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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虐太上皇-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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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眼辣痛,本能湿润了干涩,那不是泪水,她鼻酸,心窝却泛甜,言语在此时变为多余,她无须回应他,他已能从她的凝视中看到答案。
她一点也不傻……
只是痴而已。
“如果你不嫌累的话,多说些你与我的事给我听,那些我以前多凶狠多冷血的事,我没有兴趣,我只想听你与我的事。”
“……你与我的事?”
“例如,在静心亭里那场雨中,你唱的曲儿……”
莫爱恩曾想过,若这一生能这么与他一起过了,似乎也不是坏事。
这回失去记忆的罗宵,比任何一回的他都更像她熟识的罗宵。
聪明、有些任性、有些自我、有些独断,少掉了眸里的暴戾嗜血,他变得好单纯,没有魔性,身上不再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只有纯粹的皂香及汗水味。
她很惊讶这一个罗宵在没有饮下药的情况下,对往事毫无探究的欲望,他甘于从她口中听到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说来索然无味,竟能换来他一笑。
他开始会央求听她唱歌,开始会想看她跳舞,开始看见她执着竹帚要洒扫小苑时主动接过竹帚替她工作,开始会亲吻她,甚至于开始会拥抱她,然后仿佛自然而然,她在几日前的傍晚,剪线拆衣让他净身时,没抗拒他将她搂进光裸炙热的怀里,他低头吻她时,她情不自禁回应了他,即便她心里清楚这一吻,只会是开始而非结束,她也义无反顾。
他在浴盆里与她缠绵,火热得像是觊觎清水许久的饥渴旅客,啜饮着她、咂吮着她,她柔顺地顺从他在她娇躯上点燃火焰,她如水,他似火,她浇不熄他的欲望,他却能沸腾她的热情。
夫与妻之间的私密事,她是知晓的,也是他教会她的,现在应该只能算是重新温习,然而她青涩得近乎笨拙,一如每回的欢爱总是羞怯,她闭着眼,不敢看他布满情欲的脸庞,他在她颈边浓重粗喘,气息烫得她浑身发红。
他的手,杀人不留情,在众人面前只消五指摊开,便会有成千上万人吓得噗通跪地喊求饶,但那双手,在她身上只有温柔,温柔的爱抚,或许偶尔会有戏弄她的手劲力道,可是从来不曾弄痛她。
他的唇,森冷一哼,曾吓破几名小兵的胆,微微扬起时是狰狞,微微下垂时是恚怒,但那薄唇,在她身上只有温暖,温暖的亲吻,或许偶尔会有捉弄她的重吮嚿咬,可是从来不曾真正伤害她。
魔皇罗宵,外人对他的称呼,对她而言,他就是一个溺爱妻子的丈夫……
她喉里发出哭泣似的呻吟,晶莹的汗水湿濡她的细软鬓发,她承受着他、接纳着他,他带领着她旋舞,一遍又一遍舞着……
从简易的浴间回到榻上,他又贪婪地在她身上掠夺她的甜美,直至餍足了,已是深更之时。
莫爱恩缓缓自榻上坐起,就着微弱的烛光细瞧罗宵的睡颜。
这个男人,睡着了也不会拥有孩子般的天真容颜,毕竟他的长相永远也和天真构不着边,只是她很少看见他睡时能如此安稳,她知道他常作恶梦,与她一样。
罪大恶极之人在平时耀武扬威,杀人如麻,不畏惧任何人事物,但公平的是,梦境里,他剑下亡魂破夜而来索命,每张脸孔都是狰狞恐怖,斩之不尽,杀之不绝,纠缠不放,所以他总睡不好,有时睡醒了,脸色不舒缓反而更糟。
而心虚内疚之人,眼见无数惨事在面前发生,却无力阻止,久而久之,她选择蒙蔽起自己的双眼、捂住自己的双耳,不去看,不去听,粉饰一切太平,梦境里,罪恶感化为妖魔,每张脸孔都是悲泣着血泪,问她:为什么不救我?
在罗宵失去记忆的这些时日,恶梦并未放过他,好些回她都是深夜里急急奔进他的房,将一身汗湿惊醒的他给紧紧抱着、细细安抚着。
此时,他能睡得沉甜,她也觉得高兴,探手将他凌乱披散在枕布上的墨黑长发勾回他耳后,她温柔浅笑,瞅着他好半响不舍得挪开眼,很想再窝回他怀里,好好重温他的体温,不过此时他身上一丝不挂,衣裳拆了还没来得及缝,就散落在浴间地板,她若不趁夜将衣裳缝妥,明早他就没衣物可蔽体了。
莫爱恩下床,到浴间将衣裳收拾好,有他的,也有她的,她先为自己套回衣物,再拎着针线剪子,坐到烛台边,将一部分不妨碍他着衣的接缝处缝合回去,那时他太猴急,扯破了他自己的衣裳——一想起衣料上的裂帛是因何而来,莫爱恩又很不争气地辣红了脸颊。
她拍拍双颊,要自己专心于针黹上,别胡思乱想。
细线穿过针洞,线尾缠了小结,密密缝着他的衣。
安静的时间流转飞快,她缝完绝大多数的扯裂处之际,床榻上原本沉沉安眠的他开始辗转反复,床榻木板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她放下手边工作,挪回榻边,将手掌贴在他脸庞,轻轻地抚触。
“没事的,没事的,你好好睡,我陪着你呢。”
她的声音,并没有舒展他皱蹙成褶的眉心,他额际有汗,可见梦境多么折腾他,她在挣扎着是否该要摇醒他,将他自恶梦里带出来时,罗宵突地瞠开黑渊的双眼,擒住她的手腕,瞳仁燃着怒焰,冷声吼道——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第四章
“罗宵……”
罗宵火红着眼,瞪视她,莫爱恩喉头紧缩,喊着他名字里带有些微的战栗,他捉得她好疼,长指深深陷入她的肤肉间,箝出触目惊心的指痕。
屋里只有一盏烛,光芒微弱,她的影子倒映在他身躯周遭,让他的脸庞更形阗暗,他的眼,却因为怒火而炙亮。
“罗宵,你作梦了?梦见……什么了?”她试图用笑容安抚他,没被他箝制的左手轻轻为他拭汗,想让他清醒一些。
“我……”罗宵闭眸,再张开时眸光变得迷茫,似乎不太确定身在梦中或现实里。“你……”
“作恶梦了吗?”
“原来是梦……头好痛……”他想伸手按住发疼的部位,才发觉他的手仍紧紧扣在她腕间,一放开,指痕清晰可见,那么深、那么红,足见他的力道用得多重。“抱歉……”
她摇摇头,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熟稔地为他按摩两侧额际,他疼痛逐渐消失,按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进自己胸前。
“你梦见什么了?”她在他气息稍稍平稳时问他。
“你。”
枕在他胸口,他的声音沉稳传来。
她以为他的梦里净是血腥,他却梦见了她,而且醒来第一句话却是“为什么背叛我”,她心里有不安的阴霾笼罩,害怕他梦见了那件事,那件因她而起的动荡之乱,那件因她而起的天翻地覆——
“我梦见你在弹琴唱歌,嗓音优美,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是什么歌?”
“我忘了,但是很好听……我在喝酒,当然,也专注看着你。”
“然后呢?”她问得有些心惊胆战,他说的像是场美梦,但她知道他的梦不是如此单绅。
“然后,琴弦断了,你不再唱歌,酒杯倒了,有人破门进来,你哭着对我叩头道歉……梦境很混乱,并不是完整的,我大概是梦胡涂了,梦见你背叛我。”罗宵吁口气,取笑自己在梦里莫名的愤怒及咬牙切齿的不甘,那个梦让他很不舒服,比起他所做过任何一场鲜血淋漓或尸横遍野的残暴梦境还更不舒服。
她在他怀里僵了身子,罗宵正在低笑,所以没有立刻察觉,接着道:“说它是恶梦倒不如说它是怪梦。是不是因为我从心里害怕哪一天会失去你,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没回答,耳边嗡嗡作响,让她听不清楚他又说了些什么。
他记起来了!虽然他误以为那是梦,但他真的记起来了!
他的记忆,会渐渐变得清晰,他会知道今时今日的惨况,是谁赋予他的!
在梦里,他恨着,所以醒来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是瞠着怒眸瞪她,质问她为何背叛他,那时的罗宵与最初的罗宵完全重迭,那股浓浓的恨意,从事情发生以来就没有减少半分,当时,他恨极了她,现在,也没有改变。
他对她的依赖、对她的轻言笑语、对她的慈眉善目,只是因为他忘记了要恨,并非谅解,更非宽恕。
他仍在恨着她,恨着这个让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摔落地狱的愚昧女人。
“你怎么了?”罗宵终于发现她不对劲,因为她在发抖。
被窝里明明有两个人煨暖的体温,她却在发抖。
她脸色苍白,回瞅着他时,眼神是淡淡的无措。
“爱恩?莫爱恩?”
“我……我该回自己的房去睡了……”蹩脚的推托之词,在抖颤的声音底下说来更是欲盖弥彰。“我……有点累了。”
“睡在这里就好。”他没有放她起身的迹象。
“罗宵,让我回去吧……”
“我喜欢抱着你睡。”
他不放开她,将她环在结实的双臂间,他满意吁叹,没留意到在怀里的她,身子好冰冷。
“罗宵,事实上,你是恨我的……”
这句话,卡在她嘴边,险些要脱口而出,若开口说了,后果如何已非她所能掌握。
“你忘了,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席话……”
不能说,满满积压在心里的话,不能用声音说出来,不能像上回以为向他全盘吐露之后还能骗他喝下失忆药时的畅所欲言,她只能在他心口上以指为笔,悲哀写下——
莫爱恩,我将你捧在乎心里,你还给我的,却是背叛。
我罗宵,最后竟是败在红颜祸水之下。
他用着不曾面对过她的表情,森冷噬血。
若可以,我希望能亲手扭断你的颈予。
“你写些什么?”她写得太快,罗宵也没有认真去感觉,只以为她龙飞凤舞地写些情诗情话。
“写一些,不敢说的话。”
“不敢说的话?”女人就爱玩这套,果然他没料错,应该是他想的那些句子。不过那些句子从嘴里讲出来才迷人吶。“你害羞了,是吧?”他沉沉低笑,震动了伏在胸口的她。
不,是害怕。
但是让他误会又何妨。
在真相血淋淋掀开的那一天之前,让他误会又何妨……
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想起那件事;也许,他和她就可以过着平静而安详的日子,一块白首。
也许——
也许一切无法按照莫爱恩的希冀去走,她所奢求的平静安详,是无罪之人才有资格拥有的,她与他,都扛着未赎完的罪,在人世里翻腾。
翌日天方亮,一名不速之客踏进了几乎不曾有外人拜访的小苑。
那名不远之客,是名女人。
在罗宵的记忆,没有这名外人存在过,所以他目光冷淡,倒是莫爱恩急忙迎上前去。
“你怎么来了?”莫爱恩拉着她想闪到一角去,但那名外人似乎是为了罗宵而来,她挣开莫爱恩,大步走向罗宵,玻傅捻油返轿步蛄恳槐椋彼氖酉呋氐铰尴睦漤保蛄硕哙拢皇敝浔宦尴傻梦薹ǘ秩媚鞲骄嗬肼尴皆兜纳讲枋骱笸贰
“他怎么跟前几次不太一样?”
“你回去吧,他的确不是原先的罗宵了,你无法像之前那样发泄你的怨恨,回去吧,水心,你是我妹妹,听姐姐的劝,好吗?”莫爱恩苦口婆心。
她是莫爱恩的亲妹,莫水心。
“你还知道我是你妹妹?”莫水心嗤笑。“我还以为你为了罗宵,连家人都不认了。”
“我没有……”
“没有不是嘴上喊喊就叫『没有』!你根本就忘了吧?忘了我夫婿一家是被谁诛灭?!又忘了大哥大嫂是因为谁而战死?!忘了大哥的独生女失去爹娘有多可怜,被二嫂收养后,在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而你,到现在仍尽心尽力在服侍那个罪魁祸首——”她的嘴,被莫爱恩飞快掩上。
“水心,我没有忘,但是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你当初就让他被人砍脑袋不就得了!”莫水心愤恨地瞪着莫爱恩,“你留下一个让我恨极的仇人,每当我忆起亡夫时,我就恨到巴不得放把火将他烧死在这里!”
莫水心抡着双拳,一字一句咬牙带恨,眸里布满血丝,丧夫之痛让她狰狞了精致容颜,想到亡夫及夫家一门惨死于罗宵残暴无情之手,只为了她夫君暗地里支持着罗昊,让她从此孤寡,她如何不恨罗宵恨之入骨!
“我知道你恨他,我也知道他做了不可饶恕之事,他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哥大嫂,也对不起晚艳,但……他是我夫君呀……”
“你枉读圣贤书!你应该做的是大义灭亲,世人会歌颂你,我会感激你!”
莫爱恩听毕,只能叹气。
她不要人歌颂,也不要人感激,她只想守着罗宵,在别人眼中或许是如此自私,但她只是一名妻子,她不需要任何歌功颂德,那对她毫无意义。
“水心,你这次同样是打算来泄忿,你真有恨的话,就打我吧,这回的罗宵已经不是你所以为的罗宵,你不能打他。”她清楚莫水心的来意,每一回莫水心来,便是要倾泄怨恨地甩罗宵几个火辣辣的巴掌,她拦不下莫水心激愤的情绪,好些回都害罗宵挨打,但那几回的罗宵失去记忆,有时连本性都失去了,有痴呆发愣的罗宵,有不知所措的罗宵,也有不动不笑的罗宵,然而这次的罗宵太危险,太接近“魔皇”,她不能眼睁睁见妹妹身陷危险。水心曾经是位个性温婉的女孩,在面对家族骤变之后改变了心性,这是罗宵欠她的,是罗宵的罪……
“水心,他过得也不好,他曾是皇者,现在沦为囚鸟,用一辈子来偿付,他是个自视甚高的男人,这些对他来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这种话,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说,死去的人呢?他们连开口想抱怨都做不到!”莫水心吼回去,不管她的音量会让罗宵听见多少。“想偿付,就拿命来偿,砍下他的首级让我去祭夫!你杀了他呀!你帮我杀了他!姐——我相公被曝尸在城门十五日,整整十五日呀!”她吼出了眼泪,双手捂面号哭了出来。
莫爱恩流下出眼泪,心里的悲哀却是酸涩地满溢出来,她拥住了莫水心,让她尽情大哭一场。
她可怜的妹妹……
“唉……”莫爱恩除了叹息,也无法做出其他安慰。她老早就笃定了心意,任凭谁来也无法动摇她,她要守着罗宵,留在他的身边,守着他。
她知道外人是如何提及她的,魔皇那个自私的贱妻,因为她是全天下唯一一个不要罗宵死的人,只有她,仍想让恶魔苟活于世。
背负着永无止尽的罪恶感,也要罗宵活着。
“水心,你好些了吗?”感觉抱在怀里的莫水心停止啜泣,莫爱恩缓声问。
“你为什么不杀他……你是最有机会一刀了结他的人……只有你能近他的身,只有你呀……”
“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正如同我无法站在你的立场去恨他……水心,你别再来了,你每来一回,心里的伤口就被狠狠扯开来,它无法愈合,你那么的痛,让姐也很难受,那个灭你夫家的魔皇罗宵已经死了,你很清楚,他死了,再也不存在,死在我亲手喂他喝下失忆药时,他就从这世上完完全全消失了。你想看的是什么?他的首级被取下来游街?然后呢?你的日子就停滞在那一刻永远不动了吗?”
“你不要满口歪理!只想着替他脱罪!”
“我答应你一件事,我与罗宵死的那一天,我会事先请求大伯将他的首级送至你手中,让你去祭书仲一家,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连同我的首级一块——你要对他做什么,也请同样对待我。若你想将它踩在地上跺成粉末,请让我一块。”这是莫爱恩唯一能替莫水心做的事。
莫水心讶异于自己亲姐的死心眼,莫爱恩淡淡说着,神情却认真无比。
连死,都要和罗宵一块——
“我言尽于此,你走吧,回去的路上小心走,还有……有空请替我去瞧瞧晚艳,也请二哥二嫂善待她,可怜她无父无母。”莫爱恩不再多言,扶起莫水心往大门走。
“你好自私……”
“对,我好自私。”莫爱恩苦笑,无法反驳,无法避开莫水心投来的幽怨,她全都承受下来。
送走莫水心,莫爱恩不意外看见罗宵站在她身后,她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但很肯定方才与莫水心的对话,他是有听见的。
“那位是我妹妹莫水心。”
“我杀了她的夫婿。”这是他听见的部分。
“嗯。”她沉沉点了下头,但不想补充。
“我让你很为难。”罗宵用的,都不是问句。她的丈夫杀了她的妹婿,处在中间的她,必然左右双方都讨不了好。
“没有太为难,之前的事已经发生,谁都无力扭转,至少未来,我们可以不让错误再发生。”她凝视他,唇角带笑,一抹苍茫,一抹宽恕,一抹义无反顾。
“好。”在罗宵的记忆里,不曾有过“后悔”两字,但此时此刻,他为过去无知的自己而深深后悔。
那个自己,到底是个怎生的混蛋,他难道没有双眼看,没有双耳听,没有良心去感觉吗?现在温柔挽着他手臂的女人,是那么担心他,那个自己全然忽视她眸里的哀求,自顾自地做着天理不容的事,再用染满血腥的双手去拥抱她,这对她有多残忍?!
他让她与亲人决裂,让她不受谅解,让她跟着他一起受罪,他后悔,为了她口中轻描淡写说着已经无力扭转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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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宵作梦的次数增加了,梦境开始连贯,也越来越清晰。
梦里,她身着绿领白衣的丝裳,领上绣着金边牡丹,颈际两条细金链,上头缀着贝珠,她梳着望仙髻,簪着白角梳及步摇,手肘腰后缠着的帔帛也是浅浅清爽的绿。
胭脂点缀着小巧丰唇,螺黛描绘着秀气的眉,最美的当然是她脸上的笑,她盈盈走来,身上的花香似乎也能传进他肺叶内。
他很爱她。梦中,这个念头很强烈。
她唱起了歌,像只画眉鸟般,嗓音清脆娇美。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入迷听着,沉醉地闭上眼。
蓦地,歌声停了下来,他张开眼,她不见踪影,金碧辉煌的偌大厅堂只剩他一人,那股焦急,与之前在小苑找不着她是一模一样。
他开始寻找她,但深宫之中可不比小苑容易,他只知道自己开了无数的门扇,门扇之后只有黑暗。
他慌了,加快动作及脚步。
爱恩。他在梦里唤她。
爱恩……
呀,是她。
爱恩。
他远远看见了她,但她似乎没听见他的叫唤,径自定着,神情慌张,左顾右盼,面向他时,仿佛他并不存在于现场,她拎着裙襬,小跑步起来,他心里生疑,自然是跟了上去。
她步下只有两盏壁上火把照明的幽暗台阶,迎面而来的是潮湿又腐臭的噁心味道,她掩鼻,却没回头继续走,两名狱卒不失恭敬地拦下她。
“王后。”
“我来见他。”
“可是圣王有令……”
“他允我过来的。圣主念他是兄长,让我送些食物和伤药。”她扬扬手里竹篮,甚至主动打开,让狱卒瞧清里头装了些什么。
狱卒原本是不信的,因为他们所认识的圣主压根不懂何谓兄长、何谓亲情,而且按照三餐让人来施以酷刑,又怎会好心送食物和药来呢?
但是他们也不怀疑她,她是圣主唯一在乎的人,任何人都可能触怒圣主,独独她不会,即便会,圣主也舍不得罚,他们自然不会为难她。
“原来是这样呀,那您请进。”狱卒领着她往更深的牢房去,罗宵跟在后头,狱卒同样对他视若无睹。
她停在最末端的牢门前,先向狱卒轻声道谢,狱卒笑着摇手之后就退开了,她直到狱卒走了一段距离才缓缓蹲下身。
“大伯。”她轻唤牢里之人,等不到动静,她捺着性子又唤,“大伯?”
“爱恩?”幽幽的牢房角落,传来气弱的声音。
“是我爱恩。大伯,你还好吗?”
黑暗里嗤笑一声,听得出来是因为极度愤恨而发出的重音。“好?他让人打烂了我的背,现在等着看它发脓生蛆,你说好是不好?”
“我带了些伤药……”
“他让你来的?”
“不,我瞒着他来的。”她坦承。
“你不怕他知道?”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大伯,来,伤药……”她握着小药瓶,将它递进铁栅内。
“这点伤药哪够。”
“呀?”她不解,但也仅止一瞬之间,牢里的人为她解答了疑惑。
她的大伯,罗宵的亲哥哥,罗昊,困难地从暗处匍匐出来,她惊恐地捂住嘴,几乎怕得想要瞥开视线。
罗昊身上的衣裳……那连称为衣裳都太勉强,它已经被鞭子抽到破烂,连同底下的肤肉,找不到半处完好,囚犯的灰布衣能让鲜血染得透红,仿佛像是被浸到染缸那般彻底,光是用眼睛看,都好疼好疼,她无法想象鞭子无情抽下时,疼痛会有多骇人。
那片背,根本是毁了,但从罗昊无法站立的姿态来看,她不会天直以为他的伤口只有在背上!
“大伯……”
罗宵……罗宵,他是你亲大哥呀,你怎能下此毒手?
“所以我才说那点伤药哪够。”罗昊还有心情说笑,她手里的伤药,光是敷半片背都还嫌少!
“你需要赶紧看大夫……”再迟下去,罗昊会送命的!
“爱恩,你是傻了吗?罗宵就是想弄死我,还会让我看大夫?!”
“这我知道……我知道……但他答应我不杀你的。”那日她替罗昊求情,罗宵明明当着她的面允诺不杀罗昊的!
“他是答应过不杀我,但没说过我自己挨不住拷打而病死牢里。”罗宵的打算,傻子也知道!
“大伯……我救你出去。”
罗昊惊讶看她,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我救你出去。”莫爱恩下定决心。她不能让兄弟相残的憾事发生,不能让罗宵一错再错,弒亲的罪名太沉太重了……
“就凭你?”
“我明天会再来看你,那时——”莫爱恩将声音压至最小,倾靠在铁栅边,罗昊本能仰首凑上耳朵,她咽咽唾液续道:“我会将牢房钥匙带过来,再拿下了迷药的甜汤给狱卒们喝,你再趁机逃。我只能做到这样……”
“这样就够多了。”
“然后我会让小珠在城门右巷数过来的第二棵树下埋一袋银两,你逃出牢房之后,赶紧拿这笔银两去治伤,再先到其他邻国去避一避,隐姓埋名,别让罗宵找到你。”
罗昊点头,听进了她的安排。
“大伯,别和罗宵自相残杀,你逃出去,找个安静之处落脚,看是想做些小生意什么都好,银两不够的话随时捎个口信给我,我会随时让人送过去。”
“就是别再回来和罗宵争夺皇位?!”他咬牙补充她没明说的劝告。
莫爱恩敛眉,神情苦涩。“你们兄弟俩争得还不累吗?你坐上皇位,他处心积虑想扳倒你,他坐上龙座,换成你用尽心机想扯下他,几番来回,你们非要斗到其中一方倒下才罢休吗?”
“你比我清楚,我比他更合适为皇。”不是罗昊自傲,他们兄弟俩虽然都好斗善战,但他比罗宵好,至少他还有人性,不以杀戮为乐。
“我当然清楚……”她叹息低喃。但她劝不了罗宵,只能用这种方式让死伤人数减少,少一个,是一个。
站在她身后的罗宵正欲上前,眼前的她与牢笼内的身影却开始模糊,最后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牢里,空荡荡的。
“圣、圣主——我、我们不知道罪犯为什么下见了——请饶命呀——呀——”罗宵闻声回首,就见到两名狱卒被一剑砍成两段,朝他这方向倒下,他来不及闪,尸首却在应该碰触到他之际穿透过去。
“废材!”站在罗宵面前,是另一个罗宵,他面目狰狞,右颊上被喷溅出来的鲜红血珠子沾着,他大掌抹去,留下一道一行红,为他的佞美添加令人胆寒的味道。
另一个罗宵冷哼,也消失在他眼前,连同他身处的昏暗牢房正快速在改变中。
没了牢中的腥臭味,取而代之是大雨洗涤后的泥味及焚烧纸钱的烟熏,远远的,他在薄薄细雨里看见莫爱恩跪在两座坟前磕头,不顾一身泥泞,身旁的小婢女一面为她打伞,一面在烧纸钱。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真的……很对不起……”
碑上的姓名很陌生,但像有一种直觉在告诉他,抔土里葬着的人,正是那两名被另一个罗宵杀害的狱卒。
她伤心哭着,眼泪如流泉,下唇被她自己紧紧咬着不放,在惩罚自己。
“王后,雨变大了,要不要赶紧回去了?”小婢女手里的纸钱已经湿糊,再也无法烧起来,索性就不烧了,见雨势越显滂沱,她问着莫爱恩。
莫爱恩摇头。“让我再待一会儿……”
“您会受风寒的,圣主知道了,会怪罪许多人的。”当然也包括她这名护主不力的蠢婢,她不想下场跟在坟里的人一样惨。
“你说得对,会连累许多人的……”莫爱恩任由小婢将她扶起,她眼神哀戚,望着满天沉甸甸的阴霾,如泪般的雨汗倾泄,仿佛天也正在哭泣,她突然扯唇一笑,“小珠,你认为……有多少人会希望罗宵死?”
“呃……小珠不知道,您别问我……”婢女连忙摇头,这种大不敬的话,她不敢答。
“或许我应该这么问……还有谁,会希望罗宵活在这世上?”
“王后,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婢女的声音还隐约在风雨中飘摇,大雨倾盆里的两道素自身影已飘然远去,只有叹息声,沉沉的,仍留在原地。
这个梦,真让人讨厌,他并不想知道这些事。
这些回忆,他不想要。
但做过的事,就像刻痕,刻在岁月里,刻在每个人的记忆中,不是说抛就能抛得干净,当罗宵迈步再走,他踏进了另一个记忆版块。
“我恨你!我恨你——最该死的是你和他!你和他都死掉的话也不会有人替你们掉眼泪!为什么你不带着他去死!跟他一块去死呀——”
罗宵本来以为是雷声,但在轰隆声慢慢变清晰时,他看见莫爱恩蜷缩在角落,有个女人抡着双拳,不住地朝莫爱恩身上挥舞,落下的拳头发出重响,莫爱恩不吭半声,也不逃不闪,她的发髻被狠狠扯散,发饰散了一地,脸上有挨了好几记掴掌的红痕,更有指甲耙过的五爪血迹,她任凭女人泄恨,任凭女人将她按在地上捶打,一旁惊慌的婢女想上前阻止,却被莫爱恩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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