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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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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轻犯的神气,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声道:“公子,夫人有请。”
沈遇竹顺从地应了一声,起身便随着她走。又有两三个纤腰束素的少女谈天说笑着,抬着一只大箩筐往船尾走去。空气中漾来少女们甜腻的脂粉香气。在这地方呆着,很容易让人忘却自己身陷楚囚之困。但沈遇竹虽然生性舒阔,却是个很难以沉溺而致忘形的人,尤其他正好扫了一眼少女抬着的箩筐——盖子未掩好,筐沿上死沉沉地搭着一只男子的手。
“那是谁?”他问。
绘蛛冷冷道:“上一个‘沈遇竹’。”
他听到身后传来重物投入水中的哗然声响。他总算明白,那群鱼为何要一路尾随着这艘船不肯散去了。
他随着绘蛛行到一间华美舱室前,便听到室内传来女子柔美清雅的声线:
“沈公子到了?请进。”
绘蛛既已将人送至,一语不发,转身便走。沈遇竹只得自己举步入内,应了一声。此间较他暂住的舱室更为宽敞精致。内里以绫罗帐幕隔开,四周不设明燎,只有一盏盏鎏金宫灯燃着磷磷火光,光影摇曳,似虚如幻,仿佛置身水晶龙宫。
女主人端坐在帐幕之后,笑问道:“绘蛛又悄悄跑了?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沈公子,劳你大驾,将手边的烛台递过来,好吗?”
沈遇竹端起烛台走去,将灯台放在帐前的几案上。浓碧色的灯油无烟无尘,嗅在鼻间有一种淡淡的麝香。他在那神秘诡异的委蛇祭台内也见过这样的灯油。那照明的长灯能数十年如一日燃烧不殆,其灯油固然并非凡品,而能随意采用这灯油的女子,更非凡人。
沈遇竹坐在一帘之隔的几案前,望着那女子螓首低垂,仿佛正在缝制一件锦衣。如这般尊贵骄纵的女人,合该听纤手撕裂缯帛、如意击碎珊瑚的声响,怎会在昏昧的光线之下,损伤目力,只为了绣一件衣裳?
他正在沉思,夫人已开口问道:“前三日与公子手谈对弈,尽欢而罢。本以为公子也乐在其中,怎么却见公子日复一日地消沉起来了?”
沈遇竹叹一口气:“吃得太好。”
夫人低低地笑起来:“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吃得太好也会叫人不开心的?”
沈遇竹道:“船后的鱼吃得太好,被吃的人当然不开心——等着被吃的人,自然也开心不到哪儿去。”
夫人柔声道:“沈公子何须担心?你不会说不该说的话,不会做不该做的事,自然也不会对不该好奇的事好奇——一个又聪明、又乖顺的好孩子,又怎么会有人舍得让你去喂鱼呢?”
沈遇竹淡淡道:“承蒙夫人错爱!然而说我全无好奇之心,倒也未必。只是沈某对自己的处境,稍稍有些成算而已。”
“哦,莫非公子已然知道了我的来历?”
沈遇竹道:“这座艅艎王舟构造恢宏华美,是水乡泽国特有的造物。而当今航贸大国,不在吴,便在齐。可是此间随处可见的槠木构造,又绝非地处南乡的吴国所能盛产。因此想来,夫人十有**是齐人。”船
夫人笑道:“原来如此。被你这么一说,实在浅显得很。”
“事实上,你也根本无意掩饰这点。”沈遇竹道,“您甚至允许女侍仍旧称您为‘夫人’——”
尽管“夫人”一词日渐成为对已婚女性的敬称,但是稍作联想,也很容易让人猜到它的本义:“‘天子之妃曰后,庶人曰妻,诸侯曰夫人。’您的举手投足、行事做派,无一不在传达:您是齐国一位地位尊贵、教养得宜的女性。如此一来,我便是再驽钝愚昧,也很容易猜出您的身份……”
沈遇竹前倾上身,凝视着女子投射在帐幕之上的漆黑剪影:
“不是吗?姿硕夫人?”
灯线“毕剥”轻响,露出荧荧的一点红心。帐内静水无波,女子转腕引开长线,在鲜红唇间细细咬断,这才笑道:“在齐国,难道仅有一位‘夫人’吗?”
“您是在暗示‘无盐夫人’钟离春吗?然而如今齐国的权相崔杼日日催逼,无亏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钟离春挑这个时候离开临淄、泛舟五湖,未免太悖于常理。但如果是孀居深宫的齐国太后,只要遮掩得好,即便避不见人几日,也不至于引起他人的怀疑——顺道假借‘无盐夫人’的名号,引发江湖市井的流言蜚语,诋毁钟离春的声誉,正可谓‘一石二鸟’了!”
夫人轻叹道:“我听说沈公子与钟离春有同门之谊,想来亲疏有别,厚此薄彼,也是在所难免的吧?”她不予辩驳,显然已承认沈遇竹的推论。但是嗓音中那一股温存哀婉、几近于自怨自艾的柔媚之情,却很难让人继续咄咄逼人地往下严词诘问。
沈遇竹顿了顿,缓和却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不错。因此若期望沈某做出伤害同门之举,还是请夫人免开尊口了。”
夫人又道:“虽然如此,我胆敢请公子指教:青岩府出仕数十人,在学者百余人,遍布齐楚秦晋吴越诸国,各为其主,难免有攻讦谤讪、同室操戈者,对不对?”
沈遇竹道:“夫人此言差矣。君子群而不党,和而不同。为了心内所抱持的‘道’,青岩府诸门生争鸣竞逐,互不相让,是再寻常不过之事,既非攻讦谤讪,亦非同室操戈。”
姿硕夫人紧随其后,道:“那么彼此政见不合,纵有龃龉冲突,也绝谈不上‘伤害同门’了,对不对?”
沈遇竹被对方的话锋所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夫人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何不一逞所学,建功立业,以彰显青岩府的美名呢?”
沈遇竹摇头笑道:“夫人舌灿莲花,沈某诚服。只是夫人可知沈某心中抱持的‘道’是什么?”
“愿闻其详。”
“沈某天资驽钝,胸无大志,不幸身处汤汤乱世,毕身所愿,唯‘抱诚守真,苟全性命’而已。在我看来,高官厚禄,不过役心之锁;厚汤精脍,不过烂肠之食;靡曼皓齿,不过伐性之斧,曾不知富贵荣华于我何所加焉?——想必我这样乖僻而不识时务的‘道’,夫人决计难以苟同吧?”
夫人笑道:“恰恰相反。公子,我很喜欢你的达观。天下人若有你一半的知足常乐,又何至于有当今乱世。道德经有云,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取天下。我倒觉得公子这般心境,颇有问鼎天下的气度呢。”
沈遇竹寒毛倒竖,欲说还休,只能一声长叹。
“公子何故叹息?”
“我在想这江水滔滔,不知道够不够我洗一洗耳朵?”
夫人忍俊不禁,道:“公子明事理识时务,断不至于效仿许由那般愚人,坚辞天下而不受的吧?”
“愚人吗?我倒以为,汲汲于身外之物的人更加痴愚可笑。夫人不见商汤周武虽则富有四海,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不得一日潇洒。人君为天下表率,一举一动,堂皇于世人眼前,吃了几碗饭、临幸了几个姬妾,都被史官详注、登记在册,啧啧,和裸奔何异啊?心有所好,也只能深藏不露,不能表现出丝毫偏私,否则不是成为佞臣投其所好的把柄,就是成为忠臣以死相谏的口实。人生如此,有何乐趣可言?如此兢兢业业到一命呜呼,所谓‘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权贵贱民,不都同是一抔黄土么?即便有彪炳千秋的盛名,也只是寂寞身后事,死后无知无觉,什么也享受不到了。”
“夫人,”沈遇竹前倾上身,微笑道:“由此看来,我若受了夫人的‘天下’,才是愚不可及之人吧?”
夫人寸步不让,笑盈盈道:“公子只见其一,未见其二,竟将天下视若毒蝎猛虎,避之唯恐不及,何其狭隘也?”
“哦?敢问我所未见的是什么?”
夫人道:“你莫非没看见这艅艎之上,五步一兵,十步一哨,剑甲昭昭,公子,你该不会以为他们只是摆设吧?古语有云,‘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你既然如此重视自己的生命,就应当做出最有利于保全它的选择,一味冥顽不灵,招致了不可预知的后果,岂不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难道说,公子不愿隐没于区区之木、蕞尔之土,却一心想要葬身在这广袤无垠的汪洋之中?”
她胜券在握,盈盈笑道:“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自己或许还未意识到,你是一个多大的变数!我怎能让你走向钟离春?因此,即便你执意回避,反复推脱,但是我仍要问出这个问题——”
“公子——”夫人声声切切,柔顺温婉,简直是一位在询问新作羹汤滋味如何的良母:
“若我以天下赠君,君将何如?”
沈遇竹哑口无言,紧紧抿住了嘴。夫人在帐后笑道:“公子何故又不说话了?”
他道:“夫人诱之以利,晓之以理,恫之以刀锯鼎镬,沈遇竹敢怒不敢言。”
他顿了顿,颇不甘心地问道:“然而,沈某仍是有一事不明——您何必一定要找上我呢?”
“哎呀,你!”夫人举袖掩唇,忍俊不禁道:“你听到姑娘们称我为夫人,却没听到她们称你为公子吗?”
沈遇竹微微一怔,忽然想起,和“夫人”一词同样,“公子”如今逐渐演化成对青年男子的敬称——但在这个词的本意,表示的是诸侯的亲生子。
第48章
姿硕夫人被桓公立为嫡夫人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她和骊姬一样,传闻拥有惑乱人心的美貌。她们同样身处异国,面对国君已成人得势的诸公子,处境孤立无援。但姿硕夫人的不幸之处在于,其时齐国正显露出盛极将衰的征兆:管仲已死,佞臣当道,昔日九合诸侯的霸主桓公已然垂垂老矣,无力给予她长久的庇护。姿硕夫人尚且来不及经营出自己的势力,就卷入了诸公子争位的乱局之中,为苟全性命,不得不仓皇逃出临淄。此后数年,这个美丽而脆弱的女人如飞絮飘蓬,身不由己地随浪潮沉浮着。
“为躲避诸公子的追杀,我一度流落民间,又多次乞食于曾归顺齐国的汉阳诸姬。那些年来,我无权无势,唯一可凭借者只有桓公遗孀的名号,过得是一种怎样寄人篱下的生活……我无意隐讳,你也尽可想象——”
这并不难理解。比一个落难的贵妇人更不幸的,是一个落难的美丽的贵妇人。尊贵使她不能贬低自己的身份,自甘于贫民百姓的生活;美貌又让她不能拒绝他人的觊觎,一切故作矜持冷淡的姿态都不过是徒劳。时至今日,市井还风传着当时姿硕夫人与诸侯王室之间各种匪夷所思的艳闻。然而据当事人所说,那些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无奈之举。
她的声音几近低不可闻,与其说是在讲述往事,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这种状况下,我连自保都无余力,遑论保护襁褓中的婴儿!或许是我前世造了太多冤孽,诸般不幸,止于自身还不够,更降临到我那两个无辜的亲生骨肉身上——”
“且慢!”沈遇竹遽然一惊,打断道:“您说‘两个’——?”
夫人的剪影在帐幕上滞了一瞬,“不错!”她轻声道:“当年我逃出齐宫,所怀的……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沈遇竹霍然站起身来,语无伦次道:“这、这怎有可能——?”
姿硕夫人道:“……那一夜叛军紧追其后,山路颠簸,侍卫接连死伤,我九死一生逃出死地,却……不幸遗落了其中一个婴孩……”
夫人语近哽咽,低声道:“依照当时情境,我料想他一定不幸丧生于叛军之手了。我悲痛欲绝,若非怀中仍有一子尚需哺育,真欲一死了之。我虽然逃出升天,但是身无长物,又不敢抛头露面,只好带着幼子在乡野隐姓埋名,好歹过了几年穷苦而平静的日子……”
沈遇竹听着夫人哀哀泣诉,想到这对贵胄母子流落乡间,短衣少粮、穷困拮据,还不得不东躲西藏,终日提心吊胆,唯恐被人发现行踪,心中不由一阵酸涩,心道:“他说他最恨穷困卑贱,原来是因为童年时有这样颠沛流离的经历。那个时候我又在做什么?大概在青岩府师父的羽翼之下,过着衣食无忧、纵情书册的日子吧。”
又听姿硕夫人道:“……谁料天不见怜,不过几年,我们母子的形迹被人发现,又被当地村民绑缚献给了当地国君。那小国的国君贪财慕势,一心想要用我母子向齐王换取金银财宝。我假意敷衍,对他说:‘国君,你的算盘打错了!齐王视我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你若是向齐国暴露我们的行踪,非但寸缕不得,反而会招致齐国的追杀灭口,请国君三思!’谁料他笑道:‘夫人莫要欺我。齐王视若仇雠的可不是你,而是你身边的小公子。前任齐王虽然在夺嫡之战中不免和兄弟们白刃相见,只因为最后能妥善地收敛安葬桓公,尚且得到了‘孝’的谥号。当今的齐王想必是很愿意见贤思齐,迎回父亲的嫡夫人好生供养,以博取‘纯孝’的美名吧?”
沈遇竹寻思道:“这个小国的国君,倒是头脑清醒得很。”
姿硕夫人又道:“我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吓得浑身颤抖,哀求道:‘国君,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儿!我已经尝过一次骨肉分离之痛,若青奴也有丝毫闪失,我是决计不能活了!’”
沈遇竹道:“青奴?”
姿硕夫人道:“我的一双孩儿虽然同胞而生,瞳人的颜色却有不同。留着身边的这个,他的眼睛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青蓝色。”
沈遇竹怦然心动,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世间色相有千百种,沈遇竹最钟爱青色。它可以形容无垠的天,可以形容恣肆的汪洋,可以形容风华正茂的鬓发,往往让他想起少年时独居深山,推窗望去那一片青翠欲滴的苍莽林野,想起夜半无人时相伴的荧荧灯影。
他望着自己手腕上青色的脉管,心道:“我们血脉里流淌的是相同的血……或许这便是我和他颉颃纠缠,终究不能割舍的原因。”
夫人道:“那国君说:‘看夫人舐犊情深,我断不会伤害小公子一根毫毛的。只是为确保夫人诚心诚意为我往齐国走一趟,须得留下小公子在我身边为质。’我万般无奈,只得屈从。这个小国距离临淄岂止千里之遥,但为了早日赎回青奴,我不敢有丝毫耽搁。然而路途艰险,又有狼子野心之徒骚扰不绝,待我到齐国搬来救兵之时,才发现那个小国竟已被蛮夷攻破,据说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攻入宫殿,烧杀掳掠数十日方止,王室之内血流飘橹,国君被枭首示众,而我的青奴,竟也在这场劫难之中下落不明。”
沈遇竹的心被攥紧了,追问道:“后来他——?”
夫人哀痛道:“我心如死灰地回到齐宫,利用齐国太后的资源在天下搜寻他的踪迹。皇天不负有心人,多年后,我终于在晋国六卿之中发现了一个形貌熟悉的青年……沈公子,你也见过他了,是不是?”
沈遇竹心神恍惚,心道:“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在找我。”
“或许因为流浪江湖吃了太多苦,青奴的性情大变,甚至不肯再认我这个母亲……”姿硕夫人泣诉道:“沈公子,若你再见他,能否替我劝一劝他?到底有什么嫌隙不能化解?我毕竟是他的母亲——我们是血缘相系的至亲啊!”
海浪轻晃,将姿硕夫人哀婉悲痛的轮廓印在帷幕之上。霎时之间,沈遇竹心内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想立刻见到雒易。他想要见到那双浓重眼睫下悒郁难测的眸子,想要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像是抱着那个童年微贱、颠沛流离的孩童,像是抱着那个总是格格不入、踽踽独行的自己。他甚至有着一种奇怪的感觉,沈遇竹就是雒易,雒易就是沈遇竹。他们本是一体,偶然分离出母体,又被苛烈的命运生生拆散。他们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才找到彼此,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仇怨之上呢?沈遇竹忽然觉得,自己能宽宥雒易对他所为的一切伤害,他甚至有种天真的期待,假若自己与他坦诚相待,雒易一定愿意拚却前嫌,全心接纳他……
他心旌摇动,浮想联翩,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却听姿硕夫人轻声道:“沈公子,我是个命途多舛、无德无能的女人。一生最骄傲之事,是拥有你和青奴这样一对聪颖卓绝的孩儿……”
沈遇竹仿佛被蛰了一下,耳朵腾地红了:“您怎能笃定我就是——?”
夫人笑道:“你当我这么多年来打探搜寻,全是假的么?”
她柔声道:“你听说过青蚨吗?这种小虫在草叶上产卵,无论草叶飘零到何地,母青蚨总能辨认出幼子的气味。甚至有传说,将母子二虫的血涂在钱币之上,用出后钱币仍会飞回到同一处相会。曾经我以为这不过是无稽之谈,直到我看见了你……我才相信,这世上绝不会认错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可惜玄微子为奸人所害,否则,一定可以还原当年的事实真相,验证我所言不虚。”
沈遇竹心潮翻涌,不知如何作答。夫人在帐后静候许久,轻声叹息道:“饶是如此,你仍然不肯回到我身边么?”
沈遇竹喃喃道:“回到您身边,就必须前往临淄,和无亏争夺齐王之位吗?”
他口吻松动,显然心防已然有所动摇。夫人喜出望外,面上却丝毫不露,反倒叹了口气,道:“你的顾虑不错。我的处境,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光鲜。所谓至尊至贵的太后,不过是仪式性的点缀罢了!权臣崔杼对我虎视眈眈,钟离春对我百般提防,我独自一人在深宫之中,膝下空虚,举步维艰,又有何颜面拖人下水、共赴危局呢?”
她自怨自艾道:“何况是对这个我未曾略尽养育之恩的孩子?他不恨我已是侥幸,我又怎敢存有奢望,他会愿意伸出援手,救我于水火之中呢?”
这一招以退为进十分见效,沈遇竹果然劝慰道:“夫人万不可这样想。就我来说,虽然不识生身父母,但我心中从未对他们有过怨恨之情。若是力所能及,我自然愿意为夫人分忧解劳……”
“当真么?”姿硕夫人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颤声道:“好孩子,眼下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既是桓公的嫡子,又拥有足以号令天下的九鼎,只需登高一呼……”
沈遇竹道:“可是九鼎之说并无其事,只是先师的玩笑而已。”
夫人如遭雷劈,失声惊道:“你——你说什么?”
沈遇竹原原本本据实以告。姿硕夫人为了让沈遇竹听命于自己,先以利诱,后以威慑,均未能令其有所动容,最后这一招追忆往昔以情动人,却彻底卸下了沈遇竹的关防。他不疑有他,将自己所知尽数吐露。他与夫人相隔重重帘幕,自然不知道姿硕夫人的脸色几番剧烈的变幻,重又恢复了那无可指摘的温柔笑靥,轻声叹道:“……如此说来,玄微子确实未曾将九鼎的下落交待于你啊。”
这一声叹息悱恻动人之极,让沈遇竹也禁不住微微失落起来,心道:“若我真正知晓九鼎的下落,是否能让她解颐一笑?”
他一贯抱持黄老杨朱之学,以“轻物贵己”为圭臬,斥功名利禄为腐鼠。但今番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深感于姿硕夫人这份殷殷期许,竟不知不觉滋生出了这番心思。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果盘里的碧桃,沉吟道:“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我尚未参透师父留下的玄机。据说他临死之前除了提到了九鼎,还提到了‘蓝眼睛’……”
他听到帐幕后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姿硕夫人柔声道:“孩子,辛苦你向我说了这么多。有关这个‘蓝眼睛’的故事,就由我帮你解惑罢。”
沈遇竹微微一怔,却听姿硕夫人柔声道:“故事要从夏禹说起……”
人所共知,禹是创世以来第一个王朝“夏”的创立者,九州咸所推崇的天子。“禹”与“蛇”近音,在古早的象形文字中,写作同一种蜿蜒盘绕的无足之虫。远古之时洪水泛滥,正是蛇类的昌盛期。大禹在治水的过程中常年与这种逐水而居的动物为伴,将其作为预知水旱的重要征兆,甚至在其启发下发明了勘察地势的“禹步”。夏禹出征治水十数年,因平定肆虐多时的水患而受到九州尊崇,被推举为天下共主。为表达对蛇的敬畏感激之情,夏禹将“蛇”作为护国祥瑞大肆崇拜,今日出土的前朝随葬的玉器上,处处可见由蛇形蜕变而来的虬龙图腾。
相传夏禹有两个儿子,长子名褒,幼子名启。启继承了君主之位,主管军政征战;褒则承担了巫觋之职,掌握祭祀卜祝。远古之时,民智未开,大到军政决策,小到家邻纠纷,都必须通过巫术与神灵沟通,获取指导与解答。启与褒彼此扶持,一方面通过垄断神权为王权提供合法性,一方面以王权的武装力量维持神权的不可侵犯性——神授命于君,君率民而事神,启与褒及其后裔将地上之权与天上之权牢牢攥紧在手中。自此,松散的部落联盟逐渐演化成拥有至高无上的意志的国家。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演,启和褒这对本该亲密无间的兄弟却出现了嫌隙和猜疑。启进一步拓展疆土,企图树立独一无二的权威,到最后甚至动兵意欲拆毁神社,剿杀褒的后裔。褒的后裔逃出京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存活下来。虽然势力被削弱殆尽,但仍然在暗中积蓄力量,试图颠覆政局,夺回权力。其后人仲虺——这个在雷雨大作之夜降生、身有赤蛇纹身的贤人——辅佐商汤颠覆了夏朝,褒氏由此一度站上了权力的巅峰。然而世代更替,商朝被周武所灭,褒氏又转入暗处韬光养晦。直至周厉王时期,国势动荡,一直蛰伏的褒氏势力抬头,再次煽动了国人暴动,将厉王赶出国都。但由于周朝诸侯力挽狂澜,周朝险险保住了社稷。
“然而,褒氏又怎会轻易言弃?废除厉王事败之后,褒人积极酝酿着下一次颠覆。今次改写历史的英雄是一位翠袖红裙的巾帼,她步步为营,策划了一场山河易主、天下知名的好戏。孩子,你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吧?”
沈遇竹迟疑道:“您指的是……褒姒?”
姿硕夫人道:“不错。‘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以一人之力倾覆一朝,似她这般的手腕与胆识,放眼天下,又有几人?”
夫人语气中不加掩饰的敬仰之情,让沈遇竹颇感诧异,心道:“夫人所说的这段历史和正史虽大相径庭,却也有许多契合之处。然而这一切和师父所说的‘蓝眼睛’有何关联?”
夫人像是读到了他内心所想,继续道:“褒氏族人曾长期离群索居、不与外族来往,体质也因此渐渐发生了异变,最显著的特征便是瞳人常常生作碧色。虽然褒氏族人人杰辈出、绵延百年而不息,但我们复兴的霸业并非一帆风顺。最为棘手之处,便是有一股讨厌的势力处处与我们做对。这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蠹虫,对褒氏一匡天下、革故鼎新的壮举百般阻挠。这些年来,这股势力为首的是个狡诈多智的糟老头子。他招徕了一群爱惹是生非的弟子,广纳各国生徒传授纵横术数,暗地里培植着自己的势力,密谋铲除潜伏在各国的我族势力……”
夫人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舱室霎时岑寂,只留女子的轮廓端凝地镂刻在帐幕上,像积蓄着骤雨的漆黑天幕。
沈遇竹忽然觉得一阵冷意,像是有只硕大的千足蜈蚣簌簌爬上了脊背。他勉强笑道:“这样的糟老头子,世间似乎找不到第二个……”
夫人笑道:“一点不错。这样惹人嫌的糟老头子,舍令师其谁?”
第49章
随着这句锋芒毕露的诘问,沈遇竹眼前忽地一片漆黑,似乎被浓雾所罩,好容易才凝聚成形,又紧接着一阵强烈的晕眩。他错愕地望了望紫烟袅袅的香炉,后知后觉地反问了一句:“……夫人?”
夫人柔声笑道:“好孩子,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是玄微子碰巧从沈水畔捡来的婴孩吧?还是你竟以为,玄微子预备将九鼎托付于你只是偶然?其实除却看重你的资质,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利用了那个潜藏在褒氏族人血脉之中的诅咒,那个自从远古启褒兄弟相残便延绵至今的‘同类相食’的诅咒……甚至在我身怀六甲之时,就有占卜预言,我的一个孩儿会吞食他的兄弟,杀死他的母亲,乃至屠戮整个氏族……”
不知是姿硕夫人的音调越来越轻,还是耳觉逐渐消退,沈遇竹几乎难以听到帷幕之后她在说些什么。他缓缓举手在眼前。但见自己五指指尖似乎密密麻麻渗出了细细的血点,渐渐转化成一种妖异的青黑色,仿佛有无数钢齿细蚁正蜂拥而上,迅速蚕食着自己的皮肉。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勉力维持着一刻清醒,苦笑道:“您怀疑……预言中的人是我?”
夫人道:“我赌不起,不是吗?何况我已知道,你并没有值得我一赌的价值。”
沈遇竹心道:“不错。我既不能送她至高无上的九鼎,也不肯为她梦寐以求的大业效力,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无用又碍事的弃子罢了。”只是面对上一刻还慈颜惓惓、下一刻便鸩毒以对的姿硕夫人,他心内的错愕无措一时难以消散,兼之毒力之下五感渐失,更是感觉如堕云里雾中,对自己危如累卵的处境竟不甚在意,下意识问道:“那么……您方才所说的往事,全都是假的吗?”
姿硕夫人道:“那倒不尽然。只是我不得不隐瞒一些事实,譬如令师死亡的真相……”
沈遇竹忽觉喉间一阵温热,下意识捂住口鼻,鲜血从指间满溢淌落。
姿硕夫人饶有兴致道:“看来秦洧说得不错。这世上,确实有这么一种丧失痛觉的怪病呢。”
沈遇竹模模糊糊地想道:“原来秦洧背后的势力便是她。”然而头沉千钧,手足愈发僵木,再也无法往下思考了。他竭力呼吸着,只觉眼前黑雾愈浓,脑中浑浑噩噩一片,不自觉低道:“夫人……能让我——让我看看您的眼睛吗?”
姿硕夫人一时没料到他会如此恳求,倒是怔住了。回过神来,不禁哂笑道:“难道你想记住我的脸,到了阴曹地府好向我索命吗?”一面调侃着,一面却依言撩开了帷幕。
她取下面纱,好让眼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更清晰地看清自己的脸。果然,他的脸上瞬间充满了所料未及的错愕。但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询问,最后的药效终于发作。他兀然阖上了双眼,径直跌倒在地。
姿硕夫人缓缓佩上面纱,垂眸凝望着手中尚未完工的锦衣,陷入了沉思。门外响起轻细跫音,醉鱼敛息迈入,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在夫人身后。
夫人道:“带他下去,趁着那个不肖子还未……”
话音未落,足下猝不及防一阵震动,几案上的灯台“扑”地跳下,跌撞在地面上,火光熄灭成一缕青烟。
夫人轻柔地叹了口气,无奈续道:“……追上门来。”
门外传来少女们匆忙的脚步和议论声,绘蛛倒提三尺青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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