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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伤天使-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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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出于蓝?他们太保守,小琛的未来何止一个蓝字可形容,对了,我把他的图画寄到纽约,参加国际儿童绘画比赛,以我的眼光来看,他会住这次比赛中脱颖而出。”
  “你以什么眼光评定他会得奖?父亲眼光?”
  “不,我是以‘伟大画家'的专业眼光做评论。”伟大画家是她给的封号,他说得毫不心虚。
  晁宁抱起她,让她的眼睛同自己平视。
  “我相信我们之间有缘分,只是我们都太轻易放弃,如果当年我坚持认养你,你早早是我的妻子;如果你在我和袖乔的婚礼上坚持爱我,说不定我已经想起过去,小琛的童年我不至于缺席。
  所以,这次我们要坚持,坚持把小琛留在我们身边,坚持不让病魔夺去他的生命,听懂没,我们都必须坚持。“
  “坚持能改变命运吗?”
  “是的。”他不容许犹豫。
  “那么,我努力。”
  “很好,我欣赏你这句。”
  勾起她的下巴,细细审视,她和印象中一样美丽,她没变,艰辛岁月没让她苍老,只不过,让她更独立坚毅。
  “我什么都没有了,说什么我都不放弃小琛。”
  “这句话又说错了,你应该说,你什么都有,但就算什么都有,我们也不放弃小琛。”她有他、有儿子,还有无数段缤纷未来,等他们携手共游。
  他想继续教训她同时,儿子清醒,轻唤一声:“妈咪,我想吐。”
  说时迟、那时快,晁宁抱起儿子,程黎拿来垃圾桶,接住他胃中所存不多的粮食。漱过口,晁宁从口袋掏出梅片让小琛含进嘴里。
  “还不舒服吗?”晁宁问。
  小琛看见母亲眼底的焦忧,乖巧摇头,挤出微笑。“肚子不痛了。”
  “那好,我们来吃林阿姨送来的果冻。”林阿姨是晁宁高薪聘来的厨子,她擅长做有机料理和点心。
  小琛做过化疗,口腔破裂、口水不足,吃任何东西都像嚼腊,胃口变得很糟,幸好营养师经常变化出爽口点心。
  “是我最喜欢的橘子果冻吗?”小琛眼睛闪亮亮,快乐表情看在父母眼里,快乐异常。
  “嗯,还有香蕉冻、水梨冻,你看这个……”晁宁从程黎手中接过饼干,打开漂亮的玻璃罐,献宝似地把饼干捧到儿子面前。“咬咬看,很软哦,它不会让你的嘴巴痛,还是觉得硬的话,没关系,当当当当,我有杏仁糙米浆,泡一泡就更软了。”
  从没哄过孩子吃东西,但这些日子,晁宁成了专家,一口饭,一个故事,飞机大炮全出笼,他发觉要儿子身上多长一两肉,比签下一纸赚钱合约更累人,不过,这种辛苦……他甘愿。
  在袖乔尚且不知道程黎存在之前,她不肯将胎儿拿掉,她赌孝顺的晁宁会再度为父母亲的期待妥协,于是,她转换态度,将不满和脾气收拾干净,等待晁宁在最后一分钟改变心意。
  她不再四处打电话查勤、不再挑公司女职员的衅,她认分安静地在家中当个待产孕妇,她用心做胎教,希望出生的小Baby人见人爱,只要牢牢抓住晁宁对她的歉疚感、只要他不做离婚打算,那么多一个孙子承欢公婆膝下,不是让他们徒具形势的婚姻更具说服力?
  何况婆婆心脏不好,不能受重大刺激,所以,她把赌注全压下去,赌晁宁为母亲的健康,不会说出真相,进而无条件接受她和腹中孩子。
  这段时间,是晁宁最轻松也最辛苦的一段,轻松的是少了袖乔的纠缠,他可以全心全意照顾程黎和小琛,辛苦的是,小琛并没有在他的坚持努力和自信笃定中,病情好转。
  他的身体日渐虚弱,面对林阿姨的健康零食再提不起兴趣,甚至连最爱的画画都不想,所有状况让大人们忧心忡忡。
  进出医院很多次了,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当唐医师评估该动手术,锯掉小琛的双腿时,程黎崩溃了。
  她奔到阳台上,对着星月号哭,她紧咬手背,深深齿印解除不来心中疼痛。
  不要啊、不要啊,将来小琛需要两条腿带他到世界各地,看遍无数风景:他要当画家,他要走上各个舞台,领取大大小小的绘画奖项。
  小琛需要两条腿领着他走过人生大道,如果能够,老天爷,可不可以由她来代替?她不需要腿、不需要幸运、不需要未来也不介意失去希望,她愿意用所有的自己换取儿子的平安顺利。
  泪流满面,闪闪晶莹跌落红砖地,流不尽心酸悲苦,不要,她不要这种结局。
  门开启,晁宁进房,他无语,静静地伫立。
  突如其来的愤怒掀起,理性的程黎变得不理性。
  “你走、你走,都是你害的,要是你不出现,要是你不要带来幸运,老天爷就不会对小琛苛刻。”
  凌乱字迹带出她的心揪,是的,她这种人不配得到幸福,老天给她一点点幸福,就迫不及待收走她最爱的东西,一向如此、一向都是如此啊!
  老爷爷收养她,不到两年便撒手人寰;他带给她爱情,却换来七年心碎孤寂;晁宁再度出现,许下光灿未来,却要拿小琛的生命作交换。
  不换不换,这次说什么她都不换!
  “程黎,别这样,小琛在隔壁,他很担心你。”
  当程黎听见唐医师对小琛做心理辅导,要他勇敢接受手术时,不过几句,她便掩面奔出房间。
  “你走好不好?你不要管我们,让我们再回去过苦日子,社会对穷人不公平,上苍自然会对我们多一分疼惜。”
  多荒谬无稽的论调啊,但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什么事、什么话她都相信,只要小琛好起来,只要小琛好起来……
  “清醒、冷静,你这样子帮不了小琛。”
  晁宁把她压进胸前,她的狂乱制造了他的心痛。
  谁说她不准过好日子?谁说幸运女神不会眷顾她?不对、错误,从今天起,万能的神仙由他兼任,他要她快乐她便快乐,他要她幸福她便得幸福!
  程黎狠狠打他、推他。
  她不要他了,她不追求爱情了,她梦醒、她实际,她愿意带着小琛安安稳稳过下去,她不当白雪公主,愿做农家女,请还给她儿子吧,她愿意务实度日,甘心贫乏终老。
  若这是对她抢夺别人丈夫的惩罚,那么她乐意忏悔,乐意用谋杀爱情换得亲情。
  晁宁由着她捶打、由若她在自己身上发泄,看着她的泪,心酸一点一点。
  “程黎,听我说,小琛已经够心慌,你若不能笃定告诉他,他会好好活下来,他怎有勇气应付眼前?你不要害怕、不要恐慌,相信我,不管怎样我都会陪你面对这一切。”
  他的话拉回她的理智,程黎停止挣扎,安静地偎在他怀里,请问可不可以,她选择不面对?
  晁宁环住她的腰自问,那么纤细的女人,如何走过多年的风雨?生产时的孤寂有没有让她独自饮泣?孩子发烧时的无依、生活窘迫的……不会了,他再不让这个小小肩膀承担分毫重量。
  收敛泪水,发泄过后,面对仍然是重要工程。
  离开他怀间,她写字,泪晕开字迹。
  “昨天……小琛想画画,试过好几次,都没办法拿起画笔,他哭了,眼泪在调色盘汇聚,我捧在手里准备喂他的干面变成湿面,我不想哭、想勇敢,但是我做不到,就像小琛没办法拿起画笔一般。”
  “我懂,以后小琛想拿画笔叫我一声,我来陪他画画;你想哭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半夜十二点,都来找我,我不介意吃汤面,”
  “小琛问,如果他死掉了,会不会变成小天使?他说他不怕死掉,但是害怕看不到爸爸和妈咪,他说一个人在黑黑的地方很恐怖。那是我的错,以前我值夜班时,曾经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以为他睡着了没关系,哪里知道他半夜起来找不到我,抱着被子,缩在门后哭到天明。”
  “以后不会了,我买个大大的床,他睡在中间,我们睡在他旁边,我说故事给他听、哄他入睡,你拍拍他的背,我们要教会他幸福感觉。”就算宠,会把孩子宠坏,他还是要把小琛宠上天。
  “我不想开刀、不想动手术,我要和小琛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不再去管病情如何,我们要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分钟,我要和上苍打睹,赌我赢祂输。”她无法忍受小琛失去双脚的痛苦。
  “别说傻话,癌细胞扩散了,不治疗?小琛活不下去,眼前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护士,见过太多开刀后的病人,你无法想象那种痛苦和憔悴,不要了,我再不要小琛受苦。”
  她开始怨恨起自己,别带小琛到医院做检查就好了,说不定他现在背着书包快快乐乐上学校,而不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她要是不在乎他老跌倒,说不定什么事情都没有,全是她的多事,带给小琛无数痛苦。
  “就这一次,我保证,如果开完刀癌细胞还是转移,我们立刻带小琛去隐居。我不和老天爷睹,因为我只要赢。”
  门敲开,唐医师推着轮椅带小琛进来。
  程黎和晁宁迎上前去,程黎抱起儿子、晁宁环住妻儿,这是他的家人,本该由他为他们撑起天。
  “妈咪,我要开刀。”小琛虚弱说。
  “小琛不害怕吗?”晁宁抚着儿子的头,那上面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了。
  “医生叔叔说,坏细胞很凶,它爱吃我的身体,把脚切断,它留在断掉的脚里面,不能再跑出来害我,我就可以跟你们永远在一起。”刚睡饱吃饱,小琛的精神算是好的,但几句话仍说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要永远在一起是吗?
  好!不等了,小琛一开完刀,他马上向袖乔和家人摊牌,这次不管父母亲支不支持,他都要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小琛很棒,等开完刀,爸爸找专家替你做一双很棒的脚,到时你还是可以到处走动玩耍。”
  “好。”他点头乖巧。
  “动手术时,爸爸和妈咪进去陪你,我保证,你醒来第一眼,就会马上看到我们。”
  “好。”
  他的回答更小声,小琛又想睡了,靠在妈咪肩上,妈咪香香的身体,相爸爸压在他脑袋瓜的大手让他好舒服。
  不怕,小琛不怕,小琛会健康长大,小琛没有脚,但是有爱他的爸爸妈妈……进入梦乡,小琛的嘴微微上扬。
  第八章
  医院外面,意兴阑珊的秋季。
  寒流提早报到,刮起阵阵寒意,树梢的雀鸟缩头缩脑,飘落的黄叶低诉哀歌,夏已过,秋将尽。
  打开外套扣子,晁宁把程黎包在怀间,淡淡的红晕染上她的脸,凯旋门下的画家和旅者回来,那个滔滔不绝说着拿破仑英勇事迹的男人,正用大大的胸怀包容她的心哀。
  一样的安全、一样的羞赧、一样的心跳声、一样的不愿意离开,程黎的眼睛找不到无名英雄火,他们的头上没有斜飘细雨,但心思回到从前,淡淡的甜漾起,浅浅的幸福飘散,彷佛他们之间从未间断。
  认真算算,他们没有真正熟悉过。这么一份半生不熟的感觉,居然牵系起七年爱情,说奇迹,不过分。
  “没问题的,别把事情直往坏处想,赢了这关,小琛战胜病魔,无限未来将在我们眼前展开。”
  他信心满满,觉得未来的成功率占百分之百。
  她不晓得他哪里来的笃定,然他的笃定让她好心安。
  点头,他粗粗的掌心抹干她的泪水。
  “在婚礼上,我只看你一眼,我不认得你,但你带泪的眼睛始终在我梦里出现。”
  他的话酸了她的心,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缘起,又是怎么样的缘系,让他们辛辛苦苦老走不到结局?
  她从没忘记袖乔,没指望过他“处理”婚姻,她知道该远离这场缺乏结局的戏剧,只是小琛眼里对父爱的渴望,让她下不了决心。
  退一步,她想保持安全距离,但是他不允许,晁宁借用自己的强势力气,硬把她扣在怀里。
  “丢掉的时光我全想起来了,头痛现象很久没出现,医生恭喜我完全恢复。
  前几年,我老觉得自己错失什么,努力寻找却徒劳无功。虽然我表面风光,事事得心应手,但其实我是没有把握的,心头总有说不上来的空虚能力,总有说不上来的厌倦心烦,每次烦心时,我想到你,拿起纸笔,描绘你的五官,画着画着,暂且平静、一直到再见你,空虚不见了,无力感消失了,我的心再度踏实。“
  没有浪漫、没有甜言蜜语,但他的字字真诚,满足了她的心。
  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呵,她的存在居然使一个男人心底踏实,原来心安不单单是她的事,只要两人相属,心安便是共同礼物。
  “我翻遍家中抽屉柜子,找不到我们在机场买的婚戒,但我看到你把戒指串在项链上,时时挂着,在你心里,你一直承认这个婚姻的,是不是?”他从她衣服中拉出坠子,拇指食指缓缓摩蹭,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品。
  “我从没忘记身为妻子的责任。”她在他手心写字。
  “听话的女人有权得到奖品,你将拥有一个专心爱你的男人,他会把你放心脏正中间,除非他的心脏不再运转,否则每个跳动,他都会对你产生新的爱恋。”
  晁宁再度紧拥她,是的,他想起他们之间的对话,虽然年代久远,但效力一样彰显。
  无奈摇头,说的容易,她怎能把别人的丈夫当成礼物,这个礼太贵重,她承受不起。
  “我说过我喜欢有始有终,你是我爱情的开始,直到生命终结才能放手的女性,我爱你,不变不移。”
  不变不移又如何?独立生活多年,幻想已不是她生活的重要点,她清楚自己的定位,清楚僭越是种过分行为。
  各有各的想法,静静地,他们在秋风中相依恃,假设他们的幸福注定短暂,那么就好好把握这得来不易的短暂。
  靠他更紧,若贪心能够被允许,她愿意多贪一些他的心,只是童年经验教会她,坏心肠总会得到恶报应,不想了,再想下去,她连难得的“短暂”都将失去。
  一辆加长型劳斯莱思停在医院门口,车子里走出一名贵妇,她高傲地抬着下巴,准备进医院。
  一个不经意眼神扫过,她看见丈夫的背影出现在医院前面。
  他在等她?他终于愿意陪她做产检?意思是……他想清楚了,他愿意接纳孩子,一如当年他接纳一个他不爱的妻子?
  等等,他拥着别的女人,将她收纳在大衣里面,他从未对自己做过那样的亲密举动啊!她是谁?谁可以占据他胸前?
  当程黎推开晁宁时,袖乔终于看清她的脸。
  是程黎!他们又聚在一起?是不是晁宁想起所有的事情?输了,她居然输给上帝?
  用力摀住唇,她想不顾一切狂叫。
  不、不,冷静一点,她不能喊输,她要再倾力一搏,是的,她不能输的!
  缩到梁柱后面,她深吸气吐气,牙关咬紧,绝不放弃,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努力争来的,她绝不拱手让人!
  希望没有了,未来是灰黑色,蒙胧的心抓不到真确感觉,她不知道冷也感觉不到痛,站在大马路上,医生的话在脑中重复。
  “很抱歉,癌细胞转移,”
  很抱歉?抱歉有什么用?她以为接在痛苦手术之后的,是希望、是未来,哪里晓得居然是绝望在等候?
  雨越下越大,湿透的她,神经麻木,愣愣看着远方红绿灯,失去知觉。
  没有哭、没有哀号,火灾夜晚重回眼前,两具焦黑的尸体,蜷着不自然的姿势,很痛吧!被火烧的感觉肯定痛彻心扉,要是不要说那句话就好了,要是不要诅咒父母亲,也许造物者不至于让她的生命满布荆棘。
  就说了,孝顺是人类最重要的天性,环境再恶劣,她都不该对父母亲过分,活该,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这么累的生命还要继续吗?
  不要了吧,有什么意义?她欠下两条命,就还他们两条呀,小琛死了、她死了,一报还一报,再世为人时,谁也不欠谁。
  凄楚一笑,她面向天空。
  “爸,妈,等小琛去世,我把命还给你们够不够?如果够了,请把我的声音还我,让我在结束前能亲口对小琛说,我爱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她有了发声欲望。
  吞吞口水,她对空气喊过几次小琛,有了气爆音,却没有实质频率。
  她不死心,一试再试,刻意忽略喉间的灼热干涩,程黎认定自己有了还债诚意,心宽的老天爷该将声音归还。
  终于“心肝宝贝”四字出口,总算呵总算,在哀恸中出现难得曙光,
  抹抹眼泪,她不哭,脸庞湿湿的不是恐惧,是天水,是老天为她这条可悲生命奏下的哀歌。
  不怕,快结束了,日子所剩不多,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小琛快乐。
  没了心,沉重感不再,她踩着吸水布鞋往前,“小琛,妈咪爱你”、“小琛,你是妈咪的心肝宝贝”,一句句,她认真练习。
  走进医院,换下身上的狼狈,不愿小琛为她担心,她要全心全意带给小琛惊喜。
  打开门,更大的“惊喜”等着她,这个惊喜否决了她之前的决定。
  那是晁宁的父母亲,一对慈祥的老夫妇,他们抱着小琛共叙天伦,那是多么亲密的画面。
  老爷爷拿着画本耐心地对小琛念故事,奶奶将刨成泥的苹果一口口喂进小琛嘴里。
  是晁宁向他的父母亲坦白?是袖乔听过她的故事,愿意为可怜的小琛让出丈夫?事情在转弯处看见生机?
  程黎不想,她眼底只有小琛的笑容,只有他眼中焕发出的光采。
  她的出现,暂停他们之间的祖孙温馨,奶奶起身,笑着对小琛说:“正好,妈咪来了,小琛,奶奶请妈咪陪我去买牛奶,你跟爷爷在这里一下下好不好?”
  点点头,小琛笑得开怀,突然间这么多亲人出现,小琛好快乐。
  “妈咪?爷爷给我买好多故事书,每本都好漂亮。”
  程黎对他们点头微笑,走到儿子身旁,搂搂他瘦到不行的身躯。
  他病着呢!癌细胞转移得很快,医生说,最坏的状况,他剩下一年生命,若是未来一年,小琛天天这样开心,她还有什么好要求?
  温柔地抚抚小琛,她想对他说“妈咪爱你”,想对他说“人该学会满足”,她想告诉他练习过多遍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是了,她的声音还不习惯听众。
  “妈咪,你先去买牛奶,等你回来,换我念故事给你听。”小琛抱抱母亲。
  是她的错觉吗?小琛的手臂增了力气,一定是太开心的缘故,他为了得到爷爷奶奶的疼爱而开心吧。
  她朝晁宁的父亲点头打招呼后,和晁宁母亲走出病房,她知道对方有话想说。
  果然一出病房,晁宁的母亲立即开启话头。
  “你把小琛教育得很好,我看到走廊挂的图画,这孩子遗传了他父亲的绘画天分。”
  听到这种夸奖,所有母亲都会愉快骄傲的,但敏感的程黎,敏感地嗅出一丝不对幼,随着脚步前进,程黎心情起伏不安。
  “命运真是捉弄人,当年晁宁一眼看到你的照片便想领养你,是院长要我们多考虑,你的童年际遇比一般人特殊,沟通会是你和养父母间的最大问题,到最后,我们选择了健康活泼的袖乔,谁想得到,你和晁宁毕竟有缘,他离家出走那一年,在法国和你相遇。”颜母说。
  晁宁果真向父母亲摊牌了,袖乔在场吗?她的反应如何?
  疑虑写在眼眸,颜母拍拍她的手。“是的,昨天晁宁回家,找齐两家人,把整件事说清楚,他说他回复记忆了,空白的那一年再度回到他的生命,他要求离婚,说要一辈子和你们母子在一起。”
  这是他的处理方式?简洁俐落,果然是商人本色,但袖乔不是商人,她怎能忍受合约式谈判。
  淡淡忧虑浮上,程黎有罪恶感。
  “听到这些事,袖乔反应激烈,当年是她主张用我丈夫生病的假消息把晁宁骗回国,她对这点一直挂心,尤其当她知道晁宁爱上的人是你,善良的袖乔二话不说,同意离婚,冲出家门。
  她不想想自己怀了六个月身孕,行动不方便,才跑出门就摔倒在地,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孩子差点保不住。
  要知道,这孙子可是我们两家人盼了多少年才有的呀!晁宁现在在病房照顾她,希望两夫妻好好谈谈,能改变彼此想法。“
  不对啊!袖乔并不是昨天才知道她和晁宁的爱情,她们早在七年前就谈过这件事情,袖乔告诉她,晁宁对于自己的荒唐后悔,说她只是晁宁的“游戏”,她隐瞒晁宁的失忆,造就他们的七年空窗期……
  心纷扰,她也不想袖乔出意外,可是……
  “辛苦你了,一个女人独立扶养孩子多么伟大又不容易。
  来之前,我们和小琛的主治医师谈过,了解他的情况,我们马上联络史德克医师,他是法国人,也是我先生很好的朋友,这些年,他钻研中西医,对癌症的治疗有重大突破。
  我们将小琛的病历传真给他,他说有信心治好小琛,如果你放心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保证,我们会尽全力医好他,并依着他的兴趣,将他栽培成画坛上最受瞩目的明星。“
  可能吗?小琛的病能医好?唐医生宣判了只剩一年不是?摇头,她根本不相信她所说。
  “这是史德克医生的资料,这些年有九成七的癌症末期病患在他手中得到新生,他说小琛年纪小,治愈机率比一般人大。”颜母说。
  程黎手中的资料一点一点说服她,她曾听过这个科学怪医,他的医术精湛却不外传,他的收费昂贵,不是一般市井小民付得起,有多少人捧着大笔钞票排队求医被拒,她的小琛真的有此运气?
  她不回答,颜母拉住程黎的手,心急问:“难道,你要放弃救小琛的机会?”
  程黎抬眼盯着她的心急。
  “你和晁宁的爱情已经过去,现在晁宁有个人人称羡的家庭,还即将增加一个新成员,你忍心拆散他们?你当过单亲妈妈,知道那种过程是多么艰难,何况袖乔是你童时好友,你不能替她多想想?”
  懂了,程黎懂得对方的意思,意思是只要她退出,小琛便有机会获得新生。
  原来在他们眼中,是她过度自私,是她不放手“过去式”,方造就眼前的难堪局面。
  “你若愿意退出晁宁和袖乔之间,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康的儿子,我们可以约定半年或者一两个月见一次面,我把他所有的成长记录交给你,我会教导他写日记,到时你可以了解他的心事,参与他的成长与学习。”她把话说得更白了。
  若晁宁找齐两家人摊牌的方式叫作谈判,那么她对她又何尝不是?
  你走,成全袖乔和晁宁,你将得到一个健康的儿子——多么商业而实际的作法。
  “怎么样?你愿意吗?”
  可以回答不愿意?不!对方用儿子的生命和她谈判呢!她手中没有半分筹码,除了眼睁睁看人在赌桌上恣意飞扬,能做什么?
  更何况,她的赌注是她最爱最爱的儿子,说什么她都得同意啊!
  不过是离开爱情罢了,很难吗?
  不难,一点都不难,她本就离爱情遥远,短暂的交会已然发光发热,她还有什么非得追求?只要儿子健康长大,只要他能完成自己的无数梦想,她怎会摇头说不。
  她无权自私、无权快乐,这是她命中注定的事情呵!
  点点头,她同意。
  “好,小琛的病情不能拖延,你马上告诉小琛,要他随我们出国治疗,你给我一个地址,我随时把小琛的照片和治疗过程寄给你。至于晁宁,你们别见面了吧……”她的急促,表明了快刀斩乱麻,她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掉程黎这个意外。
  不能拖延的除了小琛的病情,还行晁宁和袖乔的婚姻吧!程黎苦笑。
  还是点头,还是同意,谈判和筹码从不是她能拥有的东西。
  不再交谈,一路保持静默,程黎走进医院福利社,带一瓶牛奶回病房。
  病房里,小琛展开双手,等着拥抱母亲。
  笑看儿子,这样的小生命能延续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既然如此,她有什么东西不能放弃?回拥儿子,闭起眼睛,任泪水刷落。
  是的,她什么都能放弃,只有儿子的性命呵……是不能也不容许放弃的!
  颜家夫妇体贴地把房间留给母子独处。
  放开儿子,她拿出纸笔。“小琛喜欢爷爷奶奶吗?”
  “喜欢。”他喜欢爷爷粗粗的大手,喜欢他身卜淡淡的烟草味,也喜欢坐在他腿上听他念故事,爷爷很有耐心哦!故事说了一个又一个,都不嫌累,也不会一再催促他快睡。
  “想不想和爷爷奶奶爸爸一起住?”
  “想。”
  奶奶说要帮他准备一间好大的画室,里面各种颜料都有,还要帮他请老师教画图,爷爷说他年轻时也爱画画,他愿意陪小琛一起画画。
  “那小琛搬去和爷爷奶奶住,好不好?”她试探问。
  “好。”
  分明是她期待中的答案,但亲耳听小琛说出口,儿子被抢走的失落感,还是让她酸心,让她双肩垮台,终究,孩子只有母亲是不够的呀!
  脑中一阵茫然,父亲、爷爷奶奶,全部加起来,会超过一个母亲吧?
  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他问:“妈咪呢?要不要一起搬家?”
  “我不能去,爸爸家有一个很棒的阿姨,妈咪再搬进去会有点挤。”何止拥挤呀,对于他的婚姻,她是个不该存在的“过去”。
  “那我就看不到你了?”嘟起嘴,笑脸失去踪迹。
  “你先和爷爷奶奶坐飞机出国治病,爷爷奶奶请的外国医生很厉害哦!你乖乖和医生合作,等病治好了,回台湾自然可以看见妈咪。”
  “你不陪我,不会想我吗?”小琛问。
  “当然想,我会天天想、日日想,早晨想、睡觉也想。幸好奶奶会把你的照片寄给我,如果小琛学会写字的话,也可以写信给妈咪。”说谎,她哄了孩子不安的心。
  和亲人远离一直是她的宿命,她改变不来宿命,只能配合宿命。
  “好啊!从现在起,我每天努力学写字。”小琛下定决心。
  “嗯,更重要的是快把病养好,妈咪等着看你变成梵谷,好不?”
  “好!”
  就这样了,如果她放手,他能飞得更高更远,他的世界更海阔天空,再不舍,她都会逼自己放手。抱过儿子,她在他耳边轻说:“小琛,妈咪好爱你。”
  他惊讶,怀疑自己听错:“妈咪……”
  她笑着看他,再一次轻启嘴巴,清晰回答:“妈咪爱你。”
  妈咪说话、妈咪会说话了!妈咪治好自己?他也要努力治好自己!他还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他要学写字。哇!接下来他会好忙。
  “妈咪……”
  “嗯?”
  “不管你有没有看到我,都要记得我爱你。等我一回台湾,马上来找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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