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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的饭包 作者:翎风-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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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若杰!下课后给我到办公室罚站!」
听说,那天英文老师的吼叫声响遍整层楼,却没有传进吴若杰的心裡。
一颗情窦初开,佔满某人身影的心。
「你最近上课是在搞什麽鬼?不专心听课就算了,还歪着头勐笑,你是在嘲笑我吗?」手拿着课本狠狠地往站得笔直的少年头上敲了下去,见他吃痛地缩了一下,他又继续骂道:「而且就只有我的课特别严重,怎麽?你是针对我吗?」
「没有……」只是老师你上的课是英文,一想到英文课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父亲,然后……就会想起每天晚上和父亲约好的英文课。
譬如昨晚的英文课。
想起昨晚的英文课,他的脸又烫了起来。昨晚……昨晚他根本不敢看着父亲的眼睛。
每晚他和父亲念的英文书都是一样的,但不知怎地,父亲却学得比他快,很多他不懂的地方,父亲却都懂,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请教父亲,很少有父亲请教他的时候。父亲不是比他更晚学英文吗?而且他还有在学校上英文课,为什麽父亲却能学得比他快?
这个问题他一直都想不通。
和父亲做相同的试卷,原本还专心想着题目的答桉,思绪却突然飘到别的地方,发觉自己又失了神,他赶紧拉回已飘远的思绪,快速写完考卷,他一抬头,入目的就是父亲的笑容。
怎、怎麽又是这种笑容和眼神?
他已经不敢数这是他今晚第几次见到父亲的笑容了,因为只要一数,脑海裡就会自动播放父亲的笑容,还附送前几天父亲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这……这对他的心脏有害啊!
抖着手将考卷递给父亲,又抖着手接过父亲的考卷订正答桉,努力要自己别去想父亲,别去注意不断加速的心跳,也别看父亲的眼睛。只要别看父亲的眼睛,应该就没事了吧?
所以,他强迫自己拉下视线,只看着父亲的鼻子和嘴巴。
这样有比较好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因为……
父亲嘴唇弯起来的弧度,优雅地让他心头小鹿乱撞。而从那双唇瓣发出来的声音更是让他屏住呼吸专注地听着,就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掩盖住父亲的声音。
那平稳的声音,不低沉也不高昂,鼓动他的耳膜,一阵又一阵,缓缓地盪进他的心湖,兴起了一波又一波逐渐盪开的涟漪,无法静止。而那张唇也在一动一静之间,牵动他的心。
父亲的唇,好美。
昨晚的英文课他就这样傻傻地看着父亲的脸,发呆了好久好久。父亲不知道唤了他几次,他还是没回神。
最后父亲只是摸摸他的头,要他早点睡,便结束了课程。
一边唸着「儿子果然需要多休息」一边离开他房间的父亲没发现他心裡的想法,也没看见当他惊觉自己在想些什麽时,一脸又惊又喜又害羞的神情。
满脸红润地在床上翻滚,和稍早时一样,从床头滚到床尾,又从床尾滚回床头,滚了无数次。不过这次他记得要先把被子丢到一旁。
滚了几次,心裡平静了点。他平躺在床上,手指轻轻地描绘自己的唇型,轻轻地按压,温温的、软软的。
不知道父亲的是不是也一样呢?
想到这裡,他又在床上翻滚了许久,直到滚累了,他才渐渐睡去,红着脸带着笑容地,睡了。
「……我在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啊?」老师刚才说了些什麽,他是真的……没在听。
一直想着昨晚的事,其他的人事物他全都不在意了,只想着和父亲有关的事。
「竟然还敢啊?我说你啊,不要以为你成绩进步了,就可以懒散了。你的程度还差其他同学一大截呢,我告诉你。」
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眼神缓缓地飘到英文老师的嘴上。
或许是老师总抿着嘴,所以他的嘴看起来扁扁平平的,和父亲的完全不一样,声音也是。冷冷的、似乎总是在生气。而父亲的却不是如此,父亲的声音是温的,光听父亲说话也能知道他在笑还是在生气,总是开心地喊着他「笨儿子」,和老师老是嘲笑地叫他「乡巴佬」不同。
而且……父亲的声音还会让人脸红心跳加速呢。
看着眼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他面前出神外加傻笑的少年,他心裡的无名火越烧越旺,用课本打他已经不能轻易解除他心裡的怒气。
「……若杰、吴若杰!」喊了数次,那人还是没反应,喊到后来他已是咬牙切齿。这死乡巴佬一点也不尊重他。
「有!」
「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麽?」
「我没有在做什麽,我只是在想……」只是在想父亲而已。
「想什麽?」看着吴若杰脸红不语,他心裡有了答桉。「想女孩子?你现在才几岁,想什麽女孩子?而且你还是个学生,和别人谈什麽恋爱啊?」
谈……恋爱?
「老师。」乖乖地举手发问,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听见那三个字,他的手就自动举了起来,嘴巴也自由行动了。「什麽是恋爱?」
「你连什麽是恋爱你都不清楚了,还想什麽女孩子呢?」英文老师滔滔不觉地说着恋爱几项大略性特徵,没发现吴若杰早已拿出随身的便条纸和铅笔,正认真地做了笔记,路过的学生们亦同。
一、无时无刻都会一直想着那个「他」。
二、想陪着「他」,看见「他」开心,自己也会觉得开心。看见「他」难过,自己也会觉得心如刀割,一样的难受。
三、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麽。
四、会担心「他」有没有吃饭或是怕他生病,会注意天气要「他」多穿点衣服。
五、会想跟「他」分享你开心的事,想一直跟「他」待在一起,即使没做什麽也觉得很开心。
看着便条纸上列出的几个项目,一项一项地在旁边打了勾。随着项目,他不停地想起和父亲生活的种种回忆。
他的确一直想着父亲,也想一直陪着他,和父亲在一起。即使只是坐在父亲身边,就算父亲没理他,他也会觉得开心。会偷偷从祖母身上打听父亲午餐有没有吃,又吃了多少。如果没吃,晚餐时他会一直夹菜给父亲,将父亲喂得饱饱的。如果有吃,他还是会一直帮父亲夹菜,希望他多吃点。
纸上的所有项目他都符合了,这麽说来……
这是恋爱吗?
回家的路途上,他拿着便条纸想了很久,想知道自己对父亲的感情究竟是亲情还是像老师所说的,这是种爱情。但直到走到家门口,他还是想不出答桉,索性先将便条纸塞进口袋,之后再来思考这问题。
回到房间,放下书包换下制服,他便走到客厅帮忙父亲做家庭代工。没留意他的房门大开,也没注意到遗落在地板上的制服裡,滚出了一个纸团。白色的纸团在卡其色的衣物堆裡特别醒目。
从厕所裡出来的他,碰巧在儿子的房间裡瞥见了这一幕。见儿子的制服乱扔一地,他走进他的房裡帮儿子收起制服,折好放在床的一角。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纸团,原想直接丢入一旁的垃圾筒中,但不知为何,他却摊开那纸团。看了许久,他将便条纸折好,收进自己的口袋裡。
而后若无其事地走回客厅,继续他的工作,继续和儿子玩闹。
吃完晚饭,他回到房裡拿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澡。看见收拾整齐的制服叠在床上,他突然想起那张便条纸。翻找了裤子前后的口袋,他始终找不到那张便条纸,找遍书包各处、房内所有可能的地方,他还是没看见那张纸。
大概是在哪裡弄丢了吧?
搔搔后脑,他抓着衣物走进浴室,没看见父亲就坐在客厅裡,研究着──那张写着恋爱各种特徵的便条纸。
这些项目是什麽呢?为什麽每项都能切中他的心,清楚地点出他的想法?
看字迹,这应该是儿子写的。这些项目怎麽看怎麽像小说裡情侣会有的症状。儿子为什麽会写这些东西呢?
又为什麽自己会有这些情况,而且对象还是……儿子?
看着满是皱摺的便条纸,他心裡满是疑惑。
「笨儿子,这张是什麽?」英文课上课前,他将纸条递给儿子,想问清楚纸条上写的是什麽,也想弄清楚自己对儿子又是什麽样的感觉。
希望儿子爱他,但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明白什麽是爱,爱是什麽样的感觉,他从未亲身经历过。而心裡对儿子的感觉他同样未曾有过。
这会是爱吗?
但,父母爱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爱儿子是自然的。那朝思暮想地想着儿子,这是亲情,还是……?
看清父亲递过来的那张纸,他不禁瞪大双眼。
这张纸怎麽会在父亲手上?
「笨儿子?」
「老、老师说这是谈恋爱的徵兆,所以我就写起来了。」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他都还没想清楚自己心裡对父亲的想法,怎麽那张纸就被父亲发现了?如果父亲接下去问了,他要怎麽解释?
「恋爱?」
「对。」战战兢兢地看着父亲的脸色,以为父亲还会再问些什麽,但父亲只是慢慢地展开笑容,一个很开心的笑容。
「是吗?」将纸条收回自己的口袋,他压抑不了心裡莫名的欣喜,无法克制脸上不断扬起的笑容。
他开心地和儿子上了两个小时的英文课,被开心的情绪冲昏头的他,没发现坐在他对面的儿子心裡五味杂陈。
看见父亲的笑容他很开心,但又害怕父亲会继续追问那张纸条的事,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过了两个小时,直到上完课,父亲回房休息后,他才鬆了口气。
父亲怎麽没继续追问那张纸条的事?
躺在床上翻滚几乎已成了他的习惯。
他在床上滚着,对于父亲没有追问一事,觉得有点安心,也感到些许失望。
父亲怎麽没多问呢?那可是有关恋爱的问题,他可能有喜欢的人了,父亲难道不担心吗?而且如果刚才父亲问了,他大概会全盘托出,对父亲说出他心裡的感觉。
父亲你怎麽没问?多问几次我就会说了嘛!
在床上滚了很久,他又想起下午的问题。他对父亲的感情是亲情还是爱情呢?
歪着头想了许久,想到后来乾脆不想了,这问题留到之后再说吧。
只要他能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管它是爱情还是亲情。
用棉被矇着头,他努力想让自己睡着。让厚重的棉被包覆着自己的全身,那感觉……就像被父亲抱在怀裡。
不知是不是被棉被烘暖了脸,他的脸红通通的。春末夏初的晚上有点热,他踢开棉被,抱着棉被睡了,像是抱着父亲一般,安心地睡了。
比起睡得安稳的儿子,另一间房的他可是辗转难眠。
他对儿子的感情到底是什麽,亲情?爱情?
反覆看了纸条好几次,也反覆思考过他对儿子的感情,但他始终不明白那究竟是何种情感。
是亲情还是爱情?
他和儿子是父子,亲情是确定的。但爱情又是怎麽回事呢?
他不懂爱,所以他无法确定自己对儿子的感情是不是爱。他只知道,如果那情感就是爱的话……
抚着心口,他扬起微笑。
如果这就是爱的话,那麽他愿意一直陪着儿子,愿意像这样一直爱着他。
便条纸从熟睡的人手中飘落,静静地随着晚风摆动,吹入两人的梦中,带着爱情的色彩在梦裡徜徉,编织一场两人心底所期望的梦。
纯粹
「笨儿子……」深情地盯着怀裡的人,他轻轻地唤着。
「父亲……」偎在父亲怀裡,他紧攀着父亲的胸膛,就怕自己的身体压伤了父亲。
父亲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轻,像是怕吓着他一样,轻声安抚着。望着越来越近的父亲,他也收紧攀着父亲的双手,主动地靠近。
终于──
「砰!」
从床上摔落。
原来是梦。
揉了揉摔疼的屁股,他重新爬回床上,回忆方才的梦。
抚着急跳的心口,那场梦让他心惊胆颤。会让人心惊胆颤的梦,照理说来是恶梦一场,但方才的梦该说是一场恶梦,还是该说那是……一场春梦?
春梦。
当这个词闪过脑中,他羞红了脸,不愿再去想那场梦是怎麽回事,而那个名词又代表着什麽涵义,只是窝回被窝裡,继续睡他的觉。
试着继续那场梦。
「笨儿子、笨儿子……」
是父亲的声音,等了这麽久终于能继续那场梦了。
想着,他翻身转向声音的方向,心想自己主动转过来让父亲抱进怀裡,那父亲就能省点力。
完成自己的任务,就等父亲将他揽入怀中。但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而父亲也唤他唤了许久,父亲始终没有抱住他。
他悄悄地睁开一隻眼,见到父亲放大数倍的脸,他吓了一跳,从睡梦中惊醒。
「父、父亲……」把被子紧抓在胸前,他缩在床角。
见他颤抖着身子,他带点歉意地摸摸儿子的头。「快点去刷牙洗脸,上学要迟到了。」
见笨儿子睡得很熟,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近距离看他的脸而已,没想到却吓到他。不过刚才笨儿子躲在角落那样子真的挺有趣的。
摀着嘴用咳嗽掩饰笑意,他又叮咛了会便走出房门替儿子准备早餐。
「喔……」
望向桌上的闹钟,他赶紧将被子扔到一旁换上制服,飞也似的冲进厕所裡盥洗。
为了那场梦赖床赖过头了,不快点不行。
随便喝了几口粥、夹几道菜,他便抓起书包和便当准备出门,却在踏出家门前让人拦下。
「你看你,一急起来连衣服都穿不好了。」将儿子轻轻揽入怀裡,替他整理衣领,又替他拉直制服,才推推他让他出门。
「那、那我去上学了,父亲。」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牙齿,他紧张地说着,突如其来的脸红心跳几乎让他连话都说不好了。
以前也曾经和父亲靠得这麽近,更近的距离也曾经有过,也曾紧抱着父亲不放。但现在……只是听着衣物相互摩擦的声音,父亲的手只是轻轻地掠过他的耳边,稍稍拨弄他的头髮和衣领,就让他心跳不已。
明明未触碰到父亲任何一处,但心裡的悸动和狂喜让他的脚不住地颤抖。
好开心,不知道为什麽就是觉得很开心。
低着头让父亲抚摸,他在晃动的阴影下傻笑。
笑着挥挥手,在走出家门的路上不停地回头,只是想多看父亲几眼。
甚至,他希望可以不要上课,就在家裡陪着父亲,一直看着他。
「自己路上小心。」
在门口和儿子十八相送,在儿子看不见的背后,他握紧拳头,忍住心裡冲上前拥抱他的冲动。
故作从容地接受他的目光和他的依赖,表面上看来他仍像从前一样,仍喊他笨儿子,仍在儿子喊他父亲时,笑笑地摸着他的头,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麽不同。
但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儿子的感情已经变了,当他喊他父亲时,他不再只是想摸摸他的头,而是想紧紧地抱住他,感受他的温暖。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能将他揉入自己的身体裡,佔为己有。
这样的情感会吓到他的,所以不行,不能让他知道。
心裡想对儿子做的所有事也该全部禁止,他的冲动会吓到他,会坏事的。
他想保有儿子的笑容,却不希望见到在他瞭解到他这做父亲的对他不再纯粹的感情时,他的笑容也不再纯粹。
他不想失去笨儿子的笑容,也不想失去他对他的信任。
他渴望爱,却不想失去儿子对他的爱。无论他对他的爱是不是他所要的哪种「爱」,他都不想失去他的笨儿子。
他不奢望笨儿子有和他一样的感情,他只要能爱着他就好,这样就好。
多少次的早晨,他笑笑地在背地裡握拳,忍着。
儿子对他的信赖,给他的笑容是他的救命良药。
只有他会给他真心而纯粹的笑容。
简单的一个笑容裡,其实包含了许多东西,眼神、深度,以及最重要的──
心意。
人的面容表现出来的情感是很明显的,带着什麽样的心情,脸上就会浮现什麽样的表情,笑容便是个很好的例子。或许有些人有办法掩饰,但有些时候,掩饰却轻易地无法逃过孩子们纯粹而不加修饰的目光。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望着笑脸盈盈,脚却踩在他的脚上不停辗着的同学,他狠瞪。
「哎呀,真是抱歉,我好像踩到你了。」
随手推开那人,他一语不发地拖着疼痛的脚走过,忽视后头对他的挞伐。
反正他们骂的不外乎就是自己是个没礼貌的贱民,骂他说那名同学既然道歉了,为何还要动手推他。
是,口头上是道歉了,但他的动作以及笑容却不是那麽回事。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欺负着他,这就算是道歉。
谁说日本是个礼仪之邦?
他冷笑,轻蔑地望过所有取笑他的人。
你们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们。你们看我不顺眼,而你们在我眼裡又有顺眼到哪去呢?
揹着书包,他在教室的储藏室裡找着面目全非的课桌椅,清空抽屉裡的垃圾,努力将桌椅回复原状,便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安静地看着书,不想理会不停在他耳边尖叫的同学们。
这些人比大房那边的人还爱耍猴戏。
这是他刚到日本留学时的想法。
那是在日本时的他,十五、六岁时的他,也是……
当时带刺的他。
从抽屉裡拿出学生帽来回检视,确定裡头没有钉子和小石头之类扎人的小玩意儿,他戴上,在他人蓄意的推挤下,颠跛地走上回家的路。
说是家,也只不过是个寄居处罢了。但比起学校,待在这个「家」比较自由,也比较快乐。
因为有他在。
在进门前,他抬头看了看他所住的地方。
两层楼的木造房屋,有些老旧也不算宽敞,但两个人居住便已足够,虽然实际上住在裡头的人是两个半。
特意放轻动作,儘可能无声地拉开门又关上,他连问候语也省去了。
只因不想吵着那个人。
保正。
真是黑杆仔装酱油,看不出来。
从前老是在村裡閒晃,不然就是和警察跑得不见人影的保正竟然会是个作家?
偶尔去大学讲课,剩下的时间他不是窝在家裡看书就是在写作。保正的生活悠閒得很。
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日本警察竟然是一名老师,白天去上课,晚上就和保正一起窝在书房裡写作。
只是警察没和他们住在一起就是了。
不过他每天都会来保正家报到,一来便是待到半夜才走,与住在保正家无异。
轻手轻脚地摸上二楼的小阁楼,利用晚餐前的空档完成今日老师所交代的作业。外头街道上有许多孩童正嘻笑玩耍着,但他置若未闻,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他能进入的小圈子。
孩童们的声音嘹亮,不只一次地打扰到保正,保正也曾多次询问他要不要和那些孩子们一同玩耍。
但在加入过几次后,无论保正对他说什麽,他都只是摇摇头不愿再和那些人一起游乐。
有谁会愿意一直在鬼抓人的游戏裡,当个抓不到人的鬼?又有谁会愿意在好不容易找到消失已久的「人们」时,听见他们在暗地裡取笑自己的话语呢?
这种事他在学校裡已经受够了,没有必要再自找罪受。
看着古文课本,他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笑自己先前的无知和懦弱,也笑那些人的幼稚。
几个月前他可是怕那些人怕得连学校也不敢去呢。
在学校裡上课上了几天后,他就知道自己在学校裡的处境──一个任人欺负的玩具。
对那些人而言,他不是人,是个来自蛮荒之地的下贱人种。既然下贱,就不必以礼相待,他们的「礼」只献给同等的族群,对于外来的他,讲「礼」太过浪费,讲拳头就行了。
每天上学桌椅总会消失不见,翻遍整个校园找到桌椅时,裡面不是塞满了垃圾就是沾满臭酸的厨馀。下课时间走出教室东西若没随身携带,就得去垃圾场或校园的哪个地方寻找,据说没被丢入焚化炉裡是因为同学们心地善良,每每找回自己的东西回到教室,那些人总是对他吼着,要他跪下来磕头感激他们有良心、善待同学。
每天回家身上带点伤更是常有的事,衣服没破不但是他运气好,更是同学们手下留情。
这是什麽世界?
那时,每个夜晚他总是窝在阁楼裡的角落颤抖着。
手裡握着当初来日本前父亲给他的信,裡头满满的都是父亲和母亲对他的期望,要他好好听保正的话,好好用功唸书,要好好和同学们相处。
摊开快要被折烂的纸张,强忍住的泪水随着父母潦草的笔迹落下,纸上的水痕晕开,如同他心裡的痛楚。
父母一再叮咛的事,白纸黑字提到的事,他每一项都有做到,可是为什麽在日本他会是这样的处境?
他实在想不透啊……
努力将自己塞进橱柜的小角落,让自己躲进自己的小小世界裡,他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声音,也不想看见其他人,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的,静静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尽量不去想自己孤身在他乡,尽量不让自己觉得委屈。
他一个人也可以克服这一切的,他可以的。
努力做好心理建设,但颊上的泪水却怎麽抹也抹不乾淨,怎麽擦也停止不了。
「怎麽躲在这?我叫你叫好几声了,晚餐弄好了快下去吃饭。」
爬上阁楼没找着君仔的人,开了灯后才在半掩的柜中看见频频拭泪的他,不顾君仔的抵抗,他直接将他拉了出来,不管他会不会撞到木板或着让木屑刺伤。
在大灯下,他才看清君仔脸上的泪水。捏捏他的脸,他问道:「怎麽哭了?」
「没、没事。」倔强地撇过头,不想让那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以为掩饰自己的窘态就能粉饰太平,但一回到家便躲在角落裡的他没发现自己的颊上带着伤,青紫的痕迹,一碰就疼,肉疼心更痛。
恶意地捏了捏君仔的脸颊,牵动他的伤口,在他吃痛地捂着伤时,他摸摸他的头当作安慰。
「去洗把脸,要哭吃完饭再继续哭。」
保正的语气一直都很平澹,就连在用餐时,一边夹菜给他一边告诉他不要乖乖让别人欺负,要懂得反抗时,他的语气还是一样地平澹,像是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一般。
即使澹漠,但那仍是他当时唯一救命的浮木。
而且,对他而言,那是保正对他的关心。
在简短的话语裡,他找到了少到几乎没有的的关心,让他觉得在日本这异乡,还是有人关心他的,还是有人把他放在心上,不是每个人都将他视为粪土任意践踏。
只要想着那人的关心,他便有勇气继续在学校裡生活,和那些人奋斗。
有人期待着他,有人关心着他,他不是孤单的,更不是孤军奋战。
请了几天的病假在家裡养伤,他一直想着保正的话,也想着自己该如何解决在学校的困境。
站在校门前,他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加油打气,让自己可以抬头挺胸地迎接他人鄙视的目光,昂首阔步不再退缩。
但即使他能无视他人的目光,同学们刺耳的话语仍清楚地传入耳中,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无法忽视,心裡的怒火更无法轻易熄灭。
「某人在家裡躲了好几天,终于肯来学校啦?」
某个同学大喇喇地坐上他的桌子,蓄意地压在他的手上,明知裤子后头的钮釦正烙着吴若君的手,他还故意扭腰摆臀用身体的重量和钮釦伤害君仔。
「……滚。」咬牙切齿地说着,使劲想推开他,但其他人却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抽回右手,更不让他推开那名同学。
「你们看看,他还要我们滚呢!」坐在桌上的同学往后仰,将身体的重心全压在吴若君的手上。「我说,同学,你有没有搞情楚情况啊?该滚的是谁?是你,不是我们。在台湾待得好好的,来我们这做什麽呢?我们一点都不欢迎你,该滚的是你不是我们哪……」轻蔑地拍拍吴若君的脸颊,到最后乾脆狠狠地打他好几巴掌。
「是啊……我们可是正统的日本皇民,你这冒牌货好意思顶着皇民的身份来这唸书?贱民就该去做下贱的工作,你根本没有资格待在这。」
咬牙努力忍下心裡的怒火,狠瞪着眼前的所有人。但不管他怎麽忍,忍到牙都咬痛了,嘴裡嚐到血味了,他还是无法压抑即将爆发的怒火。
肩膀和手都被人压着?
没关係,他还有一双脚。
狠狠地踹倒身前的桌子,重心全压在他手上的那人立即跌落在地,受不住疼,他抚着摔伤的背部哀嚎着。
这样就喊痛?那他手上的整片瘀青算什麽?
瞥了地上的人一眼,推开身后压着他的同学们,他收拾了所有物品,便走出教室,没理会老师的呼唤,迳自到保健中心取药治疗伤处。
他知道伤了那个人会有什麽样的后果,也知道自己和那位同学相比,老师会偏袒谁。但他就是沉不住气,凭什麽他就得受人欺侮?
他是来日本唸书,不是来让人欺负的!
不知是和谁赌气,保健室的阿姨问起,他吭也不吭一声,只是抿着唇让她替他擦药、推拿。
安静地待在保健室裡休息的他,不知道教室裡的同学们是如何夸张地向老师告状说明教室裡所发生的事。
而在睡了一觉后回到教室的他,也不明白为何保正会被请到学校,而他更不懂为何稍早在教室裡所发生的事会全归罪到他身上,为什麽被同学们伤害的他,到最后却成了一个突然在教室裡发狂,同学出于善意阻止,他却发狠伤害同学的行凶者?
梦醒之后,一切都变了。
突如其来的发展他弄不明白。
而让他最弄不清也最难过的是,向来平澹却总照顾着他的保正讥讽的眼神和语调,还有在见到他时,落下的那一巴掌。
抚着被打肿的脸颊,不敢置信地望向保正。
保正……竟然打他?
他做错什麽了吗?为什麽他要打他?
「要你反抗不是要你去跟别人打架,现在好了,退学处分,你要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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