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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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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
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
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
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
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
“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甚么吃亏?”
那年轻人道:“刘三爷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
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
人宰割,没法还手么?”那王二叔笑道:“后生家当真没见识。
人家真要杀你,又哪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
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
神还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
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弟子众
多,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
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
甚低,后面二人没有听见。
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
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
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惊
心动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
却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
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又
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这几天我老是听人家说:
‘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实了不起,
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
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起,刘三爷金盆洗手,退
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
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说道:“这
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
了。”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
少,你又何必装得莫测高深?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
功太高,人缘太好,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
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甚么武功太高,人缘太好,便须
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
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
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甚么内情?”那
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道:
“你们多问甚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
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
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
好几人七张八嘴的道:“甚么顾全大局?”“甚么门户之
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

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
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
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刺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刺落五
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
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得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给
刘三爷压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
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虚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
安安稳稳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
啊。”又有人道:“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
出武林,岂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衫的中
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
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
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
“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哪,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
各门各派中都有贺客到来,可是衡山派自己……”
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
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
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
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洗
得青中泛白,形状甚是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
喝道:“鬼叫一般,嘈些甚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
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
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
衡山派自己却又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
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
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
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
给刘三爷脸面了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
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甚么相干?衡
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
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
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
拿钱去罢!”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声,不偏不
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
铜钱。
那矮胖子赞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
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么?这位大哥,照你
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
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
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
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甚么?”那老者摇头道:
“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
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
叮的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

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剑身尽没。原来这柄
剑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
不知这把残旧的胡琴内竟会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
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
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
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
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
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
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
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
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
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
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
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
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
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
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
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
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
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都一惊,齐问:“甚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
你怎么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
《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
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
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甚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莫
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
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
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
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
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
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说不定便此惹祸上
身,各人纷纷会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
登时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之外,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
上打盹。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
圈,寻思:“这老人模样猥琐,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他推倒,
哪知他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
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
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
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
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
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
是衡山派的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
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

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卖酒丑女的
声音,急忙低头。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罢,喝杯
热茶暖暖肚。”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
头。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
己,打横坐着的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
“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
却不知他们又为甚么要救我?说不定他们知道我爹娘的下
落。”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
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
师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这一手功夫好了
得,是谁削断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
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
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
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
正风刘三爷的杰作。”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
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
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
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间七八个声音一齐响起,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
道:“师妹好眼力。”
林平之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
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人已站了起来,另有五人从茶馆

内堂走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
的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
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
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
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
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问大师哥。见了面还
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
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好端端的在这儿,又
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
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
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
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
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那少女道:“希罕吗?不
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
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
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他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
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
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道:
“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
“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
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这岂不喝坏了身子?
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
听人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
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道:“为甚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甚么高兴事么?”
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
山城,就可和小师妹见面,一开心,便大喝特喝起来。”那少
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为欢喜。
林平之听着他们师兄妹说笑,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
这姑娘对他大师兄似乎颇有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
师哥当然更加老了,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去爱上个老
头儿?”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
相貌实在太过丑陋,谁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爱上一个老
年丧偶的酒鬼。”
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耍猴儿的道:“不跟你说得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
过我们。昨儿一早,我们八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
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手拿葫芦,一股
劲儿的口对葫芦喝酒。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
攀谈,赞他的酒好香,又问那是甚么酒?那化子道:‘这是猴
儿酒!’大师哥道:‘甚么叫猴儿酒?’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
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因此酿出
来的酒也极好,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
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就是这家伙了。”说着
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被一根麻绳缚着,系住在
他手臂上,不住的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难怪你外号叫作六
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道:“我们不是亲兄弟,

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的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
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绕了弯子骂大师哥,瞧我不告
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筋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
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
来话长,头痛头痛!”那少女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
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叫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
芦酒给他喝。”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说
“一屁弹中”,但只说了个“一”字,随即忍住,转口道:“是,
是,你猜得对。”
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
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酿酒?
你放它去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
的话,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呢?”
六猴儿板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的乱说。”
那少女笑道:“啊唷,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
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
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
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
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浓
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
六猴儿道:“你恶心,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化子说:三葫芦
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决不肯给人的。大师哥拿
出一两银子来,说一两银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
好笑,啐道:“馋嘴鬼。”

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允了,接过银子,说道:
‘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
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哪知他这一口好长,只
听得骨嘟骨嘟直响,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
来大师哥使出师父所授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
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那六猴儿又道:“小师妹,昨天你如在衡阳,亲眼见到大
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
‘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霄而撼北
辰’,这门气功当真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那少女笑得
直打跌,骂道:“瞧你这贫嘴鬼,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
哼,你取笑咱们气功的口诀,可小心些!”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瞎说。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
家都瞧见的。大师哥是不是使气功喝那猴儿酒?”旁边的几人
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
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
却也不无赞誉之意。
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
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大半葫芦酒
都喝干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只喝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
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
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两银子,半口只
值五钱。还我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六猴儿道:
“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
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一个饱。’便拉
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个不停。我们
等到中午,他二人还在喝。大师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儿,交给
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大师哥
独个儿还在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
衡山,他随后便来。”
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
丐帮中的么?”那脚夫模样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
背上也没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淅沥不停,自言自语:
“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
六猴儿道:“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
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罢。”那少女道:“你急甚么,
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
哪里相会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城又没多大,自然
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
又不说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师哥
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
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客店,慢慢再说罢。”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
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
儿会到大师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罢。二师哥,你

说怎样?”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
点头说道:“好,咱们就在这里等罢。”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颠子,坐在
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
福州去,探到了甚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真
的没真实武功?”
林平之听他们忽然说到自己镖局,更加凝神倾听。
那老者说道:“我和小师妹在长沙见到师父,师父他老人
家叫我们到衡山城来,跟大师哥和众位师弟相会。福州的事,
且不忙说。莫大先生为甚么忽然在这里使这一招‘一剑落九
雁’?你们都瞧见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
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现、惊
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江湖上都说莫
大先生跟刘三爷不和,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
如此行踪诡秘,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那手拿算盘的人
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已到了
刘府。”那老者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
啊。天门真人既在刘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刘师兄弟当真内
哄,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莫大先生就未必
能讨得了好去。”
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
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
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

真不容易。”“这衡山城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
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谁说余观主也来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
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
衡山城里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干么去福建?小师妹,你一
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
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道:“这是青城派的事,就算给旁人
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做干甚?你们怎
么见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雨又不停,左右无事,让我
从头说起罢。大家知道了前因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
也好心中有个底。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的
侯人英、洪人雄……”
六猴儿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
眼,道:“甚么好笑?”六猴儿笑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
尊大,甚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江湖上叫做甚么‘英雄豪
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的叫做‘陆大有’,甚么
事也没有。”那少女道:“怎么会甚么事也没有?你倘若不姓
陆,不叫陆大有,在同门中恰好又排行第六,外号怎么会叫
做六猴儿呢?”陆大有笑道:“好,打从今儿起,我改名为
‘陆大无’。”
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
就不打断!”却“嘿”了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

“又有甚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
踢得连跌七八个筋斗,还不知踢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
端的为甚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
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
自然大怒,上前动手,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
哈!”
林平之只听得心怀大畅,对华山派这个大师哥突然生好
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是方人智、于
人豪的师兄弟,给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
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
那老者道:“大师哥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
哥是谁,事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师父,措
词倒很客气,说道管教弟子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
书道歉甚么的。”陆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猾得紧,他
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哥在大门外
跪了一日一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那少女
道:“甚么饶了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陆大有道:“我
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着侯人英、洪人雄
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
哈!”
那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
棍算是白打了。”陆大有道:“我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
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
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得一点不错:‘陆大有嘛,从旁劝解是

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助澜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
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
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
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师哥,小心!’却听得拍拍
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马不停蹄的一股
劲儿往下滚。我只想看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
‘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来不及看,哪里还来得及学?
推波助澜,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个子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
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陆大有
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岂有不
随声附和、以壮声势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
师哥么?”那高个子笑道:“这么看,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
没冤枉了你。”
林平之心道:“这六猴儿倒也是个好人,不知他们是哪一
派的?”
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大家须得牢
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
过甚其辞,甚么‘威震天南’,又是甚么‘追风侠’、‘草上
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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