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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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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儿都是为令狐公子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英
雄了得的少侠出来,岳先生当真脸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冈吗,
当然是要去的啰。岳先生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
岳不群尚未答话,司马大和黄伯流二人已将令狐冲半扶
半抱的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桐
柏双奇、桃谷六仙等纷纷一拥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干人只是要冲儿去。
咱们去不去,他们也不放在心上。”
岳灵珊甚是好奇,说道:“爹,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
人跟大师哥到底在要些甚么花样。”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双
熊,兀自心惊,但想他们既冲着大师哥的面子放了自己,总
不会再来咬自己的手指头,不过到得五霸冈上,可别离开爹
爹太远了。
岳不群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
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的,真气不纯,不由得暗惊:“那五毒
教蓝凤凰的毒药当真厉害。”
黄伯流和司马大等众人乘来许多马匹,当下让给岳不群、
岳夫人、张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华山派
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天河帮的帮众、长鲸岛司马大
岛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五霸冈进发。
十七 倾心
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菏泽定陶,西接
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
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
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
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冈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
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一座高冈之前,只见冈上黑压
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
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冲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
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罢,弟子
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
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抢步上冈。岳不群、岳灵珊父女也
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
轿子抬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东一簇,西一堆,
人头涌涌,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五岳的草莽汉子。
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
有的道:“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
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
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
最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这
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
悴,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之
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
“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
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
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不由得大是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
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
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
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
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
群雄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快快请起。”“折杀小人
了!”也都跪倒还礼。
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倒,便只余下华山派
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
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开,免有受
礼之嫌。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
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
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们粉
身碎骨,万死不辞。”
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
息。”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
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杯。黄伯流一挥手,便有
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
令狐冲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
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后有福同享,有难
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
扬,将一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
溅。
群豪欢声雷动,都道:“令狐公子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
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皱起了眉头,寻思:“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
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对他好,便跟他们说甚么有福同
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尽
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
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
同当?”
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在下半
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
请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
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人素不相识,
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
答允他们的,当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
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
临,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
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
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
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
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
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
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
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平一指先
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
又瞧得出甚么来?”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
棚。
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令狐冲微微一
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
“公子说放,就放了他们。”拍拍拍六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
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颈也都这般拉断了。”
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
包医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
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替他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
用?”
令狐冲转过头来,见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
“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甚么用。”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
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
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
医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
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
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
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
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
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
过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
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
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
不须再劳心神了。”
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
天河帮已然运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
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脉搏,似
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
自称治人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
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
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
冲,你怎地不来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
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赶快些罢。”
说着将头缩了出去。
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
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
体内有七种真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
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
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
脉之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
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
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
加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
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
一声。
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公子
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
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
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辈神技,
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
必是为庸医所误了,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
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哪里知
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
是为他隐瞒的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
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
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
本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
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
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
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
身子能够痊可。”
平一指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
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此好勇斗狠,岂是延
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
报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
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
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
口大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
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
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这五
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
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
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
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
补药。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
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贵
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
受其害!”
令狐冲只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
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更无其他瓜葛。”
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
凤凰给你喝这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
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
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
祖传的古怪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
了?他妈的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
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
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
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
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
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
“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
凤凰凭甚么又来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
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辰之内便送了
你性命。”
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
酒之故,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
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
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
平前辈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
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
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
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都是
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
想再活?到底受了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
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有一股勃勃生
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
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
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
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
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
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也
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
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
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
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
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
那……唉,可不知如何说起?”说着连连摇头。
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
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
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
大夫,怎地还没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
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转头向令狐冲道:“不
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
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彻底治好,就算大罗
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
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
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别说沾染不得,连
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
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
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
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
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
病,岂不声名扫地?”
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
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
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
“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
已给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袖子,
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
“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
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
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臂相挽,
走出草棚。
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
便即酒到杯干。
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
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气干云,令人心折。”
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
一大碗酒,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
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
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
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只
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
令狐冲热血上涌,大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
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
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
地倒了。
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
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
低,心下一片凄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
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地下。
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
见是祖千秋,凄然道:“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
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
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
冲一怔,问道:“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
……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
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
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请
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
却是为何?”司马大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
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
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
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五霸冈
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
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
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何以会
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
好了……”司马大连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
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理?唉,小人
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
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
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祖宗十八代都
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
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
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偏偏又
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
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我结交,他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
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对我甚为
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
实像司马岛主这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
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
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
流走进棚来,说道:“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
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亲自告辞,
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
已走了不少人。
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
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
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汉粗人,
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
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不着头脑,问道:“黄
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
声,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
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子,说甚么也只好承认。”令
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恶
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
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心。唉,老黄生就一
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
不会得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
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
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
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道,这人说话当
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
怪他老婆死得太早。”
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
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
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块儿赌钱
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
过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道:“公子
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
劫舍,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
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事,足见光明磊
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
大声道:“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
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
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
妙。”
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
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悄悄
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
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
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三师弟,
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
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
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
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
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小师
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怎地又
不招呼我一声?”
蓦然间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
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相向他结纳讨好,此
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
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
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料
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
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
平复,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
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
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
草棚之门已然掩上。
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
是洛阳城绿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
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当
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
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
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
忽听得远处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
还没走光。”
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
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
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
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
时逃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
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
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们
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
棚之后,又想:“棚中那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
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
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来。三人上得冈后,都是
“咦”的一声,显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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