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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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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煮不来这样的香。
不知是舌头被烫着的疼,激出乾涩眼眶内的泪水,抑是为那时傻气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泪,和入汤里,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涟漪。
她小口喝着,热呼呼的汤,似乎更咸一些……
雨未停,忘了纸伞之人,不只她一个,有人仿效着她躲雨的路径,钻进汤铺,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开,教她此时落坐的一方天地变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缓缓抬头,水润眸光往那袭洁白不沾水湿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经日日夜夜冀盼归来的冷峻面容。
负屭。
第3章(1)
你回来了。
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本来打算这么说的,短短两句,是她最常萦回心底的声音,她时常想像着,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口吻朝他飞奔,偎进他怀里,撒娇嗔怨地对着他轻诉。
可声音哽噎喉头,这个拥有陌生眼神的男人,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位元。
若是梦,她连在梦中,都说不出口。
若是梦,她想快些清醒过来,宁愿梦不到他,也不要梦见这样的他。
她暗暗拧痛自己的腿……
痛?
是的,痛。
不是梦,她是醒着的,他没有消失,仍耸壑昂霄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冒着雨一步一步?或是用了法术咻地变过来?总之,他一身乾爽,连被雨喷湿的一小点水渍都没有,长发轻软整齐,不似她落汤鸡般凄惨。
“公子,要不要来碗热汤暖暖身?雨好大,一时半刻走不掉啦。”汤铺老板麻利招呼他。
“与她一样。”
“馄饨汤一碗,好的,马上来!”
负屭和鱼芝兰同桌坐下——明明旁边就还有空座位,汤铺的生意没有好到需要并桌——铺里不宽敞,仅容四张小桌紧靠,他甫落坐,长腿便碰触到她的,她如遭雷殛般收脚避开,膝盖重重撞到桌板,发出好大声响,调羹和竹箸争相滚逃,大碗里的热汤,洒出些些,弄得桌面狼籍,引来旁桌客人注目。她狼狈脸红,只想端起汤豌到隔壁桌去,不想和他同坐,无奈汤碗太烫,加上她的耐烫力本就逊于常人,连续试了两三回,仍无法成功将汤碗捧在手中,双手懦弱地屈服于热汤碗之下,不敢再碰。
也罢,碗不挪她挪,坐到旁桌再烦请汤铺老板为她端过来,总行了吧。
念头甫动,身子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听见“砰”的一声,她本欲换去的那张桌椅无缘无故——垮了?!
一大张板子,四条桌脚,歪叠在一块,垮得乱七八糟。
“哎哟哎哟——这桌椅太太太太久没修,幸好没客人坐,否则热汤淋到客人身上怎得了?!”汤铺老板急忙喳呼,笑容尴尬无比,怕吓跑在座客人——已经有个汉子从长板凳跳起来,动手试试自己坐的那张椅子稳不稳固,老板忙乎乎安抚道:“别担心别担心,只有这张桌椅年代久,其余都很牢靠。”老板睁眼说瞎话,此刻只顾着稳定客人心,即便是“天上有凤凰飞过”这类谎言他也能说出口。
汤铺老板胡乱将散掉的桌板椅脚搬到不起眼的角落去,粉饰太平地送上一碟小菜给各桌客人,幸好铺里四张桌仅两桌有客,赔上两碟小玩意儿,让客人的注意力从破桌椅移开,很是值得。
“给客倌们赔个小小不是,嚐嚐,豆干很好吃的。”汤铺老板递来小菜的同时,也送上负屭所点的馄饨汤,抹布俐落抹去鱼芝兰洒出的汤汤水水,桌面瞬间乾净,笑笑哈腰。“公子姑娘慢用。”
她知道是负屭动的手脚!
除他之外,还有谁有此本领?!
鱼芝兰僵坐原处,无法妄动,只能瞠大眸子瞪他,她心里清楚,不管她想换到哪张桌子去,他都会故技重施地与她对抗!
汤铺不过区区四张桌,扣除垮掉的一张,她与他目前共坐的一张,两名汉子坐一张,只剩一张空桌,见到汤铺老板陪笑送小菜,她岂好意思连累无辜的老板再蒙受损失,任他毁去第二张空桌?
负屭优雅品嚐热汤,一匙一匙轻啜,竹箸夹破饱满馄饨,半个入口,细细咀嚼,食不露齿,与邻桌窸窸窣窣狼吞虎咽的汉子吃相迥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种食物,在负屭口中宛如值得再三品嚐的珍馐,回味它弥漫于唇齿间的美味。
她曾经想像着,能与他并坐,共食温暖味美的团圆茶。
这个奢侈想像,她很久很久之前,便要求自己别再希冀,今时今日竟以此种方式达到——
此种她已心死,而他冷淡如陌路的方式……
负屭吃下一颗馄饨之后,掀睫,凛冽目光对上她的。
“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若是又惊又惧又想逃的眼神,他能理解,上回他已道明来意,面对一个要取她性命的龙子,她会恐惧实属正常,可她眼神中并不单单仅有惊惧和急于逃命,还有努力想藏起的憎恨。
憎恨?恨他要将她当成补药,炖给他父王强身健体?恨他把她抛进那座大湖,险些害她弄丢小命?
不太像,她眼底的憎恨,没有这么单纯。
偏偏越是不单纯,才教人奇怪。
他不过第二次见她,她的恨,能堆叠多高?起码也等他取出怀中摆放的“脱胎换骨”,要她选择自己爽快地喝下,抑是由他动手硬逼她饮尽,她再来恨他,才更有道理。
除憎恨之外,更掺杂无止尽的……哀伤?
是哀伤吗?他不确定,比起憎恨,哀伤更是不该存在于她与他这对陌生人之间的情绪。
忘了拭去泪水的双腮,仍残留痕迹,他刚踏进这处小铺,正巧撞见她凝望着热汤掉泪的情景,看起来好弧寂。
“……”她默然,理智强迫自己应当收回对他的注目,身体却不由自主,视线贪婪地没有挪开。
别看他,别再看着他呐,早就已经习惯了目光中寻找不到他的日子。
“用这种怪异眼神,仿佛在责备我,却不是责备我想抓你回龙骸城熬药的冷血无情,倒像将我错认为另一个人,一个与你更有私人恩怨的人。”负屭说出他自身感受。对,她给他的感觉便是知此。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外貌非常……非常相似。”鱼芝兰假意说道,想试探他的反应。
“世上有人与我相似?我倒想亲眼见见。”
“你若见着他,代我问他,当年誓言,已不作数?”她声音微哽,兀自佯装坚强,握匙的手,轻轻颤抖。
“作不作数,你心里不清楚吗?一个与你做下约定的人,迟迟未来应允实现,不是逃了便是忘了,何须再追问,非要得到心死的答案不可?”负屭以旁观者的冷静角度,深掘她无法癒合的心底伤痛,嘲弄她明明已有答案,还嫌不够疼痛似地要让更伤人的事实来狠狠敲醒她。
鱼芝兰颤了个哆嗦,细微地、不动声色地,面容稍稍泛白,表情却很淡。
不是逃了便是忘了……
“你不如请求我,见着他之后,转告他,不是他背誓,而是你不屑要他,又或许,我替你取他一条性命?”毁约之徒,留着也是浪费米粮。
“他应该是忘了我,遗忘得一乾二净,即便我站在他眼前,他亦不识得我……告诉他,是我不屑要他又如何?取他性命又如何?终究形同陌路,他会因我这方开口提了分离,便欢喜或难过吗?不会的……”
“只能怨你所遇非人。”眼睛放得不够亮。
鱼芝兰神态静美地凝觑他,久久无语,没有动怒,没有指责他落井下石说出的狠话,他那句结论,伤人,又何尝不是事实?
她接受他的说法,只是她不想怨,仅盼不再为过去傻等……
她缓缓启唇,“请你用着这张与他神似的容颜……跟我说,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问早已过去,自此再无瓜葛……”
她倏然提出突兀的请托,负屭先是沉默,但她用着仅只两人听闻的呢喃,又道,这回是提出交换条件:“我是鮻,这世上唯一条存活下来的鮻,你没有找错人,我承认了,不再假装是人类,你只要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会随你回去,是杀是剐,由你安排,毫无怨言。”
“如此简单?”
“嗯……”她轻轻颔首。
多划算的交易,三言两语,换她的毫无怨言。
负屭顺遂了她的要求,一字一字,照本宣科,他知道,她想求一个心死。
“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间,早已过去,自此再无瓜葛。”他说得毫无感情,仿佛最决绝无情的负心郎,铁石心肠要与她切断乾净。这角色,他扮得极好,沉冷的嗓音,不带半丝眷恋,而他与她之间,确实也不存在过眷恋这等玩意儿。
她淡淡微笑,眼泪止不住,如同铺外大雨,扑簌簌落着,在她巴掌小脸上,泛滥成灾,似极了就要这样流乾眼泪,哭够了,便永不再堕泪。
负屭没见过有人能一边掉泪,一边笑得如此清艳,她没有纠结着眉宇,眉心亦无痛楚,仿佛求得了解脱,挣脱束缚许久的枷锁,终获自由。
“不再永生永世不离分,宁愿岁岁年年不相见。”她说得好小声,近乎自言自语,“我不等你了……不再等你,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和着啜泣的呢喃,钻进负屭耳内,尖锐如针,弄拧了他的眉。
她是对着另一个人在说,斩断她与那人的纠葛,虽然她凝望着他,也只是因为他和伤害她的混帐家伙“神似”罢了,而非将那几句话赏给他,但——近乎窒息的不适,竟随她呜咽带笑又痛彻入骨的喃喃笃笃而产生。
不再永生永世不离分,宁愿岁岁年年不相见。
我不等你了……
她没有口吐更多很言冷语,仅有那几句毫无杀伤力的软言,一再复诵。
负屭取出怀中药瓶,里头盛满『脱胎换骨』,摆上桌,发出重重“砰”声。
他否认自己是故意以此来打断她的话语,他不过是……不想浪费时间听一个女人失控哭泣,他只想尽速成功地完成任务,没空闲耗在这里!
魟医未能在他要求的时限内赶出此药,拖累他想用最短天数来带她回去覆命的脚步,让她苟活好些天,很够了。
她知道药瓶里盛装着什么,他从她眼中读出这项讯息。
即使没有看见药瓶内所装为何,她就是知道。
“……不要在这里,可以吗?”她细声央求。
她不想在人类眼中变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并不丑陋,终究与人类不同。
负屭将她带到了近海一处小礁岛。
她饮下“脱胎换骨”后,温驯地侧坐在岸石上,远眺大海,等待药效发作。
渐歇的雨势,仍迷蒙了海面,负屭伫立其后,本不打算干扰她安宁,她遵循着她的承诺,成为最配合的药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夸奖。
“有没有想与人类城里某些人交代什么——”遗言。这两字,他没明说。她在人界陆路久待,总有一两个感情特别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将是永远分离,或许她渴求能与他们诀别,若她开口求他,他会破例——
她摇头。
“我原本打算过两年就要离开严家,那里不是我终身栖息之所,现在不过是早些走。或许前几个月里,雪儿她们会担心我的失踪,会试图寻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话,便也逐渐忘掉,不久后,可能还会传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语……我在人界没有知心好友,没有谁心心念念牵挂我太长时间……我已经很习惯一声不响的离开,我做过太多太多回,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不与谁说再见,不藕断丝连,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难舍……”她的声音渐歇渐止。
她总是这样做,离开一个待了数年之地,继续到下一个无人熟识她的城镇,重新适应那儿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觉难过,觉得该走时,就绝不迟疑,像是她的心肠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冻……
第3章(2)
“你在人界陆路听来没有过得很惬意。”
背脊泛上酸软,教她拢拳忍下,是药效,来了。
“不去想惬意的部分,离开时,就豁达了……”她眉间闪过一丝强忍的痛楚,酸软逐渐变质,成为频繁的刺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深刻。
“你是为了雄人类而决意弃鱼尾换双足上岸?”
她已经有点听不清楚负屭问些什么,薄汗濡湿她柔软鬓发,她呼吸已失平稳,开始厚重,疼痛占去太多意识,使她只能勉强捕捉到淩乱且破碎的字眼。
为了……
弃鱼尾……
上岸……
非得如此吗?我好怕……我不想离开海,我没有办法在人类城镇里生活……遥远的声音,属她所有,哀哀哭着,对于未知的将来感到恐惧。
别怕,只是暂时,不用多久,我就会来接你,勇敢一些。温柔的安抚,在她耳边,缥缈迷蒙。
你抱着我,帮我熬过这种痛……好痛,真的好痛……我不要了……我像要被撕裂开来——疼痛吞噬着她,她害怕,以为自己快要死去,他是她唯一浮木,她攀紧他,需要他帮她熬过这骇人痛楚,每寸肤,遭蛮力剧烈撕扯,每块肉都疼得禁不起半点碰触。
若疼,就咬着我的手臂,别弄伤自己,我在这里,我抱着你,撑过去,我求你撑过去。颀长手臂环来,把她护进厚实胸膛之间,以言语为力量,恨不能为她分担,为她挨痛。
鱼芝兰无法再维持安稳坐姿,她双腿抽搐,十只白玉脚趾蜷曲,雪白纤匀的腿上,清晰可见青筋浮现,肤肉之下,似乎正在翻天覆地,她忍不住痛吟,又咬唇遏止它,趴卧岩上,发髻散开,青丝如泼墨渲染,在她身上,在灰暗岩间,兀自婉蜒,巴掌小脸几乎掩覆发海之中,瞧不见五官上堆叠多少疼痛。
负屭看着她颤抖的身影,她的双腿以诡异方式打直并拢,像被谁以无形丝线将其紧紧束绑,长裙撩掀到膝处,薄薄一层亮光,包覆露出裙摆部分的细皮嫩肉,仿似鱼鳞在阳光下反耀出来的辉芒,碎金般潋灩。
他该不该出手打昏她,赏她一个痛快,不用忍受“脱胎换骨”带来的剧痛?负屭很认真的思索这个可行性,她若求他,他不会吝啬动手……
她始终没有开口,默默抗衡着他无法想像的“脱胎换骨”。
真倔强的鮻,以为她会恳求给她时间回陆路去与朋友道别,她不;以为她痛到无法忍耐时,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求他的説明,她也不。
鱼尾进裂两截,肤肉撕扯,痛似火焚,鳞片剥落,鱼骨一分为二,筋脉挪,鱼鳍化脚掌……
匆匆一瞥所见过的文字描述,在此时,清晰浮现于负屭脑海。
那些是鮻变化为人时,舍弃珍贵鱼尾,去奢求一双人足所要付出的代价,若反此来呢?已成人形的鮻,要想旧换回原本拥有的尾鳍,所嚐的痛楚,亦会如出一辙吗?她早已没有可以撕裂成两半的鱼尾,应该……
此回的痛,确实不及她换取双足时来得惊猛强烈,虽仍痛着,但并非筋错骨的焚痛,倒更像是下半身肤肉筋脉在搬挪移位,她失去了抬动双腿的力量,它们紧黏在一起,肤贴肤,肉融肉,掺杂交叠,久违的熟悉感,正逐渐回来,教她还弃过的拂水摆动,以及泅泳于潮汐间,强而有力的美丽鱼尾……
说不痛,是自欺欺人,泛自骨髓深处,接连不断的破坏重建,依旧是鲜血淋漓,钻刺着每寸肤肉。上一回,还有个温暖拥抱,陪伴她熬过这些,现在,她需要凭己之力硬撑过去,没有共伴的沉稳嗓音安抚,说着“我在这里,别怕”;没有供她握得恁牢的臂膀,分担她的疼痛。
“要我……帮你吗?”久等不到她求援的负屭,竟反常地主动问她。九名龙子中,一向最独善其身,最懂得置身事外,最不可能开口去问任何一个人“要我帮你吗?”诸如此类的体贴,今日,为她破例。
“不……”她的回答,迟了好半晌,气虚无力,从牙关内好不容易挤出这个字。她背对他,纤小身子伏卧岩面,淩乱长发遮住面容,是海风的湿咸,也是疼痛折腾出的冷汗,将发丝黏在脸蛋鬓间,小嘴吁吁喘息,停顿良久,颤抖的声音再吃力传出:“……没有……之前……痛……我、可、可以熬过去……已经不再……需要安、慰拥抱……我——”她抽息,痛楚阻断她的声音,后头字眼只剩呜咽。
“不要浪费力气在说话上头!”负屭斥道。明明是他自己先开口问她,现在却责备她的话多。
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他不敢轻易触摸她,只能站定一旁,看她哆嗦,听她偶尔一两声来不及咬住的痛吟。
负屭闭上双眸,不愿去看。
看了,也无能为力。
他又不可能帮她痛,更不可能大方地说:罢了,我放你一条生路,不带你回去覆命。
什么都无法做,什么也都不该去做。
时间流逝而去,不过几个时辰,漫长犹似一辈子。悬空的金乌,已敛炙芒,收起一身难以直视的耀眼日华,深橙余晖,布满一大片苍穹,海面也染上那难以模拟的美丽色泽,浑圆玉盘般的日,终于倦了,从无边无际的海洋另端,俏俏沉下。
一切,终归平静,觅食的海鸟,返归巢穴;跃出海面嬉闹的鲸豚,潜回海间;而她,呼吸平稳,颤抖渐趋缓止,像极了失去意识,自痛苦中解脱。
侧躺在冰冷岩面上的身躯,映着夕日残晖,橙色混杂着浓红,颜色斑斓,黑发光泽流溢,随海风起舞,人类水蓝色纱裳,随她曲线起伏而形成褶皱阴影,袖摆轻灵飘飘,露出纤细柔荑,她是清醒的,指尖能感觉到自己吁出的暖暖气息拂过,垂敛的睫,沾挂晶莹泪水,下身沉重如石,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她是再清楚不过,任何一条鱼被抓上岸,皆是如此,在水中最灵巧的鱼尾,离了水,都像这样……
她毋须低头审视,已明白自己此刻模样为何。
颊边长发被人轻撩,一根长指卷着它,缓缓拨弄开来,拢在她耳后,露出她淡红芙颜,那是落日的颜色,而非她自身泛出的健康红晕,相反的,她脸色苍白透明,极其倦累。
负屭冷峻的面容,映入眼帘,他抿着薄唇,她从他眼中读出责备,他虽没开口,但他在指控她的愚蠢,吃尽苦头也要变人,如今还得嚐一次“脱胎换骨”,才能恢复原样。
何必呢?他眼中,如此说着。
泪水滚出眼眶,婉蜒双腮,她也想问她自己:何必呢?
人界陆路走一趟,只得这三字体悟。早知这般贫瘠、这般孤独,她不会上来,宁愿死在海里,也不要苟活人间,无论是谁来劝说利诱,绝对不会点头答应。
她很痛苦,在人间傻傻等候的滋味,好煎熬。
负屭横抱起她,她没有挣扎的气力,身子仿佛与她的意识相互分离,任由他一手托稳她肩膀,另一手抱挂着金鳞闪闪的鱼尾,好似她没有半分重量,轻而易举。她颈子酸软,因这股提抱的劲道而倾斜,靠往他的胸口,她试过想撇向另外一边,却没有办法如愿。
负屭如步行一般走向海面,带着她没入海里,宛若夕日缓缓消失于海平面上,徒留海潮波浪,起起伏伏,吞噬那圈涟漪,连带抹拭她在人界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光阴。
鱼芝兰,这个名姓,还留在人界陆路,偶尔被人提起,惋惜地说着:
我曾认识一个叫小鱼的姑娘,她呐,年纪轻轻,却像老头子一样沉稳,我们几个女孩又疯又叫地崇拜城里最美艳的戏旦,她可不,笑起来总是恬恬淡淡,好似觉得我们幼稚,偏偏又没有那种讥讽不屑……
可是有一天,她说要去帮人家医治龙鲤,就再也没回来过,小当家还带人闹进陈府讨人,指控一定是陈家见小鱼貌美,起了色心,把她囚起来当媳妇儿了。
没有,陈府上上下下全翻遍,水里鱼儿是找到不少条,独独没有小鱼,她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城里……
有人看见小鱼离开陈府,在汤铺喝了一碗热馄饨汤。
听说,当时她身旁有个男人,很面生,不是城里人。
唉,失踪这种事,各处不都很常听见吗?也许,她与那男人是旧识,男人千辛万苦寻到她,带她回家去团聚了吧?可小鱼好像是孤儿,从没听她提过她的家乡和朋友……
小鱼呀小鱼,你在哪里,是否平安?
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吗……
第4章(1)
耳边陆陆续续传来惊呼赞叹,传入半厥半醒的她耳内,稍稍破开眼缝,许多伫立左右围观之人……有人形、鱼姿、鱆样,形形色色,都想争睹由海底城失去踪影的传说物种。
“那便是鱆?果然名不虚传,鳞似澄金,真漂亮……”
她由负屭抱着,赢弱瘫软,一动也不动,仅有长发及身上衣裳,随波逐流,如清风浮云,缓慢飘舞。
“六龙子是如何找着的?大家私下在赌,六龙子应该是九子中最后一个空手而归的人,没料到他竟胜过二龙子、四龙子、八龙子及九龙子……并成功找回绝迹许久的『鮻』……”
还有太多太多交谈的声音,滑过耳畔,太长时候没在海底深处久待,听力对于在海中说话时混混沌沌的情况相当吃不消,甚至不太能听清楚对方说些什么,所幸她也无意去深究那些好奇观视的目光,她耗去太多力气,又未适应海中低温,只能蜷缩着轻颤。
久违的海,孕育她的故乡,曾几何时变得冰冷刺骨,记忆中的海水,是这般沁寒吗?
好冰、好冷,几乎教她忍受不住。
几名完成寻药任务的龙子,自是不会放过观看好戏的机会,纷纷闻讯前来,亲眼见识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海中稀有物种。
“美人。”五龙子毫不吝啬地赞美,吁烟轻佻,一对桃花眼,因笑而显得妖魅迷人。
“难得一见。”大龙子亦衷心而论,清甜如甘泉的嗓,添了笑,更形悦耳沉醉,少少四字,宛若音律最美的天界乐曲。
“瞧那小脸蛋儿,我见犹怜,楚楚可人,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五龙子说着说着,忍不住啧啧称奇,手里烟管卷起她一缯丝绸细发,凑近鼻间深嗅。“可惜是药材,要入锅处理,熬成浓稠药汁,就这么交给粗手粗脚的魟医去蛮横错待,多暴殄天物,不如让我先带回去,好好疼爱一番,我手气不好,只抽到金耳那种无趣玩意儿,没个美人作伴快活——”
负屭寒眸一凛,对于五龙子每一字,每一个眼神,每一抹笑靥都感到不悦,不喜欢他盯着她品头论足,就连目光正直,好不奸佞的大哥那样看她,也教他胸口一窒。
“瞧够了没?!”冷冷斥责甫逸出薄唇,马上又来一只超不识相的白目鱼,听闻六龙子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赶来凑个热闹。
“我瞧瞧、我瞧瞧,让条路出来借我过……”魟医努力游到前头,挤开好几只挡道的鱼子鱼孙。“哦喔,果然是鮻,这金鳞,可在其他氐人身上瞧不见的,好好好,看起来很滋补,味道一定很鲜甜美味……”
魟医动口也动手的恶习难改,嘴里才在叨叨说着,手就跟着摸过来,眼看便要滑上她泛满柔和金辉的鱼鳍——
负屭长躯一偏,魟医没碰到鱼尾,只摸着负屭的手臂,而五龙子戏卷她如瀑青丝的烟管,同时被他摆脱。
魟医抬头看了眼高他不只一颗头的负屭,结果几乎要让两道媲美千年寒冰的凛冽目光射穿他的鱼脑。
负屭最擅长用“不说话”这号神情駡人,接收到讯息的魟医马上缩手,挪走之前不忘先挥挥自己方才动手动脚弄脏高贵龙子衣袖的小小脏污,以示讨好。
五龙子吸啜着银烟管微笑,也挨自个儿弟弟一瞪,不过他可不像魟医胆小,会因为区区一副冷颜而收手。
“反正最后总得进大家肚子,父王应该会赐个一两碗汤肉给众兄弟嚐嚐,你又独占不了,你现在不让魟医碰她,等老二老四老八老九回来,她还是得躺在魟医药居里的石砧,任由魟医上下其手,把她浑身摸透透,从鱼鳞到鱼鳍,从胸脯到头发……”
“五五五、五龙子您这样说好像有点……”有点在挑拨六龙子对他魟医的敌意耶,害他忍不住哆嗦,直打寒颤。
“你不碰她,怎么熬药?”五龙子一脸理所当然的挑眉反问。
“也、也是啦,但——”又被瞪了又被瞪了……鱼脑门上又感觉到两股寒意钻刺而来呀呀呀……
“六弟,在其他人尚未寻回药材前,你要将鮻安置于何处?”大龙子出面为魟医解危,开了新话题,转移负屭的目光。
魟医在他们各自寻药之前便事先交代,必须顾及药材新鲜,后续工作交由魟医处理,请他们万万别自行动手把药材切块或磨粉。其他弟弟归期未定,他们几位完成寻药任务的龙子如何保管药材,变成一件重要的事,只是目前带回来的药材,多为植物或毫无生命之物,摆入房内不占多少空间,但这条鮻,活生生、娇滴滴,也不是拇指尺寸的小型鱼,不能锁进柜里放着,不能关到箱里藏着,当然,更无法弄个精巧的琉璃水箱,豢养着她。
“海牢。”不假思索的答覆,实则是负屭返回的一路上,苦苦思忖的难题。
要把她暂置哪里?
丢给魟医去烦恼最是省时省力,反正他成功带回药材,责任已了,如何“储藏”药材,本就不该由他苦思。
偏偏光是想像粗手粗脚的魟医,可能会怎生对待她,他几乎是立即推翻了这个主意。
应该说,交予任何人,都可能发生他臆测的情况,他无法将她随便抛置了事,左思右想,海牢似乎是勉强可行之处,由他以法术竖起牢门,除他之外,谁也破坏不了牢门。
“海牢?!”大龙子及五龙子异口同声,后者剧烈摇首的程度,简直是在抱怨自家弟弟的不知好歹。
“真不懂怜香惜玉,海牢那种地方,怎能拿来招待美人?我的床可以大方分她睡……”
衔在嘴边的烟管,被迅雷不及掩耳的炫光划过,笔直细长的管身,硬生生拗成直角,水烟吸不上来,也吐不出去。
始作俑者用着旁人瞧不清楚的速度,一瞬间松开抱住金鳞鱼尾的手,另一瞬间两指反折,将五龙子爱用的宝贝烟管给弄成这副德性,最后一瞬间再重新回到金鳞鱼尾下方,托稳它,费时不过短短眨眼,冷颜顶着冷冷眼神,散发浑身冷冷气焰,冷傲旋身,步步远去。
“五弟,你今天何必老是招惹六弟?”大龙子笑觑五龙子使劲想把烟管恢复原状的懊恼模样,不由得替五弟那张坏嘴捏了把冷汗。
“谁教他今天看起来破绽百出,让人忍不住。”平时只有二哥四哥能玩,老六太无趣,完全激不起想戏弄的心情,可方才老六看上去多好玩,浑身弱点全暴露出来,不似往昔,像块冰,怎么戳怎么闹都没反应。
“惹他生气,自找苦吃。”
“他为一条鮻和兄弟生气?”五龙子好不容易扳直烟管,好怜惜地摸摸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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