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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书-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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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上晚饭时,我爹刚提了筷子,瞧见我,又忽而想起了考取功名的事,问我究竟如何打算,从前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十岁七八,王丞相家的儿子如何如何,李尚书家的儿子如何如何。
  我听得脑门疼,本想一句话不说,但我爹摔了筷子,黑着脸声色俱厉。我只得将实话与他说出来。
  照着我爹的想法,读书便是为了效忠天子,做国之栋梁,然在我看来,读书全凭个自己喜好,是叫自己解闷罢了。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古往今来,真是最无趣之事。
  我爹听罢我说的这几句话,摔了筷子,脸色铁青,拍案而起,却又出乎意料地没将家法请出来。瞪了我半天,叫我去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捎带着抄几本书了事。
  书自然还未抄完,我草草将桌上书堆在一处,懒得去想我爹回来如何,便与诗月一道溜出了门。
  街上人声熙攘,杂耍摊贩,拥拥挤挤地铺在道两边。
  瞧了一会儿,诗月说是觉着有些口渴,我便与她去一旁的茶楼里,喝些茶水,顺道歇一歇。
  茶楼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坐,身后有人正说些闲话攀谈。
  “哎,说起来这王城里出名的后生,也就那么几个,这一辈到底是不如从前那一辈了,”一个有些沧桑的声音道。
  我刚将茶盅凑到唇边,便又听得一人道:“可不是,说起来那一辈,要数当年的应元清,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可是王城里家家相传的奇话。”
  我顿了胳膊,将茶盅放回了桌子上。
  应元清,乃是我爹的大名,每每在外头听见这三个字,下一个要提的准是本公子,好做个对比,叹息一遭我爹家门不幸。
  我刚抖了扇子,耳中便闻:“也是可惜,应学士家世代名门,到了他儿子这里,整日里只闻的是些不正经事,可叹可悲啊。”
  “说是应学士夫人去得早,应家公子长大也不容易,应老爷这么一个独子,想必是打小娇惯。”
  我眼角抽了抽,若照着我爹那般也算是娇惯的话,不娇惯该是个什么说法。诗月捧了一杯茶慢啜着,瞧着我,眼睛眨了眨,又未说什么。
  “那公子模样也可以,只是好与街头巷尾的姑娘作混,太风流了些,”又有人道。
  “我倒是觉着,或许是应家那公子名字没取好。叫什么应已迟。应老爷犯了糊涂,怎的给自家孩子取这样不吉利的名字。”
  我饮一口茶,又摇了摇扇子。
  对面诗月终于出口道:“少爷,你很热么。”
  “不热,不热,”我笑呵呵地道。身后静谧无声,我带着客气地笑扭过头去,对着看过来的那几位颔了颔首,顺理成章地瞧见了几张又青又白的面皮。
  出了茶楼,沿街走了一阵,我瞧见一个卖胭脂的摊子,停了下来,随手捡起一盒瞧了瞧。
  “少爷要买胭脂哪,”诗月也凑上来,又道,“可是买给奴婢的?”
  不等我说话,她又掩了袖子笑:“奴婢说着玩的。少爷若是要买与杏仙居的晚杏姑娘,这颜色便淡了些。”
  我只拿扇子敲了敲她脑袋:“你倒机灵。”
  诗月捂着脑袋咯咯地笑,又拿了我手上那盒,抹出些来在手背上,嗅了嗅,又搁下这盒,拿起另一个盒子来。
  我随手翻了一个瞧,瞧不出什么很深的学问。
  正低头看着,诗月忽然扯了我袖子,悄声道:“少爷,林小姐……”
  “在何处?”我回了声,放下手中的胭脂盒,转头朝四周望了望。
  林小姐闺名林文秀,是朝中林大学士的掌上明珠,据说从小与本公子订了娃娃亲。我爹本是打算待我考得功名后好迎娶人家过门,但如今我很不争气,这桩婚事也就一直搁着,两家都没提。
  这一眼看过去,倒是瞧见了林小姐,她云鬓花颜,正持着一个团扇半遮了面,瞧见我,露出来的美目弯了弯。
  我却没顾得上回应。
  因我越过她的肩膀,于你来我往的人群中,瞧见了一个人。
  那人长眉横着,眼梢斜扫,极好的一副相貌。他瞧着我看过去,面上笑了一笑,本公子却无端地心里毛了毛。
  相隔的不近,也不远,放眼满是人影,我却偏偏瞧着他,移不开眼睛,不知是我魔怔了,还是耳力真个太好,竟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你未记错,这个真是他?”他转过头与一旁说话,我这才瞧见他身旁还有一个人。
  那人皱了皱眉,点头道:“不错,我未记错,确实是他。”
  “你不是说,他身世颇为凄惨么,眼下活蹦乱跳的,我没瞧出一点凄惨,”他又道。
  身旁那人抹了抹额头,道:“殿下,我记着你从前还与他一同去过我那处,他又与你结了仇?”
  我听着这声殿下,只心里纳闷,难不成是皇帝的儿子来街上作玩?
  又听他说话,声音颇凉:“他何时死?”
  “殿下哎,你可莫要轻举妄动。他如今是个人,害了生人性命,是要遭天谴的,”那人又急声道,“他命里活不久的,殿下放心。”
  “那便好,若是死于非命,不得好死,便更好了,”我闻得一声极低的轻笑,后脊梁一阵透凉,忍不住打个哆嗦。这个哆嗦打完,定了睛看时,早没了方才眼见的那两个人影。
  “少爷!”耳旁诗月大声地喊了声,我猛然回了神,忙道:“怎的了,有事?”
  诗月只伸了胳膊指了指,蹙眉焦急道:“林小姐走了。”
  “走了?喔,走了便走了罢,”我回了声,又醒神过来,“何时走的?”
  “方才哪!少爷,我知晓你对林小姐不大热情,但你也不该当着林小姐的面这样罢,”诗月秀眉仍皱着,那神色明白写着不可理喻。
  本公子方才作何了,不过是瞧见了两个奇怪的人,又闻得几句像极要杀人放火的话。想来那两个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实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只是瞧见那厢有个热闹而已,”我对诗月道,心里又有几分怅然。
  诗月耷拉了耷拉脑袋,无精打采道:“少爷,你就不用诓奴婢了。方才那琼翠楼的晴婉姑娘,与你眉目传情,林小姐都瞧见了。”
  “……谁?晴婉姑娘?”我眼睛睁大了,不可思议地道。
  “喏,这不是还在那处么,”诗月与我指道。
  我顺着她胳膊瞧过去,果真街边那一厢头花铺子门口,立着琼翠楼的晴婉。晴婉姑娘乌发如云,正抿着红唇,巧笑倩兮,又对我挥了挥手中的绣花帕子,转头进了铺子门。
  本公子心里瓦凉,吧嗒一声纸扇落了地。
  

  ☆、恰逢因果(二)

  待到回了家,我爹不知是不是把抄书这档子事儿忘了,竟未问起。我自然也不会主动殷勤地开口,一晚相安无事。
  翌日,林家一个丫头敲了门,瞧见了我先是眉毛倒竖,继而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纸书信,转身要走。我接了书信,心知与昨日街上的事有几分干系,又忙开口问所为何事。
  “应公子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自己清楚,”那丫头笼着袖子,将脸撇得老歪,“我家小姐说了,她才瞧不上你,才不稀罕你,也不要嫁给你了。”
  我有些惊讶,又觉着情理之中,毕竟我功名不就,若是结了亲,她定会觉着没面子。我瞧了瞧书信,又扔进袖子里,对那丫头道:“你家小姐做得极对。这亲事不过是父辈的几句话,不必太认真,你且告诉你家小姐,只管去觅她的良人,千万莫要耽误了。”
  我觉着我说得十分通情达理,但这番话说罢,那丫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拧了眉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道:“应公子倒是个没心没肺的,我家小姐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我又觉着奇怪,本公子在外头无甚好名声,且很不给我爹长脸,她这话说的,好似那林家小姐竟不嫌弃我似的。再者,她今日不就是来说取缔婚约的事情么,又何来什么真心喂狗。没等我再问一句,就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我霎时闭了嘴。
  “也罢,这么拖着确实不像话。改日我便与林老爷修书一封,将这亲事消了罢,”我爹死气沉沉地道。
  本公子惊得下巴都可掉下来,我爹何时这样开明。转念一想,又或许是破罐子破摔,不对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抱什么期盼了。
  又过几日,林家也爽快应了,只听说林家小姐闷屋子里哭了整整一天,眼肿如桃。
  本公子想了许久,也不知她为何要哭,也只得解释为喜极而泣。
  窗户外头又稠又远的喧闹声,窗户里头幽得有些凉,桌上小碗里用井水镇着梅子汤,我倚在窗边,往楼下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停云阁里的挽霜姑娘抱了个琵琶,敛了清冷的眉眼在一旁铮铮拨弦。
  琵琶声如珠玉落盘,攀一个山峰又落进谷底,我扇子在手中敲一下,又扭头过去。
  挽霜瞧我看过去,又微微一笑,手指离了弦:“都说应公子不学无术。挽霜不过转音落了半拍,应公子竟觉察到了。”
  “恰巧,恰巧,”本公子十分谦虚地道。
  挽霜与一旁侍女示个意,将琵琶递过去,起了身,莲步移至窗边,稍稍看了一眼,又抿嘴笑了笑:“应公子这几日没往别处去,净呆在我这里,丫头们都嚼了碎嘴,说……”
  挽霜是停云阁里的头牌,一手琵琶弹得好,眼光更是高,平日里不见什么能得着她喜的。这样的话,我头一次听她说,便道:“说什么?”
  “说应公子或是与奴家生了情愫,恋恋不舍,”挽霜说得不疾不徐,眼眸仍清。
  她很少开口说几句话,这一多说,便这般奔放热烈。本公子自然不能叫姑娘家落了羞窘,撑开纸扇又合上,只道:“挽霜姑娘才貌双全,自是极为叫人倾倒的。”
  挽霜听了,又不见喜色,我心里过了一遍,自觉未说错什么。
  “旁人或可倾倒。但要倾应公子的心,却不知哪一个才有这本事,”挽霜转身过去,又轻挽着袖子坐下了,“应公子可真是无心得紧呐。”
  我只咧了嘴回笑,十分纳闷,难道她是知晓了我来她这处是因着凉快?
  出得停云阁走出几步,忽见街边一个山羊胡子道士,摆了个矮摊子,一旁竖着黄幡,上书八个大字:铁口直断,消灾解难。
  本公子走了过去,耳朵里忽冒出前些时候在街上听得那段话来,又停住脚步,折身回来。道士半睁不闭的眼睛瞧我一眼,另一手拈了拈胡须。
  “这位……”我瞧了瞧他摊子上的课签。
  “半仙,”道士拖了悠长的语调,截了本公子的话。
  我只好又道:“这位半仙,与我卜一卦如何?”
  “卜何事,说来就是,”半仙缓缓地捋了捋胡须,又语调悠长地道。
  “卜……算命罢,算一算我……”我还未说完,又听半仙道,“算命,可是要加钱的。”
  我点头,又道:“道……半仙不用担心,只管算。”
  我站得脚有些酸,腿有些麻时,半仙一捋胡子,眼睛睁开了:“公子天庭饱满,印堂发亮,乃是大富大贵之相……”
  “能活得久不,”我又酌了句子,“可会死于非命,不得好死,诸如此类的……”
  “呔,小后生如何说得这大凶之言,”半仙胡子抖了抖,很是恼怒,“半仙既与你算了命,便不是在诓你。公子一生衣食无忧,且长命百岁,福禄齐全。”
  回了家,刚将那半仙给的上上签扔在桌上,诗月便敲门进来了,还领了个孩子。十来岁的样子,稚气未脱,拉着诗月的袖子躲在她身后。
  “少爷,这是夫人乡下表兄家的孩子,今日刚来的,往后就在这处了,”诗月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面上有些怜爱。
  我从不曾见过我娘,也不知原来她还有个表兄。那孩子见我看他,探了探脑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
  我怔了一怔,说不出心里哪处翻了翻。又自嘲迂腐,虽说人家是在乡下,也未必就过得不好,我这心抖得为哪般。
  又问他名字,说是叫良生,满眼好奇的样子,东瞧瞧西看看的。诗月便叫他去玩耍,小心些莫跌倒了。
  “老爷瞧着有收做义子的意思,”诗月瞧他走了,又与我道,“说家里父母都病了,只他一个。伶俐聪明得很,也好读书,便送了过来。”
  “也好,我爹往后便不用发愁家门不幸了,”我拍了拍手,“好事一桩。”
  自从良生来后,我爹面皮展了许多,也不再长吁短叹,本公子自是欣慰。良生既是做了我爹的义子,便跟了姓应,自然又跟着改了改名字,我爹想了几天,起了“梓轩”二字。我记起茶馆里听人议论,说本公子“已迟”这名字起得不好。又与诗月说道,说不准叫“及早”便好了,可惜本公子长了快二十年,再改也晚了。诗月听了只笑,又叫我爹瞪了几眼。
  又过一年,暮春杏花开得盛过头,将落不落。我在院中翻几本书,吹过一阵风,夹杂了浓花香,还飘些粉花瓣落在书上。我拂了那花瓣,又仰头瞧密密匝匝遮天蔽日的杏花。不妨花瓣落在脸上,我呛了一个喷嚏,又咳了几声。低了头时,白纸黑字的书册面上有几个细小的红点子,用手抹,早渗进了纸张里,也抹不出痕迹。我拍了肩上落的几个花瓣,掀过去了那一页。
  秋天时,有日落了大雨,院中一盆兰草忘了收进屋,叫雨水打得茎叶断了好几支。我瞧着心疼,又冒雨去院中搬了回来。不想晚上便发了烧,耳朵嗓子都疼,晕晕沉沉的,浑身燥闷发热,诗月煮了姜汤,喝罢只胸肺干齁,也未出汗。
  第二日稍稍好了些,又头晕目眩,靠着床边连嘴巴也懒得张。大夫来看了看,只说是受了寒,吃几剂疏发的药便好。于是又煎了苦酣的药汤喝,喝得本公子哈一口气都是苦味。药喝了三四副,风寒又时好时坏。诗月大惊小怪,连个窗子也不敢开,说只能等得晴日时开窗子。但秋深不过几日,又落几场雨,暖和天极少见了。
  方入冬时,倒是觉着好了,只偶尔还咳嗽,诗月起初瞧见我咳,便抢着拿手帕与我捂嘴,又将那帕子攥了,好像那帕子是什么珍贵物件。偶时她不在,咳两声,手捂着口,低了眼看时,只见着手心里的鲜红。
  梓轩拿着书卷过来,瞧着我,稚气未脱的脸便皱起来,又如我头次见他那般脆了嗓子喊我哥哥。一听见哥哥两字,心里又不知是哪处揪扯,实在叫我莫名其妙,却又无端酸得很。只觉着,许是病得久了,精神也脆弱了。
  深冬时,听诗月说外头落了大雪,厚厚地铺了院子,跟棉花似的。让她与我开了窗子看,她又不开,我一时念了想看大雪,便搭了件披风开了屋门。雪落得极好看,扑扑簌簌地,跟着风慢慢地飘。我扶着屋门,映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倒吸了口凉气,弯腰咳了几声,门阶上白雪映了红梅般,点点猩红。
  自此一病不起,整日里在床榻上,连起身靠一靠,也须得叫诗月扶了。
  大夫来了只摇头叹息,开几副药。煎了药喝不下几口便吐出来,咳得心肺撕扯,眼泪呛得眼前模糊。诗月拿袖子抹泪,只拍着我的背说不喝了,不喝了。过一会儿,还是端着温热的药汤过来,又拿些蜜饯,我笑她像是哄小孩,她却又红了眼。
  我爹在我床榻边坐,来了便是叹气。我躺着瞧他眼边皱纹又深了些,不免愧疚,我这个儿子实在没少叫他生过气。
  “怕是天上哪个星宿下来的,人间留不住你啊,”我爹闷半天,叹一口气,说这么一句话。
  我只觉着他准是去街边找什么半仙,听了些什么神神叨叨的话。前年里头那街边的半仙还说本公子长命百岁呢。
  心知也过不了多久,病榻缠绵了半年。运气好的话,再两个月,也该到头了。
  后头又难得有清醒时候,只乏力,连眼皮也睁不开,便整日整日地昏睡。偶尔醒来,瞧见诗月背着我抹脸,我想与她打趣几句,然说不了三句,就觉着没了力气,还要攒一攒,才能说出下句话来。
  诗月没再拿那药与我喝,只熬些粥。有时候是百合,有时候是红豆,添了冰糖,闻得味道清甜,又想喝。诗月拿勺子喂一口,不待咽下去,便又吐出来。诗月捂着嘴与我拍背,我又记起那时街边闻得那几句话,便与她说:“从前是听过一个说法的,……说,说我活不了多久……”
  “少爷,别说话了,”诗月擦一擦脸,又抽了抽鼻子,“你会好的,奴婢还要看着少爷的弱冠礼。”
  他说本公子最好是死于非命,不得好死。这样病死,也不知道算不算不得好死,我中邪了一般想。也许我爹说得是真,人死了还可瞧见阳间事。如此说来,我莫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债,又或是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再过半个月,一日醒来,意外地觉着浑身爽利了,诗月熬的莲子粥也喝下去一碗,她瞧着高兴,却又抹起泪。我又笑她,我好了也哭,莫不是觉着我病了才好。她泪糊了一脸,又破涕为笑。
  只在屋子里走了走,到晚上时,忽然眼前黑了黑,力气叫抽走一般,一头栽下去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闻得耳边有些热闹声,我又问诗月,是何声音。
  有些瞧不清她的脸,远在天边似的声音:“……是小少爷的生辰。”
  我眼皮睁不开,也想不起小少爷是哪个。
  一片黑,浑身发冷,掉进冰窖子一般冷。脑中什么光怪陆离的画面都有,城墙下头的大火,一竿孤零零的翠竹,衣裳上的朱色衣领……
  忽闻一个声音,熟悉得很:“你看见我了么?”
  我心下奇怪,睁开眼,竟看见了那日在街上见得的那人,眉目含笑,却叫人心里生凉。我站在他面前,听他道:“这次看见的,是我。”
  本公子听得一头雾水,却又听他道:“太便宜你了,这样一辈子,如何够。”
  ……本公子,真个欠了他债啊。我咽了最后半口气,十分惆怅地想。
  

  ☆、恰逢因果(三)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
  我低了头捡地上的谷穗,又听得前头弯着腰的李家奶奶说老掉牙的事。她说这村子本是有很多人家的,但遭过一回土匪抢劫。自那之后,人就开始往外头走,走到现在,只剩下十来家了。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数手里干瘪的谷穗,翻来覆去数了几遍,一共十三根。我跟在她后头捡,也捡不了多少,我想了想,又换个方向。
  本以为能比方才捡得多些,但直起腰来又数,这么一大垄子走过去,只多了三根而已。
  我很发愁,家里粮食剩下几斗,莫说过冬,过完秋天都难得很。
  不小心手抖了抖,那穗子上头又落了几个籽粒,我赶忙用手捂了。撩起衣裳兜着那一把穗子往回走,刚出了田地垄,就瞧见一个女孩在不远处,尖着嗓子喊哥哥。
  我应了声,瞧着她跑过来。
  “哥哥,阿穗好饿啊,”她嘟着嘴,又拽我的衣裳,“娘说要再等一些时候吃饭,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可是阿穗从早上醒来就没吃饭,哥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吃饭啊?”
  我蹲下身给她理了理脸边细黄的碎发,只说道:“再等些时候,我给阿穗讲个故事?”
  她才六岁,胳膊细瘦伶仃的,一张脸没有巴掌大,显得黑溜溜的眼睛大得很。我虽然瞧着她饿肚子不忍心,但也没有办法。
  今年大旱,地里的谷子憋足了劲儿举出几个穗儿,捶捶打打去了灰皮,撑足一斗。还是亏得前一年老天落雨,存下来些粮食,不然真要喝西北风去了。
  晚上时,煮了白天捡得的十来根穗子,阿穗捧着碗喝得肚子鼓鼓的,说很好喝。我瞧了瞧漂着的一层谷糠,迟疑了会儿,从里头拎出了一根硌牙的柴火棒子,它竟未被煮化,实在叫我佩服。
  天晴朗得很,星子闪闪地亮,还能瞧见明晃晃的月亮边一圈光晕。我坐在矮房顶上,与阿穗说些从李家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正说到月亮上头住了个女神仙。
  阿穗扒着我胳膊,又道:“哥哥,神仙长什么样?”
  我哪里知道神仙长什么样,我心道。正要回她一句没见过,又记起头天晚上做的一个梦来。
  梦里有两个人,我虽然瞧不出他们是做什么的,但是若真有神仙,约莫就是那个样子。一个愁眉苦脸的,一个笑盈盈的,好像能瞧见我,却又不是在与我说话。
  愁眉苦脸的那人道:“他本没有这一世了,殿下这样公报私仇,回头帝君怪罪起来,去向天君告我的状,我又麻烦得很。”
  “动了情,”那笑着的又清楚地笑了一声,“罚一世还是两世无甚差别。我与父帝禀了,你怕什么。便是过了这两世,还是罚得轻了。”
  那拉着脸的又说些什么找上门来的话,我却没记住了。记住的这两句,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却又脑子里老是记起笑着的那人,我不大想承认是因为没见过长得那么齐整的。平时第一要紧的事是吃饱肚子,哪有空管别的。
  “哥哥,”阿穗又摇了摇我胳膊。
  我忙应了,又道:“神仙……至多就长得好看些罢。”
  “神仙是不是能一直吃饭?”阿穗瞧着那轮月亮,脸上有些羡慕,又道,“阿穗也想当神仙。”
  我忍不住笑了,又摸了摸她的脑袋。
  “真的有神仙吗,”她很感兴趣一般,又巴巴地瞧着我,“神仙不是很善良吗,为什么不让地里的粮食长得多一些。我要是说想吃什么,他们能不能听见?”
  我听着她这样问,不知该怎么回话。但我并不相信有神仙,若真是有,也是睁眼瞎。
  连着干旱了大半年,忽有一日,就落起大雨来。下了两天两夜,还不停。泥墙有些潮湿,摸一摸就沾到手上一些湿泥。起初村里的人见着下雨是高兴的,待到又下了两日,便惶惶起来,面上有些焦虑,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一个雨夜时,我翻个身,耳边轰隆地一声骇响,我惊地猛起身,黑漆摸的,瞧见了左厢的半堵墙。我家那房子,一半叫雨涮塌了。
  我爹跟我娘在那屋,石头和着黄泥的半堵墙塌下来,砸断了我爹一条腿。阿穗哭得凶,我娘也拿了破围裙抹泪,我爹只锁着眉头,说自己晦气。
  好在这一场雨过后,雨水又匀调起来,一个冬天勉强过去,来年有了盼头。
  我爹没法干活了,我在地里拉着牛耕地的时候,倒是觉着自己很有本事。毕竟我才十岁,就会种地收庄稼,简直无所不能。我在地里拔杂草的时候,隔壁二狗还不知在哪处捡羊粪呢。
  这样安生过了大半季,家里活得岁数比我还长的老牛,也病了。歪在草棚里,不吃草,也不叫,阿穗总过去跟它说话,那牛看她一眼,又闭着眼睡觉。
  又过几日,一天起来时,不见了我娘的踪影。去田地垄头找了,房后山坡也找了,如何都寻不着。
  阿穗抱着膝盖在门口坐,说是等娘回来。李家奶奶过来,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滴浊泪,又摸摸阿穗的小脸,叫她回去。
  我惦记着好几日未给那牛割草,顾不上想什么。
  我爹瞧见我,总是低着头,偶尔抬起来,便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与他说莫要想太多,虽说老牛没了,但我也长大了,干个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爹听我这样说话,又不见怎么高兴,只把背弯得更厉害。
  我总听见李家那婆婆说我命苦,或者是我不懂事,并不大知道怎么算是不苦,又怎么算苦。到有一日,瞧见我爹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时,心里才抽了抽,泛上来一股黄连味儿。
  阿穗哭得倒不上气来,窝在我怀里拿稀疏的牙齿咬我的胳膊。我有些懵,胳膊上一排见血的牙印子嘈嘈杂杂地疼。
  “莫嫌奶奶说的不好听,你爹走了,你肩上的担子也松了些啊,”李家婆婆跟她儿媳妇来帮着收拾了后事,又这样安慰我。
  我其实不太伤心,瞧着那一卷草席,心里也没什么想法。
  阿穗比以前更赖我,我去做什么,她也要跟着去。偶尔忘了告诉她出门一趟,老远就可听见她在门口哭嚎,看见我就扑过来跟再也见不着似的。
  又到夏天雨水多的时候,我不得不到屋后扒了泥墙盖那漏了洞的屋顶。勉强盖住了,淋了一身透雨,第二天就塞了鼻子,身上忽冷忽热的,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没起来。阿穗扒着床边,一步也不走,瞧见我就哭,哭累了就睡过去。我被她哭得脑袋疼,劝她不用害怕,她怎么都不听。
  几日没吃东西,也不觉饿。我抱着身子蜷起来,只觉着冷,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觉着自己快要死了。这念头在雨夜里分外地清楚,雨点子从又破开洞的房顶打进来,身上又冷又疼。我心里想了这么个念头,还觉得新奇,倒不知死是什么感觉。或者死了是好事一桩,要不我爹怎么就不想活了,可见死了是比活着更轻松的。
  我是被身上的暖意舒服醒的,连日来的冷都不见了,从未觉着那般踏实。我努力地往暖和的方更深地钻,想靠得近些,再近些。脸上叫谁摸了摸,我睁开眼睛一看,忘了该怎么反应。
  这人,好像是我梦见过的那个神仙?
  他抱着我,伸手擦我额头上的水。我愣愣地看,只觉着这人长得可真是好看。这时候离得近了瞧,还是这样好看,叫人移不开眼睛。
  “真不知是折磨你,还是折磨我自己,”他又笑,还叹了一口气。
  我自小没读过什么书,这时候依然不大能听懂他的话。他打扰了我,我又死不成了。想到这些,又一时烦躁,本来能顺顺利利地轻松些。眼下死不了,就还得活着了。
  我便又推他,想叫他离我远一点,莫要打搅我的赴死大计。但他胳膊圈着我,我却怎么也推不开。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心里突然恼了,就如阿穗那时一样,张口咬在了他胳膊上。我自觉用了十分力,他只微微皱了眉看我,竟又笑了。
  这人有毛病,我悻悻地松了口,全不觉眼前情景荒唐。
  我咬了他,他没生气,却又捏了我的脸颊叫我看他,好看的眼睛里也是笑:“你倒是胆子没减,往后可是要叫你还回来的。”
  我听懂了半句,并不觉着自己欠他什么。
  这一个梦醒来,叫雨淋的那一场病又莫名其妙地好了。
  我好了,阿穗却又病了。在我床前熬了几日,夜里又叫雨淋了,小脸烧得涨红。我采了些草药来给她熬煮成药水,喝下去也不见好。
  又一天夜里我猛地惊醒,摸着她胳膊发了凉。脸上的潮红也消了下去,冰冰凉凉,素素白白。我将她搂在怀里,她脑袋却往后仰着,软软地垂了下去。
  矮矮的一方土堆,我坐在前头半天,拔了拔上头冒出来的几根狗尾巴草。拔完了,又想问一声她是不是当了神仙,能一直吃饭了。风刮得一旁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只没人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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