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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戏-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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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伙子打交道,从没见过她。她征在那儿:“可合同是我签的,当着你的面。”小姑娘调出档案来,却见上面是她爷爷的名字和笔迹。
失魂落魄是个什么词,她那时候才有体会,茫然间走去老房子。倒是有邻居认出她来。可邻居却斩钉截铁说她是十二月底才回到K城:“你爷爷病重了,好不了了,年底十二月你从外面赶回来陪了他最后一程,带他回了长明岛归根,你爷爷苦,你也是难得。”
徐离菲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找了她爷爷的主治医生。脑子里那些记忆还可不可信她已经不太确定,但她的确记得,去年十月初爷爷查出肺癌,是她将爷爷送去医院,确诊后是她和主治医师共同探讨爷爷的治疗方案,手术期间也是她一直照应在爷爷病床前。
老医生接待完病人,听清她来意,看了她一阵,又将眼睛取下来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我记得你,之前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照顾你爷爷,说是你爷爷的侄孙,后来那小伙子走了,你来了,我想想,应该是十二月底,整好那时候你爷爷说想要出院,回老家归根。”
下午她们回S城,小赵护士很担心她:“你脸色很糟糕,不然我们再留一天吧,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再回去。”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小赵护士是和她说话,她一边点头却一边拒绝:“不用了,就飞今天的航班。”
小赵护士更加担忧。
她突然问小赵护士:“完全重设一个人的记忆,医学上现在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吗?”
小赵护士表示不太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就像电脑一样,将一个人原本的记忆格式化,然后重设另一套记忆,将新的记忆数据通过一些技术和手段输入到……”她颓然:“这简直像是科幻故事。”停了一会儿,又道:“可现在已经是2023年。”她顿住了没再说话,像是自己被自己的想象吓到。
小赵护士沉吟半天,表示自己只是一介护士,其实对医学前沿并不是特别了解。
在飞机上时徐离菲想起了一部老电影,几个月前她才看过,叫《楚门的世界》。
电影讲被电视制作公司愚弄的小伙子楚门近三十年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里,父母妻子朋友同事全是电视公司所安排,除了他在傻乎乎地过生活,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演戏,他以为真实的人生,不过是他人眼中一场超大型纪实真人秀而已,除了他自己是真实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建构的虚伪。她很同情那样的楚门。
而如今,她倚在靠窗的座椅里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她难道不是另一个楚门?电影里那个楚门真实地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而她却虚假地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也许他们俩的情况正好相反,可当真相即将揭穿时,楚门的恐惧和她的恐惧又有什么不同?
她尽量让自已冷静。
如果关于过去的所有记忆都是虚假的,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她也许并没有一对因病离世的父母,也没有一个爷爷,她从没有在记忆中的那些学校里上过学,没有过解出复杂几何题的喜悦,没有过第一次编出七彩绳的兴奋;她没有在课间操时偷偷看过隔壁的男生,没有过因那个男微笑而动心的刹那,没有过朋友,也没有过敌人,没有过因不懂事而被耽误的前途和青春。
本就不是她,不是徐离菲。
她从前没有考虑过什么是记忆,至少没有像现在这样,硬生生将自己剖成两半,血琳琳直视眼前的骨骼皮肉和骨骼皮肉下面叫作记忆的东西。
记忆本该是什么?它应该是存在于过往时间中的受想行识。决定着一个人未来的受想行识。它应该是连缀成篇的真实经历,在变成依附于旧时光的过去的同时,也成为开智新时光的前导和先驱它应该是同整个世界的联系,是一个人所有好的坏的实在的自己。
记忆就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她脑海里的记忆全都是虚假的,那建立在这份虚假记忆上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在这虚假记忆编织而成的虚假身份背后,她本该是准,又本该是怎么样的?
多么轻而易举,一个人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抬手紧紧撑住额头。
回到S城后,徐离菲第一件事是去找聂亦,却在观景平台那儿碰到褚秘书。
正是晚饭时分,有些起雾,园灯亮起来,灯光被雾色一笼,倒有几分素墨染过淡笺的朦胧美。
褚秘书站在木栏旁喂鱼,和善地跟她打招呼,寒暄一阵后看她目光落向工作室,脸上保持着温和的笑:“Yee出差了,这两天可能没办法联系到他,您有什么疑问,也许我也可以帮上忙。”
褚秘书不常在这个时候还留在聂家,况且聂亦还不在。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您是专程等我?”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你们什么都知道?”
褚秘书斟酌道:“您为什么突然要去K城,您一直在怀疑什么,Yee其实清楚,但他没有阻拦您。您想要做什么,想要走到什么程度,他都随您。”他停了一下:“最初那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我个人持保留意见……”他模糊地将这句话带过:“不过那之后对您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欺骗您,是为了让您更好地融人普通人的生活。”
观景台上的灯略明亮些,能看到池子里鱼群攒动着头抢食。
“那之后对我做的一切……”她重复。褚秘书很诚恳,什么都没有否认。这诚恳让她的脑子空白了足有二十秒,二十秒之后才感觉到整个人都被铺天盖地的倒塌感包围住,她开口:“所以的确是那样,是你们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哑声:“怎么做到的?”
褚秘书沉默了片刻:“全球脑科学心理科学的权威J。N。洛伦兹教授是Yee的忘年友。”
她咬住嘴唇,感觉疼痛了才松开,也不知道说出那些话是为了再次确认还是怎么:“所以我的出生、我的家人、我的所有经历,一直到去年十二月份,我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是吗?”声音沙哑得连她自己都觉难听。
褚秘书道:“恐怕是的。”
她扶住木栏:“所以我不是徐离菲。”即便有了心理准备,被确认的震惊还是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压碎。
她不禁地咳嗽:“我不是徐离菲。”她并不常感情用事,但那一瞬间却还是抑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愤怒:“可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变成徐离菲?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情……”褚秘书递给她水杯,她没有伸手接,只是牢牢按住了太阳穴:“所以我原本是谁?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对我做这样的事,是出于科学家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想看看科学的尽头和极限在哪里还是……”
褚秘书面含愧疚:“你说得对,没有人有权利对你做这样的事。”他垂眼:“实际上,你去K城前我问过Yee,为什么不阻止你去探知这件事,如果你一辈子都不知道也许会活得更好,但他说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你有这个权利。”他叹了口气:“我其实并不赞同将刚才那些事告诉你,原本的你……”他说得模棱两可:“我不认为你能理解并且承受所有的事实,在我看来,你仍然以徐离非的身份生活下去那才是最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独居生活让她学会如何快速冷静,在他开口回答她时她已经竭力平静下来。愤怒毫无作用。她观察他的神情,观察他说话的方式,观察他的每个停顿。从前她认为她绝无可能是聂非非,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技艺,可既然论证的基石已经坍塌,基于此的所有假设和认定又如何成立?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聂非非,对不对?”
褚秘书看上去很惊讶,却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现在应该很恨Yee对你做了这些事,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觉得他是个疯子,对吧?”
她直直看着他:“任何正常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这么想。”
褚秘书再次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你对聂非非了解多少。如果所有人都和你的想法相同,那么聂非非……她可能是世上唯一不会那么想的人。就算全世界对Yee都误解苛责,她也会毫不犹豫站在他身边,选择无条件地接纳和包容他,她是这样一个人。”顿了顿,他道:“就算Yee真的因为什么缘故而变得疯狂,成为了你口中所说的疯子,要是她知道的话,更多可能会是心疼,而不是鄙夷惧怕。”说完这些话后,他很认真地看着她:“所以我想……你恐怕不是非非。”
徐离菲记不太清楚和褚秘书的谈话时怎么结束的。
将近四十个小时不眠不休,她是筋疲力尽了。即便整个人生都被颠覆掉,又能怎么样?人总还是要睡觉的。
入睡前她开始咽痛发热,小赵护士端来水和药片,其中有一片是助眠药。医嘱说空腹吃这些药不好,所以吃药前她喝了半碗粥。
小赵护士很照顾她的精神,关灯前帮她点了个安神的熏香。
窗帘没拉严实,有一点园灯的暖光透进来,她头脑空白地看着那一丝暖光,无知无觉中安神香缓缓燃起来。
轻烟如水,流过莲花造型的香炉,流过床帐,流到枕前,有点像几月前她去西部朝圣,在寺庙里闻到的那种带一点佛韵的清淡气味。
那可能是她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真实记忆了。
三千七百米的海拔高度,空气稀薄,天很蓝,远处有雪山,身后的寺庙里传来僧人的唱诵,旁边立着一只巨大的转经筒。
停了那么久,她的脑子终于开始转起来。
褚秘书说她恐怕不是聂非非,那不是一个绝对否定。
而毫无疑问,不管她原本是谁,聂亦剥夺了她从前的人生。
她是否也有父母、有亲人、有朋友?他们失去她时会有多痛?
聂亦呢?如果她是聂非非,那就是聂亦亲手将她抹杀掉,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要是如谢仑所说聂亦爱着她,如他自己所说他很想念她,当她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却再不认得他……他难道不痛?
她回忆起半月前他们仅有的那次见面,他站在她的病床前,话很少,大部分时候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模样沉静,当她抬头时,他的神色里掠过一闪即逝的悲伤。
那悲伤在她脑海里定格,助眠药和安神香的效力终于发作,很快她就睡着了。
徐离菲做了个梦,场景像是重回到那天的拍卖会,突然在调暗的灯光下她再次看到了聂非非。
同那天下午的幻觉像又不像。那女孩穿着水蓝色长裙出现在中庭门口,就像盛装的仙度瑞拉误闯人王子的舞会。
她们的确长得一模一样,但女孩的妆容更精致,神色间有她没有的闲适无忧。
在女孩闯人的一瞬间,梦里的时光骤然停下来,除了聂亦和聂雨时,中庭里所有人物都变成静默剪影,唯有庭中的花树还保持着鲜活的色彩。
右上角的钢琴突然响起来,聂非非提着裙子穿过琴声来到聂亦身边。所有的人物都退成古早的黑自色,聂亦却像是无所察觉,低头自然地照顾着身边打磕睡的聂雨时。
徐离菲觉得自己像是个过客,站在楼梯角看一部荒诞派风格的电影。
她听到聂非非问聂亦:“这是为我留下的座位吗?”
聂亦没有抬头。
她看见聂非非毫不在意地坐下来,一只手搭上聂雨时的肩,声音轻柔:“你长得这么大了呀小宝贝。”聂雨时轻轻耸了耸肩膀,没有睁开眼睛。聂亦抬手将睡着的聂雨时抱进怀里。
她看见聂非非坐过去靠近聂亦,伸手握住聂亦的右手,有一刹那她像是握住了。她低头要吻他的手指,但聂亦却突然抬手整理聂雨时的额发。他的手从她的怀中穿了过去,穿过她倾下来的发丝,穿过丝制的水蓝色长裙,穿过她的身体。
徐离菲捂住了嘴,以免自己叫出声。
她看到聂非非低头愣愣地瞧着自己的手指,突然笑了笑,放弃了同聂亦牵手的想法,侧身小心地亲了亲聂雨时。
角度问题,她没看到那个亲吻是否成功,但聂非非似乎很满足地站起来。
钢琴声仍在继续,却进人忧伤的章节,她的目光停在聂亦身上。良久,蓦然俯下身,嘴唇离聂亦的额头很近。她并没有将嘴唇覆上他的额头,就在那个距离做出了一个虚无的亲吻姿势。
聂亦当然没有看到,也不可能察觉,他在闭目养神。
她看见她又亲了亲他的脸颊,最后是嘴唇,一直是有一段距离的亲吻。
那画面孤独哀伤,她的眼角却一直含着一点笑意。
醒来时徐离菲愣了很久,恍然间看到床头的电子钟,离天亮还早。
这是一个很标准的梦,具有任何~个梦境所需要的无解和无逻辑。像这样的梦,本该醒来时就忘记,她却记得其中的每个细节。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聂非非的笑,像是深呼吸之后含在嘴角,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利落。
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但那不是她的笑。
可她怎么知道那不是她的笑?关于她自己她又了解多少?截止到去年十二月为止,她的所有记忆甚至都不是她的。
也许她曾经也那么笑过,只是她忘了。
她突然想起来聂非非给她留下了什么。傍晚时褚秘书告诉她,如果她有更多的东西想要知道,需要等聂亦回来。睡前她的确是太累了,忘了她其实不用等聂亦回来。那支录音笔里还有半段故事她没有听完,很可能那里边就有她想要的答案。
院子里刮起狂风,窗户没有关好,敲击窗框的声音有点可怖。
她在床上坐了一阵,抬手打开台灯,从抽屉里取出录音笔,戴上耳机,按开银色的按钮。
风更大了,窗户猛烈拍击窗框,闪电斜划过天空,瞬间的白光将整个房间映得敞亮。她起身去关窗户,左耳里塞了耳塞。
录音笔外风雨大作,录音笔里的世界却宁静平和,女孩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海波的柔软意味:“……我有没有说过,我妈写诗虽然秉承新月派遗风,她的男神其实是叶芝。叶芝的长诗短诗她都熟悉。只可惜这爱好没能熏陶到我,这么多年我也只知道叶芝的一句诗。”她停了一会儿:“‘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你不会懂得。’”窗外有雷声轰然响过,她轻声叹息:“多伤感啊。”感伤的叹息后,那女孩停顿了足有十秒钟,才道:“但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有这么多的悲伤,这片陆地和海洋每天都要上演这么多的离别和死亡……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释然,我只是希望就像诗里那样,聂亦,这些哭声和悲痛你都不会懂得。”录音笔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静默,就像突然屏住呼吸,或者突然屏住哭泣,好一会儿,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你教我人生不能往后看,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三年前我没有参加老宅的那场派对,没有从你的人生里走过,可能现在你会更好。像三年前那样,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情绪的你才能让我放心。可这是一个悖论。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能明白普通人感情世界的丰富,希望这种丰富能让你更加幸福,但当你真正领会了它们时,却要承受这种领会带来的痛苦,我该怎么办呢?那句话是谁说的来着,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想要得到的得不到,一是想要得到的得到了。说得真好,是不是?我不能想得知我离开后,是不是会有那样的瞬间,你想起我。”那声音硬咽起来:“你会想我是有多狠心才要给你和雨时这样的悲剧,可聂亦,我不能不。我最怕看到你难过,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的人生……”似乎终于不能再说下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一分钟,只能听到海潮的起伏,良久,听到女孩低叹:“好啦,还是让我们来说些开心的事吧。”决定要说开心的事,似乎她就真的开心起来,就像刚才那些悲痛都未曾发生,那女孩喃喃:“那些开心的事,唉,聂亦,我讲到哪儿了?对了,我们婚后……”
02。
婚礼定在10月7号,黄道吉日,天气也好。
观礼人只邀了两家至亲好友。感谢我妈和聂太太,整个婚礼安排出了一种她们处女座特有的用严谨肃穆。
但我感冒这事实在恕她们无力掌控。
我妈优心忡忡:“如果交换戒指时你突然流鼻涕怎么办?要那样你说聂亦他不会当场悔婚吧?”
我边抽纸巾揭鼻涕边给聂亦发短信:“不知道,我问问他哈。”
过了五秒钟,我妈催我:“聂亦怎么说?”
我给我妈念短信:“他说没事,他给我带包纸巾。”
我妈拧眉:“他鼓励你在神前簿鼻涕?神前俱鼻涕这像话吗?给你拍的结婚纪念册,聂亦给你戴戒指时你在擤鼻涕,这样的画面你能接受?”
我想象了一下,说:“并不能,可,能怎么办呢?”
我妈神色严峻,好半天,道:“要美,要忍着。”
我考虑了一下,说:“可我要忍不住怎么办?”
我妈表情精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摆手沉重道:“那就实在太丢人了,以后我们就别往来了吧。”
我充满敬意地跟我妈说:“我真是您亲生的啊。”说完又打了个喷嚏,赶紧拿纸巾捂上。
化妆师第N次给我补完妆后,脸上洋溢出一种春满人间的仁慈笑容,柔声和我建议:“聂小姐,擤鼻涕时不用那么大幅度,来,我教您怎么既能擤好鼻涕又不伤害鼻子这部分的妆容。”
能记得的是虽然感冒了,但那天一切都好,我妈想象中我当着着所有客人的面擤鼻涕这事也没发生。可能因为心比较大。一想到结婚证已经拿到手,就算仪式上出糗也没大妨碍。我就紧张不起来。走仪式前康素萝吓唬我,说婚礼当天最易出事,近年概率最高的是抢婚和新郎落跑,让我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我准备了一下,竟然觉得这些事都没什么大不了,有人来抢婚那就和她打一架。至于聂亦落跑,聂亦应该不会落跑。
那天我整个人就是这么乐观积极又无畏。
幸好面对聂亦时还是谨慎的。仪式结束时偷瞄他一眼都含着小心。其实照当时我的无畏劲,应该想这时候就算盯着他看十分钟,他又能怎么样我呢。他还能打我一顿不成吗?
并不能吧。
缘分到底能奇妙到什么地步?十年前和聂亦怎样初见我一直记得,那之后的十年,我没想过会和他发生什么。可十年后我们居然结婚了。是我和他的婚礼,是我和他即将要组建一个家庭,是我和他要共同走过今后的人生。是当年我在樱花树下遇到的那个人。
也许潜意识里还想更谨慎一些,但今天毕竟特殊,终归还是没留意,让十年这两个字从嘴里蹦了出来。
聂亦偏头看我:“什么?”
发型师今天格外偏爱他,不知遭设计了多久才定下来这个最衬他的发型,将额头全露出来,透着一种打眼的精致清澈。
今天的确太特殊,即使被抓包我也没惶恐,只觉得一切都会是好的,不是好的也都会变成好的。
那时我们正避过所有人坐在后园的石席旁边,我抬头看天,笑笑说没什么。
十年,这个人到底怎样改变了我的人生,这件事不能说出来。怎么能让他知道我对他的企图心有那么久远?那样会吓坏他,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试着接受我,这事不能被我搞砸了。
他显然不太赞同我给的答案,道:“我听到你说十年。”
我继续看天,胡扯道:“没有听过那首歌吗,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说着说着我就哼了起来,哼的过程中依然看着天:“怀抱既然不能逗留,何不在离开的时候什么什么的。”
我认真哼歌,连忘词的部分都哼哼得很负责,直到我哼完他才重新开口:“十年前。十年前你十二岁。”
我点头:“对啊,十二岁,刚读初中一年级。”
他问我:“你十二岁时什么样?”
我还看天,想都没想说:“可萌了,那时候我。”
他停了一下:“聂非非,你那么昂着头不会觉得脖子酸吗?”
这种时候,什么样的话听起来会像是假话?
真话听起来就会像是假话。
我笑笑:“聂先生,因为你今天打扮得太好看,对我太有杀伤力,我怕多看你一眼就立刻……”
多看你一眼我就会立刻说错话,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
他好奇:“立刻怎么样?”
我笑起来:“你不会想知道。”
他说:“我想知道。”
我正经地转头看他:“真的?”
他没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那意思是等我完成下文。
我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轻桃地跟他说:“Honey,我会立刻同你热情表白,然后把你扑倒就地办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我仙汕将它收回来,说:“看,吓到了吧。”说着就要站起来,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就又坐了回去。
“为什么不试试看?”他说。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试什么?”
他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同我热情表白,然后把我扑倒就地办了。”
说这话时他还握着我的手,我愣了足有五秒钟,才慢动作地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嘴,我说:“唉,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多不好意思啊……”
他云淡风轻:“聂非非,你再演。”
我立刻坐正说:“好吧,这话是我说的,我就是开个玩笑”
他突然勾起嘴角:“是不敢吗?”
那是个笑。
聂亦最好看的表情就是冷淡神色里突然浮上来一点揶揄笑意,今天他打扮成这样,还这样笑,简直让人没法忍,可我居然忍住了,我说:“我敢,但我就是开个玩笑。”
他说:“哦,是不敢。”
我说:“我真的敢,我也真的就是开个玩笑。”
他突然靠近,风吹过长廊,那是个能感知彼此气息的距离几风带来他身上极淡的香,我知道这款香水,中调是冷杉和鼠尾草,后调是植香和夭竺薄荷。
他低声:“不是说敢,为什么后退?”
我实在佩服自己的急智,屏着气跟他说:“今天妆太重,靠太近可能会把你吓到,而且我觉得我脸上还出油了,你等等啊我去找Vivian老师给我处理处理……”说着倍感自然地就要再次起身。
腰却被他揽住,我跌在他身上,赶紧爬起来,但那个姿势不好过分移动,最后我跪坐在了他身旁。我还在絮叨着要去找化妆师,他握着我的腰低声说:“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话多吗?”
我立刻住嘴。紧张的时候我会重复同一个动作,害怕的时候我就会话多。
他收紧手臂,要不是撑着他的肩我又能跌一次。我们再次贴近,我心跳得厉害。
他笑:“害怕?”声音几乎落在我唇畔:“刚才是谁说自己敢?”
我力持镇定:“谁会害怕,谁不敢?”
他垂眼:“你说呢?”那姿势就像是要亲上来。我们已经有过好几次这样的吻,不同的是此前他亲上来都毫无征兆,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紧张·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每次聂亦主动亲我都是为什么,他说过他愿意尝试着喜欢我,或许那就是他所说的尝试。
心跳愈发剧烈。他说得没错,我紧张极了。等待是世间最令人焦灼的一件事,如果是我主动亲他,我不会紧张成这个样子。如果对象不是他,我也不会紧张成这个样子。但如果对象不是他,我会怎么样呢?说不定我一拳就招呼上去了。
当近得稍一偏头就能嘴唇相触时,他却停在了那儿,保持着那样的距离,他更稳地搂住我的腰,垂头看着我,没有吻过来,也没有离开,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那姿势并不舒服,我小声和他讲:“聂亦,我难受。”
他停顿了一下,松开手,我得以攀住他的脖子跪直身体,这样我的身量就能比他高一些。垂眼看着他时恍然有一种自己拿到主动权的错觉,终于没那么紧张,我深吸了一口气,动了动僵硬发麻的手指。
聂亦微微仰头看我,我跪在他身边,双手撑住他的肩,也低头看着他,我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对视了好一会儿,我绷不住问他:“我们这样子,是要做什么呢?”
有风吹过,他眨了下眼睛,那模样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纯真。纯真这词语掠过脑海时我蒙了一下,没忍住手就挨上了他的脸。他偏了偏头,那样他的侧脸就能更好地贴住我的掌心。脑子突如其来就空白了一下,但本能地还记得要半真半假,我笑看他说:“我禁不起诱惑的聂博士,你这样子……”
他说:“等你吻我。”
我说:“什么?”
他抬眼:“你问我在做什么。”他停了一下:“聂非非,我在等你吻我。”
我说:“……风太大我没听清。”
他说:“我在……”
我吻了上去。
吻上去时我看到了聂亦眼睛里我自己的倒影。我说过我禁不起诱惑,每一次同他开玩笑,那些看似的玩笑话其实都是我的真心。
聂亦为什么会主动要求一个吻,我没细想过或者如他当时允诺,他会尽力和我开始一段正常的婚姻,或者他只是开个玩笑,打趣我罢了。如果只是个玩笑……算了,我捧着他的脸,想吻都吻,如果下一秒他就推开我,那台阶也是现成的。我可以继续半真半假告诉他,是他挑衅在先,怪不得我认真在后。
我认真起来就是会这么吓人的。
我知道自己嘴唇冰凉,还有点颤抖捧着他脸的双手也有点颤抖。但这一次我没有松开。我眼睛睁得老大,力图捕捉他的每一个神情,推测他每一个可能的动向。内心深处我是觉得他早晚会推开我。但那距离太近了,只能看到他闭着的双眼,和那黑色的睫毛每一次的颤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扶着我的头回吻过来,慌愣中我咬了他的下唇,那时候他闭着的眼睛弯出来一点笑意。我们鼻尖亲昵地相触,他的嘴唇稍微离开我。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低,他说:“安分点。”
我说:“我没有不……”
他再次吻上来。日影从我们头顶移过。
天很蓝,阳光澄澈,云朵像是被谁一片一片种在纯色的天空中;石柱在地上投下清晰倒影,一直延伸到前面的草坪里,将一排像是满天星的小白花温柔地揽进阴影中。
我圈住聂亦的脖子,尽我所能地拥住他,想着,是了,不是打趣,也不是玩笑,这就是他主动要求的一个吻。他希望这样。他在习惯我。
无论如何,他愿意主动同我亲密,我求之不得。其实我怎么样都好,能嫁给他已经是赚到。淳于唯和我普及过那些有关爱情的浪漫句子,有一个句子说爱一个人时会觉得他就是世间一切。我爱聂亦,我从小崇拜他,他对我来说比世间一切还要更多。
后来康素萝问过我类似问题:“聂亦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分量?”那大概是十天后,我俩在S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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