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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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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上。镇头儿将他唤来唤去,因为每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少不了将良子急三火四喊到镇上大屋,三两下拉开他的裤腰,又扒下他的鞋子。随着形势的发展,到后来更是吃紧,查得更严更细,连街道上一些关心大事、积极上进的婶子大娘和妇女头儿也要这样对待他。常常是走在路上,一个背柴禾的中年妇女迎面就把他拦住了:“咱也要查查你。”
  良子自十六岁开始变得光彩夺目。谁见过这样的美男?筋肉结实匀称,肤色像浅栗子皮,睫毛浓而长,眼睛透着英气闪着水光,身个既算得颀长又不过分纤弱,柔韧的腰弹力十足。他的头发像阳春三月的黑羊羔,棱角分明的嘴唇引人品尝。整个人如此含蓄敦厚,温文尔雅,简直不像山地后生。镇上人说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带来了礼数,压根儿就用不着上学,人家是文化自备。
  “我得和良子出点事了,我天生就是给他的,不信走着瞧吧!”镇上稍大一点的女孩都在心里这样咕哝。她们最初注意到阳光下出现这样一个青年时,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她们用尽全力掩饰自己的慌张,一见那个身影就浑身抖动口不择言,活像感冒发烧的病人,几天过去还要眼神恍惚。她们的母亲张罗着为女儿找医生,当出门遇见良子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位母亲凑近了良子,咬着牙小声说:“我要年轻二十岁,早一耳刮子打过去!”良子又迷惑又害怕:“我,我怎么了大婶?”女人屏住一口气:“打死你也不解恨,再嚼巴嚼巴吃了你!”良子回身就跑。
  一个叫珊子的姑娘长相娇艳,平日里闷声不响,被誉为最有心眼的美女。她尚未成年就被一个响马头儿看上,结果这人却因为争夺她死在了同伙手里。响马撤了,珊子长大了,一扭一扭走在大街上说:“咱到了什么时候都是黄花大闺女。”她威胁与之年岁差不多的姑娘,不让她们靠近良子,自己却总要和他呆在一起。她年纪比良子小,但显得成熟十倍,讲的故事有声有色,故意吓唬他说:“我是霍家的后代啊!”
  良子听懂了最后一句,吓得不敢抬眼。珊子小声说:“告诉你吧,最亲的人才能说出这个秘密,这等于杀头之罪啊!”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良子开始端详她,表示了自己的怀疑,珊子即毫不犹豫地露出肚脐给他看,说:“这是全身的中心。会看的什么也瞒不住。”他在她的指点下趴下来,于是看到了她半月形的脐窝上有三条显著的竖纹。剩下的事情就是对方细细查看良子了,对此他倒多少有些习惯。珊子一直盯着他的腹部,摸摸按按,最后牙齿像在严寒中打抖一样磕碰,说:“快收起来吧,以后咱想怎样看就怎样看。”
  良子一开始不解珊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不久之后见她做了全镇妇女的头儿,这才恍然大悟。令他惊奇的是,一个平时呵着气说话的女人做了头儿之后竟会变成这样:卡着腰走路,还学会了抽烟——抽卷烟,也抽烟斗,还端着青铜水烟袋走上街口,这马上让老人们想起当年的霍公。她动不动就一招手把良子喊到一个地方,说“查一查查一查”,有时甚至来不及回避众目,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动手解良子的腰带。如果有哪个女人这会儿凑近了看良子一眼,珊子就说:“我剜出你的眼珠!”有的女人议论良子,珊子听了就说:“这也是你提的名儿?”
  在月亮大明的夜晚,一群群人总是在石头街上嗵嗵走路,这些人哗哗抖着火铳,不知又捉了镇上的什么人,吆吆喝喝。前不久查出了一个霍家后人,这人是镶驴蹄掌的一个孤老汉,因为酒后吐了真言,捆起来一审,结果分毫不差。结局是打个半死,收到地窨子里,只待上边来人决断。等了半月没有消息,刚刚当了镇头的唐老驼说:“还穷等什么?杀呀!”就杀了。
  杀人那天全镇人都拥到了河套子里。到了那个节骨眼上,女人捂上了眼睛,惟有珊子端着水烟袋在一旁看,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事后人们说:“多俊的闺女,多狠的心肠,到时候看良子怎么睡她吧!”
  
俊美(2)
人人都替良子捏一把汗。
  
睡刺猬的耐性
俊美青年馋坏了不少人,可惜他后来一抬腿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刚传出消息时石头街上拥过一群背铳的人,接着就看到珊子披头散发在阳光下走,手里没有水烟袋了。老婆婆们叹息、拍打膝盖:“这年头啊,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良子逃离了棘窝镇,珊子于是无心再做妇女头儿。她重新变得沉默寡言,深居简出。这时候镇上人却再次发现了她的美丽:大眼睛,深眼窝,小脸儿紧绷绷的,活像良子的亲生姊妹。这段日子过了不久,她后来总算闷不住,还是出门了,不过一出门就往林子深处钻。天哪,这茫茫苍苍的林子从山壑直蔓延到海边,一个闺女家只身一人闯进闯出,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自从那一队强悍的响马驻扎山上至今,几十年过去了,莽林一直沉默无声。似乎不再有人敢与野物交往,也极少发生野物扮人赴宴、醉酒后露出尾巴的事。都说:“毛病!鬼怕恶人,谁再敢露出尾巴,咱镇上人就一枪崩了他!”说是这样说,人们心底里对莽林还是存有敬畏,背地里总是惮虚虚的;再说祖祖辈辈与林子里的野物血脉相连,缘分也不是一代人就能割断的。
  人们暗里还在倾听林子里的消息。要彻底漠视它的巨大存在是不可能的,比如说有人本想在林子浅近处采采药材,一不小心深入了几步,结果就迷了路径,别人发现他时已是赤条条躺在草窝里,精力全失。镇上老人对此毫不奇怪,说:“这是被狐狸戏了。”还有一个人砍柴过于专心,砍了半晌,突然听到身边有呼呼的喘气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四不像正亲亲热热看他呢!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一张脸像狼又像人,眼窝深陷,獠牙凶残,一双手扬起来像爪钩。他随即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醒来后却永远不再通晓事理,成了一个懵懵懂懂的痴士。
  珊子的行为马上让人想到了走失的美男,想到那人肯定遁入了林中。因为一个女人只会被深爱激发出大悲大勇,她今生大概是要冒死一寻了。而那个男子更是奇特,竟然被自己的美貌逼到了绝境。镇上人无数次看到珊子从林中出来,整个人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只仍旧掩不去那过人的妩媚。她咬着牙关不说话,一脸坚毅的神色。这期间有人曾见她两手两襟都沾了鲜血,就断定她在林中宰杀了什么生灵,或者干脆说是杀了人——最后才知道她是为一只母豹接生了。原来野物也时常会有生产的痛苦,有的甚至因难产而死亡。透过珊子的只言片语,人们重新开始关注林中隐匿的一些秘密了。比如半夜里林中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嘶叫,那是一只野猪在艰难地分娩;清晨雾霭中海边传来钝钝的、时断时续的哀鸣,那是一头硕大的海猪趴在沙岸上产崽。
  珊子在林子里徘徊,没有寻到心上的男子,却一次又一次邂逅产崽的野物,索性伏下身子为它们接生,常常弄得两手血迹走出林子。有人断定这个女人性情变得绵软了,钢性蜕了,就壮着胆子上前提亲,想不到却换来对方劈头盖脸的一顿粗话。从此无人再打这个主意,至此知道:她还想把一颗心送给自己那个老主顾,这颗心还没有死。
  真正知晓林中秘密的是来往于镇上、穿行于山地和平原的某些异人。这些人从古至今都不曾绝迹,他们穿了破衣烂衫,四处游走,全部的财物仅是肩头那只黑乎乎的布卷儿,脸上是污垢,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们口无遮拦,语无逻辑,说东道西,串百家门讨百家饭。当地称这一类人为“痴士”,如果是出奇脏腻或言辞极度混乱,就称为“大痴士”。这些人在林中采野果,在海边捡螺贝,睡草窝喝溪水,据说个个都结交了野物朋友。当然那不是一般的野物,而是它们闪化的精灵。传说这些痴士当中也确有高人,他们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段全都来自野物,即为精怪所授。
  痴士来到镇上,少不了有人与他们攀谈,打听一些外面的、林子里的事情。这些蓬面怪人常常言不及义地胡说八道,但听者总会各取所需,从中分离出较为可信的部分。痴士们说:你以为那个霍公真的死了?没有哩!那个好色的家伙不过是吃了林中精怪的装死药,然后坐上楼船一口气漂荡到大海上了,人家这些年里美事连连,正优哉游哉呢!“那他就舍得下这么大一座霍府?还有无边的山林田产?”痴士搓一把灰脸:“呔!他那是知道响马要来,反正万贯家产保不住了,不如吹灯拔蜡早早走人。再说了,一个一个美人鱼往楼船上跳,两手一抱还不恣死?”
  听者将信将疑,盯住痴士看。
  “只要起了海雾,那只楼船就会偷偷摸摸靠岸,干什么?接林中野物上船嘛,它们都是老家伙的老相好啊。俺常在大雾天里趴在海边上看,亲眼见过上船下船那些美人啊,抱孩子的,小奶儿鼓鼓着的,穿了旗袍敞了怀的,一个个花花色色,直让人看得满头大汗!她们可不管别人,碰了面就在船舷那儿一下连一下亲嘴儿……”
  “说说良子吧!他真的在林子里?”
  “那还有假?那是个机灵人儿!他舍下了镇上一两个闺女,得手的是满林子的野物!你以为他吃亏了?不瞒你说,别说是他了,就是咱,也交往了至少一打儿好物件,真的,唉,咱一说到这上边就得咂巴嘴了,为什么?旧情难舍啊!不瞒你说,狐狸,花鹿,麋子,凡是野物都有精灵,都想围着人亲热一场,解解闷儿。它们不是人,可它们要动了感情才不得了哩,比如老兔子精,她搂上你你还想睡觉?亲不死你!再比如野猪精,尽管有些膻气,尿骚刺鼻,大大咧咧的也蛮通情理。花鹿好啊,这是真正的美妙娘们儿,也会打扮也俊俏,小花披肩从不离身,浑身上下香喷喷的。最可人的是刺猬精,她们羞答答的,走路一挪一挪蛮像大家小姐,有股热辣辣的心劲儿。她们个个都有一副好脸蛋,亲热的时候使劲扎在你怀里。你想想多好啊!缠缠绵绵,缠缠绵绵,小手儿搭在你的肩上。听人说霍老爷这辈子最疼爱的野物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刺猬闪化的大闺女。她们不声不响,咳嗽起来小音小嗓的,百依百顺!不过你和她们在一块儿时不能急,千万不能急!为什么?就因为她的一身尖刺是隐起来的,当然,肚子啊胸脯啊软绵绵怪好哩。不过你就是不能急,你要一不小心碰痛了她、惹恼了她,她就会不情愿地一抖瑟、一球身子,这下糟了,你的下身保准就给扎得血糊淋拉的!所以说嘛,睡刺猬,你得有耐性……”
  
我就是响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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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窝镇如今姓什么?姓唐。石头,树,街上跑的狗,还有一片片的田地,都姓唐。这与当年凡物皆有主、样样都姓霍是一个道理。这个老理儿是坐在太阳底下吸烟的老人说的,有一天他们正这样说着,一步跨过来唐老驼,把老人的烟锅一拨拉喝道:“狗日的物件胡咧咧什么?你把我当成地主老财不成?”他骂完就携着一支火铳走开了。老人盯着他的背影说:“这么厉害,还说棘窝镇不姓唐!”
  唐老驼自小离村,中年以下的人没有记得他的。可是上年纪的人都知道他出门当了响马。“老驼走得远哩,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镇上老人说。有一次镇上过队伍,许多上年纪的人都说其中一个骑了大马的人极像老驼,但不敢肯定。那一次队伍劫走了镇上不少钱粮,杀了几个胖子祭了旗,然后就离开了。过队伍时女人照例把脸上抹了锅底灰,可想不到这帮响马连正眼也不看她们一下。镇上人从此知道:响马也不尽相同,就像吃药忌口一样,这一伙是忌女人的。结果对她们秋毫无犯。
  最后一拨占据山地的响马彻底改变了镇子。这一伙人势力强大,砍林伐树,像上几伙一样四处寻觅霍府的人,只不过更加卖力而已。尽管霍姓人家个个潜逃,镇上一时荒凉了许多,但山上下来的人还是不依不饶,仿佛掘地三尺也要把霍家人找到一样。他们一家一户探访,还扮成林中来的采药人、叫花子,一边拉家常一边寻踪问迹。经过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那些远远近近隐下的、藏在巷子旮旯里的霍家后人都给逮到了,男男女女一共三十三人,都是恋着镇子不愿远逃、心存侥幸的人。这些人用铁丝拴成一排沿石头街走过,押解的人一路上都在破口大喊:“杀!杀!”
  三十三人不论男女老少,捕上山去一个也没活着回来。那是个腥风苦夜,林子里一片哀声。响马头儿放言:“那些畜类野物与霍家都是一伙!哭吧,哭的日子在后边,找个好日子将林子一把火焚了,看你们在哪安窝!”这嚎声一停,林子立刻鸦雀无声了。
  后来响马们果然放起火来。莽林一冒烟,鹞子大叫飞起,一直往上,冲到一团白云中不见了。林子呼啸摇动,接着传来隆隆巨响,当这响声自上而下连成一片时,瓢泼大雨就浇下来了。一场可怕的大火总算熄灭了。怒不可遏的响马从山上冲下来,驱赶全镇的人都去砍树,说:“烧不完就砍,砍到了猴年马月也得砍,光秃秃的泥地露出来,野物就交给火铳!”镇上人不歇气砍了一冬一春,手都震裂了,累得炕都爬不上了,大林子才砍了一道边儿。
  全镇人正在没白没黑砍林子,突然一大早响马开走了。林子里静了一瞬,然后百鸟齐声喧哗,狐狸唱着歌儿跑出来,连隐士河马也打着嗝站上河岸。镇上人知道:天地换了。
  就在这事发生后半年光景,唐老驼背着火铳回来了。他身边跟了几个横眉竖眼的人,手里拿了铁鞭和大砍刀之类。他们首先把做过镇头的人拉出来,先是关押几天,录了笔供,然后让几个人一一按下手印,接着就装进麻袋。这些做法镇上人眼熟得很,因为以前霍府家丁将人沉河就是如此。果然,一个个麻袋全抬到河边,扑通一声扔进去。
  唐老驼召集全镇开会,历数霍家罪行,说今后要细细盘查他们的后人。一个老者忍不住说:“前一年你们刚杀了三十三个霍家人,他们真的断子绝孙了。”老驼喊:“你说的是响马!我们是打响马的人!你他妈的混了膛了!”老者咝咝吸着凉气,因为他从心里分不清,再也不敢说话。老驼又喊:“从今以后都砍树去,砍!砍它个透天亮!我这人平生最恨两种东西,一是戴眼镜的人,二是树木!咱砍了树林种上粮食,摘下眼镜给他戴上驴捂眼……”
  有人小声嘀咕:“还说自己不是响马,样样都和响马一样哩。”想不到这人身边就是老驼的耳目,他的话立时被报上去。老驼哧一下扯开了衣服,露出了龟板一样的瘦胸脯,狠力拍打着凑到那人跟前说:“我就是响马!你们狗日的就近看,看好了!不过你们事事都得听我的,我这人治镇子方法不多,只一个字:杀!”
  第二天,一道命令下来,全镇的狗都杀了,理由是部队要行军,狗叫来吠去的还行?
  狗杀掉了,接着是招募乡兵,没有那么多火铳,就一人发了一根粗壮的木棍,所以镇上人只叫他们“乡棍”。每到夜晚就要戒严,还编了口令,一问一答,词儿每天都换,什么“老猫头”、“海狸子”、“土狼”、“山猞猁”、“刀鱼精”,全是野物的名字。有一个乡棍把前一天的野物叫成了今天的,结果被素来不和的同伙一棍打个半死,老驼却伸出拇指夸赞说:“打得好!咱是军令如山倒!”
  有个乡棍向唐老驼报告:全镇上下没有一个敢戴眼镜的,除了小学堂那个姓廖的老家伙……老驼一听火上脑门,说一句:“揪了来。”人来了,果然鼻梁上架了光闪闪的东西。还没容对方分辩,老驼伸手就把眼镜扯到地上,几脚踩得粉碎。先生大嚷,老驼指着他的鼻子:“要不是上边盯着要办学堂,我就——”说着一手做成刀状,向下一砍。
  姓廖的老头真是执拗,不久又戴上了眼镜。老驼又让人把他揪了来,像上次一样摘下踩了。如此重复了三次,姓廖的终于不再尝试。
  
我就是响马(2)
这个时期镇上有了妇女头儿,她是一个大块头,外号草驴,早年跟上一个兵痞跑了,兵痞一死就回来了。她会使火铳,这让唐老驼喜欢。有一天老驼喝了酒,身上燥热,一转脸见草驴过来了,扳倒身子就骑上去。草驴无声地反抗,老驼就恶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我哪有什么嬉闹心情!我这把年纪是为了有后,你给我放老实点!”
  第二年,唐老驼有了后,这就是唐童。
  
食土者(1)
许多年之后,山地和平原的人将把唐老驼治下的三件大事载入镇史:追剿霍家后人;消除戴眼镜的人;砍树。
  砍树是三件大事中最苦的一件,因为这片莽林是老辈传下来的,它实在太大了。霍家后人与戴眼镜的毕竟是少数,树木,树木啊,狗日的树木啊,绿蓬蓬无边无际,看了让人害怕,让人恨得咬牙咔吧咔吧响!那么多会喘气的东西都在树林中胡蹿乱跳,反了它们!
  砍倒大树啊,放火烧荒啊,烧得满山遍野烟雾腾腾,像山炮火铳一齐开家伙那样,只差杀声震天了。唐老驼背着崭新的火铳,因为他接连从上边要来几十杆火铳,理由是:海岸又广树林子又密,老山老岭的,没有武装可就完了。
  一口气砍了九年大树,一眼望去天地透亮了。新生出来的全是灌木,是更远处的林子。一切都将有个了结,镇上人与林中野物唇齿相依、你来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从此将一去不再复返。就在林子逐步消失的日子里,唐老驼让人把一个斗大的喇叭架在高处,一连三天三夜朝着林子深处呼喊:“各野物听好,趁着林子还没全完,该变人还俗的就上紧点,咱是既往不咎;想逃的就快些撒丫子,别到时候被子一掀露出毛刺刺的畜类身子,谁见了都不好。日子不多了,上紧做吧,莫怨本官不打招呼啦,啊!”
  喊过之后,镇上并没有出现许多陌生面孔。原以为精灵们会尽早归附镇上,结果没有。人们议论:“许是老驼等劳力使,许是一计哩。它们八成是害怕火铳,这物件一扳机子轰嗵一声,打雷似的,猫啊狗啊哆嗦一下尥蹄子就蹿,想想林中野物又会怎样!”“那它们逃了哪去?剩下的边边角角盛不下那么多呀,别处又没有棘窝这样的大林子!”“谁知道,许是跑到了外国。外国人眼珠蓝莹莹的,大多是野物变的……”
  唐老驼治下的棘窝镇因为过于专注那三件大事,只忘了一件小事:吃饭。有一天早晨全镇人都发现没饭吃了。
  唐老驼治镇以来惟一一次蔫了。他咕哝:“我老驼大江大河都过来了,想不到小河沟里翻了船。”他饿得背不动铳,老婆草驴宰了一只野猫给他和儿子吃了,他才缓过劲来。几天断粮,全镇的鸡狗鹅鸭、后来又是为数不多的几只猫,悉数入锅受烹。树木叶子和皮也全都掳光了,这时候才有人后悔砍树。草驴本来就是瘦长身个,这会儿饿得系不上裤子,动不动就掉下来半截。老驼?骂她:“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越饿越骚!”草驴把裤子提上说:“驼呀,孩子都这么大了,快别这么说,还是想法出门弄些粮食来家吧!”
  唐老驼拖着火铳出门了。有三个乡棍跟上他,刚走到半路就趴下了。老驼去了三天,回来一看全镇人饿死了四十几口、饿昏了一多半!他自己却是红光满面,两眼有神,火铳又背在肩上了。草驴牵着唐童迎上去,刚喊了一句“救命”,就没有力气了。老驼一手挽住老婆一手扶起儿子,对躺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他的镇上人喊道:
  “俗话说‘万物土里生’,咱干吗不直接吃土?我这回出门算是知道了,咱从今儿个开始吃——土!”
  人们面面相觑,老驼却当众示范:伏下身子扒开一层浮土,再扒,将湿土中的一块锈铁扔开,再扒……土太粗了,他骂、甩手,让人取来一把锹。一层层挖开,三尺深了,姜石层也露出来了,下面才是黑细泛油的黏土。他取了一块搓成拇指粗的细条,然后从一端吃起来。全镇人都笑了。
  两天后所有人都开始吃土。第三天有人向唐老驼报告:镇上吃土的人中,有一多半死了。唐老驼气得大骂:“这些馋痨恶鬼!一见了吃物就下狠口,不噎死才怪!也罢,有的人祖上三代是霍家后人,他们肠子细薄食不得土,他们死了活该!”正骂,唐童过来了,说我妈也死了。老驼看了看捂着肚子死去的草驴,慨叹:“想不到啊,你也是隐下的一个霍家后人!”


  又过了许多年,镇上人才停止食土。不过一开始吃全粮却不再习惯,不得不掺进一些泥巴。那些饥饿的年代啊,死也不忘的岁月啊,唐老驼对长成了半大小伙子的唐童总结说:“坏事总会变成好事!这一来饿死了一些人,可也纯洁了队伍:霍家后人全饿死了!”唐童眨着眼问:“就一个也没有了?”老驼沉着脸望向北?方:“也不能大意啊,那个霍老爷不是坐楼船装死入海了吗?或许他们会从海里上来!”
  这话刚说过没有几天,棘窝镇就发生了又一件值得载入镇史的大事:失踪几十年的良子回来了!不仅是他,还手牵手领了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人说一个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们送到镇子边上,俯身亲亲孩子,就离开了。
  镇上的老人大多饿死了,剩下的几个也认不得故人,因为良子离开这儿实在太久了。瞧这个浪子如今变成了什么:胡子白了,头发又长又乱像没有沤好的苘麻,脸上是枯树皮一样的深皱,衣服等于没有,因为大致由树皮破布之类连缀而成。他身边的女孩倒是精神,大眼水生生的——镇上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眼睛,看上一眼,记上一生。小姑娘身上是一件马兰草织成的小蓑衣,看上去金晃晃的,俊美精巧极了。
  既然没人能辨认良子,那么唐老驼是绝不放心收留他们的。他摆了案桌审了三天,一再问的只是这样几句话:“你这么多年究竟蹿到哪里去了?以什么为生?这小女孩又是怎么来的?”
  
食土者(2)
良子答:“那会儿镇子呆不下了,俺自愿做了守林人。这孩子嘛,是我在林中捡来的一个孤女,俺俩相依为命。”
  “我可不信你的鬼话。我到死也不信。”老驼叼着洋烟说。
  唐童在旁边一直盯着小姑娘看,吓得她藏到了良子身后。老驼又说:“保不准你们从海里上来,是霍家后人哩!”良子双手大摇:“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是良子,我不过想叶落归根。”
  这会儿唐童突然伏到了父亲耳边,咕哝了几句。老驼笑了,喊:“来人啊,挖一团泥巴来!”
  泥巴来了。老驼说:“咱镇上,只要不是霍家后人,没有不敢吃土的!”
  良子皱着眉头四下看看,然后伸手抓过了那团黏土。他小心地吹了吹,又剔去几粒粗砂,慢慢吃了起来。
  
献给绝色美人(1)
“麦子啊,我的麦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人世间没有比你再倔的汉子啦……”
  “知道就好。”
  “你生出了一个念头,会一条道走到黑哩。”
  廖麦坐起来看了美蒂一眼,又仰躺下。他一直在看窗外的星月。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对。因为那可不是什么念头。你以为那是睡觉一类的事儿,只是一股念头……那可不是。”
  “那是什么?”
  他的眼睛从窗上挪开,盯着她的脸。此刻这张脸遮在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熠熠闪光。他注意到她稍稍有点胖了,很快就要有两层下巴了。他抚摸一下她的肩和臂,但马上就把手移开了。他把头转开,仍旧看着窗外:“咱用一句书面语来说,就是我对自己、对自己一颗心的忠诚。你别笑我的咬文嚼字,因为我不这样说,就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对我来说,或者忠诚,或者死亡——就是说,我如果背叛了自己,我宁可去死。”
  美蒂一时无语。她紧咬嘴唇抑制着。她知道自己不会像丈夫那样说话,但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明白他在关键时刻真会孤注一掷的。她只在心里默祷那个时刻不要来、至少是晚些来再晚些来。可她不知道该怎样阻止——这是她最深处的恐惧和疼痛。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害怕的是自己的丈夫并不知道妻子为何恐惧、恐惧到什么程度……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有多爱他:一丝一丝、永远永远的爱,还有依恋。当然,他们之间也曾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却不能因此而否定这种爱,绝不能哩——在眼下这种困难的日子里,她越发这样认为。
  廖麦把头蜷在她的身后,这使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团阴影里。他像问这团夜色:“那你以为,我们这片园子真的要——肯定是要——卖给唐童了?”
  “我说了呀,咱会拼命顶住哩。咱们会顶到最后一分钟,除非……反正得咬紧牙顶住啊。”
  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他特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巴,发现牙齿真是咬紧的。多好的牙齿,洁白润滑,有时让人看一眼就会心头发紧。他摸了一会儿忍不住了,因为他的手正被这牙齿咬住:轻轻的,含住,舌头的抚摸。他坐起,偎在她的胸部,像是寻索自己那块永恒的面包。这样一会儿,他被湿湿的东西惊了一下:她的泪水正一滴滴落下。他想安慰她,可是没用。“前天我打得太狠了。从来没有这样,我当时昏了。对不起啊,老婆,如果让小蓓蓓知道了,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我算什么啊!”
  “孩子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廖麦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牙齿磕打着,说下去:“我可能是被逼昏的,或许这一段还有些疯了。眼看着唐童一寸寸吃光了山区和平原所有的庄稼地、村子、园子、水塘,心都碎了。他这个金矿主自从变成了天童集团董事长,就成了一个杂食怪兽。看看四周吧,谁能阻止他?他自己有一排排警车,保安跟在后边开过来,再要哭就晚了。他对我们已经是够客气了,让那些体面的头头脑脑来当说客,他身边的人也亲自登门——这面子实在太大了,我知道这是你的面子,而我,从来都是他的死敌。”
  美蒂的泪水倏然止息:“别,别这样说了好不好……”
  廖麦感受着妻子——其实他们这样日日相偎的日子只有十年,她每一天里都是他的新娘,因为这样的日子来得太晚、太不易了,可以说是大把的血泪换来的——我谜一样热恋的宝物啊,你这会儿心跳为何如此急切慌促?悲伤?绝望?愤恨?不,肯定是无边无际的爱情——这个时代最为稀有之物,今夜却在诱惑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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