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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朝暮-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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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朝衣笑了一下,很素很浅,如同水墨画般的烟色缥缈。“我早说过,这个家主我根本就不想要。”他说得很坚决。
他本以为少了竞争者谢暮衫会高兴,那人却神色冷然地垂着眼望向窗外,不去看他。
“暮衫,你那是什么回应啊!”
谢朝衣眨眨眼,不解地问:“可以当上家主,不是你向来最想要的吗?”
谢暮衫两手一屈,抵在下颌,“曾经是。”
谢朝衣好困扰地想了想,“也就是说,现在不是喽?”
“是,也不是。”谢暮衫垂睫,轻轻道。他将手摊开,初夏的风拂过冰凉的手心,很温暖。“最重要的是什么,如今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迷失了。
昔日拼命也想要抓住的东西,不知由何时起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也许从最初就不曾重要过。
只是,替代那个自己永远不能也不应抓住的东西而已。
——想替代什么呢?
——又能替代什么呢?
你这个自我欺骗的傻瓜。谢暮衫暗叹一声,承认吧,你是个胆小又自私的傻瓜。认为对惊心的事实放任不管维持原状,就不会受伤。
抬目,灿亮的光下中,细小的颗粒微尘飘逸不定,纷纷扬扬地旋转而坠。
压回内心的躁动不安,他绷着脸,表情纹丝不动地说:“而且,我也不想要你的施舍。”
谢朝衣愣了一愣,急急解释道:“这不是施舍!”
谢暮衫定定看着他。那目光,似乎从来没有认清过他,又似乎彻彻底底地认清了他。“不是施舍,又是什么?”
“是——”谢朝衣接不下去了。
谢暮衫替他说:“愧疚?补偿?逃避?推托?不管原因是属于哪一个,我都不可能高兴。是我的,就要用我自己的手亲自得到;不是我的,你送给我,我也不要。”
他笑得自负高傲,顿了一顿,又神采淡然地提醒道:“且,你可曾想过,这个家主并不是你相当就当,想不当就不当的?谢家的下仆门人早已因此事而分成两派,彼此水火不容。你走了,家主落在我头上,他们又该怎么办?”
谢朝衣浅浅一笑,宛若江南。他放心地道:“你不会故意刁难他们的。”
谢暮衫回首,冷冷一笑。他的笑,像是寒江映雪,温软而又寒冷。“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心。”
谢朝衣凝视着他的眼眸,灵眸如水,带起一溪落花,柔柔地说:“我知你。”
“你——知——我?”谢暮衫咬着字慢慢念着谢朝衣说过的话。他略微侧首,似是怪有趣地笑了一笑,“没有一个人能够彻底知道另一个人的。”
谢朝衣咬着下唇,寻不出回语。谢暮衫走近他,指尖点上他的唇,又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十二分温柔地劝抚道:“别再咬了,会流血的。”
谢朝衣依言松口,殷红的唇上留下一道浅白的印子。挫折感风卷残云般袭击着他的心头。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对上谢暮衫探根析底的质询,他只有溃不成军。谢暮衫永远知道他,而他却好像永远也无法知道谢暮衫。
每当想到这,他都觉得心里很冷很冷,脑子却在发热。火烧火燎的热,发自肺腑的热,热得把理智都熔化掉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冲动像荆棘般纠葛丛生。
他忽然握住谢暮衫想要抽离的手,真切地问:“你能给我机会知道你吗?”
谢暮衫的眸子隐隐微缩了下,他平视着谢朝衣,像要看进谢朝衣的灵魂深处。“你想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知道我?”
谢朝衣怔仲之下,握住谢暮衫的手缓缓松开了。
谢暮衫水镜冰晶般的幽然凤眼不被人知地暗了一瞬,旋即冷冷冰冰地挑了一挑。“想不出来了?”
谢朝衣仰着头,脖子拉出一条精致美好的曲线。他眉目清淡如光温雅如云,好天真好洁净地说:“不是兄弟吗?”
——不是兄弟吗——他居然会那样问……谢暮衫歪了一下头,古古怪怪地盯着他,反问道:“就是兄弟?”
不是兄弟,还能是什么?谢朝衣想这么回答,却在接触到谢暮衫的脸时心虚气短地堵在了喉咙,像一根伤心心伤的刺,穿在声带里,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憋闷得厉害。
谢暮衫却在笑。
那淡冷的笑泛在他晶冷的唇边,宛如雪地白梅。早凋的梅,未开的梅。
谢朝衣心一颤,之后却又冷了一冷、惊了一惊。他突然感到一片追悔莫及的凉意。他好像……说错了话,坐错了事,并因而注定要与某个非常非常宝贵的东西一生一世地失之交臂。种种交集都一如昨日黄花,风吹雨打,再难寻觅。
可他并不想这样的——他仅仅是不想改变。保持现在的样子不好吗?继续这样下去不好吗?我们这样不是也很惬意满足的吗?如兄弟如朋友如对手如知己,平淡如水天长地久。为什么一定要改变?难道是因为现在彼此的关系已经不能在满足你了吗?未解的疑问排山倒海。谢朝衣抬头,他与谢暮衫两相对视,随即心中就是一紧。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态度,是谢暮衫太贪心,还是自己太怯弱?可是——可是为什么暮衫你非要挑明了呢?!你明明知道,如果真实出现,我们就当真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当初。
这个想法触动了谢朝衣埋藏极深的心弦,他身子一抖,就要去碰谢暮衫的手。对方却闪身一避,躲开了。
谢朝衣呆滞地瞪着自己落空的手,凄然地道:“暮衫,为什么必须要有改变?”
“改变不受你我控制,它已然出现了。”谢暮衫低声说,“你我所能做的,只有选择。”
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有千颗水晶相撞,千粒珍珠滚动,又像是千匹丝绒擦过裸露的肌肤,极怪异,亦极动听。“开弓未有回头箭。你的选择,我已经明白了。”
选择……谢朝衣脑袋猛地全是空白。这就是你我的选择吗?我选择放手,而你选择放弃?错过了一次,就是错过了永生!可我不想的……为何你如此残忍,逼我做出选择,继而再不回首!
他垂下头,轻声轻声地气虚道:“我现在后悔了。能不能再选一次?”
谢暮衫挑挑眉,细长纯黑的眼中氲氤着一抹如茶落寞。“太迟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没有后悔,仅有补救。”
然后他不等谢朝衣回话,就那么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慢也很缓,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外面夏日璀璨璀璨的光芒扑面而来,暖暖烫烫的,极为熨贴受用。那纯粹薄透的光射进眼里,也是炙热的。许是对着光久了,谢暮衫感到有些眼花。他阖上双眸,揉着眼睛,轻轻地叹息。
他忽的有点可以理解谢朝衣为什么会喜欢找他撒娇的理由了。能有一个人愿意让自己尽情地依赖、发泄,能有一个人接收自己恣意吐露的所有情绪和心事,那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但他却连能够撒娇的对象都找不到。
真失败呐……他捂着脸,少有的荏弱盘踞在心中堡垒的间隙,一步步地侵蚀着原本坚韧的内里。
结果还是演变成了这个不可开交的样子了呢。
一子错,步步错。
满盘皆输。
而后谢暮衫又想起了那个在与谢朝衣和连染结伴同行时反反复复出现的疑虑——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多少多少年前,斜阳立尽,残红如血。父亲静望着偷吻了朝衣的自己,笑得流年似水红尘如梦。
“你若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和他一起跨过那道坎,就不要去爱他。”
※※※z※※y※※z※※z※※※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灯火阑珊斑驳,路明娟坐在酒肆里小口喝酒,有一个人自她背后毫无预兆地走来,看到是她,便走上前,从后面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惊异地回过头去,一个青衣磊落的青年站定在那里。眉如远山,眸如清风。素素净净的脸上,黯然攀爬着一许憔悴的阴影。
路明娟释怀一笑,收回预备解封的鞭子,请他坐下。那人先是一摆手,只问:“你见过暮衫吗?”
“三少不是跟二少在一块吗?”路明娟愕然。
谢暮衫摇头,倒也当真老实不客气地坐在路明娟对面,提着酒壶自斟自酌。
就这样借酒消愁地喝了好久,他才有空细细看了眼前的女子。有段时日不见,她眼睛中的如火烈性减轻不少,反倒有一股贤惠温婉的风韵悠然殷熏了开来。她弃了惯穿的红衫,却穿了一件淡绿白花的委地长裙。柔亮的长发规规矩矩地盘在脑上梳成发髻,在发丝固定处斜插着一根嵌珠银簪,米黄色的流苏垂在鬓角。竟是已婚妇人的发型。
谢朝衣不由一怔,“你嫁人了?”
他简直差点就要脱口发问:那同样痴心喜欢你的阿染怎么办?
路明娟怡然一笑,“刚嫁的,其实也没多久。夫君是个教书的老实人,不计较我的功夫年岁,又对我很好。我现在过得好不错。只是有时候酒瘾犯了,不得不背着他偷跑到外面来过瘾。”
“恭喜恭喜……”谢朝衣有点发怵,他试探地问,“你嫁了人,阿染他有什么反应?”大风大浪之后,他还是习惯地把连染叫做了“阿染”。
路明娟却奇怪地凝着他,“阿染是谁?我不认识。”
——她不认识。
连染那样存在感鲜明的大活人,在共同经历了他的信任与背叛之后,路明娟居然说她不认识!
谢朝衣这次是真的惊呆了,他想不到自己能说些什么,只愣愣地道:“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路明娟整理了一下微翘的鬓发,一笑倩然,却隐有些苦涩。“像我这样的老女人,粗手粗脚不说,既不端庄又不体贴,还谈什么幸不幸福?能有人愿意娶我,而且待我也好,就已是万幸了。”她慢慢地饮了杯清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岔道,“对了,二少不在本家吗?我记得谢家家主应该是在今天选出,你和他是仅有的继承人,怎么反而全跑了?”
谢朝衣全身一僵,他垂头叹气,魂不守舍地道:“暮衫他……消失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他身在何方、要去何处,更不知道他何时归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般呆呆地跑出来是不是能寻得到他……”
路明娟想了一想,提出自己的见解:“你们吵架了?”
谢朝衣一脸的愁云惨雾,只见他失魂落魄地说:“如果是吵架就好了……”
吵了架,还可以和好。
伤了心,又有谁能补?
他好恨自己的懦弱,懦弱得缩在龟壳里对唾手可得的真心视而不见;他也好恨暮衫的冷酷,冷酷得连留给自己挽回的余地都不曾存在!
一腔怒气无处宣泄,像是团毒火,烧得他头晕脑涨六识不清,激烈而又混乱。一时间,他只想杀了认识自己的人再跑到天涯海角,两耳不问窗外风雨;又想活活捏碎谢暮衫的全部骨头,把他由头到脚拆吃入腹,令他和自己的血肉永永远远地揉为一体!
谢朝衣按着抽痛的额头,觉得自己可耻的矛盾:如果谢暮衫还在的话,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对二哥的心意。他明白那份感情的沉重和严苛,也明白那是禁忌和错误,于是就催眠自己活在虚伪的假象里,可现在谢暮衫走了——他的走像一把揪心的刀,直接切断了他的所有伪装。剥皮见肉,鲜血淋涔,白骨支离。
月光下的剑舞。溪水旁的坦白。旅途中的交心。山庄内的暧昧。暗夜里的咬吻。
三千菩提三千芥子,都只幻作那一日的青烟弥漫。缕缕烟丝之间,谢暮衫非哭非笑地看着他,淡定地质问:“就是兄弟?”
他的世界,就此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我是个笨蛋……谢朝衣暗暗诅咒着软弱无能的自己。那一刻,他并不懂暮衫眼神里所藏着的情绪,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懂得,那情绪,就是所谓的伤心。
所有的痛苦凄厉悲哀无奈,都在谢暮衫品尝过后,原封不动地悉数回敬到自己身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事情本来不该是沦落到这个境地的……谢朝衣知道谢暮衫最早对他的情感是夹杂着羡慕与厌恶的冷淡疏离,默默地放任彼此距离的远去。若然他们始终持续着那样的状态,也许今天他们会是一对彼此交情不深但却也客气和睦的普通兄弟。可是错就错在他太任性、太骄傲,不能允许有人漠视自己忽略自己不喜欢自己,所以才去主动招惹他、挑拨他——他以为凭借谢暮衫的冷静和自己的自持一定不会出现过大的差错超越了界限,但却偏是无可饶恕地忘了,人的心,本不就是区区的小小冷静与自持所能控制的。
迷惘了。退缩了。犹豫了。蠢动了。爱上了。
从一开始他就在玩火,而玩火的下场,就是变成那只扑火的蝴蝶。拉着暮衫一道扑向滔天烈焰,纠缠着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将一切灰飞烟灭。
“朝衣呀……”他听到路明娟像个久经人世的大姐姐一般,在自己垂下的头顶轻柔地叹息着,“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你若真想哭,就彻彻底底地哭上一回吧。这也算是宝贵的人生体验哩。”
谢朝衣茫然无措地反对道:“我没有在哭。”话刚说完,就冻结在当场,
一珠凉意从眼帘滑到鼻翼,最终沿着干燥的唇线缓缓陨落。
他无意识地伸手接住。那清透晶莹的水滴凝结在指尖上,像是沉睡在地底的岩浆,冰冷而又炙热。
是泪水。
谢朝衣好像被吓呆了。他用手背拼命地擦着眼睛,那里面出现得莫名其妙的透明液体却随着悸动的心绪越涌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他在哭。
谢家的孩子都是不会也不能哭的,即使是在最幼年最不懂事的时候。
但现在他却哭得乱七八糟惊天动地,仿佛思维之中掌管理智的某个部位突然坏掉了,亦或是某根负责思考的细线搭错了弦,使得他只想不顾形象地痛哭个够,让眼泪冲刷掉自己的青涩和稚嫩,在追悔莫及的悔恨中成熟成长。
他可能今生今世都无法忘怀,是自己最先向谢暮衫伸出了手,也是自己,最先松开了谢暮衫回应的手。
就在这弹指一刹那,谢朝衣看到了那个谢玉帛口中的“坎”,然后,紧追着谢暮衫前行的脚步,艰难却又毅然地迈了过去。
——却已经太晚太迟。
“好狼狈啊,暮衫要是知道了,肯定又会说我的。”谢朝衣擦干眼泪,痴痴地说。
路明娟心知气氛不对,便揶揄道:“你就这么怕他?”
谢朝衣脸色糟如白纸,“怕。我怕他看到我不好的一面;但他说我,我又很开心。”他低垂着脑袋,虚弱地说,“可我连想听他说我,都再也听不到了。”
路明娟不太了解那两人在归家后又发生了何事,此刻也只能徒劳地劝解道:“天大的事,也总都会有过去的一天。兄弟两个吵架,哪有什么隔夜仇在?你服一下软,再道个歉,也就算过去了。”
谢朝衣重重地摇头,“太晚了。你不懂,暮衫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路明娟却不同意他的消极,“你不去尝试一次,又怎知他不会原谅你?”
“暮衫说过的。”谢朝衣死劲地瞪着自己的手,像在瞪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束稻草。“他说‘没有后悔,仅有补救’……”说到此处,陡然睁大双眼,语声渐消。
他的目光,就如同溺水之人在盯着最后一棵浮木,想要去确认那攸关性命的一线生机,却又惧怕碰到的不过是自己想象的幻影,美梦终成泡影。
路明娟舒了口气,纵然不明究里,但也为他高兴。她由衷地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一定会有办法的。”
渐渐的渐渐的渐渐的,回魂过来的谢朝衣的面上,像是有光在闪。那光驱散了浑噩,驱逐了黑暗,度过漫长寒冷的黎明,终于迎接到了旭日初升般充满希望的光辉温暖。
“我还可以补救。他还准许我补救!”他勾起唇角,兴奋得有一点语无伦次。
路明娟眼见他兴冲冲地站起身就要一走了之,忽然叫住了他:“你要去干嘛?”
“去找他。”谢朝衣摩拳擦掌,应答得理所当然。
“像这样没头苍蝇地乱转?”路明娟嗔道,“你有明确的目的地吗?”
谢朝衣一口答道:“没有。”理直气壮得叫人想要吐血。
“那你要怎么找?”路明娟深吸了一口长气,举出实际问题。
“不知道。”他依然笑意盈盈,还是那一幅老神在在的面孔,地动山摇我不乱。
路明娟美眸圆瞪。谢朝衣却坚决地说:
“反正只要我一直继续找下去,总有一日,一定会找到他的。”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包含了不知多少坚持与承诺。
路明娟听出了兴趣,“找到以后呢?”
“找到以后……”谢朝衣低吟,随后抬头微笑,波光漫溢,是碧云雪玉的盈盈暖色。“就我和暮衫两个人,再也不要分开了。”
※※※z※※y※※z※※z※※※
谢家。
谢玉帛与谢晨裳在下棋。
俩人棋下的速度都很慢。谢玉帛为人惫懒,又时常走神,每一步都要等上好长功夫;谢晨裳却是天性使然,于他之心,他享受这种慢慢捕捉猎物的过程更甚于收获本身。
黑子落定,谢玉帛悠悠慢慢地说:“继承仪式就要开始,你这个新家主也该准备一下了。”
谢晨裳手持白子方要落下,听闻此言他略一垂眼,好惋惜好遗憾地道:“只可惜暮衫和小三他们不在,不然也不会轮得到我。”
谢玉帛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凤眸含笑道:“想不到吧?”
谢晨裳观棋不语,良久,一声长叹道:“是想不到。”
他想不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之快,他只不过推了谢暮衫一小把,那压抑已久的情感就像滚落山崖的巨石一样,横冲直撞地跌了下去。
啧,结果这样一来,自己原先备好的逼他放弃家主之位的后招却都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了哩。
谢晨裳感到有些丧气,又有些庆幸。
谢玉帛扯了一下唇角,弯起一个秀丽的笑涡,“我这两个孩子不像你,都是性情中人,很有点痴劲。”他声音转柔,又似若无其事地轻声道,“所以,你也收手吧。”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快点收手吧。
如此,至少还能在他们心中,保留你好大哥的印象。
谢晨裳在黑子的一片包围中落下一子,冷冷地说:“其实,你可以阻止我的。”
谢玉帛浅笑,他眸中光晕清华,宛若夜明珠一般异彩夺目。“我不想阻止。”
他回答得很慢,好像非常讨厌说话,又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他经过精心熟虑而想出来的。
谢晨裳眼观棋局,事不干己地道:“你有想过他们的将来吗?可不是任何人都像你似的,对断袖分桃格外宽容。”
谢玉帛笑道:“在谢家,新任家主选出之后,为了防止兄弟争权夺利,同时也为了巩固新主的势力,所有直系子弟都会出外‘游历’三年。”停了停,他轻轻柔柔地叹了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执念。最少,他们也有三年的时间去适应和准备。而且,有你在谢家坐镇,我也放心。”
谢晨裳看了棋局半日,索性不再续棋,目光从棋盘移开,转看向对方。“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你眼中谢家家主最完美的人选。可听你如今的口气,难道你没从想过暮衫他们吗?”
“暮衫和朝衣……”谢玉帛温柔地呼出一口柔柔的气息,“他们还不够强,有太多缺点。”
谢晨裳打岔道:“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我也有很多缺点。”
谢玉帛流目看着他,温和一笑道:“但你足够强。”
谢晨裳自嘲地苦笑,“我可是一个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的武学废人啊。”一点也不像谢家的孩子,不像“九州一剑”谢玉帛的孩子。
谢玉帛看天,看那白云苍狗物是人非,淡笑道:“真正的强,是只追求唯一一物的无我之心,是除了那唯一一物就不再顾其他的无执之心——那是无想无念无惧无怖的‘无’之心。”
谢晨裳眉峰一抖,出自真心地道:“那你就不该主动退位。在我看来,你比谁都要强。”
谢玉帛在自己心口前的地方比划了一下,“我不是真正的强。我不在乎其他,不是因为我拥有一颗的‘无’的心,而是因为我的心是空的。”他忽然双手合十,郑重地道,“但是你不一样,所以我走后,谢家的事就拜托你了,晨裳。”
谢晨裳皱眉,煞气一现,老好人的表象荡然无存。“你要离开?”
谢玉帛不答,只收了棋,轻笑道:“一山不容二虎,有我这个老人在,你这个新人做什么事都会倍感束手束脚。倒不如我先退一步,也算海阔天空。”借口光明正大冠冕堂皇至极。
谢晨裳冷哼道:“你就不怕我把谢家带入邪道吗?你应该知道,我本不是——”
“你不会。”谢玉帛抢了他的话,笑得通达豁朗,“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会。”
是啊,你口上说着要离开,谁清楚背地里又会做多少手脚?谢晨裳在心里暗自冷笑。况且谢家内部老一辈的对谢玉帛信任有加,年轻一代派系林立,那一边都不是好对付的,他自顾不暇尚且不及,有哪里来得精力去做别的事?
却只听谢玉帛一字一词地清清晰晰地说:“你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不会。”
谢晨裳一愕。
你说我是你的孩子,你承认我是你的孩子?!即使你我……并没有血缘的羁绊?你把我当作你的孩子,是因为我是你所爱的人孩子而爱屋及乌的喜欢我,还是你只是单单纯纯的因为喜欢我才把我当作你自己的孩子?父亲我——我真的,可以认为自己是你的孩子吗?
明察秋毫火眼金睛,你还真不愧是谢玉帛啊……谢晨裳苦涩一笑。你果然早就清楚——我的所作所为只是想要证明我不会比你的亲生的孩子差!明知道没有血缘的我没有资格成为谢家的主人,你也不可能平白把祖上的基业交到不相干的别人手上,但我就是想从那些被你宠爱的、缘自你的血脉的异父弟弟手中把它夺走,然后做得比谁都好——就算没有遗传没有武力,我也会竭尽自己的全部去把它做好!
做给你看。
我原本以为你是不会正眼看待我这个你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却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那一番话,不啻于是对自己的努力的最大的肯定与认同,也无疑是对自己的未来的最大的枷锁和束缚——因为我是你的孩子,所以我不会背叛谢家。
到底是一个母亲,却原来我们兄弟三人都是痴啊……谢晨裳木木地想。哪怕那都只是谢玉帛安抚自己的违心之言,哪怕他的喜爱都只是欺骗,可他依然很开心,依然心甘情愿地被谢玉帛所欺骗。
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却见谢玉帛摸着自己的头,笑得宠溺,“多大的孩子了,还哭丧着脸,外人看见可是会让你丢脸的哦。”他起身,见谢晨裳还在原地不动,又一把拉起他,带着他往外走,“快去洗洗脸,再把衣服换好。谢家的新主人继任,可不能让那些外人看扁了呢。”
回过头来,笑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你说呢,儿子?”
尾声
洞庭湖畔的清晨,沙鸥翔集,岸芷汀兰,长烟一空,水色天光,白雾横江,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个年轻人,正在岸边钓鱼。
四周长蒿满地,疾风劲草,招展摇曳,细长的钓线亦随之在水面时起时伏。
“暮衫!”
忽然有人从后曲臂抱住他,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喋喋唤着他的名字:“暮衫暮衫暮衫……”
我的暮衫。
——是谢朝衣。
“终于找到你了!”他说,语气像哭又像笑。
谢暮衫面沉如海,不发一语。
谢朝衣受他冷落,却也自不气恼,只环着他更紧。“你这几天都跑哪去了?找得我好苦!”却又不自觉地撒起娇来。
谢暮衫也不回头,只口气平和地说:“脚长在我身上,想去哪、要去哪,都是我的自由和权利,没有人能管,你也不行。”他说得淡然,却似是尖锐的刺,一下子就扎进了对方的心尖子里去。
谢朝衣听了就是心头一恸,为自己的,为谢暮衫的。他紧紧锢着谢暮衫的腰,脸也在那人的颈边蹭了蹭,一瞬时他只觉自己和谢暮衫从未有如此的贴近过。是不是只要他抱着不放,就能更加贴近他的心了呢?
谢暮衫没有出声,但也没有挣开他的怀抱。
谢朝衣在他肩上埋着头,轻轻地哼着柔软的鼻音道:“暮衫啊……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谢暮衫的眼里,有一道光现了一现,复又隐去。快得无人知晓。
只听他淡淡地问:“是什么样的喜欢?”
谢朝衣的声音细如蚊鸣,却是如风中韧柳、雨中劲竹,坚毅而决绝,很有一股“虽万人我独往矣”的气势在——
“是情人的喜欢。”
瞬息之间,万籁俱寂,天地无声。
谢暮衫默然转回头来,只见这个弟弟清丽灵秀的面容上罕见地烙印着几丝风霜的沧桑,这却让他显得愈发姿容英越起来。
——却还是不肯与他说话。
谢朝衣等得心焦如焚,想要听到答案又恐惧听到答案,希望得到答案却又想逃避答案。他干脆堵住了谢暮衫地嘴,无赖地大叫道:“不干了不干了,我不干了!反正不管你原不原谅我,这一辈子我都跟定你了!想都不要想把我赶走!!”
这没耐心没恒心没毅力的家伙……当真驽钝到连好好的一个道歉都不会说吗?
早在八辈子前就不再期待能从他口中听到类似于甜言蜜语之类的东西的谢暮衫仍然忍不住眼角一跳,他静静地拉开谢朝衣的手,与之凝眸而望。
罢了。
也就这样了吧。
谁让自己……舍不得他太伤心。
“朝衣……”
他说,叹息般的话语又轻又柔如漪如波,像是直接在心湖中响起般,引起一阵无法自制的颤栗。
“知道错了?”
谢朝衣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瞅着他。
谢暮衫“嗯”了声,又沉默了。
冷湖依旧静谧无声,莲叶淼淼,水汽渺渺。寂寂间,湖中迷雾荡漾,湮没了浮生中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悠悠情怀。
谢暮衫一手与谢朝衣十指紧扣,另一手却来到谢朝衣的胸口,把他一把揪住扯到自己面前,然后,以吻封缄。
浅触的吻,轻碰的唇,微缠的舌。柔情如水迷离如梦。仿佛是那命中注定的三生姻缘,前世追寻今生辗转来世续缘,兜兜转转了那么一大圈,终于找到了重点。镜花水月鸳鸯蝴蝶,二十年潮起潮落云卷云舒,五百次回眸凝望痴心相盼,所求的也就都只是这一刹那之间。
许久之后,谢朝衣傻眼地摸着自己的唇,头顶冒烟,面红如花。
“暮衫,你……”他的身子还在颤,连说出来的声音都是暗沉且沙哑的。
谢暮衫却只站起身,淡定自若地掸掸沾在衣上的清露尘土,飘然而去。
一边走,一边传来他淡漠如烟的嗓音:“你还不过来?”
谢朝衣大喜过望,就要追着谢暮衫跑。跑到半截,忽又想到什么,谄媚地折返回去,拿起鱼篓,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便又去收鱼竿,却发现鱼钩上根本就没有放饵。
他不由惑然问道:“暮衫,你真的有在钓鱼吗?”
谢暮衫立定回头,微微一笑,柔和淡雅,湮灭红尘。
“我不是已经钓到了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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