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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起阿房-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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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阳街”三字一入耳,宋嫂子马上眼一花,滚下床去躬着腰,揉着胃开始呕,可呕了许久,也没能呕出什么来。屋里顿时安静,都有了些局促不安。陈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全怪我,是我不……”
  宋嫂子伏在炕沿上就抽泣起来,边抽泣边道:“这和吃人肉有什么差别呀!”
  听着她哭,陈辨也不由地有些反胃,上回仇池公杨定大捷,俘得鲜卑万口。符坚命依旧坑杀在新兴侯府旧地上。当时就有人去刨地割食。不过气侯转暖,很快就腐了,不能再吃。可是却有一群野狗,专吃腐食,养得又壮又肥,成为长安城中最为抢手的美食。
  “我家男人去的那日,我去收尸,杜门里里外外,全是吃得半残的尸身,我连作了三个月的恶梦,梦见我男人在哀求说,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在长安城里活了半辈子,二十年前是记不得了,可近二十年的事,桩桩如今都在心里存着。往年吃的菜,磨的粮,一样不落都记得!”宋嫂嘴里喃喃地,不知是问天还是问人,“这世道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不早上几年要了我的命去呢?”
  几句话顿时也让朱家忆起了曾经的温饱安逸,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恍若隔世。老板娘还犹自克制,年轻的媳妇早已哭出声来。她这一哭,反倒让宋嫂难为情了,抹尽了脸,惨然一笑道:“是我不识好歹,这么难的日子,请我来吃肉,却还败你们的胃口。”
  几个人正劝她,就听到门板被拍得山响,有人叫道:“青壮汉子都出来,白虏攻城了!青壮汉子都出来,上城头去!”
  叫声又急促又暴噪,让屋里的人都是惊得浑身一缩。陈辨去开了门,门外站着面上满是血污的军汉,身后跟着愁眉苦脑的里正,不由叫出声来。
  “叫什么叫?”军汉不耐烦地推开他,往屋里瞅了眼,厉声喝道:“你们家的男丁都快出来,连天王都亲身上了城头!”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戾气,杀戮的气息一下子涌进了这间屋中。
  陈辨和坊里的青壮汉子,跟着里正一起,默不住声的随着军汉往城头跑去。深夜里街衢巷陌依然散发着那种甜腥腐烂的气息,无光的房舍仿佛是默立的坟龛,整个长安城有如一座巨大的墓场。跑在他身边的人们,连同他自己,全都不敢发出一声。
  这种死寂沉闷突然被“咣”地一声响动给打破了,所有人都停下脚,遥遥见到黑乎乎的城上,似乎豁出了一个半圆形的角。火光聚到了那角上,象是铜红的残月挂在了墙头。
  “快!”军汉脸色一变,撤腿狂奔起来。陈辨也卖力跑着,他方才有几口狗肉下肚,还存了点精神,可旁边的人已经是气喘吁吁晃荡起来。
  好在已是不远,只盏茶的时辰便到了城脚下。方才能歇下脚,就让人抓着了。“快来抬石头!”不分由说的一句话,他肩上顿时象让人打了一拳,整个人往下挫了三寸,石头的一角已经是压上了他的肩。他还想再找找朱家的儿子们,却已是挨了一棍,被赶着往城头爬去。
  他闷着头爬城,两侧不时有人冲上窜下,将他拨来挤去。肩上的石头愈来愈重,火光也愈来愈明,渐渐地他已经能够看到在他脚畔呻呤的伤兵和残破的尸首。而喊杀声哀叫声兵刃相击声肉体碰撞声,爆响在了他的耳中,象炒碗豆一般。
  陈辨方还在自嘲地想,“连这都能想到吃上面去。”就听到震耳欲聋的一片欢呼,他被这声音一吓,已经背得有些颤危危的石头就从肩上滑落了。他茫然抬起头,发现紧贴着他人都在蹦跃,挥舞着兵器狂叫,没人来理会他,被压得老久老久后骤然抬腰,陈辨的脑子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他方才看到有一个身着煌煌宝甲的人,用手中乌亮的铁矛将一名闯上城头来燕兵硬生生戳下去。随着那燕兵发出刺耳的叫声,守军们的欢呼声就更大了些。
  那人浑身着甲,挺立在那城头的缺口处,背对着欢呼的人群,将胸膛面向前高城下无尽的虚空。呼叫一阵重过一阵,他方才转过身来,花白的眉头一掀,面上皱纹深耸,鲜血从他手中横握的矛头上顺淌下来,那矛身红得象刚从炉子里取出来,仿佛能将所有触上的事物都焚成灰烬。
  “那是天王!”张整便是没有见过符坚的面,这时也该想起来了,而在他也有些忍不住在振臂一呼时,身后传来几股巨力将他推得险些歪到地上。几个将领与他擦肩而过,把符坚从城头缺口处拉开,而符坚显然极不情愿的大声斥喝着什么。
  就在这时,猛然从城下传来一阵急鼓,城头上人无不抱头弯腰。陈辨跟着曲腿,眼前突然一黑,整个趴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压在了他背上。他吓了一跳,手推过去,却是一个人,颈上插着支箭,大篷血水喷上了他的面孔。他竭尽全力方才将那人掀开,就有靴子踏上了他的手。他一惊欲叫,可却见到了一张面孔正从他眼前经过,不由张大了嘴。
  那裹在明盔中的苍老而刚毅的面容,在四五双手的捧抬中摇晃不休,花白的胡须从半脱的盔甲下散出……这不正是方才还在杀敌的符坚吗?
  这巨大的震惊让他忽略了将军们从他手上踏过靴子,只让他无比鲜明地记住了三枝露在符坚甲外的羽箭,和箭根处披泼的鲜血。
  “不好了!”恐惧开始在人群中散发,“天王中箭受伤了!”
  而城下鼓声急促,陈辨冒险抬头看去,十来具高大的楼车上,弩箭如离巢的马蜂,又是一窝窝地攒集而来。城头上有的秦兵有盾,纷纷执盾掩住身形,无盾兵丁们一片片倒下。就在城头被弩箭压制的这一刻,又有了一具云梯挂上缺口。随着弩箭稍息,一个燕兵已经探上头来。
  “快上!”伏在地上的秦兵们一跃而起,这时手里都抓着盾,也来不及换叉竿了,就用盾生生朝那燕兵当胸击去。陈辨还呆站在那里,早已被人推了个趔趄,推他的是个小校,喝问道:“快上去杀敌!”“可,可我没有兵刃……”他一句话没完,已是被塞了半根木棍到手。
  陈辨身不由已的往那边跑去,前面的人狂叫一声伏在了他脚下,他一时收脚不住踩在了那人肩背上。眼前骤然出现一道雪光,原是有一把长刀迎面砍来。他情不自禁地闭眼往后倒去,但是后面的人却把他往右边挤,白晃晃的光贴着他的面孔砍过去。陈辨不错思索的用半截棍敲在了与他不过半尺之遥的燕兵面上,那面孔顿时凹陷,一团红白相间的东西溅到了陈辨的颊上。燕兵倒下后,他抬起头,方才发觉只这一会功夫,城上已有了二三十名燕兵,他们环成一圈,护住身后的缺口,与秦兵激战。
  秦军不顾生死地压上去,手里的兵刃胡乱地砸在了燕兵身上,血肉肢体乱飞。倒底是秦军人多,终于将他们的圈子愈压愈小。可就在此时,弩箭又开始射起来了。陈辨耳边响过“嗖嗖”的声音,象是飞梭在纬线上掠过,让他皮肉不自禁地一缩。突然他臂上象炸开了鞭炮似的剧痛,仿佛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硬生生插入了他的胳膊之中。就在他晕过去之前,他眼中掠过了一只吐着祥云的白雀,那漫空箭雨在祥云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是城头的秦兵还是城下的燕兵都在这一刻惊得呆住,王嘉招展的双袖仿佛长达百丈,只是不能为人眼所见。那无形的长袖抚过处,燕军楼车一一崩碎,象小儿的玩具般轻脆。古怪的碎片在半黛半赤的天空飞翔,车里弩手们的惨叫声非常的稀薄,听在耳中,觉得与眼前情形毫不相干。
  王嘉跳回到城头上时,所有的秦军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他们在如疯如痴的欢呼声中王嘉轻悄无声地从城墙上滑落。他藏于城头高峻的阴影之下,脚步和身躯一起瑟瑟而抖,突然眼前乍明,他不自觉地抬手挡眼,发觉自已正站在了那个红月似的缺口之下。他踉跄退避,倚在了墙根上,五指伸缩不定。
  就在这时,犹烈的激战声中传来一声妖异的尖叫,“杨定健兒应属我,宫殿台观应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这叫声引来了一群群厉喝着寻找的兵丁。他们的手中的枪戟在草丛乱石间捅动,口里纷纷咕嘟道:“这是那里来的古怪声音,每天晚上都要嚷这么两嗓子?莫不是奸细?”
  王嘉一贯神秘的面孔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种奚落和动摇的神情。五指在反复计算后骤然凝定,蜷成了一团,他长长叹息一声,踽踽独行而去,拖在身后的影子显得十分虚弱。
  王嘉回到未央宫时,守在门口的宦官马上迎了上来,神色里有掩不去的惊惶,行礼道:“天王受伤了!各位大人们请道长快去为天王祈福。”
  王嘉点头,随他入宫。等到了金华殿中,发觉长安城中所有文武官员,差不多都齐聚到符坚床前。见他来,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略颌首致意。御医跪在屏后道:“天王只是一时痛晕厥过去了,这伤势并无大碍,药一入喉,便会醒来的。”
  仿佛是正应验着他的话,黄毡外符坚灰白的乱发突然晃动起来。在张整的叫声中,御医们趁上前去,探了探符坚的脉门,带着三分喜色道:“醒了醒了,天王大喜!”然后跪下去磕了个头,四下里凝窒的气息,也终于松开了一线。
  旁边战战兢兢守了多时的宫女忙过来给符坚喂药,却听到瓷片破碎的脆响。符坚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去……去找……王仙长来!”
  “道人在!”王嘉跨上前去。符坚略抬起了沉重的睑皮,两团混沌不明的翳云浮在他眼底深处,王嘉看到里面自己的身影,也显得有些阴森诡异。符坚有些欣悦地点了点头,向围坐着的诸臣扫了一圈,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各人参差不齐的道了声,纷纷跪起而走。杨定犹豫了一下,复向符坚禀道:“方才有报,说王仙长在城头上大显法力,毁去叛军数十架楼车,使得今夜之战转危为安,一时是无妨了,天王请安心养病!”
  符坚阖上双目,略颌首,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如何看重。杨定怔了一下,便也随众退出。
  王嘉上前,手指在符坚额上抚过,有微明从他指尖泄出,煦然波动。片刻后,符坚的面孔舒展开,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睁眼笑道:“仙长向来只是观者,今日却如何大显神威呢?”
  王嘉收手道:“这一次妄涉战事,已断去道人百年修行,从今后,再过七七四十九日,道人的法力就将尽丧,与凡人无异了!”他神情片羽不惊,好象只是在说一个不高明的笑话。
  符坚一时愣住,问道:“道长相助,长安就能守住吗?”“能不能守住,天王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过。内,人相食,外,无救兵。”王嘉淡然道:“人力不逮,罔论其它。”
  “那你何必行此无益之事?”符坚有些微的激动,象是企图抓住最后一丝光明的瞎子。
  王嘉几步踱至窗前,撩开了紫绨金丝帘,子夜时分的长安静谧无比,连多日来呱噪不安的乱鸦也不再见。千瓯万阙,楼台人家,浸在深海一般的墨蓝中,有如一座沉睡千夜的荒都。帘上长及于地的流苏被风拂上王嘉的面孔,将他眼中的长安切得七零八碎。
  “道人生于世上一百七十一岁,眼中见多了兴兴废废起起落落,自以为通明断彻可以无一物萦于心。孰知观星吸气之余,犹不能不回想起前数年于长安修行时,所见的华灯澄波、五色金迷、千缗万绢、沽酒贪欢。虽是繁华若梦,有因有果,于一朝化作枯骨满街,竟终究不能自持。这道心一动,便是再不可挽回,出手不出手,已是无关紧要。”王嘉极深极深的叹息。
  符坚不由有些出神,想着什么样的灾难能让这位避世已久的修道之人禁不住动了尘心。良久,他摇头不再想,终于将想好的话问出了口。“仙长,从前朕求你的事,如今,似是到了给朕答复的时机吧?”
  王嘉的声音如玉石般坚硬光润的声音道:“道人自得了天王所托,便专心筹划。前日得了一本《古符传贾录》,乃不世奇书,上载”帝出五将久长得“之句,似正应于天王之身。”
  “五将?莫不是五将山?”符坚半信半疑地道:“往那边去,真可以逃脱么?”
  “往那边走,天王绝不会沦入慕容冲之手!”王嘉回过身来,倦意满眼,向符坚稽首道:“道人所能作到的,仅止于此而己。”
  “多谢仙长了!”符坚试图勉强抬起上半身,可还是倒在了枕上,他无力地闭眼。就在王嘉欲要退下时,却又有飘忽不定的语声,从绛丝箔珠帐后传入他耳中。“朕其实做错了很多事,在公在私……道长为何要来助朕呢?”
  王嘉默然深施一礼,道:“人无完人,孰能无过?可天王有真心为苍生求福,此一念之仁,便足以让道人钦敬,天王之志虽不能成,也必不至湮灭。一时生死胜负不过转眼成空,道人想,慕容垂姚苌慕容冲他们虽然得意于一时,可千秋之后,世人必然是因着天王的成败,方才提起他们……”他骤然止声,符坚鼾声悠长,原来已是熟睡过去。
  帐帘被撩开,“卟卟”地摔上了顶去,慕容永气呼呼地跑了进来,一屁肌坐倒在了帐中唯一空着的席上。刁云跟在他后面,先向慕容冲行罢礼,方才起来,禀道:“楼车被毁后,士气己沮,今夜攻势只怕是难以为继,且请收兵吧!”他甲上略有血迹,虽说看来并没有受什么伤,却还是足见战况之激烈。
  “都是那个妖道作崇,攻下城后,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了去!”慕容永心痛那几乘楼车和上面的弩弓,连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
  慕容冲也有些烦躁,本来确认了长安已是山穷水尽,以为可以一攻而落的,孰知还是这般棘手。他霍地起身,战甲锵然作响,腾腾腾几步跨到帐门口,看着被火光和鲜血浇成酱色般的长安城头,不由将牙关咬得死紧。
  慕容桓高盖与韩延也坐不住了,一起走到他身后。看着鏖战不休却分明已经疲惫不堪的攻守兵丁,慕容桓轻咳一声,道:“今夜怕是攻不下了,请皇上下令收兵吧!”
  他将话说出了口,其它的人都松了口气,也齐声道:“请皇上收兵!”
  慕容冲用沉默抗拒了一会,终于还是恨声道:“收兵吧!”
  命令传了出去,锣声大作,燕兵们再无斗志地从城头爬下。秦兵精神大振,城头泛起久久不息的欢呼声。可呼声却也显得单薄,在长安城内外堆满的尸首间回绕过,掩不去那一丝苍凉余韵。
  “皇上其实不必恼怒!”他们回身落座后,高盖道:“便是那道人果然有些妖术,也不过一人而已,我军明日起由数处同时猛攻,管教他顾得东顾不了西便是。至多一个月,长安城便稳是皇上掌中之物。”
  “确是如此,因此臣倒觉得,”韩延突然发了话,道:“如今,我军最该防的,反而是符坚弃城出逃了。”
  这话一出,帐中人无不精神一凛,慕容永一拍大腿道:“正是,长安如今是必败情形,符坚若不逃走,除非一死,我想他总是不甘心自刎的。”
  “那,他会投往那里去呢?”刁云问道:“符丕弃邺投晋,难道他也想投晋?”
  “可刘牢之新败,防备吴王犹不及,决无余力顾及这里。谢安倒是进驻广陵,但以他的行迹看,不过是为了托词避开晋帝的猜忌,绝无真心救援之意,这千里迢迢,符坚如何能去?”高盖边想边道:“陇西是氐人聚居之地,我想他出萧关倒更可虑些。”
  “可新平一带,已经尽沦于姚苌之手,他闯得过去吗?”慕容永置疑道。
  “只怕是今日,”韩延插言道:“符坚情愿死于姚苌之手,不愿为皇上马前之俘了。”
  这话一出,众皆默然。慕容冲短促地笑了一声,象是热闹繁复的大乐奏完,最后琴弓在弦上轻轻一蹭,冷冷清清地作了个结语。
  又是一日将尽,落日红得有些发乌,章城门下又积起了些尸首,苍蝇象一大块浊绿色的毯子密密实实地盖在了尸首之上。终于听到了鸣金声的燕兵们捂着鼻子慌不择路在尸群上跑过,淡褐色的翅膀将他们淹没了,嗡嗡声令他们除了屏息外,更有了捂耳的冲动。在他们身后,一阵稀稀疏疏地箭射进尸堆,却已没了力量插进去,只是蹭破了已经浮起来的那层油皮,溅得黄汁暴起,腐臭味顿时又浓烈了许多,这也是一场例行的送礼罢了。
  段随有些没好气地收拢着散漫地踱回来的部下,清点了人数,发觉又折损了千余,不由气闷。眼下这攻城战打得,真是让人琢磨不透,每日就用这么五六千人攻上一攻,简直就跟玩儿的,可他偏偏不能不这么打下去。上次他败后,慕容冲大大地斥喝了他一回,再也不肯用他,他浑身弊得难受,找上韩延去帮自已求情,未了终于派下他这么个差事来,却实在让人干得难受。正在他预备着回营里,猛然听到“格兹”,刺耳之及的声音响起,象久已不用的剑拔出鞘来,磨去锈斑的尖呤般令人牙酸。
  段随有些没来由的惊慌回首,却见城门砉然敞开,一彪人马里面长驱而出。当先一骑上打着“杨”字旗号,段随象让人在屁股上鞭了一记似的叫起来:“快逃!”如鼓的蹄声紧逼着他的叫声而来,高昂锐烈的杀声轻易勾起了他恶梦一般的回忆。他觉得盔甲顿时沉重起来,狠不能马上解开扔掉,一时慌不择路,便往西奔去,不多时已入了西郊苑。
  西郊苑林薮泽连亘,苑中尽是数百年的参天古木和数千年淤积而成的泽塘。盛夏的日光虽烈,可也照不透这里的阴冷之气。三四千兵马一钻进去,就散得没了踪影。段随方才略松了口气,可身后马上就是一叠声的惨叫。他不敢回望,又猛向深处跑,突后一株大树后面伸出样事物拦在前头,他方要惊呼,却听得一声:“是我!”
  段随好容易将叫声咽了回去,看到是慕容永执着杆枪闪身在树后,面孔上每根肌肉都拉得结实,肃杀的神情比林子里的阴气还要碜人三分。他跃到慕容永身后,问道:“怎么回事?”慕容永看了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不怎么耐烦地道:“你往后走,到皇上那边呆着就是了。”“皇上在这里?”段随脱口问道。慕容永却没有理他,专心地瞪圆了眼看着略显明亮的林子入口处。那里朦胧的夕晖之中,有更为明亮的一团光芒浮现出来,高低起伏的兜鍪上一团红缨,灼得他眼中生痛。
  段随讨了个没趣,按慕容永指的方向跑去,边走边回顾,两边兵马都散在了林间深处,一对一的厮杀着,杨定的叫声隐约传来:“全都回来,防止埋伏!”声音经湿漉漉的叶子浸过,显得十分遥远。可段随却又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再拨开一片饱满的墨绿色叶子,他眼前忽明,好一阵方才看能看清。这是一块林木稀疏的空地,象是在连绵的屋舍中开了一方开井似的。刁云率着大约三千骑在默然待命,慕容冲在阵后。见他来,慕容冲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也上马。
  这时前面密林中有一道利刃似的光闪过,慕容冲的神色一竣,提枪在手,道:“后退!”全军于是缓缓后退,让出了亩许大小的一块地。全军方才站定,就听到杀声大作,两三名燕兵从林间飞纵而出。然后是慕容永的狂喝声,接着就见他低伏在马上窜出林来。手上的枪只余下半截,狼狈万分。慕容冲喝道:“上!”
  三千骑跃蹄正对着逐慕容永出来的杨定。杨定抬头见慕容冲,便知中伏,却不退反进。刁云见状疾忙来拦杨定,两人方才交手一合,所有燕军就都向着二人拥来。两军在林子边缘上顷刻混成一团。这三千骑是燕军中的精锐,又先冲了一段路程,因此对上在林子里磕磕碰碰多时的仇池军,显得声势颇壮。
  仇池军并不惊慌,虽然各自为战,却在招架三招两式后,不约而同的后退。等秦军止不住冲势撞入林中来时,他们就灵活自如的借着树林将眼前骤暗的秦兵挑下马来。杨定战了一会,见部下多已镇定地退入林中去,便也不再恋战,再反手挡开刁云一招,枪身骤然一抖,已是将刁云的头面尽数罩住。刁云侧身下鞍一避,他借此脱身,就欲返身杀去与部下汇合。
  可突然他手中枪一顿,分明是刺入了人的身体之中,而同时身后锐风呼啸,只觉得颈项上恶寒顿生。他一惊回头,那枪风刮着他左侧颈项而过,他的头一通剧痛,恍惚间觉得兜鍪已脱身而去,所有的头发象被一只手攥住了,痛楚难当。他怒喝一声,双臂力量暴涨,枪飞旋突进。袭来的枪势骤止,一声压得极深的呼声钻入他耳中。
  杨定竭尽全力提马,马匹高跃而过,他俯身下去,看着刁云皱缩成一团的面孔,在他的蹄下险险滚过。全无兆头的,黑脸少年憨厚的笑容突然从闰五月将熄的阳光下浮现于他眼中。如此危急之时,杨定却不由有了一丝伤感,他向刁云伸出枪去,道:“刁云,跟我走吧,若再执迷不悟,我情愿一枪杀了你!”
  刁云捂着腰间狂涌而出鲜血,在齐胫的丰草间摇头,道:“杀了我吧,我不会走!”他右手紧紧握着枪,似乎还要再战下去。
  “为什么?”杨定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小时侯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孩子,我不该让你跟他的!”
  “可是你已经让我追随他了,现在这些人,是我的伙伴,我只能与他们同生共死!”刁云苦笑,在地上一滚而起,长枪竟向杨定的马腹扎去。
  奔跃吼叫的骑兵向着杨定涌来,如林的枪戟封住他四面八方的去路,杨定无语以对,只能狂吼一声,枪枝一瞬间化成青粼粼地无数虚影,象是海面上突起一道水柱,挟着水珠千万,向拦着他退路的燕兵劈头盖脑地压去。那些燕兵纵然有些勇武,可在如此威势之下也身不由已的退开,眼睁睁地看着他脱围而去。
  几名燕兵七手八脚地将刁云从地上扶起,刁云任他们扶着,觉得浑身脱力,伤固然不轻,可杨定方才未尝没有留情,否则决不会留下他的命来。他一时全不明白自已做了些什么,又或者该做些什么。面前一暗,他睁眼,见慕容冲从骑上看着自己,背着阳光,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刁云欲推开扶自己的兵丁,让慕容冲给拦了。“又受伤了,到后面竭着去吧!”然后一拨马头,已是追杨定而走。
  杨定一面跑一面将部下聚拢起来,此时林间杀声四起,人影幢幢,部将问道:“往那边走?”杨定略思忖,便断然道:“出林的路定然已经封死了,我们往西边闯,这么大一片西郊苑,他们绝不可能尽数围起。”
  “是,”部将发出尖哨声,喝道:“都往西来!”
  “小心些,防着有什么陷井……”杨定吼道,可话声未落,身下就是一沉,他大惊提马,一跃十丈。他跃得太高,人马近于直立,树叶象无数绿色的蒲扇,接连不断的扇在他的面上,令他呼吸为之一窒。等马匹去势一绝,终于落下来时。就在他长长地吁出口气,天旋地转的感觉还未逝去,突然身子又是一沉,这一沉正在马匹着力最大之时,便再也无应变的余地。浑身上下如有数百只手掌在抓着自已往下扯,“沼泽!”杨定只觉得如堕冰窖。
  身边惊惶的呼叫一声声钻入耳中,杨定的身躯也一寸寸地往下陷落,他纵然全不用力,可也不能止住下落之势。突然一枝箭射,正落在他手畔,箭身还系着一根绳子。杨定不假思索的一把抓住那箭,下陷之势顿时便停住了。
  他略缓过气来,往绳子来路看去。只见慕容永收弓,手里攥着绳子,长跪于地,向一旁的慕容冲疾声道:“皇上,我们日后欲在关中立足,不可与仇池杨氏为敌!”
  慕容冲阴沉着脸,心里其实轻松了一下,可还是觉得慕容永这家伙着实太过放肆。反复斟酌了几下,却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拔开马头,绕过几根巨木,投入林中去了。
  慕容永起身,笑意满面,喝道:“来来,都来帮忙!”手上已是将绳子挽起。杨定苦笑着,身不由己的被他拖上。足下方才踏上实地,慕容永便扑上来就着绳子往杨定身上缠了几圈。这时刁云赶了来,见状怒喝道:“慕容永!”
  慕容永却不理会刁云,一面细心的给杨定上绑,一面悠然道:“杨将军,胜负乃军家常事。何况败在昔日学生手中,总比败给旁人好,是不是?”
  杨定却没有什么羞愧神情,默然微笑,倒有些让慕容永看不透的意味。其余仇池兵见杨定被擒,也都失了斗志,弃械投降。
  慕容永让人将他们看守起来,带着出了林,见慕容冲独自一人站在林外,小六正在和他说着些什么,慕容永听到些零星的词语,“是,从宣平门走了!半个时辰以前……”
  “什么?”慕容冲的一声厉喝打断了他,那声音极是可怖,好象什么山魃水鬼在这半冥的时分骤然发难,让他不由得抖了一下。他快马加鞭跑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容冲在马上侧曲着身子斜过脸来,已将暗透的天空中最后一缕纤长的霞云仿佛是根陈年的红丝绦绕在他的颈后,将他的面孔勒得青紫,象是在生死关头挣扎。
  “他逃跑了!”慕容冲极平静地道。在慕容永方还思量着是那个“他”的时侯,猛然又是一声,如暴雷在他耳边炸响:“他逃走了!”
  “符坚跑了!”慕容永想到方才杨定面上的笑意,胸中象下了场大雪似的,一时通明而又冰凉。
  这时林中的兵马已是由刁云领着,押杨定与仇池兵一起出来。所有人都发觉慕容冲身边气氛诡异,裹足不敢上前。慕容冲猛然提缰向他们冲来,接连撞开十多人,兵丁们挫不及防地闪避,顿时乱成一团。他的马蹄在杨定面前顿住,杨定被泥水糊得全黑的面孔上,一双温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全无一丝闪避的意图。
  “你出城引我们决战,让符坚能乘机逃走?”慕容冲喝问。杨定唇角微掀,笑意似怜爱,却又含着一点鲜见的傲岸,他缓缓点头道:“我本是没这么容易中伏的。”
  在他的语声中,慕容冲手上的枪一寸寸提起,枪尖上映出一星红光,象是残烛蕊上最后的一颗火花。刁云一惊,想要跃起,肩头已经被一只手按实了,他回头一看,只见慕容永双唇紧抿,目光炯炯,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刁云狠狠地挣扎了一把,慕容永掌不住他,他就己扑到了杨定身上。
  正这时“啪!”地一声,慕容冲的枪已击了下去。刁云倒在地上,浑身象被雷电击中了似的痉成一团,他眼睛死死地盯在慕容冲面上,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依稀是“他是杨将军呀!”杨定挣开束着他的燕兵,跪到他的身边,叹道:“你真是何苦。”
  慕容冲手上的枪杆已然弯曲,他的胸口急剧地起伏,隔着十丈远,都能听到清晰地喘息声。就在慕容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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