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s023眠兔-第1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留衣的母亲是在春天刚来临的时候死去的,池水很深很深,青斑点点的样子,还有一些来不及融化的碎冰,她的尸体孤零零地漂浮在池面上,衣裙就像樱花一样盛开,美艳而不祥。
父亲朝苍三纪彦是当朝的大纳言,因为无心案牍,平日里只是吟诗作画,拂琴弹筝,过着相当风雅的日子。母亲朝颜是他的第二个侧室,一个出生无比低微的白拍子,听说,年近半百的父亲是在春日的贺茂祭上见到母亲的,一瞬间就被那樱花妖精似的美貌给捕获了,不顾贵族们的讥讽把少女带回了朝苍家。直到现在,还可以听见瞎眼的琵琶师在平安京的每个角落传唱由此杜撰的黑染物语。
把朝颜像稀世珠宝一样珍藏,迷恋到可怕地步的父亲却也因而冷落了正夫人明姬。明姬出身高贵,是右大臣唯一的女公子,又为三纪彦生下了一儿一女。如此冷傲骄矜的她,无法忍受丈夫抛弃自己而就一个白拍子的事实,不出几年,便恨恨而死。
讽刺的是,那一年朝颜怀了孕,隔年春天,生下了留衣。由于生产后的身体一直很衰弱,大多时候,留衣都是由三纪彦的另一个侧室小督照顾的。
端庄娴淑的小督,原本是晓姬的贴身侍女,因其善解人意,灵性却又内藏而得到三纪彦的欣赏,立为侧室。哪怕是独宠朝颜时,他也经常去她的居所走走,撤了屏风,两人随意叙谈,虽然已经无关风月,却也和睦自然得很。把留衣交给她,对于沉溺在自己无可救药的痴情,没有任何余欲去关心自己儿子的三纪彦,也是再安稳不过。
或许是早产儿的关系,留衣患有天生的心疾,请来的大夫都说,这病根太深,容易早夭,忌讳大悲,大喜。因此小督总是有意无意地替他挡去外面的一切,每日不过在小院子里习字帖,吹横笛,听侍女说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者就去向父母请安,春树绿时,夏荷开时,秋枫红时,冬雪落时,就这样过着毫无忧伤也毫无快乐的日子。直到父亲决定把唯一的女儿朝苍小夜子送入宫,侍奉太子时,他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兄姐。
陪送的队伍仪仗整齐,体面宏大,一切安排都依照古礼,有十六辆别致的车子,车纱没有卷起,车帷染成深浅渐进的紫色,下底稍微浓一些,女官们的衬衣或深紫或淡紫,都用砑光花绸,十分俏艳。小夜子着凹花绫,凸花绫的红梅衣,七八层一起重叠着,衣袖如同鸟类宽阔的羽翼,伸展开来,比夏日的大丽花还要艳丽。
朝苍家的嫡子朝苍征人陪伴在小夜子身边,端正古典的脸上,有着一双细长严峻的眼睛,和具有残酷气息的薄唇。骨架介于青年和少年间,多少有点秀颀。黛黑的衣裳同典礼并不相配,却也不显得狂肆,只是有一种惊人强硬的压迫感从那头直直地压过来。
留衣和母亲坐在屏风后,本不在意,却觉得牵着自己的白皙手指无意识地紧缩了一下,困惑地抬起头,平时里总是一副寂寞神情的美丽母亲,盯着朝苍征人,第一次露出了少女一样甜美而悲哀的微笑。
在留衣小小的心里,好像窥探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那是浑身沾满土浆,在泥沼中匍匐前进的卑微情感,却温柔得让人想流泪。
庭院深好,岁月无惊,往后的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父亲因为朝中贵族互相倾轧,几次想带着母亲,早早避开这些是非人情,却遭到了嫡子的坚决阻挡。大抵也是因为如此,他和朝苍征人关系日趋剑拔弩张。
母亲对于这些,总是视若无睹的,她就好像枝头上透明虚幻的樱朵,为着自身即将凋零的命运而永远郁郁寡欢。难得有好心情时,她会在樱花庭院里跳舞,一件水色作底染满樱花的唐衣,舞影婆娑,小袖曳地,有一种撕裂人心的感觉。有一次,她旋转时突然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守在一旁的留衣,无意识地说了一句,“留衣,你的父亲是……”没有说完就住了口,轻轻笑了一笑,比哭还凄惨。
八岁那一年,母亲带着留衣去照常皇寺,这是父亲唯一允许母亲外出的机会。
照常皇寺的主持是年轻的八镜野大师,原本是一个皇族,不知恁地就去作了和尚。当朝许多贵族夫人都喜欢听他讲佛。摇摇晃晃的车子上,朝颜替留衣梳理了头发,顺着白皙手指牵动的衣料贴在留衣的脸颊上,冰冷滑腻的触感,还有熏衣香的味道。习惯了母亲的冷淡,她却突然同自己这样亲近,留衣有点害羞,也有点手足无措。
可见看见照常皇寺那一大片斑驳的红墙时,车子颠簸得相当厉害,留衣觉得很难受,可还是仰起石头一样漆黑的大眼睛,拼命记下了母亲说的话,女人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温柔,所以,哪怕完全不明白,也要把这种心情永远,永远记下来。
“留衣,我的孩子……母亲不是不爱你,只是除了是你的母亲,我还是一个女人,所以,不要责怪我,请一定要原谅母亲……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那些极端的痛苦和喜悦。”
亲吻着孩子的额头,朝颜喃喃自语,扇形的眼睫抖了一下,摇曳的阴影就好像濒死的蝴蝶一般。
下了车子,朝颜把留衣一个人留在正对大殿的庭院里玩耍,独自去见了八镜野大师。
斜伸出来的枝条上零零星星地布满粉白或粉红的樱花苞,深深吸一口气,好像就能闻到樱花绽放时的味道。树下晒着一排排的经书,细小端正的文字,诉说的都是一些深奥却又浅显的道理。
好一会儿,母亲弯腰行礼,从大师的厢房里退出来,十二单衣,白色和紫色夹杂着的漂亮花纹,透明的,一层层淡下去,下摆的地方露出一点艳丽的衣裾。留衣站在树下,只是早春,头顶还没有太多新叶遮蔽,使得阳光特别刺眼,留衣似乎看见有几滴水珠在女人眼角闪烁,然后逐渐消失在漆黑的头发中。朝颜抬起头,留衣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母亲,美得可怕,好像幻影有了血肉,眼神笔直地望着前方,从内侧散发出坚强的色彩。
第二天,母亲就死了,死在庭院的池子里。这个庭院原本是三纪彦为母亲而建造的,移植了弥彦神社的八重丁字樱,伊势白子的不断樱,金泽的菊樱,淡粉红花蕾的山樱,还有铃兰似低垂的曙樱。每临近春日,一夜间,整个林子就骤然开放,连周围的景致都包裹上一层樱的颜色,明丽而且娴静。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留衣,黎明时手脚总会变得十分冰冷,所以醒得比任何人早。
林子里飘着乳白色的春雾,树根下散落着几张印有蝶鸟的洒金纸,被露水晕染成模糊一团的笔墨,还是可以辨认出三纪彦的笔迹——世间若无樱花艳,春心何处得长闲。
林子的中间,池水像镜子一样闪着光,女人穿了最美丽的唐衣,比身躯还要长三尺的青丝漂浮在水面上,沉沉厚厚,散发出清爽而不油腻的梅花香油的味道。刚刚开放的粉红樱花飘落下来,密密麻麻地沾满了黑发,散发着妖治的色泽。
“哇啊啊——”
赶来的父亲,揪住头发,凄惨大叫,他跳进冰冷的池水里,抱着母亲的尸体,像小孩一样嘤嘤哭泣。
留衣被惊恐的下人们包围在中间,牙齿不停地颤抖,那是连指尖都要冻结的恐惧感,剥夺了所有的知觉,甚至听不见小督哭泣着拼命哀求,不要看!不要看!
一阵眩晕袭来,留衣跌进黑暗中。醒过来时,已经是十几天后了,守在身旁憔悴的小督告诉他,持续不断的高烧差点要了他的命。
朝颜的死,遭到最大冲击的就是三纪彦,坚信朝颜是失足淹死,始终认为这是过分依恋一个女人而招来的苍天的惩罚,是自己害死了挚爱的女人。没有几日,就病了。朝苍征人找来大夫,几贴药强硬地灌下去,当夜,三纪彦暴毙而亡,七窍流血,死状很不好看。
朝苍家在春日的风雨飘摇中迎来了新的主人,朝苍征人。
强悍,幽冷,犀利,和三纪彦完全不同的作风,冥冥中,开启了朝苍家百年盛世的大门。
& & & & & & & & & & & & & & & &
拉开薄薄的格子门,瓷青的雨点顺着风飘进来,有一下没一下,庭园中开了一朵朵白杜鹃,湿漉漉的,像是灌木丛中的眼泪。清晰听见水珠在飞檐上洄滴的声音,一点一点,等青竹筒溢满了,咚——,轻轻敲打在白石上,连竹子的叶尖也跟着一起微微摇曳。
留衣搁下笔,洗笔的清水里缓慢漾开大理石图案一样的墨纹。微薄的春绿沉淀在还很湿润的画布上,是一小簇白山樱开在高不可攀的枝头,叶子用水调稀淡墨仔细晕开,有那样几分妩媚,和记忆中女人的面容逐渐重叠……
换了一只笔,在山樱旁题字——如花色渐凋,吾身亦同命。
侍童若叶在门口探进头来“大人,八镜野大师来了。”僧侣打扮的男人脱下青木屐,雪白的布袜踏上有些潮湿的木地板。
“大师。”喜悦地上前迎接。
解下滴着雨水的斗笠,一双秀气的眼睛,淡泊的,一眼就看见了画“又想起朝颜夫人了?”
“嗯。” 微微侧过头,留衣洁白的额逐渐暴露在有点刺眼的光线中,长长的睫毛包裹着像漆黑石头一样的眼睛,沉静而优雅。
屋檐上的风铃摇晃了几下,响起叮当叮当的声音。八镜野低为留衣能够这样平静地说起朝颜而感到欣慰。六年前,也是一个这样下着雨的日子,这个孩子一个人跑来寺庙里找他,没有撑伞,没有穿木屐,细白的脚上沾满了泥土,颊上有淡淡的红潮,应该是还发着高烧。
“母亲究竟和你说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死?有什么是一定非得去死呢?”拼命嘶喊着,泪水和雨水把整张小脸都给濡湿了。
相当狼狈的初识,可就是使得八镜野无法放下这个孩子不管。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让留衣定期来照常皇寺里居住,手把手教留衣作画,画山,画花,一丛郁竹,白沙流水,无比静谧的时光,希望可以让心境悬系于自然的空灵,来压制本身所有的感情,留衣始终太过早慧,这样的一个时代,无心寡情,方能保身。
“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的冠礼了,听说是这次由天皇亲自为你加冠。”
八镜野在案几侧坐下,看着留衣随手把洗笔的水泼到石阶下,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孩子,在寺院里呆久了,沾染了一种晨鼓暮钟的味道。甚至,和他的母亲也越来越相似,被雨光笼罩的侧影,仿佛是用了同样的丹青画笔。
“嗯。这是大哥一手安排的。”
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随手用白纹镇石把画布压好。
当代的百河天皇本就平庸无能,一心沉湎于酒色,附庸风雅,他的两个儿子在朝政上毫无建树,太子缭愚钝懦弱,毫无城府,二皇子绪又年轻气盛,难免过于莽撞,皇家的大权早已旁落,被贵族们瓜分得所剩无几。朝中的二股势力,分别是以左大臣天草征一郎为首,和以内大臣朝苍征人为首。原本毫无根基的朝苍家,因为太子对小夜子的唯命事从,加上朝苍征人一直巩固贵族们不屑一顾的平民基础,尤其是武士集团,而一步步崛起。这几年地方政治混乱,武士的力量日益强大,朝苍家也就在朝中奠定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雾气和水气弥漫开来,在屋檐上嬉戏的乳燕早就躲得不知去向了。
八镜野看了一会雨景,悠然开口,“我想,现在可以告诉你当年夫人和我的谈话。”
“……”
“她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了所爱的人而不择手段的女人死后究竟会去极乐世界,还是下地狱。我的回答是,多情则堕。”
“……”
“留衣,你认为朝颜夫人现在是在哪里呢?”
“地狱吧,毕竟那是一场赌命的爱情。”少年拿起笔,垂下的眼睛,弯弯的,轻柔如春风。下笔却是——情深误美人。
& & & & & & & & & & & & & & & &
奈良的长谷寺,又名初濑寺。听八镜野大师说每年的春天,寺中便会开满牡丹花,从两侧的庭院一直延续到山顶,好象渺茫天空上的璀璨云霞,叠了又叠。
留衣去那里,只是因为一时好奇,想画一张牡丹图,没有让太多人跟随,不过带了贴身侍童若叶和十郎左在内的几名武士。自小就没有出过远门,这是加冠入朝为官之前,朝苍征人给他的最后一点时间,所以留衣也十分珍惜。京都到奈良的山路很崎岖,虽然已经在车子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毛毡,置了一张小木几,但还是颠簸得怕人,几个人的队伍走得越来越慢。
若叶是一个贴心的孩子,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小鸟一样稚嫩的声音,很是惹人喜欢。闲暇时,他指使十郎左他们把沿路采摘下的水晶花编织成车篱,身为武士的大男人从没有干过这种活,笨拙无比,平日里严峻的脸也涨成通红。
留衣吃吃笑起来,难怪小督总是说,若叶和武士们就好像一头绵羊正在统治强悍的狼群。
奈良和京都截然不同,纯朴自然的民风,闻不到一点贵族府邸中奢靡的近卫香。
从山那头走来的农夫背着箩筐,哼着小调,彼此亲热地问候,年轻的姑娘着一件兰花白底的和服,把田野上姹紫嫣红的鲜花插在乌黑的长发上,有点土气,也有点可爱。
群青里到处弥漫着烟雾摸样的白寒,是早春料峭,若叶为留衣挑选了白绸夹衫,和一件明石绉绫做成的天青外衣,原本是为秋天准备的,可仍挡不住寒意。
把若叶他们留下,独自一人进了山门,一条形态优美的登山长廊,一百零八间,三百九十九段,石阶有点年月了,很平缓,长廊里还有雕着秋草的柱子。也许是今年的轻寒太重了,只有庭院的水池里漂浮着几片菖蒲的小叶子,嫩绿嫩绿的,找不到一朵牡丹的花蕾。
山门旁一排排的樱花树,枝条优雅地舒展开来,雨水滋润后,花枝低垂,铺满一层薄白的花瓣,几分悲戚的,经不起风的撩拨,簇拥着飘落下来,飞花,飞花如雪。
走上古朴的石阶,抬头望向那株最大的白山樱,在树下,留衣看见了一个少年。
年纪和自己相仿,不太长的头发,很浅很淡,像猫毛一样滑顺柔软,披垂在肩头上。宽大的雪白外衣,仔细挽着一条绣有几片红叶的腰带,缓慢地,缓慢地,冰片似的指尖抚摸着粗糙的樱树皮,阳光从绿色的枝桠间洒下来,流淌过尖尖的下颌,温柔得令人心疼。
微微一怔,留衣毫无由来地解下身后的画具,靠着木板把洁白柔软的纸卷铺展开来,一点一点淡墨,浮现出少年的线条,顺着阳光逐渐晕化开来。
山间吹来一阵风。
留衣忙用手心压住翻飞的漆黑长发,少年回过头,小小的白花七八瓣一起飘扬起来,很美丽的眼睛,温润而且明亮,可以流淌出水。
在他的瞳孔映出留衣的一瞬间,有逼人的杀气在眼底稍纵即逝,如此地迅疾,几乎以为只是一个错觉。
少年慢慢走下来,悄无声息,就像一根在风中滑行,毫无重量的羽毛。腰间的佩刀狭而长,有着精致且不俗的水纹。看得出,一定是得自哪一朝的名家。
擦肩而过。
“等一下,”留衣慌慌忙忙地鞠躬,很正式的,“抱歉,能不能请问您的名字。”
“白石,白石来梦。”极为年轻的声线,优美得近似悲泣。
风又吹起来了。
很轻,很轻的风,轻得连睫毛都不会颤抖一下。
在奈良停留数天,临走时,若叶装了满满一瓦罐的牡丹,摇摇晃晃地抱着,连小小的身体都快埋住了。
留衣从车子里探出头,最后一眼望向初濑的群山,深深浅浅,一片苍青。垂下眼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今年的春天真得很冷。”
几日后,在清凉殿的东厢举行了留衣的加冠礼,古雅庄严,参加的亲王大臣不计其数。
看着一缕缕极青极青的头发掉落在地上,留衣很清楚知道,可以装作毫无忧虑的年纪终于过来了,伴随着平清十九年的春天,还有樱花树下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一去不复返。
幕二 苍白的鳞光,诱惑着持白刃者
平清二十三年,初春。
春夜,更深露重,漆黑夜空中的上弦月就像少女妩媚的眉毛,弯弯的,飞扬进发鬓。地面铺满了刚刚生长出来的青草,柔软细密,光脚踩在底下,痒痒的。昼夜替换形成的微润雾气,使得花朵的香味特别浓烈。
很安静,很安静,可以听见樱花飘落水面的叹息……
咔——清脆铿锵的声音,两把刀交着在一起,刀光一闪,映出一双比夜空中的寒星还要明亮的眼睛,犹如流水一样的姿态,少年左肩倾斜,刀尖顺着对方的刀身流畅地滑过去,一刹那,只是一刹那,一弯银月闪过,直直劈开了最后一个刺客的胸腹。
喷洒出来的鲜血就好像秋日里山头燃烧的枫叶,比任何花都要好看。
左大臣宅子里的石灯笼全都亮了起来。
“啪,啪,啪。” 男人从阴暗处走出来,以扇击掌,显不太出年纪的面容,眼角若有所思地飞扬时,现出几条小小的皱纹,有一种奇妙的优雅感。
“来梦,你的刀使得越来越顺手了。”
“义父。”少年只着了一件白色的单衣,事出突然,甚至没有穿竹屐,裸露出来的足踝在春夜的薄光中白得耀眼。
“大人,您看。”
侍从们翻过几个刺客的尸体,一把扯下衣领,他们的右肩上都有一个死囚特有的黑色圆形烙印。
“看来那头也按捺不住了。”摇了摇扇子,天草征一朗一贯滴水不漏的眼神潜伏在黑暗中,“来梦,你杀了他们那几个的心腹,果然还是逼得他们还手了。”
“这几个是朝苍内大臣的手下?……还是朝苍大纳言?”晶亮的眼睛闪了闪,刺破人心的犀利令人不敢逼视。
“是大纳言吧,那位的心思也不下其兄啊。近一年,他从死囚中挑选了不少人,训练了一批死士。当年你没有杀他,真是一项失策。”
“……”
“来梦,我决定尽早让你去宫中当差。”天草眯细了眼睛,仿佛无意,却又显得热切地折起扇子“有机会,就先下手为强。”
“……明白了……”
尸体被搬走后,风里的血腥味也清减了很多。
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走廊上,来梦用白绢仔细抹去刀上的血渍,抬起头,望着庭前的夜色,这样的春夜,很容易让他想起四年前在樱花树下遇见的少年,小小的脸笑起来就像有花轻轻地绽放,初春的山头,风多少有些清寒,然而,唯有在他的身畔,没有任何声音,温暖的,虚幻的,连微风都会停止呼吸。
& & & & & & & & & & & & & & & &
连续好几日的雨终于停了,积水从层层叠叠的山石上流淌下来,哗啦——哗啦——,草长莺飞,一小片睡莲的叶子浮在池塘的水面上,翻卷起来,暖和得有一些慵懒。
四年前自奈良回来后,留衣就让花匠在庭园中又移植上一大片白山樱。
深远晴朗的天空下,一片翻飞的白茫茫,犹如在阳光下闪耀的薄薄积雪,有点馨香的,看久了,连眼睛都会觉得刺痛。
清晨起来,正对半开或半榭的白樱朵,伏在案几前习着字帖,留衣的手笔和他的父亲很像,都有一点风难浦上芦苇的风骨,清秀而娟狂。
案几上摆着小小的碟子,是雨后的天青色,装着切得很整齐的萝卜丝,这是留衣自小最喜欢的食物。
很奇怪的喜好,小督曾经好几次疑惑地问过,“萝卜很好吃?”
“嗯。”小小的脸,笑颜如花,因为笑得实在太可爱了,倒也没有人忍心去柯责他,身畔的人也就自然包容起这近似兔子的习性。
若叶在屋里忙碌地整理着留衣过去的画稿。从一个小小的檀木箱子里面掉出一卷画轴,没有上过裱,铺开来,是一幅普通的淡墨画,却是从没见主子画过的人物图,花朵浓淡分明,或旋转,或飞散,远近分布在画中,少年有着尖细的下颌,眼睛的形状修长而锋利,就像一个秋天的水潭,深邃得怕人。
“大人,这是?”
“嗯?“
侧过头看见画,留衣怔了一怔,蹲下身,指尖一点点摸过画上的每一个纹路,有点怀念的,鼻尖似乎又能闻到那一日山头上的樱花香,那是还没有被成长以后的丑陋污染的情感,因为年幼,更显得真挚而单纯。
有一双眼睛在漫山遍野的樱花中泪光似的一闪……
少年的名字是……白石来梦……
浅浅笑开,“若叶,把这个上裱吧,然后好好收起来。”
正午的时候,刚吃了一点唐土舶来的水果,十郎左就骑马回来了。
高山民族一样深刻的五官,走在平安京的街巷里,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他本是朝苍家捡来的孤儿,栽培后成为了朝苍征人手下最强的武士。留衣十岁时朝苍征人把十郎左当作礼物丢给了他,并且命十郎左跪下,用武士的名号起誓,从今往后,只对朝苍留衣一个人奉献自己的忠诚,保护他,照顾他,无论他想做什么,都要替他完成。
几年来,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大人。“十郎左俯下身,在留衣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不尽在意地摇了摇头“不碍事的,这不过是一探虚实,想必那个老狐狸心里也很明白,缺少的人手,再从死刑犯里面挑几个就是了。”
“是。”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
“现在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留衣靠在案几上,有点孩子气地蹩起形状优美的眉,“而是过几天的飨宴上,天皇要我跳舞这件麻烦事啊。”
身后的若叶忍不住笑了起来,主子不会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使性子的兔子。
& & & & & & & & & & & & & & & &
平安神宫中的樱花开到极致,就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和奈良的白山樱不同,是没有一点凄清意味的,绯红娇艳的樱花簇拥着埋住了枝头,枝条丝线一样垂下来,尽管有青竹竿支撑着,但有一些枝叶仍然快垂到了地面上,犹如一排排头戴花笠面纱的美人。
清秀的乐人们唱着催马乐,吹着横笛,迤骊地行过来,“竹川汤海,上有桥梁。斋宫花园,在此桥旁。园中美女,窈窕无双。放我入园,陪伴娇娘。”女眷凭倚着厢房柱子,用团扇遮住大半个脸,吃吃嬉笑,帘幕下摇曳出五彩斑斓的衣袖。
雪白的单衫,丁香熬汁染成的薄青直衣,扇骨是用象牙雕刻而成的,艳红的扇面在手指间阑珊把玩,好像开满了一大片一大片石竹。高丽笛曲后,留衣推开覆着中国锦缎的桌几,在主上面前,跳了一只千龄鹤。
随手拿起一把友禅花鸟的折扇,走到红艳的枝垂樱下,一跺脚,很流畅地舞起来。
对花当如何/对花当先饮一酌∕
边看花/边翻花萼∕
素娥之美酒/白浊之梦/只一片∕
双肩担当忧郁∕
暂且先去/陶然长醉∕
优美的姿态,指尖的伸展恰到好处,像是吹过叶尖的和风,闲雅而庄重,没有一点妖媚的意味。
咔——扇面张开,沿着左肩缓慢下移,目光蹁跹的刹那,留衣看见了白石来梦。
安静地站在斑驳的柱子畔,雪白的外袍,浅淡的头发,有一双像红叶下的秋水的眼睛。
淅沥——淅沥——淅沥——
疏疏朗朗,几近透明的天空下起薄凉的雨丝,在布满踏石的水池中漾起千万个细小的圆,春日的天气,任是谁都做不得准。
扇子在风中划过水一样的弧线,堪堪接住了从树梢尖飘落的枝垂樱,手腕和着横笛声而旋转,一瞬间,湿漉漉的红樱全都绽放了。
来梦的唇畔缓缓,缓缓地浮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像是花瓣中吹落的一滴眼泪。
一点点,一点点,彼此摸索的目光,在纷扬的红花中相会,被雨水淋湿了,很湿润。
微笑了。
池水里,有青绿的菖蒲叶子,载浮载沉,犹如薄浪中的小舟。
雨逐渐大了,还没有绽出花蕾的紫藤架在雨中显得无比青翠,大好的乐事被迫中断,大臣护着天皇,皇后纷纷走避。
由若叶打着油纸伞,留衣用绸巾擦拭着从黑发上滴落的雨水,不期然地,和白石来梦在寂静无人的长廊上相遇。
很静……很静……
一点一滴,可以听得到春雨在明瓦上淋漓的声音。
背景是大片大片湿漉漉的柳绦,早莺飘忽穿梭,鲜明的嫩黄,而人淡,人淡如菊。
留衣向若叶点了点头,小侍童从随身的木匣中拿出裱好的画卷,呈了过去。
迟疑了一下,仍是接了过来,铺展开,清爽的墨香,好像可以闻得出泥土的芬芳。白樱树下的少年,被阳光照得朦胧的侧颜,清丽的笔触缝住了樱花飞散的一瞬间,透明而且温暖。
“又见面了,已经有四年了吧。我一直很想把这个送给你,当初真是打搅了。”
秋水一样冷淡的眼睛,流淌过画后,愣了一愣,然后,很温润地迂回起来,里面有微风,还有细雨。
“幸会了,朝苍大纳言。”
应该是在那时,四年前躲藏在白雾中的眼神有了真正的碰触。
其实彼此都知道得相当清楚。
白石来梦,左大臣天草征一郎的义子,新上任的从三位中将。
朝苍留衣,内大臣朝苍征人的弟弟,正二位大纳言。
是了,他们是天草家的来梦……和朝苍家的留衣……
躲到厢房里,生起火盆,毕竟还是初春,浑身湿透后,没有带替换的衣物,可以窥见苍白的颈项肩窝,都冷得有些颤抖。
若叶端上了刚沏好的热茶和京都盛产的糯米小点心,都是留衣喜欢的,清淡的馨香,冲淡了内室里的春寒。
缭绕的茶雾中,来梦的容颜变得模糊,载浮载沉后,连眼睫上都沾着一层淡淡的水气。
脱下天青的外衣,搁在屏风上,留衣的手肘不小心推开一扇纸窗纱,栖息在琉璃瓦上的燕子拍打着翅膀,素笺风铃摇晃起来,断断续续响着,透过枝桠的缝隙,远方的迤逦开来的山棱在薄光中若隐若现。一时间,移不开目光。
“朝苍大人喜欢春天?”
“嗯。我喜欢能感觉到风和雨的季节。”
留衣是喜欢春天的,他生命中的每一个高潮都在春天,所有的记忆,所有来不及体验的喜悦和悲伤,都只在春天这一个季节开花。
春天的时候,他遇见了白石来梦。
只是,太过年轻的孩子还不知道,这再次的邂逅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春天终究是欺骗了他们,在不久的将来把他们推入无可挽回的忧伤里。
幕三 逝去的方向
若叶把纸门慢慢推开,淡青色的底上是银白的闪亮的春泉。外面是一大片宽广的中庭,花匠清晨刚洒过水,木兰,杜鹃都是娇艳欲滴的样子。几个侍女正在采摘还是蓓蕾的白牡丹,大概是想供奉在佛龛前。小侍童用厚厚的绸缎捧来一鼎香炉,屋子里弥漫开白檀特有的清爽香味。
头顶微秃的男人拿出绸布擦了擦额上的汗,毫不犹豫地向一个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少年卑躬屈膝,头深深俯在木地板上。
“希望大人不嫌弃,可以指点提拔小人。”
“中村少辅,你请回吧,”留衣搁下画笔,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男人献上的名贵绮罗和唐土器皿,“你的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