵,领军突袭。”
“还请将军三思!”
厅堂之内,三两跟随雒易已久的心腹僚属一并来此他房内轮番陈情,雒易却始终不为所动,众人忍不住纷纷稽首于案前,哀恳道:“如今的战局危急万分,全靠将军独木擎天、苦苦撑持。万一将军也……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雒易淡淡道:“正是因为危急万分,才需要兵行险招、出奇制胜。此番布置有必然之理、有可胜之机,绝非我一时心血来潮。种种机宜,我已经和你们说尽了。”他自书简上抬起眼来,冷冷道:“谁再百般阻挠,便是阵前动摇军心,一律以军法处置。”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森然。僚属怔忪失色,齐齐噤声,正自不知所措的时候,却听堂外有人笑道:“好!雒将军治军俨然,真无愧于一代名将。”
众人回首一望,却见一个青衫缓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已有人认出了这是毫无功名、却一贯在营中自由来去的沈遇竹。却见他昂然推门直入,穿过一众跪拜的武官,撩起下摆施施然在雒易身前坐下,以满不在乎的轻佻微笑道:“我也有一番陈腔滥调要进辞与将军。既然要被军法处置,敢问将军预备先从哪儿下刀?”
众人见这个布衣行事言语竟然这般毫无顾忌,不由变了脸色。雒易端坐不动,忍下一腔怒气,开口对着座下僚属道:“……你们先下去。”
沈遇竹冷冷道:“不必,所谓‘杀鸡儆猴’,若不让这些大人们好好看看我的下场,雒将军何以立威?”
雒易一双碧眸迸出铄金般的怒意,手中书简被攥得“咔咔”作响。几位僚属实在料想不到沈遇竹会这般公然折颜犯上,迹近羞辱,更是惊得如坐针毡,急忙请罪纷纷退下,堂内顿时只剩下了雒沈二人。
雒易恼怒不已:“沈遇竹,你再仗着——”他一咬牙忍下,只道:“你再敢在众前这般公然挑衅我,我——我一定——”他胸臆之中怒火勃勃,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狠话,竟是语不成句,难续一词。
反倒是沈遇竹冷冷一笑,接口道:“我仗着自己是什么,雒将军的嬖幸吗?眼下正军粮告急,古来名将值此关头,总不免要杀几个侍妾,割下她们的肉来犒赏手下,好让他们感激涕零、心甘情愿为你驱驰。你又没有侍妾,那不正该杀我了?”
“沈遇竹!”雒易再也按耐不住,勃然怒喝一声打断。沈遇竹充耳不闻,忿然道:“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便做出这种轻率的决定?若不是我见到匠人往你的坐骑上装嵌鞍具,我还被蒙在鼓里——你到底预备何时才告诉我?”
雒易怒不可遏,冷笑道:“我是一军统帅,难道次次决策,都要向你呈批?”
沈遇竹亦是冷笑连连,道:“你难道不是心虚么?你的下属对你负有忠诚的义务,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护你那可怜的自尊,可是我不需要。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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