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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光泪(上)-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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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手,还在他额角,带来一抹微暖。
  他黑眸一黯,蓦然直起身子,抬头退了一步,收起了脾气,冷淡的道。
  “我不需要这种保证。”
  他的退后,让她的小手僵在半空,可她神色不变,依然挂着笑,只将小手拍上了他厚实的肩头,哥儿们似的拍着他,摇着头道:“欸,少爷,你就别逞强了,要是你不需要,你现在早就娶妻生子啦,对不?说你上花楼,总比人家误以为你有断袖之癖好啊,至少现在,大家都确定你不——”
  话至此,她忽地顿了一下,竟然再凑上前来,古灵精怪的偷偷又问:“你是不好男色的,对吧?”
  他无言瞪着她,额上那原本已经消失的青筋,又隐隐冒了出来。
  “呃,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瞧着他铁青的脸,她僵笑了几声,再笑了几声,又笑了几声,然后终于收回了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匆匆改口道:“啊,我饿了耶,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少爷你才刚跑船押粮回来,应该也饿了吧,我去帮你要点吃的——”
  话没说完,她已经转身开溜。
  这一次,他没有阻止她,因为他真的很怕自己会忍不住拿绳子将她捆起来,再塞块布在她嘴里,将她吊在粮房里晾个三天三夜。
  瞧着她嘻嘻哈哈一路和人说笑过去的背影,他实在很怀疑,她会有嫁得出去的一天。
  身为凤凰楼的风家大小姐,她尚未及笄就已有人来说亲,在那之后,前来提亲的人更是人满为患,但所有的亲事,从来不曾成功过。
  之其一,是风家老爷夫人挑女婿的条件太过严苛。
  之其二,就是这位大小姐的行为举止,完全没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以往他有间暇顾她时,她还多少有所顾忌,等他出了门,待回神,一切已风云变色,因为老爷身有旧伤,夫人无暇多顾这唯一的孩子,对她心怀愧疚,不觉间竟宠得她无法无天。
  那对夫妻非但让她男装打扮在外乱跑,甚至还假造了小银子这个假身份,说小银子是风家远房的亲戚,因为父母双亡,特来依亲,要大家当小银子是小少爷。
  她从小就爱玩,身为娃儿就常乱事了,这一当男孩子放出来,完全就是脱缰野马状态,成天尽惹麻烦。
  这种事,当然瞒不了多久。
  扬州城内,只要有点心眼的,都早已晓得风家小姐的夸张行径,但她可是凤凰楼的大小姐,大多数人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当今王公贵族也常有女眷光明正大的男扮女装出门游玩,因此大伙儿也对这事见怪不怪了。
  只是他可从没听过有哪个公主千金会跑去花楼找姑娘,包下画舫游船河,或者到赌场和人赌博,结交江湖豪侠、市井流氓。
  虽然她怪异行径传闻很多,但她容貌姣好、家财万贯,还是有些不怕死的豪门少爷接二连三的上门提亲,但她对那些人丁点兴趣也没有,整天只会扮做小子在市井里瞎跑。
  她不小了,却总还让他提着心。
  阳光在绿柳间洒落,他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将心思从那丫头身上收回来,大步走回粮行,和掌柜的确认这回的船货。
  粮行里,人来人往,很快的又恢复了忙碌的景象。
  而那说要去替他找食物的风家大小姐呢?
  当然,她不曾再出现。
  不过,午时,他的桌案上确实出现了一碗凉面,和一壶冰透的枸杞菊花茶。
  面,是新鲜小麦现揉的手拉细面,搭上一些甜瓜丝,一大匙胡麻酱。
  面碗是黑的底,红的边,素白的面搭上青丝黄酱,盛在碗里分外鲜明。
  菊花,理所当然是上好的贡菊。
  小小的菊花,开在白瓷碗里,红红的枸杞轻轻点缀,透着一抹凉意。
  人,他是没瞧见,他忙得才刚能坐下而已,但他清楚知道这东西是谁弄的。
  凤凰楼里,虽不乏能人巧匠,但人人都知道,他向来吃得随便,没有丁点雅兴闲情。
  只有她,会这般坚持。
  看着那碗面,和那菊花茶,他停下了手边的工作,凝望着那在杯中盛开的菊花,仿佛听见她银铃般的笑。
  不自觉,心微暖,淡淡甜。
  搁了笔,他举起筷,慢慢的,在夏日微风中,吃了那味道粗犷中带着纤细滋味的面,喝了那让人暑气全消的茶。
  第2章(1)
  一日将尽,弯弯的新月,上了枝头。
  热瑟的清水,哗啦哗啦的从墙上的石虎口中流出,淌入宽广的浴池里。
  这池子很大,长宽都数十大尺,足足能让五个大男人在里头躺平。
  浴池旁的灯火稳定地在琉璃罩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蒸腾的热气,充满一室,教澡堂里的事物忽隐忽现,瞧不太真切,但依然能隐约看见,一名体魄强健的男子半坐仰躺在浴池的最深处。
  他双手交叠在结实的腹部上,赤裸的身体泡在热水之中,仰着的脸半覆着微温的湿毛巾,只露出了口鼻。
  热烫的水,让男人一点一滴的放松了下来。
  当四下皆无人踪,疲倦直到此时,方略微显露出来。
  水波荡漾着,围绕身旁。
  恍惚中,似回到从前过往,听到了娇嫩的语音轻响。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阿静、阿静,我念的对不对?”
  “嗯。”
  “你有在听吗?”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大男孩张嘴淡淡的重复之前入了耳的话。
  春的夜,风微凉,淡淡花飘香。
  一灯如豆,将桌案书册照亮。
  “你在看什么?”
  小小的脑袋瓜,晃了过来,好奇的趴在男孩前方,眨巴着乌黑的大眼问。
  “孙子算经。”他头也不抬的回答。
  见他看得那么认真,她抛下了前些时日他抄写的宣纸,歪着头瞧他身前那本书册,一头乌黑长发垂落几许,她忍不住自顾自把看到的字念了出来。
  “九九八十一,自相乘,得几何?答曰:六千五百六十一……”念到一半,她拧起小小的眉头,伸出手指指着那个很多笔划的字问:“这个字怎么念?”
  他瞄也不瞄,直答道:“术。”
  “树?柳树的树吗?”她瞅着他再问。
  “算术的术,但和柳树的树是同样的音。”他说。
  她点点头,慢慢的继续念:“术曰:重置其位,以上八呼下八,八八六十四,即下六千四百于中位。以上八呼下一,一八如八,即于中位下八十。退下位一等,收上位八十。以上位一呼下八,一八如八,即于中位下八十。以上一呼下一,一一如一,即于中位下一。上下位俱收,中位即得六千五百六十一。”
  她念完一般,蓦然停下,紧揪着小眉头。
  奇怪,明明上头每个字她都认得,可凑在一起,她却一句也看不懂。
  她不甘心的盯着重复一看再看,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两粒眼珠子都斗在一起了,却还是有看没有懂,这才死心抬起头,闷声问。
  “什么意思啊?”
  终于,年岁稍大的男孩抬起了眼,看着那才六岁大的女娃儿,她支在桌上,小小的手捧着自个儿嫩肥的腮帮子,一双黑瞳咕溜溜的,满是好奇和困惑。
  “这是乘法。”他提起了笔,拿了张宣纸,边说边写,示范给她看一遍。
  她歪着头,在他的解说下,恍然大悟,但仍忍不住问,“这可以干嘛?”
  “算帐。”知道她得不到答案不会死心,他瞧着她,把一旁的桂花甜糕整盘拉过来,说:“这一盘里有几块甜糕?”
  她看一眼,笑道:“六块啊。”
  “给你五盘同样数量的甜糕,你会有多少甜糕?”
  “等等、等等,我知道。”她抬起十根手指数半天,自己的不够还借他的来数,可就算加上他的也不够,她还又加了自个儿的脚趾头才终于算出来,不禁得意洋洋的道:“三十块,这样我会有三十块甜糕。”
  “如果是二十盘呢?”
  “咦?”她瞪着他,一时惊慌了起来,脱口抗议:“这样不够算啦!”
  “是一百二十块。”他眼也不眨的说。
  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问:“骗人?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这丫头的表情如此夸张,让他眼中浑现笑意,继续道:“三十盘是一百八十块,四十盘是二百四十块。五十盘是三百块。若是有三百块甜糕,咱们凤凰楼里就人人都能分得一块甜糕。”
  她张口结舌的,满脸的惊诧与佩服。
  “为什么你不用数就知道有多少?”
  他轻点了眼前的书册两下,“这是乘法,书上教的。三加三得六,你知道吧?”
  “嗯嗯。”她用力点点头。
  “但若是三乘三就得九,是三与三相加三次。你算算看。”
  她很快数了一下自己的指头,惊讶的道:“真的耶。”
  “把孙子算经学会,习得其中乘除之法,你就能像我一样,很快便知道能得几块甜糕。”
  她杏眼圆睁,大为惊奇的问:“真的吗?”
  “真的。”他点头。
  “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她大大的眼,发出了亮光。
  “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他告诉她:“咱们凤凰楼里的管事,人人都得先习得此书。老爷说,若习得了这册书,就让我到店铺子里去帮忙。”
  听到这里,她兴奋的扯着他的衣袖,“那你教我,快点快点,教我。我也要去店铺子里玩。”
  他到店铺子里,不是去玩的,可看她这么热切,他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了她。
  原以为,她只是一时好玩。
  孙子算经,岂是她这样小的娃儿就能通晓。
  怎知那日之后,她日日捧着那册书,去哪儿也带着,嘴里时不时就摇头晃脑叨念背诵个两句,整日埋首那算经中,非但抱着那算经上床,就连饭都能忘了吃,当然更别提其他。
  这丫头一入迷总顾不得旁,偏生她又爱黏着他,任何奶娘丫鬟都不要,教别人顾着,她总也得溜个不见踪影,然后遇到了问题,三不五时就跑来找他,有时甚至就窝在他床上。
  一日两日,他还无所谓,到得三四日、五六日,她头上的双髻早散乱,身上也发出臭酸味,他才发现她根本没洗澡,只得拖着她到浴池洗澡。
  “不要、不要,我不要——”
  “什么不要,你臭了。”
  “才不臭啦!我洗过了啦!”
  “假装用水沾沾手不叫洗澡,那连洗手都不是,你闻起来都像臭掉的优酪乳了。”
  “呀,等一下、等一下啦,我等一下会洗啦——啊——”
  即便她七手八脚死命的抵抗,一路哇哇怪叫,他还是成功将她拖到了浴池旁,剥了她皱成梅干菜的衣裳,将她扔进水里,像洗小猫般,将她从头到尾刷洗得干干净净。
  到了一半,兴许是因为都已经整个人泡在水里了,她才不再挣扎,却气嘟嘟的红着眼,撇过脸去不理他。
  他不管她,迳自替她把长发也洗了,但洗完之后,她却还是倔强的不肯和他说话,泛红的眼角,还盈着泪光。
  “哭什么?”
  “哼。”她扁着小嘴,把脸撇到另一边,泪水却因此飞了出来,叮叮咚咚的落在水中。
  这下子,让他更不爽快了,一股气哽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只得将她从池子里拖了上来,拿着布巾粗鲁的替她擦干,边凶狠的道:“爱哭鬼,不过是洗个澡而已,有什么好哭的啦!师叔说过,不洗澡容易生病啊!”
  此话一出,只让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委屈又气恼的喊:“可是,你害人家的书都湿了啊——”
  他一怔,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才看见那本他给她的孙子算经,早已湿透泡开,摇摇晃晃的浮在水中,正缓缓下沉。
  “我、我明明有叫你等一下的……”她皱着小脸,边哭边抱怨道:“可你都不听……”
  他讷讷无言,好半晌,只能道:“只是一本书而已。”
  “可那……”她皱着脸,扁着嘴,抽噎着说:“那是阿静给我的啊……”
  这一句,让他愣了一下,只能瞧着眼前那小小的娃儿。
  她小小的脸蛋涨得通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豆大的泪一直掉,不知怎,竟比先前更加让他难受得紧。
  “对不起……你别哭……别哭了啦……”听得自己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已拿布巾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悄声承诺:“我再抄一本给你。”
  这一句,让她瞬间哭声稍歇,睁开水漾般的大眼,狐疑的瞅着他。
  “真的?”
  他一定会后悔的,那瞬间他不是没想过,可一张嘴,却还是无法控制的冒出了保证。
  “嗯,真的。”
  确定他是说真的,她原本还哭得像肉包子一样皱皱的小脸,霎时破涕为笑。
  那笑靥,好可爱、好可爱,像春天里阳光下迎风摇曳的小花一般——
  但,那才是恶梦的开始。
  自此而后,她背诵算经的声音,就理所当然的不断回荡在他耳中,整整个把月,未曾停过。
  “凡算之法,先识其位,一从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她早也背,晚也背。
  吃饭也念着,洗澡也不忘,就连睡着了,都要梦呓个几句。
  “凡乘之浩:重置其位,上下相观,头位有十……六噗唧、五噗唧……”
  三更半夜,他半梦半醒,只听她嘟嘟囔囔还背错,忍不住开口纠正:“是六不积,五不只。”
  话出口,他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还在惊慌自己竟被制约,就听见她咕哝道歉。
  “对不起啦,是六不积,五不积。不对,是五六只。咦?奇怪,是五只还是六只?”
  瞧着她在梦中喃喃自语,困惑的攒着小小的眉头的模样,实在教人心疼又好笑,他忍俊不住笑了出来,知道她没继续下去就无法睡好,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开口提醒:“六不积,五不只。上下相乘,至尽则已。”
  听到了答案,她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翻个身窝到他怀中,又继续嘟嘟囔囔。
  男孩好气又好笑的叹了口气,知道在她背完之前,他是不用想睡了。
  明明和她说过了,这得活念不是死背,可她性子硬,偏是要先背起来再说。
  天知道,这还只是卷上而已,还有卷中和卷下呢。
  他的苦日子,恐怕才刚刚要开始而已……
  水波荡漾……
  氤氲的水气中,一位穿着仆佣衣裳的姑娘推开了门,端着一盘澡豆,朝那裸身在浴池中沐浴的男人走来。
  她在他脑袋后方蹲跪下来,轻轻的把漆盘搁在地上。
  男人没有动,看起来几乎像是睡着了,束起的长发依然是束起的,像是脏掉的麻绳一般,搁在脑后地上,灰灰脏脏的。
  倒是他还记得要先洗澡再下水,清水在他矫健黝黑的皮肤上荡漾,那模样颇为诱人,可这儿灯火昏黄,再更下去就看不清楚了,实在有点可惜。
  这一趟,他出门忙了个把月,若换做城里其他那些二世祖,定是先把事交代给下人,就先回家梳洗休息,至少先吃饱喝足了,其他事改明儿再说。
  可他不是,他就是非得要做到日落西山、三更半夜了,才愿意回来。
  明明这凤凰楼又不是没人了,也不差他一个。
  瞧给累的,睡着了吧?发都还没洗呢。
  姑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暗暗在心里哼了一声,但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解开了他束起的长发——
  蓦地,原本搁在水中的大手,霍然抬起,闪电船抓住了她的手。
  她轻抽口气,抬眼瞧去,却见他脸上的布巾还遮着他的视线,但他湿热的大手确实准确无误的逮住了她。
  “你在这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回荡一室,带着微微的恼,质问她。
  “替你送澡豆啊。”她眼也不眨,笑盈盈的说:“你出门那么久,发一定久没洗了,又脏又臭的,不多拿几个澡豆来怎能洗得干净?”
  “这是下人的事。”
  “晚了,我让大伙都去睡了,谁要你这么迟才回来。”
  他紧抿着唇,握着她手腕的手,略微收紧了一些,然后松了开来,作势要起身,她瞧见忙迅速伸手压住他厚实的肩脖,开口用最直接有效的话,阻止他。
  “你别起来,一起来就什么都让我看光了,我还没出嫁呢。”
  这一句制止了他的动作,但让他的下颚绷得更紧了,“你还想嫁,就不该在这。”
  瞧他不开心的,可他的不开心,恰恰好就是她的开心呢,这几年更是如此。
  她嘴角噙着笑,收回在他肩上的手,道:“静哥,我们是兄妹,妹子帮辛苦工作回家的兄长洗洗头,不也挺应该的?躺着吧,我替你把发洗一洗。”
  没来由的,她那声刺耳的称呼竟较以往更加扰人。
  “我可以自己洗。”他着恼的说:“你是大小姐,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她听了,也不恼,只顾着解开他的辫子,笑咪咪的道:“你不把我当妹子你就起来吧。”
  他全身肌肉微微绷紧,室内只有淙淙的水声。
  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他会站起,她屏住了气息,等着。
  但他没有,终究是没有。
  看着他紧绷却不动的双肩,她心底浑现一丝恼怒,一点遗憾,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慢慢以指替他梳开了发,一次又一次,轻柔的、细心的,将他的黑发梳开,拿木勺舀水淋湿,用澡豆在手里打出泡沫,再抹上他的黑发,按摩着他的头皮。
  刚开始,他依然有些僵硬,但缓缓的,她可以看见他放松了下来。
  他这一趟跑船,去了益州将近一个月,她知道他已经比一般男人都还要爱洗澡了,可手上洁白的泡沫,依然渐渐染上了脏污。
  就算在船上,也不是天天都有淡水可用,虽然说旁边就是大江大河,总也不能要他天天生河里跳,不是说他不想,这些年来两人一块儿长大,她晓得,他想得可厉害了,若不是因为碍于风家大少爷的身份,他定是天天往水里钻。
  就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他这么爱洗澡的。
  所以,每次他一回来,她知道他一定是先到浴池里泡上大半天,这是他少数纵容自己的奢侈。
  这男人顶着的头衔,明明就是风家大少爷,他平常却处处苛待自己,无论吃的用的,他总是随随便便,除非是为了要和人谈生意,衣着打扮得上得了台面,否则他能省则省,绝不多花家里一分一毫。
  她拿起木勺,再舀起几勺温热的水,替他冲洗长发,然后再上了一次皂。
  他那双黑亮的眼,仍置在布巾之下,但她看见,他额上的紧绷,已然渐渐抚平。
  当她再次替他冲水,他的呼吸平稳深沉,一勺又一勺的,她让水流将脏污带走,小心的不惊扰他,让那一头长发再次变得乌黑柔亮,轻轻的她以小手覆上他的额发,避免水流冲入他的眼耳。
  木勺里的清水流尽,她的手指顺着他的眉骨滑过,抹去那残留的水珠,然后不自觉的停在那里。
  最后一道纠结在他眉间额上的青筋,在她温柔的指尖下化开。
  她能感觉,他温热皮肤下的脉动,那么稳,那般沉,就像他的呼吸一般。
  睡着了吗?
  不由自主的,她弯下身来盯着他黝黑的面容。
  他的嘴角下巴,经过了一整天,已冒出了些许胡碴,滴滴的汗水从毛孔中渗了出来,悬在其上,然后顺着他脸上严酷的线条,汇聚滑落。
  左边的眼角旁,有些新增的扭曲小疤痕,看起来像是烧烫伤,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它们不是很显眼,不仔细看还不会看见。
  可她向来很注意他。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但她改不掉。
  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不是那么俊美,但很方正,很男人。
  她记得他儿时的模样,他有一张老脸,当时他就和爹那种俊美的模样有很大的落差,成年之后,他的样貌和爹差更多了。
  少年时,他有阵子突然抽高拉长,她曾听过人们在背后说他丑,好像穿着人皮的骷髅一般,夜里瞧了都要吓出三魂七魄来,但成年之后,他的脸与身上都长了肉,变得十分强壮,他还是不好看,没爹那么好看,但嫌他丑的人少了,倒是许多丫鬟看见他,会羞得脸红心跳。
  从小,她总追着他的脚步,跟前跟后的。
  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她也一直崇拜着他。
  直到某一年,她发现他不知怎地开始消失了,不再牵着她的手,不再任她随传随到,不再注意看着她,不再是理所当然。
  然后她才惊觉,他长大了,成人了。
  他不再是个孩子,也不再是青涩少年,他变成了——
  一个男人。
  第2章(2)
  蓦地,一只湿淋淋的大手抓握了自己的手腕,她才发现,她的手指不知何时,竟溜到了他唇边。
  “胡子长出来了。”她镇定的说:“我替你剃了吧?”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张开了嘴。
  “不用了,反正明早还要再剃一次。”
  他低哑的嗓音,淡淡回荡在浴室之中。
  这一回,她没和他争辩,即便她脸没红、气没喘,声也很稳,却无法隐瞒她腕上太过急促的脉动。
  “也是。”
  匆匆的,她抽回了手,拿来一旁干爽的布巾,包住了他湿透的发,边佯装无事,冷静的道:“干净的衣裳都给你放在架子上了,起来记得把身体擦干再出去,你别又在这儿睡着了,皮都泡皱了。我在你房里备了宵夜,一会儿吃些就早点歇息了吧。”
  说着,她缓缓站起身,收拾了他的脏衣物就往外走,临到门前,又忍不住停步回首。
  “浴池现在是二楞子负责整理的,他明早上自会来打扫,你别抢他工作,他会哭的。”
  他没有答应,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慵懒的瘫在氤氲的热水里,脸上还盖着那条布巾,看起来该死的性感,该死的可恶。
  可她知道他听见了,二楞子幼时烧坏了脑袋,整个人傻傻的,被抢了工作是真的会哭的,她清楚他不会多事。
  所以,她没敢再看那个泡在浴池里的裸男一眼,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到他身边,撇开他那死命盖在脸上的布巾,做出些什么蠢事。
  匆匆的,她推门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夜凉如水,她快步走在沁凉的月夜之下,依然感觉心头狂跳。
  她一路走回自个儿房里,直到回到房了,坐下来了,才发现手中仍抱着他的脏衣裳。
  她完全忘了要先将它们拿去洗衣房,到此时,红霞才无法克制的上了小脸。
  “可恶。”她轻咒一声,原本想将那满是他汗臭味的衣裳扔到地上,可半晌过去,她却依然将那臭衣裳紧握在手中,而且还不小心发现他的裤脚都是干掉的泥水,手肘与膝头的地方,也磨损得差不多了。
  该死的,这哪像个大爷的行头,怎么看都像港口码头上那些苦力穿的,真是教她看了就一肚子火!
  这些年,那死心眼的男人只花自己领的薪饷。
  三年前,当她在帐簿上发现他给自己发饷,而且竟然只领和一般小掌柜一样的薪饷时,她真是气得眼前一片花白。
  装什么清高啊!王八蛋!
  看着那又脏又臭,几乎快破掉的衣裤,想也没想的,她伸手扯破了它,那并不难,它本来就磨损得能透光了。
  “唉呀,真糟糕,破了呢。”
  瞧着那可以穿过整个拳头的破洞,她一点也不真心的说着遗憾的话,一边继续搞破坏,直到那套衣服被她弄得七零八落,不成样了,她这才把整套衣裳都扔了,上床去睡觉。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我就说!我就说!我说你家那少爷才不是少爷,他是个假货,你娘生不出儿子来,你爹才捡他回来的,他爹娘不要他,就凤凰楼拿他当个宝——”
  “你这王八蛋!看我揍死你!我叫你说!叫你说——”
  “啊——好痛、好痛!你这疯婆子!快放手!放开我——爹、娘——哇啊——”
  远远的,才刚满十四的少年,就瞧见了那丫头,骑在一个被扑倒在河岸边的男孩身上,她攥紧着拳头,发了疯似的,一拳一拳就往那少说大她两岁的男孩身上打。
  他脚一点地,施展轻功,迅速上前,拦腰将那丫头强行从被打得满头包的男孩身上抱开。
  “做什么?放开我!”她生气的大喊着,回头见是他,也不熄火,只嚷嚷着:“阿静,你放开我!我要捧扁他!”
  少年当然没有听她的,反而是死死钳抱着像虫子般奋力扭动挣扎的丫头,往后再退一步。
  “你不能捧扁他。”他冷静的劝说:“当街斗殴是要抓去衙门里打屁股四十下的,你忘了吗?”
  上个月,他确实很钜细靡遗的清楚解程过笞刑这件事,所以听他提起,她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仍有些愤愤不平,生气的吼着。
  “可是,是那头蠢猪先惹我的——”
  那男孩听了,虽然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了,还不知死活爬起来哭着冲道:“我又没说错!这个丑八怪本来就是捡来的!”
  “你还说,看我撕烂你那张臭嘴——”
  原本才稍稍安分下来的丫头,瞬间又扭动挣扎起来,凶狠的伸出手,对着那家伙张牙舞爪的,试图再次殴打他。
  “银光,住手!”
  虽然少年依然抱着她的腰,再次往后退带她远离那男孩,但她滑溜得像条鱼一样,混乱之中,竟还真的让她又对男孩踹出了一脚。
  砰的一下,她的脚丫子,硬生生踢到了男孩的口鼻,男孩被踢得扬起了胖脸,刹那间,鲜红的鼻血与一颗白晃晃的牙顿时在空中齐飞。
  “呜啊——我的牙、我的牙——呜呜——你这个疯子、疯子——”男孩捂着噎血的口鼻,吓得拨腿就跑,却还是不断频频回头对着她又哭又骂。
  “王八蛋!你好胆别走!阿静!你放开我、放开我啊!让我给他好看——”
  她火冒三丈的叫嚣抗议着,但身材已经抽高拉长,逐渐变得强壮的少年当然不曾松手,他将那气疯的小妮子扛上了肩,迅速带她离开犯罪现声。
  一路上,也不顾旁人侧目,她依旧不断在他肩头上叫嚣挣扎,好不容易到了家、进了房,当他将她放下来时,她头上的双髻理所当然的又散了,脚上的鞋掉了,身上的衣也歪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的,一张小脸气得红通通,鼓胀得像海里的河豚一样。
  她一下地,立刻气呼呼的转过身去,不肯看他。
  瞧她那模样,只让他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熨上心头的暖。
  她这阵子到处惹是生非,几乎揍遍十里长街的半数孩子,可他知道,她生事的原因,几乎都是为了他。
  他耳朵太好,总是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入了耳。
  应该要责怪她的,可到头来,当他伸出了手,却只是拿了木梳,替那和他生闷气的丫头,重新梳发弄髻。
  她原先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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