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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戏-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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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店里暖气十足,我握紧手机,却感觉全身都开始冷起来。我宁愿那是个梦,因那样我还能劝解自己,在那似乎足够漫长的十四分五十二秒里,他没有同我说一句话,是因为我没有为他想好他该说什么样的话,我想让他说什么样的话。
  可既然那不是梦,听到我那样的示弱,他却没有半点回应,那代表着什么?
  是了,他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已决定我不再是他的良配,何苦再多说话让我怀抱期望,这样拖拖拉拉,并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我不应该示弱的,不应该在他面前哭得那么伤心。
  或许他只是打来一个电话,最后同我说一句道别,我却那样失态,几乎像是在死缠烂打。我曾经在心底承诺,给他的一定会是非常好的爱情。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非常好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一定不是昨晚我呈现在他面前的那样。
  感觉刀子终于开始转起来,能够尽量理智地想一些事情。
  我这个人,实在是有点奇怪的。
  如康素萝所言,对和聂亦的这段感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其实一直很悲观,只是态度乐观罢了,又有一些愚勇,所以明知是飞蛾扑火,却只怕自己的翅膀不够结实,不足以支撑自己飞到那最危险的火焰深处。我爱聂亦,所以从不后悔这乐观和愚勇。但我一定优势天底下最自负的人,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对他提出离婚感到那么惊讶,才会以为他是出了什么事才要坚持和我分开,而从没想到他是诚实地面对了自己的内心:他其实还爱着从前爱过的人,不能割舍,因此觉得余下的人生我不再会是他的良伴。
  而今过去多少天了?我终于能够面对这个现实。
  我一直在忽视他的过去,总以为对于每个人来说,现在才应该是最重要的。可能那只是因为我没有那么重要的过去罢了。
  我恨过去这个词,但过去又有什么错呢?我只能遗憾在我十二岁初遇他的那一年后,再次遇上他,我是在用了太长的时间。
  在一起的曾经有多么快乐,现在就有多疼。这是代价。

  我深深吸了口气下楼,大厅里遇到在四楼咖啡厅弹钢琴的Catherine。西方女孩子天生夸张热情,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Fei你居然还住在酒店,我以为你已经离开,既然还在怎么不来听我弹琴?”
  我说:“啊……啊,最近有一些事。”
  她突然盯住我的脸:“Fei,你的脸色很不好。”她指着自己的眼眶:“眼角发红。”
  我也指了指自己的眼眶:“这个嘛,最新的眼妆。”
  她半信半疑。
  我和她笑:“今晚我有约会,明晚来听你弹琴。”

  许书然给订的餐厅的确很近,走两个街区就到。这一片街区相当繁华,即将入夜还有许多行人在外漫游。
  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步伐却是快的,走到一处阶梯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小偷!”本能回头去看,一位穿粉色大衣带着毛线帽的女士从过街天桥的尽头跑过来,边跑边高声叫嚷:“拦住他,拦住他!”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突然被大力一撞。
  整个人从阶梯上落下去没有花到两秒钟的时间,先是背部传来疼痛,紧接着腹部传来剧痛。一阵阵剧痛从腹部蔓延过来,有人高声叫:“那女孩流血了!”周围立刻有人围过来,我不清楚是谁将我扶起,腹部痛得痉挛,的确感觉到有血液从下身涌出,四肢似乎开始发僵发冷。
  我小声地抽着气,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周围的谈话声变得模糊,我的额头上冒出大量冷汗,眼前也阵阵发黑,听到救护车声时,终于没忍住晕了过去。

  两天后,我接受了那个事实,有一个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孕育了八个星期,现在那孩子不在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怀了孕,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健康。我的卵巢里藏着一个畸胎瘤。许书然说我从天桥阶梯上的那一摔引发了畸胎瘤蒂扭转,造成大出血,孩子难以保住,甚至连自都有生命危险,因此医生进行紧急手术切除了那个瘤和我的半边卵巢。手术很顺利,但需要留院一段时间进一步观察。他面带犹豫地补充道,手术不会影响我今后怀孕,但是可能降低受孕几率。
  据说我出事时许书然达赖好几个电话,医院就顺理成章联系了他。从手术中醒过来,得知流产之后我一直有点自闭,医生难以和我交流,因此大多事情都交代给他。直到我从自闭中恢复过来变得正常,才发现他已经在医院陪着我熬了两天。
  许书然坐在病床的角落:“我给聂亦打过电话,联系不上。”他皱了皱眉:“他还没有回来?”
  我点了点头。
  他又道:“至于其他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你父母知道,所以没有帮你联系。”
  我赞同道:“不告诉我父母是对的,不要让他们担心,你已经帮忙我太多,没有你在可能……”
  他温声:“没有我在医生们也不会不救治你,只是有朋友在,可能你多少会好受一些。”
  我想他这是好意,不愿让我难堪,也不希望我感到承他太多情,就跟他笑了笑,我说:“你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我的助理,另外……”我停了一会儿。
  他说:“另外?”
  我说:“我流产的事,你可不可以帮我保密,谁也不要告诉?”
  他皱眉:“谁也不要告诉的意思是……”
  我说:“我希望知情人只有你、我,还有我助理。”
  他看了我还一会儿:“非非,你和聂亦之间出了什么事?”
  顿了五秒钟,我说:“我们正在办离婚。”
  看得出来许书然很震惊,半晌,他的脸上出现难以形容的神色:“我以为你很爱他。”
  我闭上眼睛笑了笑:“是啊,我很爱他。”我叹了口气:“我很爱他,可世间事总是有些复杂。”说完小声打了个哈欠。
  许书然没有再说话,大概有一分钟,我听到他离开了病房。

  医院里全然寂静,感觉眼角泛起湿意。
  小时候看那些少女漫画,尤其愿意看到真心相爱的那女主角在婚后迎来他们的孩子,无论多闷严谨冷淡的男主角,那时候都一定会表现出难言的高兴,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开心和欢笑,这天下人间是一片譬如伊甸园的幸福乡。我喜爱品味那种浓郁的幸福感。
  我还记得在沐山的那个夜晚,风在林间穿梭,夜鹭在山风里低叫,角几上的书页轻声翻动,聂亦微微仰着头对我说:“非非,我想和你有个孩子。”
  我相信那时候他是真的想和我有个孩子。我相信那时候他是真心的。
  我其实幻想过如果我和聂亦有了孩子,我会怎么样,他会怎么样。那些虚妄却又细致的幻想总是从医生告诉我怀孕的那一刻开始。得知那个消息,我开心得不得了,觉得人生简直可以就此圆满;我推掉一切工作,保持均衡的饮食,合理的健身,还买很多植物种在花园里,想着它们将会成为这孩子第一批与他同岁的朋友。聂亦也是高兴的,每天都能看到他的笑容,虽然很忙,但还是拿很多时间陪我散步、种树、做产检,也会像电视里那些即将为人父的年轻人一样,偶尔犯傻,贴在我的肚子上要听小宝贝的声音。
  我总是在入睡前想这些,想得心里泛甜,然后满足地入睡。
  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孩子来时,我会处在这样一个困局当中,而此时的聂亦,他应该并不期待这个孩子。
  也许这孩子自己也知道,所以才离开了。回想这一段感情路,真是很长,又很单纯。我年少时喜欢上聂亦,为了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十年光阴,十足地努了力,才长成现在这个可以让自己也喜欢的自己。后来阴差阳错,我同他结了婚,因只是一场契约婚姻,所以我们答应要在合适的时候放开彼此。如今他找回了从前他喜欢的人,觉得那才是他此生的良伴,我其实应该信守承诺,并且祝福他。他一直对我很好,是个很温柔的人,即便不爱我,我也没有爱错这个人。
  这些事我全能想通,所以所有的这些,只要时间足够,我都可以接受并且承受。
  只是,为什么要让我失去孩子呢?
  是上天还是对我不够信任?不信我就算生下这个孩子也不会去打扰聂亦?不信我就算只是一个人也可以把这个孩子养育得快乐健康?还是世上已有太多伤心人,上天哀怜世人,不愿再增添令人感伤的生命?
  可要是这个孩子能被生下来,他会长什么样,笑起来会是什么样,说话呢?说话时会是什么样的声音?
  我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象这件事,但每想一次却只是伤得更深。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忍,从前也并不知道人生中遇到什么样的事算是残忍,现在却身临其境地明白,我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失去他,对我来说便是人生中难以抵御的残忍。
  我捂住自己平坦的腹部,突然就泣不成声:“妈妈喜欢你,妈妈很高兴能够拥有你,为什么不给妈妈一个机会?”
  病房门口传来脚步声,我压低声音,那脚步声顿在那里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叩门进来。
  那大概是许书然。

  童桐在第二天下午就赶过来,来之前我们通过电话,她大抵已经了解情况,看到我却仍然眼圈泛红。宁致远常开童桐玩笑,说她是个小动物,软糯可欺胆子小。他那么看童桐,是因为这小姑娘所有的靠谱都花在了我身上。
  童桐过来后许多事情都渐有条理,譬如积极地和医生交流玩我的病况,估摸着我的出院时间,认真地在我妈面前为我不能回国过年找借口;又譬如计划着我的恢复期,有条有理地和宁致远重新做出一版来年的工作安排。
  时间在她的忙碌中逐渐过得快起来。

  大概是在临出院的前几天,我在医院的草坪上碰到意想不到的人。杜兰。
  离上次那顿晚餐不过半月余,他整个人却比上次我们见面时枯瘦很多。天上难得有太阳,但冬日里草坪泛黄、枯树嶙峋,即便阳光澄清,瞧这也是满目萧索。他坐在轮椅里,膝盖上搭着厚实毛毯,身后站着一位长相秀丽的亚裔护工。大约是我挡住了他身前阳光,他微微抬头,看到是我,眼中微讶。但他一向风度良好,并没有太过讶异,很自然地同我笑了笑。
  我半跪在地上握住他的轮椅扶手,忘了先同他打招呼,脱口而出的是一句“我以为……”。我以为即便是绝症晚期,病魔也不至于这样快地摧毁他的身体,我以为离死神到来终归还有一段时日,一年,至少应该还有一年吧。
  这话题令人悲伤,并且下意识想要躲避。
  他看上去虚弱又苍老,声音却如从前那样雅致安静:“能再次见到你,虽然是在医院,也让我很惊喜。”
  我说:“上次见到您,您还很有精神。”
  他简短同我解释:“我也以为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但在酒店晕倒被送来这里后……”他笑了笑:“医师认为出院对于我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他环顾了一下整座医院:“大概这里会是我的最后一站。”
  我们都很清楚他所说的最后一站是什么意思。我喉咙哽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微微偏头看我:“你怎么也穿着病员服?”
  我停了一下,道:“意外流产,做了一个小手术。”
  他仔细地看我,然后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冰凉枯瘦,握住我时也显得没有什么力气。但那轻握已经是一种安慰,他说:“Fei,你看上去很不好。不要太过伤心,生命的来去总是有它自己的道理。”
  我要头说我已经不再伤心,又询问他的病况。
  他只是笑笑:“我吗?”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语气非常沉静:“生命的来去总是有它自己的道理。”

  在医院的最后几天,大多时间我都待在杜兰的病房里。
  杜兰是国际象棋的高手,他精神好时我和童桐轮番陪他下棋,精神不太好时我们轮番给他念他感兴趣的侦探小说,许书然偶尔也会加入。有天傍晚回病房时和许书然并肩同行,到半路时他突然问我:“雅克现在的病情……”听了听斟酌词句:“你认为医生已经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治疗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答他:“是他自己拒绝的。”
  许书然吃惊:“为什么?”
  我答他:“他明白无法治愈,不愿意为了微乎其微的延长生命的可能性,而让自己毫无尊严地浑身插满管子离开人世。”
  许书然安静了两秒钟,道:“万一发生奇迹呢。雅可他一生天才,创造了许多摄影奇迹。”他转头看我:“他是不相信他也能够创造生命奇迹?”
  我知道许书然十分崇拜杜兰,他其实一直不太能接受这颗摄影界闪耀得令人不能逼视的亮星行将陨落。
  我苦笑了一下:“这种事我没办法劝他,这是他的自由。”
  许书然叹了口气。

  出院后我和童桐在附近住下,依旧每天去医院陪杜兰,许书然消失了两天后又出现,也加入了这个病陪团。杜兰父母早逝,从未结过婚,因此无儿无女,血缘上的近亲仅剩下兄嫂一家人,但似乎他们的关系并不如何亲密,在医院那么久,始终没有见过他的兄嫂前来探望。中间他高烧昏迷过一次,醒来后主治医生来和他谈了很久,第二天他的私人医生带了一行人从法国匆匆飞来。
  靠近他病房时被两个穿黑西装的高个子挡住,刚好有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从病房中出来,可能是律师之类。房门打开一半,两鬓斑白的秘书先生出来将我让进去,又折转回来继续和杜兰说话。他们并不避讳我,聊的话题是葬礼安排。
  秘书的表情非常沉重,话中几次哽咽,杜兰半靠在床头,神情却和闲适。他并不畏惧生命的终结。

  有一天童桐突然神情莫测地来找我,握紧了手机还咬着嘴唇。去杜兰病房时我不带包也不带手机,所以童桐手里握着的是我的手机。
  她声音僵硬:“褚秘书说离婚协议已经拟好,发送了一份到你的邮箱,请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
  我说:“哦,这件事。”
  她继续说:“听说聂少已经回来了。”她抬头看我:“已经回来了好几天。”
  我滞了一下,说:“哦。”
  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是不是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我说:“没有他必须要联系我的道理。”
  童桐一字一顿说:“你怀了他的孩子,流产了,差点没命,他会后悔的。”
  我说:“没有那么凶险,再说,他也不知道。”
  童桐停了一会儿,终于道:“我没有问过你,非非姐,可为什么不让聂亦知道呢?应该让他知道的。”
  我说:“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让他知道,这婚也不用离了,大家还得一起过。”
  童桐睁大眼睛:“那不是很好吗?所以说不是更应该……”
  我说:“那样的话没有人会开心的。”
  她看起来不太懂:“可非非姐,你现在就不开心,让他也不开心,这样不是很公平吗?”
  在我的情绪还非常激动,头脑还不太能想事情,动不动就会哭的那一段时间,我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告诉了聂亦,然后呢?然后让他一辈子都陪在我身边?他一定会答应的。可这不是正确的路,强求来的陪伴谁也不会幸福,我们会让彼此痛苦,且越陷越深,最终难以解脱。
  我叹了口气,搭着童桐的肩膀和她做思想工作,我说:“我不想一辈子不开心。”
  人要学会在不是自己做主角的故事里适时退出,退下来,才能遇到新的故事。

  那天下午,杜兰突然和我聊起埃文斯。
  埃文斯曾和我提过,他十八岁就认识杜兰,他们在同一个大学,他念摄影系,而杜兰其实在天文系攻读研究生。相识的契机在于他俩加入了同一个社团。但那社团很是莫名其妙,同天文以及摄影都毫无关系,是关于杂交植物观察,而且历史短暂,据说埃文斯加入时才成立第二年,除此之外,平时也没有什么活动,根本不知道大家加入进来都是干什么。但每年申请入团的学生却要挤破头,因为该社团拥有学校旁边最大的一栋独立别墅作为活动场地,可供成员们无偿借来开派对。
  说是社团的几位主创者在别墅的顶层各有一个房间,那时候杜兰就住在其中一个房间。
  埃文斯回忆说,他是在加入那社团半年后才发现这莫名其妙的组织里居然还网罗了杜兰。那时候杜兰二十一岁,在天文摄影界已成名,年轻英俊才华横溢,同他的才华同样闻名的,还有他孤傲难以接近的坏脾气。即便埃文斯在整个社团混得如鱼得水,也没有找到谁可以将他介绍给杜兰。但他太想要认识这位年轻的天才,终于在那一年年末的圣诞派对后,借着酒后醉意壮胆,鼓起勇气爬上四楼敲了杜兰的门。可刚敲完门他就想跑,挪开半步时,杜兰已经打开了门,穿着睡衣站在门边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他身后是一个敞阔空间,尽头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正在飘雪。
  “他喝醉了,”杜兰边回忆边同我道:“误敲了我的门,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我,你是谁,你怎么在我的房间?不等我回答就径直走进来,醉得整个人走路都向一边晃,却像是很熟悉我的房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靠着墙喝完,然后坐在我的床上。”
  他们这桩乌龙的整个经过我都听埃文斯讲起过,那实在是一段有趣回忆。此时回忆这段过去,杜兰看上去心情愉悦,我也心情愉悦,握着水杯笑问他:“你当时为什么没将他赶出去?”
  他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道:“你没有见过十八岁的雅各。”沉吟了下转了话题:“他们艺术学院每学期都会举办学生作品展览,我见过他的作品,非常烂漫精彩。他也很爱派对。”他停了停:“我那时候参加的派对不多,但每次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道:“你知道雅各是长得很好看的。”
  我点头。
  他同我描述:“那时候他留半长头发,眉目精致,说话是神采飞扬,非常耀眼漂亮。”
  我想象了下,道:“是的,我想你没有夸张。”
  他优雅地挑眉,唇边带着一丝玩笑似的笑意:“所以你应该不难理解为什么我没有把他赶出去。”
  他继续道:“他坐在床边似乎打算和我聊天,小声抱怨他最近遇到的倒霉事,因喝醉错将漱口水认作解酒饮料,一口气喝下了一整瓶,被室友慌里慌张送去医院看急诊;还有熬夜写论文中途睡着不小心被口香糖粘住刘海,想将口香糖剪掉,却不小心手抖剪坏了整个刘海。”他停了停,口吻温柔和怀念:“那感觉很奇妙,那是圣诞节,他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要和我聊天,但我不说话他一个人也聊得很开心,似乎只需要我实时地表现出同情。但每一桩他的遭遇都很好笑,让人同情不起来。后来他讲累了,就睡着了。”说到这里他像是有点累,调整了一下躺着的姿势,我上前帮助他,在他头部加了个暄软的枕头,他微微闭上眼睛。
  这一段我也听埃文斯讲过,他说他那时候非常清醒,清醒到能分辨出房间里的蓝牙音箱里若隐若无飘出的哪一首宗教音乐。杜兰一直一言不发,就如同传说中那样高深莫测,让他心里一阵紧张。他是可害怕被赶出去,因此只好不停讲话,假装自己真的醉得厉害最后实在讲无可讲,就躺在床头装睡,没想到装着装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有了这一次他刻意制造的乌龙,此后在遇到杜兰,他也不用再站在角落暗自焦急没有人能帮他引见。他总是非常积极地过去同他打招呼,和他聊天。
  然后他们逐渐建立起来友谊。
  埃文斯同我讲这些,是因我好奇杜兰生性孤僻,为何他却能成为杜兰的朋友。将这段故事时周沛也在,但他全然没有避讳,戏称杜兰是他此生唯一处心积虑追求过的人,因此他不仅仅只是杜兰的朋友,还是杜兰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周沛那时脸色泛白,小声问我杜兰是谁。但我们都没有在意,埃文斯靠在椅子里笑:“哦,他嘛,他不是这尘世中的人,一生只爱缪斯,将摄影娶做了妻子。”
  病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杜兰似乎终于有力气总结他和埃文斯的缘分:“能和他相识于偶然,之后又能成为他的挚友,对我来说其实已经很幸运。”
  我挣扎了好一会儿,道:“那并不是偶然。”
  他微微偏头:“什么?”
  我说:“那一晚并不是偶然,他和我讲过,他一直想要接近你,可苦于没有时机,那一晚他是故意的。”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杜兰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发怔。
  我心口蓦地发紧,我说:“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你,我只是想说,你对他很重要,你对他的重要先于一切,先于他后来的所有感情。”
  许久,病房里重新响起杜兰的声音:“或许我们之间相互错过,或许没有。事实是这段感情贯穿我的一生,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经历过嫉妒、沮丧、忍耐、悲哀,也经历过幸福和快乐。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很新奇的。”
  我说:“我并不是想让你伤心。”
  他突然叹了口气,很温和地看着我道:“我并没有伤心。”
  他问我:“你知道地球上一共有多少人口吗?”
  我不确定:“70多亿?”
  他点头:“这70多亿人里,有许多人一生都不会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体验,你觉得,到底有这种体验是幸运还是没有这种体验是幸运?”
  我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我说:“我想是前者,可有时候……”我舔了舔嘴唇:“就像你所说的,爱让人嫉妒、沮丧、忍耐、悲哀。”
  他笑了笑:“但是无论你爱上的人是什么样,爱这件事本身,会让你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喃喃说:“这是好的吗?”
  他点了点头:“这是好的。”他道:“你从来就知道这是好的,不是吗?”
  我揉着太阳穴笑了笑,说:“我可能是最近有点疲惫。”

  第二天临睡前我才有时间查看褚秘书发来的那份离婚协议。
  好大的手笔。我看的发愣。
  若每个人医生能赚多少钱都有定数,我觉得我离这一次婚,大概就把这辈子能赚的钱全部赚够了。
  一整晚都没睡好,却还是做了梦,梦里还见到了聂亦。
  次日杜兰询问我的黑眼圈,我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找什么借口,有点恍惚地和他说到离婚协议内分给我的庞大财产数目。
  “有套别墅,”我说:“建在山里,那座山是他们家的私产,所以那套别墅尤其安静……”我顿了顿:“也尤其美。春有葳蕤绿树,夏有朗朗清月,秋有染霜红叶,冬有皑皑白雪。”
  杜兰道:“你像是在念诗。”
  我赞同道:“那就是像诗一样美的地方,我们都很喜欢。”
  他停了一下道:“你们?你和你的丈夫?”
  我答他:“准确地说,很快就要变成前夫了。”继续道:“他把这套别墅给了我。然后晚上我梦见我回到了那里,却被锁在了外面,我翻墙进了前院,可没有办法再进到屋子里去了,只要站在客厅外。”
  我和杜兰比画:“客厅有一扇落地窗,面向庭院,我站的那个位置可以很好地望进客厅。然后我看到原来是吧台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改成了一个开放厨房。”
  我大概是失神了几秒钟,杜兰问我:“然后呢?”
  我靠近沙发:“然后吗,然后我看到他和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亲密地靠在一起做饭,那场景很温馨自然,让人被生羡慕。我却心里发凉,低头时不知怎么发现手里我这一纸离婚协议书,茫然间想起来这份协议书里分了我多少钱,我就安慰自己说:有什么可绝望呢聂非非,没了爱情和婚姻,至少你还有钱。”
  杜兰抬眼看我:“既然能够这么想,那你还在难过什么呢?”
  我沉默了两秒钟,轻声道:“我想他是喜欢我的,如果不喜欢我,不用给我这么多钱,给我我们曾经约定的东西就好。他一向理智,从不冲动做决定。可他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觉得给我钱就好,他要陪在另一个人身边。我难过的不是他选择了选择了别人,而是他深思熟虑之后选择了别人,我在想,将来的某一天,他会不会后悔。”
  杜兰皱眉:“你在抱怨。”
  我怔了怔,否认道:“不,他并没有做错,他可以比较,可以觉得我不是那么重要,不……”我说:“我其实也有是有点重要的,只是没有那么重要罢了。他可以那样认为,那样选择,我也可以失望,可以难过,我们都可以有这样的权利是不是?这些我都很清楚,所以我没有抱怨,我只是……”
  我只是怎么样呢?
  半晌,我苦笑道:“你说得对,大概我的潜意识里对他是有抱怨的,我控制不住,我私心里……”我顿了顿,有些茫然道:“我私心里甚至是希望他后悔的,想要他受到折磨,我怎么会……”
  杜兰沉默而略有担忧地看着我。
  良久,我道:“他其实不会后悔的是不是?”
  杜兰安静了两秒钟,问我:“你想要我怎么回答呢?”
  我没有说话。
  他客观道:“既然他考虑了很久,那将来后悔的可能性应该很小。”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我:“如果他将来会后悔,你会开心一点吗?”
  我出神良久,内心里一片空白,那空白却并不是茫然,而像是流水断开映照在山崖上的月光,极自然又极无奈。我说:“无论将来会怎样,终归是无法改变陷在了,无论我对他的情绪如何,似乎都没什么意义了。只是这个结果……”
  杜兰耐心地等待我的下文。
  许久,我说:“其实,这个结果也是好的,我们和平分手,彼此并没有怨恨。如果没有遇到他,我可能至今对爱情懵懂,遇到他让我知道爱一个人事怎么一回事,有多少人一辈子也不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勉强笑了笑:“这件事这样困扰我,让我难受,长久无法振作,可能是因为……”话赶话说到这里,我却似乎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完成这个句子。
  杜兰平静地陈述:是因为他太重要,你虽然答应分开,也认为分开才是正确的,但你却并不舍得他。”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惊讶,脑子里有点晕眩,我觉得这应该就是那个正确答案,却丝毫没有难题终于得以解答的轻松,内心反而突然滋生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杜兰缓缓道:“我们不能得到所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接受这样的事实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你没有必要立刻振作起来,可以给自己更多时间。但是……”他的面上难得露出斟酌的神色。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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