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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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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支队伍的统帅,岂不是少了许多逍遥自在、诿过于人的乐趣?
只是,他虽然有心保下醉鱼,却并无自信能让雒易乖乖听从自己的号令。醉鱼在雒易手上一再受辱,假若雒易松手,谁也不能保证醉鱼不会在激愤之下以最恶毒残酷的手段施以报复,届时雒易指不定会有性命之虞——幸好,秦洧认识一个有能耐说服雒易的人。
他气定神闲地从众兵士的保护后迈步出来,走到雒易身前,伸掌对他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醉鱼定睛望去,却见秦洧的掌心内躺着一枚形制奇异的铜铸布币。
秦洧微笑道:“只要你放了醉鱼——当**提出的交易,我无有不应。”
醉鱼只觉身后之人的呼吸愈收愈紧,良久,蓦地爆发出一声愤懑恼恨的低吼——脖上的铁索被猛地缠紧,醉鱼的喉头被勒得格格直响,但觉太阳穴剧痛无比,眼前渐渐漫出血腥红色,颈骨立刻就要被折断——忽然背后一股大力将她狠狠惯在了地面上,她的面颊被砂砾割破,然而喉头的钳制消失了。她劫后重生大口呼吸着,挣扎地转过头,却见雒易一言不发地束手就擒,任由一拥而上的兵士将自己七手八脚地重重压倒在尘土之中。
醉鱼愤恨难消,莫大的屈辱和无助更让她陷入狂乱之中,嘶吼着令人要将雒易千刀万剐。秦洧轻轻走了过来,抚着她的肩膀柔声劝慰,絮絮道:“何必为这种蝼蚁虫豸怄气……自然,自然,要狠狠地教训这混蛋……墨、劓、髌、宫、大辟,都随你心意,只是太轻了不解恨,太重了又怕忤逆了夫人,为今之计,恐怕也只有……”
她听到自己喉头迸发出破碎尖锐的嘶喊:“来人!给我把他的髌骨砸碎!——”她紧紧地捂住自己青紫的脖颈,满腔刻毒地瞪向被众兵士押解在地的雒易,森然道:“我要他一生一世,只能像狗一样在烂泥里爬行……”
第59章 归顺诚服
入夜,凉意渐起,浓雾弥漫。秦洧披衣从安营扎寨的队列中独自走出,走向队尾血迹斑驳的囚车。在昏渺的夜色之中,眼前的景象远没有白日看起来那样骇人,只隐约能看见大片的干涸的血迹;再仔细辨认,才能在木栏上发现许多因忍耐剧痛而抓出的划痕。秦洧坐在囚车边沿,往内望去。灰败而黯淡的囚徒蜷卧在牢笼一隅,面庞掩在蓬乱肮脏的长发后,分辨不清究竟是睡着了、昏迷了抑或是死了。他解下腰上的水囊,丢了进去。过了很久,才见雒易眼也不睁地伸出手,缓缓抓过了水囊。
秦洧望着他,笑盈盈道:“想来坐车总比徒步来得舒适,对不对?唉,我也只是一心想免除雒大人千里跋涉之苦,这才略施绵力,请您千万不必放在心上。”
有那么一瞬间,雒易很想举起枷锁,把秦洧那颗秀丽而无耻的脑袋砸个粉碎。但是他到底忍下了这股冲动,只是慢慢饮尽了水,将空了的水囊掷出笼外。
秦洧温柔地端详着雒易血肉模糊、碎骨外露的膝盖,道:“我真想不到,你会愿意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双手掩面,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您真是太可爱了,”他捧着红霞灿灿的双颊,春情荡漾地望着雒易,眨眼道:“若不是因为您现在臭得像具尸体,我真想进来亲亲你。”
雒易充耳不闻,阖上双目,只是凝神调息。然而秦洧丝毫不以他的冷漠为忤,垂目注视着自己轻晃着的足尖,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世上的事,谁又敢铁口直断呢?二十年前,家臣带着我从族里逃出来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夜的雷雨真是骇人,雷电一道紧接着一道,撕扯天空,像是金色的狂蟒汹涌着朝我冲来。家臣把我紧紧裹在胸前,策马在旷野上挣命狂奔,我知道,我的生与死只在这瞬息毫厘之差。我浑身僵硬,我的心跳比雷声还响,我的皮肤被风割破了,口鼻眼眶里全是血水……我不知道我们逃了多久,忽然马一声哀鸣,踉跄一步轰然摔倒在地上,猝死了。我被甩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而我身后的家臣动也没动——这时我才看到,他的脊背被羽箭插得像只刺猬一样。原来他早就死了。而我,好几处骨头断了,没有力量动弹,被死尸压在荒野里。幸好大雨断断续续,让我不至于活活渴死。夏日炎热,尸体迅速开始腐烂,蠕动的蛆虫零星掉在我的脸上,我听到豺狼的嚎叫声,好几次,食腐的鸱鸮俯冲下来,差点要啄走我的眼球……我抱着那具尸体过了三天两夜,我一刻不停地祈祷着,只要有人来救我,无论是谁,我这一生都愿意为他驱驰——终于,上苍听到了我的祈祷,‘他’来了……”
秦洧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泛起从未有过的、孺慕而赤忱的光泽:“那时我便对自己发誓,只要是那个人所想要的,我一定会赴汤蹈火为他达成。他要我死,我随时随地可以献出性命来;若他要我活着,哪怕我被千刀万剐、筋骨寸寸折断——我也决不敢死!”
雒易以不胜其烦的冷漠打断道:“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洧自怀中取出那枚铜币,倾身将它放在了雒易的手边,含笑道:“雒大人,我恭喜你,也找到了那个能操控你生死的人。”
雒易讥诮地笑了。“我早就找到了。”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眼睛里却仍闪烁着意志刚强之人独有的果决与傲慢的光:“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决定我的生死。”
秦洧轻轻摇了摇头,噙着宽容而哀惋的笑意望他一眼,跃下囚车走了。
雒易枕着双手假寐,阖目忍过周身又一阵剧烈的痛楚。他在心中思忖,秦洧口中“那个人”难道便是姿硕夫人吗?在此之前,雒易可未曾意料到能在朝秦暮楚、寡廉鲜耻的秦洧脸上见到那般纯粹的忠诚。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入齐一事将会坎坷重重?尤其是在他和姿硕夫人本就彼此猜忌的前提下。然而,他对自己在这场博弈中所拥有的筹码仍有自信。姿硕夫人借醉鱼之手一路折磨挫辱他,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对他之前的不驯施以惩戒,一方面却也传递出一个信号:齐太后和钟离春的对垒已到了紧要关头,此刻她迫切地需要可供倚仗的力量,哪怕不得不启用与她怨隙深重的雒易。只要她在身边为他留出立锥之地,他就能打下暗桩、筑起战壕、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防线蚕食瓦解——这也正是他迄今为止的生存之道。
雒易在脑中一刻不停地算计着,以此抵销躯体内四处汹涌冲撞着的剧痛。他微微动了动因失血过多而麻木的肢体,无意间触到了那枚冰凉的钱币。
他鬼使神差地将它握在手内,举在眼前端详着。他主持的发行晋国新币一事,因他的猝然“失踪”而流产,这种式样的钱币世上仅此一枚,便是在绛都之时由他亲手赠予沈遇竹。至于这枚钱币何以会落到秦洧手上,雒易并无心思细究。他的心思全然被另一种景象占据了:那是在绛都家宅的长明灯下,身畔的沈遇竹垂目端详着掌心的新币,兴致勃勃向他谈论起各国的风俗人情……忽然他静默了,收敛起无意间流露出的天真憧憬的神态,重又戴上那副淡漠温驯的面具,抬眼看着雒易,打量着他额角新添的伤痕,含笑道:“您是不是又忘了上药了?”
“雒大人,”——雒易永远记得他那低缓柔和的语调,对自己慵懒轻笑道:“您真的很不会照顾自己呢。”
刹那之间,一股不可遏制的剧痛撞入了雒易的心扉,他的脏腑痛得几乎痉挛起来。他攥住身侧的木栏,泛白的指节咔咔作响,一时之间,他头昏脑胀、热血如沸,简直像是延虺又发作了——曾几何时,他以为那是因为他血脉中的蛊毒。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不是毒。那是他的渴望。
他的性情天生地深沉酷烈,又经受世情恶意的摧残,愈发地暴戾易怒了起来。自夏宫逃出之后,他一路乞食流浪北上,往荒漠无人的北疆行进。他听说那里的蛮夷赤髯碧眼、茹毛饮血,只用血与火解决一切。只有在那种地方,他这般的相貌性情,才不会被当作是异类……为了生存,各式各样的贱役他都做过:放羊、沤麻、采石、圬墙,被饥饿和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蜷缩在桥洞下瑟瑟发抖。甚至一度被奴隶贩子劫走,数十人像牛羊般被绑在一起,沿途辗转贩卖,被呼叱辱骂着,任由飞舞的皮鞭深深嵌入皮肉里……无数次他挣扎在饥馁冻饿临死的边缘,直到雒简将他从及膝的鹅毛大雪里捡回去之前,便已锻造出极其坚韧的意志。雒简对他有再生之德。他不仅赐予他贵族的地位,更教会他去掩饰暴烈狂悖的性情,教会他将仇恨和愤怒投注成开疆拓土的野心,而他的悟性和决心也同样让他的养父惊叹——然而有一样事物是雒易始终没有学会的。命运过早地以残酷恶毒对他,罕有向他展露过一丝一毫的温柔,更未能让他领略人性中纯洁和无私的部分。待到他成年后,又日复一日地与居心叵测之人虚与委蛇,愈发把温柔视作软弱,把诚实视作可欺。若有人对他有亲近的表示,他要么满心提防,要么嗤之以鼻,在心内计算如何加以压榨利用,假若不能,便视若不见弃之脑后。他一往无前地追名逐利,除此之外,别无挂念;他精通世故,铁石心肠,克己而寡欲,永远也不会被人愚弄。神
可是,为什么他仍旧时不时被血脉里的渴望所苦苦折磨?为什么仅仅是思及沈遇竹的眉眼,便让他感到无法抵御的剧痛?
雒易无法自答。他攥着铜币,放眼望向远方。群山的剪影像是舔舐伤口的黑色凶兽,蜷起了伤痕累累的脊背,疲倦已极地暂歇下来。他不喜欢反省,更不喜欢思念。这让他觉得软弱。但是这个夜里,四野空旷,夜风呼啸,他既冷又虚弱,而且没有别的事好做。
幸而这路程很快便结束了。失意的醉鱼阴沉着脸,不再热衷于刑求折磨于雒易,只顾率领着精兵良马日夜兼程一路狂奔。第十天起,队列前方便展露出了临淄城宏伟华丽的轮廓。当囚车驶入齐国太后的行宫之时正是正午。沉重的木栅栏被打开,那不成人形的罪人挣扎地爬出来。他衣衫褴褛,污腻不堪,腥臭得令人掩鼻,像一只被车轮碾碎的狼蛛,吃力地拖动残废了的腿脚,匍匐爬行到太后足前叩头,呜咽着亲吻她的鞋面。在场之人无不相信,再没有比这更归顺诚服的一幕了。
第60章 火中取栗
钟离春迈进无亏的寝宫之时,感到一阵热浪涌向了面庞。已经是初夏天气,寝宫中还备着炭盆。伺候齐侯的宫奴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有的在阶前洒水,有的往炉盆里加炭,有的在帷幕前打扇,还有的屏息凝神地候在床榻边,每隔半个时辰将棉絮放在无亏的鼻下试探那渺弱的鼻息。待看见钟离春亲临,训练有素的宫奴们有条不紊地稽首跪拜,像洄游的鱼群一般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只剩下钟离春与她的夫君独处此地。寝宫像是座闷热又潮湿的棺椁,当钟离春在无亏的榻边坐下时,鼻尖已然微微沁出汗来。然而,她握住的无亏的手却仍旧是干燥而冰凉的。那些手指枯瘠得像是荒漠中的胡杨——它们确实像,一样顽强不屈、奋力求生,且活着时的模样和死状并无二致。
无亏的眼睫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他凝神望着她片刻,轻道:“你上妆了?”
钟离春道:“上次朝议忘了上妆,被妧妧念了三天……”她一手自襟前抽出锦帕,从容拭去额角的汗,笑道:“早知道今天不上了。”
无亏的眼底浮起笑意,静静听着钟离春对御前女官一通无伤大雅的排揎。自然,钟离春的案前还堆砌着不可胜数的军情谍报,可在她看来,没有一件值得来烦扰无亏的心怀。他日复一日地沉眠在这坟墓一般的寝宫里,但当每次钟离春注视他之时,仍可在他面庞上看见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影像。他与她相知于微贱之时,他将她拔擢为齐国最有商人权势的女性,鼓励她发挥才智锐意革新,数年如一日以孱弱的病躯为她遮挡着腐儒的攻讦和政敌的暗箭——而今他终于倒下了,奄奄一息地埋葬在寝宫温床内,如一具行将就木的骸骨。名贵珍稀的药材络绎不绝地从各地汇聚而来,无亏支撑残败的身躯不屈不挠地同病痛搏斗,苟延着自己的生命,只为了钟离春能多一日借助“小君”的名号,有足够的权威在君座上颁布敕令。其时齐国的局势微妙难测,经不起一点震荡与颠簸。天意不佑,自四月至今,滴雨未下,农田龟坼,百姓饥馑流离,人心浮动。而河道干涸,人马可行,更引得与齐素有渔猎之争、日夜虎视眈眈的北燕趁虚而入,联合郑、鲁、卫、宋等国组成盟军侵袭边境。最可恨者却是国内的僵局,钟离春与姿硕夫人明里暗里的权势争夺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满堂公卿骑墙而望,估价着究竟是哪一方最终取得炙手可热的冠冕。而在此之前,这群沾染着商贾油滑之气的公卿贵族们如守财奴一般悭吝着自己的忠诚:在国库空虚等着筹粮救灾的关头,在兵临城下急需兵马军饷的关头,这些贵族们期期艾艾、庸庸懦懦,装傻作痴、无动于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这僵持的一个多月,北燕联军已攻下袁娄、崔犁等数十城,厉马扬尘,直逼距临淄仅百里之遥的棘丘。朝野上下沸反盈天,无人反省自己的责任,却在姿硕夫人暗中的鼓动下纷纷指责当政者尸位素餐、毫无作为——天灾人祸,交相裹挟,而在朝中孤立无援左支右绌的艰困,纵使危如累卵,又有哪一件能向命薄西山的无亏倾诉呢?
钟离春神色如常地和无亏闲话片刻,起身离开了王宫。候在庭外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随在身后,听她下令道:“驾车送我去城外别馆。”
近侍不由一怔,迟疑道:“您要去拜谒太后吗?”
钟离春“唔”了一声,忽然道:“病入膏肓,唯有以猛药去疴。”
近侍悚然动容,惊出一身冷汗:“夫人!难道您——”
“不错,”钟离春低声道,“我要去继续当日未竟的协定——齐君之位,有能者居之。若她果真能解决眼下的困局,我便……效仿尧舜,将齐君之位,拱手相让。”
“钟离春确乎是识时务者。”
临淄近郊的别馆之内,姿硕夫人轻启贝齿咬断手中的锦线,转头对屏风后的心腹笑道。
在姿硕夫人和钟离春的博弈进展到一触即发的阶段,有不少善窥风向的骑墙派闻风而至,争先恐后地朝寡居的太后释放忠心,姿硕夫人却以出人意料的冷静保持着声色不动。她并非不爱慕那些如潮的阿谀奉承,但她明白,和站在台面上受尽明枪暗箭的钟离春不同,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在这诡秘莫测的位置。借助黑暗的庇佑,她笼络人心,暗中游说,谋划布置,像一只躲在阴影处的蜘蛛,把朝野之中、市井之内的各方势力牵来引去,密密地织就她的天罗地网——终于让她的猎物无所遁逃。
“天灾人祸,内外交困,恶声如潮。”心腹立在灯下细读钟离春送来的那封措辞恳切的文书,一面道:“落得这个局面,钟离春根本也是无从选择。”
“这便是我为什么宁愿与聪明人为敌。”姿硕夫人抬颔赞许道,“他们总会明白壮士断腕、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至于做出鱼死网破的蠢事来。”
姿硕夫人志得意满,对宿敌丝毫不吝溢美之词。心腹道:“太后已依约回复无盐夫人了?”
“自然。”
“然而棘丘之困,并非一朝一夕可解。”心腹远不像她那般乐观,踌躇道:“且不论五国联军声势浩大,流民乱寇隳突如风,单就说今时今日朝内人心浮动的局面,兵从何调?粮从何出?国内的兵源多是贵胄的嫡系府兵,自公子夺位内乱后未加整顿,不受羁束;若贸然调令,师老无功还是其次,一旦弹压过度引发哗变,恐怕还有身家性命之虞——夫人,钟离春这一着‘尧舜禅位’,想来其心可诛啊!”
姿硕夫人碧眸盈盈,浮起狡黠的笑意,道:“一点不错。所以我所致力之处,并不在于这一纸‘君子协定’……然而表面上,我们仍旧要与他们周旋敷衍一番。所幸我膝下正有个绝妙的人选……也该让他挺身而出,尽一尽乌鸟反哺的孝心了。”
第61章 风马相及
数日之后,临淄另一间僻静宅邸内,闭门读书多日的雒易正在廊下独自算一局残棋。他的幕僚、自雒氏追随至此的羊舌宇拾阶而上,手握着回复给姿硕夫人的信函,正待雒易过目。
羊舌宇跪坐在雒易身前,看雒易神色不动地阅毕回函,道:“论理密察,只是文辞少欠谦恭。”
羊舌宇轻叹一口气:“要如何才算得上谦恭?”
雒易冷笑一声:“要能让我气得直接把棋盘砸碎。”
羊舌宇啼笑皆非,转目看向庭院,来来往往的侍从正忙着刷马备车、整理什物,预备奔赴前线。“眼前实在是进退维谷的困境,”羊舌宇迟疑半响,终于开口了,道:“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君侯当真不能辞谢这次任命吗?反正……境遇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雒易拈着棋子,冷冷道:“我押下了一双腿,可不是打算只在这儿养老的。”
羊舌宇只得噤声不语。然而他眉宇深锁,显然是对雒易的决定十分忧虑。自罹遭髌刑之后,虽然多方延请名医叩诊治疗,到底不能令雒易的双腿复原如初——稍一站立,便是拆骨剧痛、冷汗涔涔,出入行走都需要乘坐轮椅、仆役搀扶,羸弱得连一个孩童也不如。然而,即便是誓死追随雒易多年的心腹,羊舌宇也从不见雒易对此节谈论过一句,他的神色语气,仍旧同旧时一般的镇静从容——惟其如此,更让羊舌宇心底隐隐不安,多方暗示劝慰雒易回转绛都雒氏,待养好病躯再徐徐图之。当然,回报他这一片惓惓忠介的,只有雒易漫不经心的敷衍而已。正在此时,齐君却颁布了出征的敕令,号令一众贵族将领奔赴棘丘,增援前线。名单之中,竟有在齐国名不见经传、不良于行的雒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齐国太后和钟离春两强颉颃,彼此试探牵制的产物,何以雒易仍旧要以身犯险,甘愿去做当政者的替罪羊呢?
雒易落子方定,抬眼正看见羊舌宇忧心忡忡的神色,反倒笑了。“阿宇,”他指着眼前将败的棋局,微笑道:“你也觉得这一局没有丝毫翻盘的可能吗?”
羊舌宇轻叹一声:“恕臣驽钝——”
“你并非驽钝,只是当局者迷而已。”雒易淡淡道,伸出手去,将棋盘上下翻转了过来。
羊舌宇一怔,但见一瞬之间,胜败逆势,心中怦然一动,抬头望向雒易的眼睛。
临淄往西北方向二百里,渡过泲水和徒骇河,便是深陷五国围攻而岌岌可危的棘丘城。黎明时分,棘丘大夫冯碱在城墙上焦虑不安地来回搓手踱步,再一次踏上墙沿跂踵而望——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数里之外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沙尘。他犹自不敢相信,使劲挤着眼睛望了半刻钟,禁不住大喜若狂地一声大吼,拼命地拍着身旁侍从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喊道:“来了!来了!”
侍从吃力地扶着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忙不迭道:“大人!担心点脚下——”
冯碱推开侍从,一跃而下墙沿,撒腿便往城下奔去。久经围攻的棘丘城已然破败不堪,夯土的城墙上布满了凹陷的洞眼,裸露出内部枯瘠的荆棘。伤残的兵士们合力拖着战友的尸首,往雉堞上丢去;黯淡的角楼下零零落落蜷缩着逃难的流民,一个齿牙尽落的老妪正和年幼的孙儿分吃一块发霉的馍饼。连月以来凄惨颓丧的场景未曾改变,但是冯碱的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欢快明朗——他直奔向东城门,一路高喊着:“援军来了——快开城门!快!”
守城兵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城门打开,把血迹斑驳的鹿砦拖到两侧。冯碱一面命令粮官开仓抚恤伤兵难民,一面令城内幸存的所有官员、小至轨长尽数整装来候。他们在雾气未散的黎明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援军的先行部队招展着猎猎旗帜,姗姗而至。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扶起了长跪在城门前的冯碱。
“棘丘大夫,请起罢!”将领搀着他的手臂,亲切道:“您以一座危城、六千兵卒与五国强兵相持二十余日,大挫敌军气焰,功勋卓著,国君嘉勉有加,特令我等前来增援……”
后半截抚慰之辞冯碱已然听不太分明,他吃惊地望着将领除去头盔后的脸庞。杏目桃腮,皓齿朱唇,这竟然是一位正当年华的女将。
对方轻咳一声,冯碱这才反应过来,自觉失礼地收回目光,低首拜谢道:“姚将军言重了!守土抗敌本是吾辈分所当为。何况忧患未除,冯碱怎敢居功?请将军入内洗尘整顿,稍后一同静候剩余的三队援军……”
姚懿沉吟道:“事实上,仅剩两军未曾抵达。三日前,我麾下骁果军与雒将军麾下虎阚军在徒骇河畔偶遇汇合,一同……”
冯碱一怔,抬眼望向眼前的大军。先前匆忙一顾,原来与姚懿齐头并列的是一辆桐漆轺车,旁侧早已有步卒小跑着推了一辆轮椅过来。冯碱心中隐隐不安,待看到侍从搀扶了一人从轺车上下来,又坐在轮椅之上时,他心中顿时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五味陈杂,倏尔莫知所措了。
他往姚懿脸上看去,这位女将面上却是波澜不起、熟视无睹。显然,与这样毫无武力的人共列统帅,对她的自尊心是不小的冒犯,但她的涵养将其收敛成了克制的漠然之情。倒是那名将领从容不迫地迎着众人或惊愕、或失望、或讥嘲的眼神近前来,神情自若地与二人叙礼。他的言语精炼,辞令亦无甚出彩之处,唯独他扬起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交谈时短暂又凌厉地扫一眼冯碱之时,总能让他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种精明强悍的气息——某一类习惯隐鳞匿彩、却善于窥探他人的人所特有的气息。然而还未等冯碱探究清楚,远方忽然人马大躁,兵戟锵然之声遥遥传来,扬起一片漫天沙尘。
冯碱骇然道:“是敌军——?”
姚懿机变极快,握起缨枪飒然跨上骏马,喝令手下将官传令严阵以待命。待放目望去,远处穿着齐国兵卒装束的斥候策马奔来,一面挥着旗帜大声呐喊着什么。她醒悟过来,蹙眉道:“并非敌军,是……前来增援的摧嵬、训武两军。”回头望时,手下的骁果军乍然受惊,阵型已然有所错乱;再看向一旁的虎阚军,却是方寸不乱,纹丝不动,兵卒玄甲端凝如沉沉乌云,竟无人因突如其来的乱象而行差踏错一步。
她又惊又疑,望向轮椅上的碧眼将军。对方只是泰然端坐,神色不动地望着远方鼓噪而来的军队。执摧嵬军帅旗的是个手持长戈、铠甲鲜明的壮年男子,胯下龙驹佩银铠、束漆革,神骏异常,嘶鸣时扬起前蹄足有一人多高。但见他翻身下马,将缰绳往旁侧的侍从身上一丢,望着城门前众人,哈哈大笑道:“紧赶慢赶,想不到竟落在了女人和残废后面!”
冯碱闻言大骇,望向身畔的姚懿已是勃然变色。而轮椅上的雒易却不见愠色,甚至含笑道:“白马银甲、号角百里,如此排场,想来这位一定是在有殽一役中斩敌首万数、溃敌军三十余里的乘栎将军了罢?”
乘栎眼中一亮,笑道:“你这个残废的眼力倒是不错!”他上前几步,惫懒笑道:“可是忝为数万兵众之首、和我这样的天之骄子并肩同列,岂不是太自不量力了吗?”他满脸猎奇神色,绕着轮椅走了几圈,啧然有声,指点与随扈说笑道:“哈哈哈,奇巧淫技,竟至于斯!”
冯碱与姚懿对视一眼,面上俱是不以为然之色。雒易夷然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望着乘栎。但见他兴致一起,竟挥舞长戈、极具侮辱性地敲打着木轮椅背,乐不可支地笑道:“告诉我,你打算怎么上阵?请人推着这玩意儿——冲上去碾死敌军吗?”
他麾下的将官爆发出哄然大笑。却见雒易伸手将乘栎雕镂精美的长戈握在掌内,不卑不亢回应道:“我听说为将者,智为始,仁次之,勇更次之。善战者运筹帷幄之中,可决胜千里之外,想来不是一定要在战场上亲自蹈白刃、翻跟斗,同麾下的兵卒武夫争竞斩敌首级之功的罢?”
乘栎笑道:“你倒是巧舌如簧,若我帐下有虚位,还真想聘你做个策士……”一面说着,一面想要抽回长戈,谁知一挣之下竟不能得手,只觉一股大力自戈上传来,径直拖着他后跌去,若非他及时沉腰凝神以抗,当真要踉跄一步,当众翻个跟斗不可!他骇然一顾,只见姚懿已在身侧,按着戈柄,沉声道:“乘栎将军,大家衔命共进,同仇敌忾,自当以共御外敌为首要,何故要蔑辱同袍、阋于墙内呢?”
戈上的大力骤然消弭,乘栎稳住身形,愕然盯着姚懿,忖道:“想不到这芦柴杆儿一样的女人竟有如此膂力!”
姚懿蹙眉看着这狂妄轻浮之人骤然敛容正色,正自莫名其妙,却闻一阵急促马蹄声自阵后传来,有人冷冷道:“紧赶慢赶,没想到竟落在了一个蠢货后面!”
若非不合时宜,一旁的冯碱当真要笑出声来。却见最后一支援军——东门琅麾下的训武军也已高举帅旗、逶迤而来了。为首的将领“吁”的一声勒马驻足,居高临下昂然而视。他生得一双白多于黑的下三白眼,眉骨棱棱,顾盼之间锋芒毕露,既不下马,也不叙礼,转头注视着一旁的雪白龙驹,道了一声:“可怜!”
乘栎眯眼道:“瞎子,你说谁可怜?”
东门琅充耳不闻,自顾自嘲讽起那匹纯血良驹,道:“终日被一个蠢货骑在胯下,这头畜牲竟然还未发疯!我只是和那厮同路而行了小半日,已觉得恶臭扑鼻,几欲昏厥了!”
乘栎笑嘻嘻反唇相讥道:“要不怎么说瞎子你连畜牲都不如呢?”
东门琅冷冷望着乘栎,道:“你说谁是瞎子?”
“哎呀,失敬、失敬!”乘栎矫揉造作地敛衽作揖,嬉笑道:“这大半日和将军随军同行,却不见将军高抬贵眼看我一下,我还以为将军不幸得了什么目不能视的隐疾呢!”
冯碱扶着额头,听着这两位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弟竟如顽劣学童一般你来我往、互逞口舌之利,只觉得自己多日抗战未得好歇的脑袋一阵阵发疼。好容易和姚懿一同打圆场、安抚二人偃旗息鼓,这才领众将依次进城,各自扎营安顿,谁知短短途中,东门琅的骑兵又冲撞了乘栎的仪仗部,二将各自回护,终不免摩拳擦掌、揎拳掳袖,相约一同到演武场“切磋比试”去了。姚懿望着二人冷笑连连,也向冯碱告辞,自去整顿兵马。
冯碱原本预备了详尽的部署计划,欲向众将军汇报战况军情,此时也只能咽回肚内。他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正欲回帐,却见虎阚军统领雒易兀自未离开。他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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