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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区十九街-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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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拉至最高限制,强劲的风速挟带着深宵的寒意扑打在皮肤上,仿佛把脸也吹塌了,我紧抱着那人的腰,他一身紧身机恤,横条相间红白黑,英姿飒飒,似职业飞车党。
后面的车子毫不放松,渐逼渐近,我甚至看见紧贴后身的车头,与机车尾部磨出激烈四散的火花。机车受到震动,更是拼命呼油前冲。
追逐持续,分不出胜负,一条马路无限长,根本看不到底,空寂的夜里只听见嚣张的引擎呼啸,一闪而过,又去数里。
这场争斗对我们极之不利,不宜久缠,最好速战速决。但怎样摆平?后面的人血红着一双眼睛,锁死目标一副誓要杀人灭口的样子。
我惊出一身冷汗。
前面是急速的弯位,一切事故发生机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地方,我头皮发麻,脑部缺氧,在这个紧张时刻,我又听见那来自前面熟悉的警告声:
“沈翰云!你坐稳了”
我立即浑身警戒,似被点中穴道,双手变成利爪,深深地陷进他的身体里,眼前仿佛与早上可怕的情景重叠在一起,每一次听到他的预告,就没有好事发生!
果然,机车一个急弯,一条陡峭狭窄的人行楼梯立现眼前,我还没叫得出声来,他已经百般英勇地纵身而出,车子在长长的梯道上飞跃直下,速度过快,每次顿地弹跳又再突出数级以外,我闭上眼睛,只管拉尽了喉咙大声地叫:
“麦、麦、麦小、小……龙”
严重颠簸的跌荡震散了我的理智,几乎把我甩下车去。
后面的车子被卡在道外,距离越拉越远,车头依然刺目的灯光已变成一只无能为力的手,极尽所长也抓不住目标。
冷冷的敌人停在梯道上方,居高临下满目怨恨,目送猎物遁逃而去,瞬间没入无边夜里。
短暂的安全并没有让我松一口气,做梦也想不到,运气差一点的话今天自己已经死了两次,还有以后呢?
无数人为的意外,躲也躲不完。
真没用,因刚才的余震未消还是为着别的原因,身体激动得直打颤,像破了的筛子,格格地抖个不停。
车子没有停,平稳地在小路上飞驰,坐在前面的这个人,害了我又救了我,不知该恨还是该怨,一时间五内杂陈,百感交集,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缠住他的腰,全凭意识,无所依附,这个人信不信得过也只好放手一博了。
一颗心只管突突地跳,平静不下来,血压持续上升,有点头晕,我叫:
“停车停车喂……”
“什么?”他侧一侧头,听不见。
“我叫你停车……姓麦的,你听不听得到?”我尽量靠近他的耳边,实在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双手突然使不上力,只觉得连嘴唇也干燥得快要爆裂,面色一定比鬼还白,在这个死里逃生的关口,情绪张驰之下,我居然破天荒地晕车了。
真是好笑,一定是心理问题,因为太过紧张。以前坐过那么多次公车,汽车,火车,过山车也没有事,不见得这次就特别的承受不住,还想吐,其实已经吐了出来。
车子终于被逼停下,麦小龙一脸惊讶:“搞什么?”
我跪在路边,尽情地吐,吐得胃里一干二净,还不肯罢休,似要把心肝脾肺肾也一并吐掉。痛苦地折腾了一阵,目光有点模糊。
旁边的人并不体谅,还犹自数落:
“沈翰云,你是不是白痴,明知道那里不安全,还巴巴地跑回家去,这不是故意去送死么,如果不是我不放心跟着你,你早就……”
说来说去,还是标榜他于我恩重如山,这舍身相救的情义分摊十期也还不清,我也懒得分辩,由他一人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末了他还惊心动魄地加一句:“沈翰云,无论你是不是,他们都当了你是我同党,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自己小心一点啦。”
“什么?”我瞪着他:“你把我逼至这步田地,打算叫我自生自灭?”
“你想要怎样?反正你这么有骨气,又不肯跟我走,难道要我二十四小时跟在你后面保护你?别傻了,我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照……”
我连瞪他的心情也没有,跌坐在地,月色柔和,凉风阵阵,再美的夜晚也变得恐怖莫名,说不出的诡秘,奇怪的感觉哽在咽喉,不上不下,拿不定主意,前路一片茫茫然,他看见我失神,停住笑意,蹲在我面前,好意地说:
“唉,跟你开个玩笑嘛,又不是不理你,你瞧我也不像是个不负责的家伙是不?他们已经盯上你了,我劝你跟我在一起还安全点,好歹我还晓得他们翻来炒去的几招。”
“你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吧,大话不要说得那么响!”
“他们才不敢杀我,除非那金子他们全不要了。”他挑一挑眉:“凭那小猫三两只就想对付我,也未免太瞧不起人。沈翰云,我告诉你,我可是……”
突然停住,他又问:“说来说去,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这里可不是可以休闲讨论的好地方。”
他已经站起来,发动车子,转头向我示意。
我只好强打精神,拍拍裤子上的灰。
“你说自己有那么多的金子,赔我屋子也是应该的吧?”
“沈翰云你这个小气鬼,赔你一幢别墅要不要?目光短浅的家伙。”
“别墅就别墅,说了就要算数,你别死得那么快。”
“我掐死你这乌鸦嘴!”
“姓麦的,你金子那么多,一个人也用不完吧?”
“你想怎样?”
车子越去越远,驶入未知的前路,融入天地,最后消失在清晨悄然升起的一片迷雾中。
3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一张烂板床,污黑破旧的被单团成一球,委屈地塞在角落,上面还有啤酒渍,旁边是十天没洗的衫裤鞋袜,为什么是十天?一看就知,瞧上面都快长出蘑菇的样子,还有异味,阵阵恶臭,高楼大厦般地堆在那里,恐怕还不止十天。
木造的阁楼,分摊给十几户人住,走在黑漆的楼梯上,已经听见上面传来邻居声嘶力竭的吆喝声。
隔壁孩子哇哇地哭,不知为着什么,可能是打碎了杯碗碟子,可能是测验考坏挨了骂,男人们没空理会,只顾与隔壁房间里的人聚在一桌麻将台上,把牌子甩得啪啪作响。
浓烟厚雾,把这个小小的阁楼薰得似桑拿浴室,空气浑浊凝窒,光线潺弱不济,白天也似夜里,屋顶上悬下一只旧灯泡,发出黄黄的光,荡来荡去,一条细细的电线危险地在半空中颤动着,落泊无主,随波逐流。
孩子的哭声仍酣,其间夹杂着女人的叫骂和抱怨,楼上又有夫妻在吵架,赌博的男人叫嚣着粗俗的言语,用激烈火爆的动作表示不满。
我站在那个细小的空间里,四面是挡不住风光外泄的夹板,里面自成一阁,可称得上是“房间”,一切起居饮食,都在此处了,麦小龙用力地关上门,砰的一声,仍掩不住外面断断续续的喧哗。
他悠然自得,完全不受影响,随手按下电视开关,黑白的图像一跳一跳地出现在那个狭小的机子里,正播着今天的新闻,不苟言笑的播报员,平淡无味地述说着天气预报,蔬菜价格。床底横七竖八地堆满啤酒罐子,他随手拣起一罐未开的,抛过来:
“给你,接着。”
我刚刚就一直忍耐着屏住呼吸,终于支撑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马上呛得咳个不停。握着他抛过来的啤酒,打量着他一眼已经看完的房间:
“姓麦的,这就是你家?”
“不是,上个星期才租的,多个地方总不坏。”
“你不敢回家吧,”我摆出理解的表情,带点讽意:“可不可以想像,拉开家门,轰的一声,自己被炸飞了。”
“嗤,谁被炸飞啊,”他一副得色:“那帮人老是学不乖,在我家被炸了一次,在你家又被炸一次,保管还会再上当。”
原来他家也被炸了,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我还以为只有我那么地不幸。看来他根本以此为乐。
“不是说有金子吗?为什么不租个好点的地方?”
“租哪里也会被找到,这里最多住不过三星期,对了,今天晚上我去拿钱,待会儿要先弄辆车子。”
“又偷?”
“是借啦,没撞坏不就还回去了么,什么偷,真难听。”
这年头警察也不好做,遇着这种贼子,一个头变两个大,他们又那么机灵浮滑,抓也抓不住,更加抓不完。
有时间还不如多破几宗谋杀案,想起谋杀,便又想起自己,几时才能摆脱这些麻烦?总不能就这样逃一辈子的亡,就算我愿意隐姓埋名,对方也不肯放过,还有这小子,不知哪来的乐天精神,活泼好动得像个白痴。
“你瞪着我干嘛?”他敏感地看过来:“我说过,事情过了之后我会好好安置你,担心什么。”
安置我,好像我是他的情妇,故意上门与他夹缠不清似地,安置我!
我牵牵嘴角,似笑非笑:
“我还等你送我那层别墅呢,要不你把我名字加在遗嘱里也可以。”
“你别老咒我行不行?这么想我死吗?别忘了,我死了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我不打算跟他吵架,吵下去也没有意思。
不是没有怨气,只是谁没有怨气呢。都忍隐着不发,有些人就此一生,不也一样过去了。只望来世是个人间仙镜,共产主义,大家无欲无求相处融洽。
真是做梦也不择时机,睁开眼睛看见这地狱般的房间,什么幻想都被压扁了。
挨挨延延地过了不知多久,惨淡的黄昏逐渐隐退,天色慢慢地暗降下来,他便精神焕发,开始舒展筋骨,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的夜行性只在这个时候发挥无尽逼力,肆意伸张,两眼精光闪闪,似一切罪恶都与他有关,即使无风亦会起浪,无事也想生非,社会就是这样开始混乱起来的,多几个这样的人,想要天下太平都难。
麦小龙把头伸出窗外,往街下张望一阵,回头向我打个手势,我跟他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途中经过别人的房间,还可看见里面一式脏乱的布置,每个间隔都围着一个奇异的世界,别人的人生,困囿在那个方寸之地各自上演,未必不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只是谁去关心?再精彩的戏也没有观众,大家都忙着在自己的舞台上播弄,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照顾旁人情绪。
生活练就的不是平凡,普通百姓也是超人,什么都会,简直万能哪里有最廉价的超市食品,哪里有季末清仓跳楼货,哪里有免费派发的赠品礼券,屋子坏了水管晓得自己修好,电视冰箱空调失灵也会有办法叫它动起来,如果遇上强盗,他们更是奋勇当前,不畏暴力,誓死还击捍卫财产,比强盗更强盗。
每个人都是山田太郎,那个搞笑漫画中的男主角,只是生活在底层的人却没有那点幽默天份,连一个笑容也显得牵强。
漆黑长街,望不到底,太阳离我们很远,一辈子也照不穿这阴暗的角度,这里是另一个极乐天地,滋生着各式的野心和欲望,大家纷纷出洞,在神秘的地点汇合,过一个狂欢的夜。
麦小龙手段娴熟,三下五除二,已经把车子开到我面前,还啧啧称赞:
“这宝贝真不错,看这款式,引擎也爽,保证是刚下地不久的新车!”
车子顺风而驰,窗外天高月明,没有云,便看见很多星,我把刚从超市里买来的面包塞一半在他手中,自己先大吃大喝起来。
他很兴奋:“很久没拿到这么棒的车子,喂,你看过没有?时速一百二十公里,还这么稳!”
“小见多怪。”
他撇我一眼:“对牛弹琴。”
车子停在不知名的路旁,边道上全是下了闸的店子,他跳下车去,在一家标着“强记车行”的店前把门外的大闸拍得震天价响,闸上的小门拉开一条缝,十分谨慎,看清来人后才敢肯打开大门。
宽大的闸门被卷了上去,里面是个车房,透出青白的灯光,把人的脸都照得模糊,开门的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麦小龙,后者一脸满不在乎:
“新搭档,别老盯着他瞧,他会不好意思。”
看门人也不说什么,领他进去。
我坐在车内,百无聊赖,麦小龙进去已有一段时间,也不知和人家在商讨什么,坐得远,又看不见,不觉有点浮燥不安。
又磨了一阵子,麦小龙出来了,手里拿着黄色牛皮纸袋,鼓鼓的一大包,估计里面装的不会是报纸,我的心跳有些紊乱。
走到车库门外,又被某人拦住说话,麦小龙停在那里,听了几句,嘿嘿地笑:
“不行,我这几天有事不大方便,你找别人吧。”
距离近了,那人的说话声也隐隐传过来,不太纯正的广东话,带着上海口音:
“小龙,这次可是华老板压的庄,不会亏待你的。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怎么不考虑了?”
“钱总挣不完,下一次吧。”
“小龙,你听我说,华老板就是看得起你,才指名要你下场,你说,整个东区谁的车比得上你一半的狠劲,你不看我面子,也看看华老板的面子呀。”
“不是我不愿意,我真的有事。”
“我的龙少爷,你当帮帮忙,就这次,好不?我已经答应了华老板……”
“对不起啦。”
麦小龙刚迈出一步,又被那人拉扯回去,神色有些紧张:
“小龙,就这一次,你知道,华老板这次跟当家对头争的地场,输掉的话大家都受牵连,华老板那么要面子,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是你的不对罗,”小龙依然笑嘻嘻的一副吊儿郎当相:
“这是哪条道上的规矩呀,我又没事先答应着,那个华什么的他认识我我可不认得他,况且我又不是你们青华帮的人,找我做外援,还怕被人耻笑你们没有个内行人扛得起场面呢。”
“小龙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华老板一番好意,要是被他听到,你还指望走得出东区么?”
“切,我还怕谁不成。”小龙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你瞧我得罪这么多人身上缺了哪条胳膊?好笑。”
“小龙,别闹脾气,这样,你肯出车我打双倍价钱,不论输赢也先过一半数给你,再给你置个出场彩头,好不好?”
“我又不缺钱。”
那人咬一咬牙:“三倍。”
“五倍。”
“开玩笑!”
“不要就拉倒。”
小龙走向我,把黄袋子随意抛过来,我本能地伸手接住,沉甸甸的一袋子,我吞了一口水,这么贵重,给我保管?
小龙已经坐上驾驶座,那人追过来,表情扭曲,说得咬牙切齿:
“麦小龙,就依你的价钱,后天晚上九点正,老地方,你别耍我!”
小龙发动引擎,睨他一眼:“那么就不见不散。”
“你要是输了我扒你的皮!”
“我要是输了叫你爷爷!”
车子呼啸而去,一瞬间已经把那人抛诸脑后,小龙哈哈地笑:
“那死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还混个拉杂扯皮的角色,想借我来巴结上位?华老板也不见得是个蠢材吧,我呸!”
骂着一连串粗鄙不堪的脏话,还意犹未尽,看向我:
“阿翰,你没看过我飙车吧,后天让你开开眼界。”
“我才不要去,”我转过头来,对着他:“我叫沈翰云,是沈翰云”
“得了得了,真小气,”麦小龙好笑地看我一眼:“像个女人似的,不就是叫得亲热点么,这么容易害羞,怎样?来捧个场吧,‘沈先生’。”
之后又自己一个人哈哈哈地笑了一阵,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钱对他来说似乎来得很容易,去得也快,手法十分不当,赚的都是剃刀边缘上的不义之财,或许他自己不觉得,生命对他来说不过是赌注,越刺激越好,这种人不知该说是勇敢还是愚蠢。
我拆开了纸袋,他也没有反对,还问我:
“有多少?”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难道都没数过?”
“哪有时间数,都讲信誉,他少给一分钱,下次也别想再交易。”
有些交易一生只得一次,我默然不语。他的世界跟我不同,说出来他大概也只当耳边风,保管还笑我迂腐。
他有他的方式,说不定他是对的,哪条路就有哪条路的规矩,不是横着走,不是竖着走,他自有第三种走法。
“我们先去大吃一顿。”他一边盘算着,兴冲冲地:“雁香楼的海鲜最好了,你有没有意见?”
“我很饱,你自己吃吧。”
“别扫兴,沈翰云,打起精神打起精神!你瞧你,一副老头子相。”
我干笑:“跟你在一起,所以老得特别快。”才学会不跟他生无谓的气,他的嘴巴,下世纪也长不出象牙来。
他把我带进高级酒楼,叫满一桌子的菜,明知吃不完,场面也要撑个十足,只有暴发户才喜欢这样,要不就是刚劳改放监的犯人。
我拿着清水,盯着他看,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那个丰盛呀吗呀像回娘家,他竟还有点不好意思:
“沈翰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把我带进来,不就想我这样吗?”
“你不吃就算了,别倒我胃口。”
“再这样吃下去,你今晚半夜就要脑充血。”
“你送我去医院不就得了。”
我有点好笑,没想到他竟还懂得幽我一默。
拿起帐单,已经不是小数目了,每样菜不过是蜻蜓点水,像征式地掠过,满足他视觉上的食欲。
有些人就是这样,要么得不到,得到的时候也不会珍惜,觊觎了太久,心理不平衡,宁愿把它糟蹋掉。
麦小龙便是个中典范。
“喂,我看你斯斯文文,读过几年书的样子,一定是个十优生吧。”
“你知道什么是十优生?”我笑:“我猜你至多拿C减。”
“C减是什么?如果我去考试,一定科科拿A!”
“如果?”
“是啊,我没等到毕业,就去干大事了!”
“不知上进,自甘堕落,”我嘲讽地说:“别说是你惹事生非,闯下大祸,被人踢出校才真。”
他埋头苦吃,并不作声。我有点惊讶,显然说中他的心事。
没想到在一个尴尬的场合说错了话,我有点讪讪地,平时又不见得会猜得那么准,自从遇上他之后就时时踩中地雷。
他心情受挫,放下筷子,大力地用纸巾擦嘴,有点酸酸地:
“读书人,不过识多几个字,眼睛就长得高过露台,那么地瞧不起人,老喜欢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穷酸样教训别人,烦都烦死。”
“你是在骂我吗?”我问。忍不住想笑。
他有点后悔,孩子气般地扭捏,不敢看我。
这想必是他的心病,口里虽说得冠冕堂皇,内心里还是隐隐介意羡慕,每个孩子小时的样子都差不多,家长告诉他们,要这样做要那样做,对了就有奖品,错了就要挨骂,为了得到赞扬,拼命讨好,其实不是为了自己。因为还没有那个意识。
反叛一点的,那个时候已经申张个人主义,做什么事情都偏偏要跟你作对,叫他去东,他偏要去西,叫他坐下他偏要站着,反正与你搞对抗,他就有满足感,能自主,有决定权,不需要再按别人的意愿办事,我行我素,十分潇洒。
当然,这样子的潇洒最好要一直潇洒下去,千万别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否则前功尽弃,发现自己选择错误,多么窝囊,想回头又怕人嘲笑,被人看不起,干脆错到底,彻底毁灭。愚蠢至极。
不过有些孩子天生缺乏父母关怀,得不到指引,只好自己摸索,误入歧途。那是运气不够好。
我不知道麦小龙是哪一种。
看他本性不坏,与他相识不算很久,但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信任一个人时会倾尽全部信任,怀疑你时也是毫不容情怀疑到底。
至情至圣的率直,其实最容易吃亏,优点和缺点都那般明显,利用起来就会方便,他应该会有经验,打混这么多年不知学到什么,总不只是偷蒙拐骗,然后不断逃亡吧?
吃完饭,剩了半桌子的菜,他也不觉歉疚。伸手招来侍者结帐,侍者恭敬地,顺从地自一旁站着,客人至上,每个都是贵宾,界限分明。
麦小龙享受完全套贵宾礼仪,心满意足,抬头挺胸地在侍者谦逊的迎送声中走出酒店大门,末了还由门童把他那辆不知哪里弄来的车子开到他面前。
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门童有点惊诧的目光中,打开车门,载着我这个不相关的人,浪迹天崖般的气度,绝尘而去。
4
回到那个乱七八糟的临时据点,连“家”也称不上的地方,麦小龙蹬蹬蹬地踏在楼梯上,昂首阔步,也不同情一下那随时会掉下去的可怜木板,只管摆出意气风发的架子,不知给谁看。
不过他倒很守信用地把车子还了回去,一整晚也相安无事,明天黎明曙光重现,车主大概也不会发觉自己的车子曾一度失踪数小时。
倒在床上,他才又突然想起,连忙唤我:
“阿翰,快快把那东西拿过来。”
我把整个袋子抛过去,他身手敏捷,抻手一抄就接住了,然后翻倒袋子,哗啦哗啦地把里面的钱全倒出来,铺了一床,还兴奋地拿起一团就向空中撒去。
倒吸了一口气,我有点承受不住,看见一地黄金也没有那么紧张过,现钞的光茫显然比那像道具般的金条更加刺激,更加闪亮,更加直接地击中脆弱的心脏。
“这都是你的?”我问。
“不是。”他倒答得干脆。
我呆住,他说:“这是上星期借的来做本的,明天就到期了,所以要还回去。”
“什么?”我大叫,“你把借来钱的这样子乱丢!”连忙跳到地上,一张一张地拾起来,有些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麦小龙哈哈哈地笑倒在床上,我有点泄气,干嘛穷紧张,这又不是我的钱。一切不过是出于一种本能反应,我实在看不过这样张狂的生活方式。
“喂,”见我捡了满手的钱,却呆呆地在坐在地上,靠在他的床边发愣,他自床上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道:
“如果这钱都给你,你要拿去干什么?”
我低了低头,仿似没听见。
这到底是一个愿望?还是一个笑话?
以前常常听到同学之间,这样的戏语:如果明天让你捡到一百万,你要拿来干什么?
雄心壮志的少年郎,总有办法编出一百个挥霍的理由,或创造天下,或济世救人,越是荒谬的念头越是说得动人心弦,大家都那么有创意,只差没有捡到一百万的机会而已。
我的答案是什么?我说,我要全部存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用稀奇古怪的目光看过来,那么平凡的选择,看在他们眼里如此格格不入。
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吗?这么不堪,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我不觉呆在地上。
麦小龙却会错了意:
“呃,别摆出这么失望的表情啦。总有一天,我们也能拿着这么多的钱,不是别人的,全是我们自己的。到时我要环游世界一周,再一周,全部用光才回来,然后再捞一票!”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梦想,小小的,简单而直接,其实能不能实现并不重要,这是一个目标,摆在神圣的高度,安慰自己疲惫易感的灵魂。使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有意义,日子就会过得比较愉快。
“你想要什么?等我有了很多很多钱之后,全部买给你!”他故作大方,一时说得来了兴致:
“现在计划一下也差不多时候了,要去马尔代夫还是夏威夷?长住下来,一辈子都感觉在度假,多么爽。”
瞧他雀跃得像明天就要起行似地,还在那里滔滔不绝:
“沈翰云,我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国,想想也兴奋得要死,喂,你外语一定很好吧,记得教我说:老子俺是中国移民,‘踩死你’功夫,东区十九街车神就是我麦小龙!”
他还真敢说,我忍不住笑意,扯了扯嘴角,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环上了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后,惊奇地看着我的眼睛:
“咦?原来你还会笑啊,我还以为你会带着一辈子的怨恨直到躺进棺材呢。”
“少说两句当帮忙吧,麦小龙,怎么有人受得了你的舌噪?”
我推开他,他又靠上来:
“给你良心当狗肺,我看你很闷,才舍得消遣自己来娱乐你,竟还不领情。”
他一边嘀嘀咕咕地数落,把头搁在我的肩上,看我把手上的钱逐一叠好,抚平,小心翼翼地,毫不惊动地,全数放回袋子中。像一项工艺,每个动作都带着莫名的虔诚,像保护一个生怕泄露出去的秘密,这么多的钱,泄露出去着实也不妥当。
终于把所有的钱全部收好,呼出一口气,刚刚完成那么激动人心的杰作,侧过头,立即对上麦小龙搁在我肩上那近距离的脸,那双闪亮眼睛,仿如一幅超大特写,还盯着我,还用那种探究不解的眼神,还眨都不眨一下,不知哪来的一声重击,呯咚一声,自我的心中炸响,我吓好一大跳,下意识地一掌把他打翻,他抱着受痛的脸,哇哇地叫:
“沈翰云,你干什么打人?”
我退至墙角,不明所以,不知所措,干嘛打他?我也不知道。
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那晚被人追杀,就跟这光景差不多了。
麦小龙气乎乎地瞪着我,我径直上前,推开他,抽走床上一张毯子,丢到地下,拿来几本书,用毛巾包一下,当作枕头,他看我睡在地上,有点莫名其妙:
“干嘛不睡床?这里还有空位啊。”
见我一直不作声,他以为我又在闹什么脾气了,絮絮叨叨地不知说着什么,我也听不见。
他只好随我去,也理不了那么多,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今天的活过完了就该好好祈祷,幸好平安。
大家睡下,一宿无话。
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麦小龙睡相极差,抱着枕头,又蹬开被子,看起来像个还没长大的顽劣小孩。
走出他的板子房,到外面去一个十多户公用的洗手间,草草地洗把脸,才见精神一些。抬起头来的时候,镜子后面出现一个女子的脸,唬我好一跳。
她穿着性感的内衣,露出雪白的肢体,在屋子外面走来走去,也不避忌,旁若无人,看见我也没有表情,理所当然地,在我站过一旁的水龙头里盛满一杯水,又回自己房间去。
实在有点无法适应,大家都没有私隐,她不介意,我自然也没有什么介意的资格。这里春光明媚,一日不知展现多少次,不收你钱,也算是赚到了。
只是却没有一点尝到甜头的滋味,你知道,如果没有意识上的勾引和诱惑,即使是裸女,魅力也不过如此。
当然,还有另一种原因,我发觉自己不被女人的身体吸引,或许因为我是君子,又或许因为我见不惯场面,非礼勿视,大概这是多年正规教育制度下的优良结果?
最好别再想下去,潜意识在告戒自己,只怕追究下去,会牵扯出一个更不得了的答案来。
回到麦小龙的房间,他才刚刚起来,睡眠惺忪,迷迷朦朦,一眼看见我刚从街上买回来放在桌子上的早餐,便两眼生光,立即生龙活虎。
“阿翰,跟你在一起真好,感觉自己突然像个正常人,过着正常的生活。”
可惜我原本正常的生活却因为这个人而变得不正常。
我默默地吃完,又默默地收拾,他还在那里大口大口地消灭着热腾腾的皮旦瘦肉粥和上海小笼包,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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