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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起阿房-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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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众娇声的奉承中,他挑起帘子,进了内室。地上榻上狼籍一片,热水,铜盆,染血的布匹,浓浓的腥味充斥着他的鼻端。在这一片糟乱中,贝绢紧紧的团着身子,不知是睡是醒,她裹着的毡上大朵艳红的牡丹花象是在地上被踩过似的蔫污。
慕容冲跨上榻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有丝毫反应。他皱眉,去揽她的腰,那腰上分明传来抗拒的一挺。慕容冲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吹着气,小声道:“方才是有紧急军情,现在好了,你没事了,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
他的心思从未这般温柔过,方才那一刻幻觉中的平安喜乐还萦绕在他的肌肤气息当中。可怀里的女人依旧是一动不动。他不由有些愠怒,扳过她的脸来,她双眼紧闭,白得无一丝人的面孔上,弯睫投下两弯深浓的影子,有种极冷的感觉隔着厚毡从她肌肤上透过来,竟让慕容冲一时兢然,觉得怀里搂着的浑似一团青冥之地的雾岚。他放开手,看到那毡上的花朵扩得更大,她将自己裹得更紧。
慕容冲有些气恼,一跃而起,喝道:“你!”这一声“你”后,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他呆呆地站着,觉得这间屋子如此污秽如此闷热,全然呆不下去,便转身就往外冲去。在帘子垂落于他身后的那一瞬间,似乎有压抑了很久的一丝哽咽,传入他的耳中。
“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慕容冲气乎乎地想着,看到了犹在殿外的刁云,便叫道:“走,我们和慕容永一起去,看看秦军撤军时是否有什么可乘之机!”
已经过了午时,营外的雪愈下愈大,密得三步之外不见人形。符晖斥退了请他入帐的亲兵,独自在寨门前矗立。他有些烦躁地将身上青鼠裘敞开,数个时辰符坚的喝斥还在脑中辗转不去。
“你贪功冒进,数次大败而归,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么?”
“父王,此一时彼一时,各位将军难道看不出来燕军已是首尾不能相顾吗?”在他焦急的环顾之下,将领闪犹豫着一起跪下,站得久了,盔甲尽白,围满了他的视野,象是一道道起伏的雪原。他方有些欣喜,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却更固执,更不容情。
“那白虏小儿最喜自示于弱,诱我军入其彀中,这一样的诡计,竟还要三番五次的上当吗?”
“父王!”他绝望地在地上叩下头去,嚷叫起来,“儿臣愿率自营下兵马前去,请父王相信孩儿一次!”
“哼,当次你率五万大出征,朕是极信你的,昨日命你为先锋,也是极信你的,结果如何?”
“父王!”
“撤军!”一声爆喝,再有多少言语也被一并打断了。他胸口一阵冷凉,恨不能让这雪下得大些、再大些,席天幕地,将他整个埋下,永远不必再去看符坚面上的神情。马蹄和皮靴在积了两三寸的雪上踩着,“咯咯滋滋”响成一片,那声音象鞭子似的,一道道抽在他的背上,渐渐得他如双耳俱聋,竟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是怎么被亲兵搀扶上马,然后又领受了到后头看守粮草的命令,都不大记得。
正当思虑如沸之时,突然鼻中嗅到了股焦味。他一惊,跳起来,抖了一地的雪沫,喝道:“是那里走火了?”旁边的守着的亲兵一面也四下嗅着,一面有些自欺欺人般道:“这么大的雪,怎么会走火的?”
“快跟我来!”符晖疾忙向堆放粮草处跑去,这时整个营寨的兵丁都动起来,将本就布置得曲曲拐拐的道路挤得更是不堪行走。亲兵连推带骂终于让符晖能往粮堆那里赶,远远就看到一团浊黄的雪花往这边裹来,吹得人眼前一辣,竟个个掉泪。符晖心叫不妙,“琉璜!”
等风向略转,眼前一清,就见粮包上穿了无数个洞,每个洞口上都冒着黄烟。兵丁们想要上去灭火,可一揭开上面蒙的帐布,就都被熏得七荤八素。突然又有一股浓烈的琉味传来,他抬头一看,数百点枝带着青烟的火箭从天而降。箭头钻入挡雪的帐布之中,片刻后,粮包内便是爆豆一般炸响。
符晖往箭的来势一探望,就又被熏了一把,后面有人将什么东西捂在了他的口鼻上,方才略好些。符晖一看,那是块破布裹了些雪,了悟过来,叫道:“快些将口鼻用湿布蒙上!牵马,跟我来!”
虽说可以不吸进黄烟,却还是护不了眼睛,因此等符晖能带着骑兵向放箭处冲杀而去时,就只来得及看到一地狼籍的蹄印。符晖在循印尾追与回寨救粮之间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叹息一声,拨转了马头。
回去时火扑了十之七八,浓烟已经散去,可一股呛人的磺石味还在整个营寨间萦绕。检点损失,粮草虽被烧去数百石,还是救下多半来。这琉磺虽说生烟恼人,可倒底不如硝油起的火头大,因此方免了全营的大难。可以如今筹运粮草之艰难,却也不是个小数目。符晖只觉得头皮生生作痛,不如该如何向符坚通报此事。然而终是隐匿不下去的,倒底写了请罪折,连同军报一起,递到三十里外的符坚大营。
这日夜里,符坚正与一众将领商议,都觉得强行攻城居然不佳,可大胜之后士气正盛,也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于是便觉得可以在阿房城之外扎营垒寨,困死鲜卑,使他们再不能四处游掠。只是这一带已经被反复劫掠过,方圆五十里以内,绝无人烟,粮草供给十分艰难。正这时见到符晖的消息,顿时气得他当即将军报扔在了地上。
“不肖子!”符坚在地上大步的来回走,似乎是想发怒,可却没有法子发出来。眼角瞥见那纸,犹不解恨,用靴尖蹭了一下,纸简象被吓坏了的小孩儿似的,“哧溜”窜出老远,畏畏缩缩地蜷成一团。
窦冲过去拾起展开,缓缓道:“损失并非很大,天王何必如此……”
“朕……为何朕生的尽是这种儿子!”符坚昂首长叹,咽了又咽,一口气竟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抽出刀来,一刀砍飞了几案。“咣!”那刀被他扔在地上,被火光照得刃明脊暗,象是一段半灰半红的余炭。
“来人,送这刀给那逆子,”符坚须发皆张,近乎恶狠狠地道:“告诉他,他是我的儿子,屡败于白虏小儿之手,还活着干什么!”
一帐皆惊,所有的将领都齐刷刷跪下,道:“天王!”
“都住嘴!”符坚目光象着了火似的,让人看着都有些怕,一时面面相觑,竟无人再出声。符坚的待卫再也避不过去,不得不走近来,拾了刀,出帐而去。
皮帘飞起落下,扑面寒面侵人。符坚仿佛是在喃喃自语道:“这小子,若不好生激他一下,他如何能知耻后勇,卖力死战?”
“可这话太重了,怕他受不起!”李辨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进言道。
“一点难听的话都受不起,那也太娇养了!”符坚语气旋又刚硬起来,道:“他来谢罪之时,让他在外面等着,到天亮才许他进来!”然后拂袖自往寝帐而去。
待卫送刀至符晖营中时,他寒夜难眠,正抱膝就着火盆枯坐。半年前他回长安时,父子促膝而谈,言笑晏晏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日的嘉许温言,如今,已经成为一种绝不可能的奢望。他心里明白自己让符坚失望太甚,午夜梦回,扪心自问,也觉得羞愧欲死,无地自容。他不知道符坚这次会如何责罚于他,可是那怕是一个字的斥责也没有,单是想到符坚看到他就避开的眼神,也足以让他心若刀绞。他真是恨自己呀,他真盼着能打败慕容冲一次,只要一次,宁可就此死在战场之上。
“那时,便是我死了,能对父王有所助益,也是值得吧!”这样想着,竟好似已见到他浑身浴血倒在符坚面前,符坚抚尸大恸,痛哭失悔……想着想着,不由自己双目渐温。
“平原公!”
“什么!”符晖一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问道:“什么事?”
“天王遣使来了!”
这是他一直在等着,却又最害怕不过的一句话。他定了定神,方才道:“我就来。”
他迎出去,却见帐外一名符坚的贴身侍卫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见符晖出来,他双手捧刀,大声将符坚的话说了出来。
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符晖的亲兵部属听着全张大了嘴,眼睛都向着符晖聚去。符晖象是趔趄了一下,就势跪了下来。这时风已经住了,遍地琼光将他的身形面目映得幽蓝一片。他接过刀,却不起身,道:“有几句话,请代本公转禀天王!”
“平原公请起,”待卫忙下身去搀他,道:“各位将军们都嘱咐了,说平原公快些前去谢罪,他们都会代为求情的。”
“不,”符晖道手在刀鞘上抚着,仿若正抚着着一段支离破碎的心境,他静静地道:“我不会去了,代我转话吧!”
“平原公,这不是赌气……”
符晖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的说起话来,将侍卫的言语打断了。
“孩儿固然丧师败阵,可若不是父王当初百般宠护于慕容冲,他何以能作乱于今日?父王竟永远只记得降罪于孩儿,不肯自咎么?”这些话如此刺耳,四下的人全都变了颜色。符晖的亲卫连叫了他几声,他却毫不为之所动,站起身来,声音愈来愈尖锐急促:“当年父王爱他远胜于孩儿,今日他为父王之贼,孩儿为父王死战,这人世,真是何其不公也!”
符晖说到此处,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将上前意图架住他的侍卫,一左一右的推倒在地上。然后拖着步子,向自已帐中走去。他走得极是用力,积雪中现出两道深沟,雪屑象白浪一般翻在了他的脚下。笑声在冷寂的夜色中传出老远老远,惊得寒雀“吱呀”乱飞。
众人一时都不能回过神来,心里回味道方才的话,个个震惊不已。过了一刻,那侍卫头一个想到不对处,叫起来:“不好!”然后带头往帐里冲去。帐帘一开,扑入他眼中的就是一片耀目的红光。他心神一乱时,脚下骤地打滑,溜出老远,他随手拉住一个架子,方才能站稳。低头看去,符晖的身躯就躺在延至足下的血泊上,那把刀深深地镶进了他的颈中,只露出极少极少的一弯刀脊,象是冬夜重云后微现的半抹小月。
他仆上去扶起符晖,连连叫他,想下手拨刀,可倒底还是不敢。符晖突然睁眼,嘴唇努力的张开,似乎有什么话急于对侍卫说什么。侍卫忙凑近去听,好象是一个“不”字,零碎地飘入他耳中。他一怔,贴近他的耳朵问道:“是不是不要将方才那些话说给天王听?”
符晖似乎想点头,却又摇头,最终紧闭上眼睛。一粒闪着冷光的泪缓缓滚落,淌在如月的刀身上,很快汇入了冒着热气的汨汨血中,再也不见。
侍卫带刀返符坚营,唤了他起来,奉刀说出原由。符坚看着案上那柄染血的刀,缓缓伸出手去握在了柄上,上面余温犹存。“没……出息的……”喝骂在哆嗦的唇间化作惨然半声,不知是哭是吼。那刀上血光刺得他眼中痉痛。他挥袖掩上,狠了心不看,问道:“他死前说了什么?”
侍卫迟疑了片刻,符晖最后说出的那个字他没能听得清楚,又看了一眼符坚此时憔悴的面容,终于道:“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符坚察觉了他的停顿,厉声追问道。
“真的什么都没有。”侍卫磕下头去,极力掩饰语气中的犹豫。
符坚一时无语,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侍卫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起来。良久,符坚终于疲乏之极的叹了一声,道:“你们出去吧!”
这一声如此生涩,令听熟了他声音的侍卫好一会方才能反应过来,不安的躬身退下。
整整一夜中,火光将符坚放大了的身形投在皮帐上。值夜的侍卫们一直没有看到这影子移动过,以至于到后来,他们几乎要疑心帐中摆着的,不过是具石像。
第十六章
秦军既无力保护自已漫长的粮道,围困阿房之策自然也成画饼。当年迁入关西的鲜卑人口滋繁已达四十余万,来投者甚众,所以慕容冲虽然上次惨败,可不过数月便又回复过元气来。
这时正是二三月间,青黄不接,粮草成了秦燕双方都最为着紧之事。关中堡民屡屡向长安运粮,而燕军则千方百计加拦截。秦军出城相护,两军战于骊山,慕容冲先斩秦高原公符方,后击秦左将军苟池右将军俱石子。慕容永斩苟池,俱石子逃遁。燕军一时声势大涨,秦军不得不再度龟缩于长安的高城坚垒之下。如此一来,燕军就大可自如地择坞堡下手,予取予夺,鲜少顾忌,苦乐之状,与秦军相较,自是天壤之别了。
这日慕容冲慕容永领步骑近万,出掠始平。一路上和风熏面,丽日当空,满眼都是初抽新芽的翠叶,径畔偶见一二碧桃,三五艳卉,令人眼前骤亮。当真是春光荡迨,生机无限。方将正午,前面斥堠来报,说是过去五里有余,便有一座坞堡,足有二三千人的样子。慕容冲便下令道:“今日将这堡拿下,便可饱餐安眠,还不快走!”于是一众无不精神大振,快马加鞭赶了去,果然在日头略为偏西之时便见到一座坞堡矗立于高陵之下。那堡墙高十丈有余,全是四尺来长的青石条垒成,瞧上去还有隔壁、暗箭孔和堞墙,似乎很是坚固。这时堡里的人显然已经发觉燕军到来,墙头已经堆起了檑木滚石,堡丁张弓竖枪,神情紧张地注目着他们的到来。
燕军们并无畏惧,反而起了一阵欢喜。这坞堡守备既严密,那么所储自然丰厚。他们经年来干的就是这些事,早已纯熟。不用等将领吩咐,便各司所职起来。他们带了不少攻城器械,先想起来的自是投石机,可是四下搜寻一番,却没有什么大的石头,自然早已被堡民给收入堡中了。不过也无需着慌,另用以木牛车载人潜往堡下。
距堡有三十步时,上面檑石如雨落下,砸到木牛车上,皮破木飞,内面的人自然化作肉糜,可这情形燕兵们早已看得熟了,都无动于衷,依旧猛攻不止。到底还是有近半木牛车到了城下。车顶上有牛皮稻草掩护,任城头泼滚油还是箭石,都不能伤车里的人分毫。车中兵丁用短戟短枪掘土,积少成多,眼见那墙脚的石头下面,已渐见松软。堡内不得不分人到下面堵住洞口。堡头上人一见稀,燕兵便呼哨一声,以云梯强攻,不多时就有了三五十人上去,与堡丁们扭打成一团。堡丁固然有些蛮气力,又泯不畏死,可那里能与这些攻伐经年的兵丁们相较?于是顾得上来顾不得下,不上两刻钟,便已见溃散。
慕容冲轻笑一声,指着犹挂在山峦的那轮落日,对着身边的小六,道:“看,果然不用到夜里。”小六道:“皇上今晚就进去吗?”慕容冲瞧了一眼象群发狂的野兽般拥从打开的堡门一拥而入的兵丁,摇了摇头,道:“懒得闻那股味道,这边站着风吹得舒服。”就命令在外面扎营,将兵马分成四队,一队入堡,留三队守营,各得两个时辰轮转。办妥当了,他用了从堡里送来的酒食,便留慕容永在外头看着,自已睡去。
半夜不知什么时侯,突然心里“格楞”一响,猛地翻身醒过来。叫了好几声,都无人理会。他着恼,那帐帘一掀,酒气扑面而来,却是一名亲卫,面如猪肝,醉醺醺的。
慕容冲连喝问了几声,那兵丁都没法子答上话。他一巴掌将这家伙打到地上,自己冲出帐去,却见营寨里空荡荡,连醉带醒的只有不到四千人。督校们吞吞吐吐,可慕容冲自己心里,已经和明镜一般。自然是因为兵将们都怕去得迟了,只能得些残羹剩饭,因此不顾他轮替之令,尽跑了去。他因然早知自已手下这些人是放荡惯了的,可想着慕容永在外面看着,总该有个规矩,谁知还是如此。
慕容冲好生气恼,这时有名偏将来劝道:“皇上,这左近百里,都无秦军,左将军定是觉得无大碍,方才让兄弟们松活一二。皇上尽管睡去,若有什么异动,自有我等还在呢!”慕容冲明知他说的都是实话,平日里对这种事也都是马虎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却总有些心悸。他道:“不成,你给我下去找慕容永,让他把人整顿好,带上来。”那偏将听了知道是个扫人兴致的差事,不由露出二三分难色。可让慕容冲狠狠的瞪着,也不得不撒腿就跑。
向山脚跑去之时,从堡墙破损中隐现的火光和女人哭叫己经让他心痒起来。“这群兔崽子,还有这么大的精神劲头,不知多快活,是该让给爷们了。”他直跑到堡墙边,也没遇上哨兵巡查,不由心里嘀咕,“左将军也回也是大意了些吧!”正想着,足下踢到了软绵绵的一团,他低头一看,却是具穿着燕兵服饰的尸首。他微有些吃惊,想着:“攻下堡城后,分明是将阵亡的弟兄们葬了的呀!”
如此一想,不由起了警醒之意,悄悄闪身躲于堡墙之后,向内面窥探。这缺口上正对着两排房舍,仿佛未破堡前是个盲巷,路上躺满了尸首,有堡民也有燕兵,却没有一个活物。火光在两边屋里子烧得正烈,热浪灼人。巷头前人影憧憧,叫骂吵闹拼杀声不绝于耳。嘈杂中突然传来一声喝问,“可是这几个人的凌辱于你!”
这喝声其实不大,却若阵风袭来,腥腻和焦糊的气息一扫而清。那风意凛冽,偏将当胸迎上,竟让他觉得有若刀割般一痛,忍不住缩了一下手脚。他十分畏怯,便在近巷口的地方寻到个断墙藏起来。巷口里挤着一二百燕兵,正彼此推攘践踏。掠过他们起伏不定的头颅,偏将看到了发声的那人。
那人骑马侧头往地上看,因此偏将只瞧得见半边面孔,大约是三四十岁的汉子,笔直的两道粗眉气韵如遒劲高耸的山脊,很是沉毅镇定。他身上并无盔甲,只一袭淡蓝色的战袍,身形亦非伟健,但在十多名骑者中却十分打眼。在这混沌的黑夜中,月色暖昧不明,火影明灭忽闪,煞芒吞吐于刀刃之上,可这些到了他的身侧,却象被吸净了,化作明朗之极的一团光华。偏将不由得望了一下天,几乎要以为日头还留了一角未落,正照在此处。
他手上的枪随着那声喝问,指向堵在巷口的一众燕兵,刃上一点寒光隔着二三十步扫过去,却让那些燕兵们被刺中了一般痛叫,往两侧躲闪。他们这一闪开,偏将就看到地上趴着个浑身赤裸的妇人,那妇人两腿上鲜血淋漓,她怀里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小儿,一个没了头颅,一个被斜着剖去了左肩之下,脏腑零落地淌了一地。她一径喃喃地道:“你们说了我听话就会饶过我儿的,你们说了的……”
蓝袍将的喝问好似过了许久才被她听在耳中。她迟钝地抬起头,两眼中全无神采。可随着全无兆头的嚎叫,她连滚带爬地向那些燕兵扑去,抱住一个退得迟些的,张口就咬,浑如一头咆哮的母兽。那燕兵吃痛,骂道:“贱婆娘!”拨出刀来就要向她劈下。
就在那刀似乎砍进了女人的肩头之时,偏将眼前骤然一花,有一点银丸弹向那燕兵,之后便是马尾的虚影在他眼前倏忽扫过。再见时,蓝袍将已策骑停驻在蔽他身形的那段残墙前面。偏将吓得蜷成一团,见诸燕兵张惶旁顾,似乎浑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从正面前跃到他们身后,而且还随手就杀了他们当中一人。蓝袍将厉声道:“这些贼子恶状昭著,尽数杀了!”“是!”原先跟在蓝袍将身后的十骑立即冲上前来。燕兵们不约而同的,不敢向着蓝袍将的方向逃走,而是呼叫一声,往那十骑杀去。
偏将心道:“虽说步骑有别,可燕兵足有一两百,这十骑只怕不能拦住他们。”此时蓝袍将又他这边退了两步,他不敢再探头去看。耳边听得兵刃相击呼喝打斗之声,可是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静下来,连那妇人的哭泣也听得一清二楚。
偏将方在揣测不定,就听到有人过来向蓝袍将禀报:“回禀大人,贼子已尽除了!”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道:“这么快?以十骑对百人?”
“好!”蓝袍将道:“来一个将这妇人送到营里大夫那里去,给她疗治一下,其余的守在这处缺口上,不能让他们们逃走了!”
“是!”那些骑兵答应下来。偏将心道:“糟了,我得快点跑回去报信,这是哪里的人马?看衣甲又不似秦兵。”耳中听到蹄声得得,已经过来,他不得不冒险顺着房舍往堡墙那头跑。可方才跑出两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在喝叫:“停步,再不停就放箭了!”
他一惊,正想着我命休矣,却另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左将军!”偏将一下子喜出望外,转身去看,只见一骑飞驰而来,果然便是慕容永。他枪头狂颤,杀向那蓝袍将,四五百骑跟着他冲锋,声势甚壮。
偏将胆气骤生,也不怕了,站定了脚看他们交战。蓝袍将面对着慕容永的冲势,却不避不让,枪身仿佛极缓的地探了出去,有如老梅枯枝般生涩。慕容永狂飙的枪影被这一枪刺得支离破碎,他惊呼一声,提骑闪开,一连退出了十多步。慕容永的马匹狂嘶着上下奔窜,他面孔也随之剧烈摇晃。他面色苍白无比,浑然不似平日。偏将不由更为吃惊,心里不停的在嘀咕:“这人是谁?”
慕容永好不容易勒住了坐骑,就横起枪,虚拦住了身后的人马。他抬起头认真的再端祥了蓝袍将一会,迟疑了又迟疑,问道:“”杨……将军,是你?“
蓝袍将沉默了一会,也用有些拿不准的声音问道:“你是……慕容永?”
听到他们的话,挥枪举弓杀气腾腾的两边人马都若有所觉地停下了。二人默然对视,火光从两张百感交集的面孔上扫过,他们都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却也不必回答。
良久,慕容永先移开了目光,咬唇笑了一下,道:“经年不见,仇池公英姿如昔,当真是可喜可贺。”臂上麻酥酥的感觉尚未消去,多年前阿城中教习的情形在他脑中清晰如昨。他心中畏惧复感慨,一时竟也只能找这种客套话来说。
“可你却变得极多,”杨定枪头指向地下的燕兵尸首,峻言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兵?”
慕容永并不去问他的话,而只是道:“请问仇池公远来是为何事?”
“喔?”杨定沉静地回望着他,道:“我的来意是应该慕容冲来问的吧?他在那里?带我去见他。”
他语气温和而又自然,慕容永几乎要忍不住答下一个“是”字来。可这时他的身后,蹄声如鼓,已是动地而来,千余骑兵冲锋的杀意刺得他肌肤生烫。他十指用力的握紧了枪,终于甩了一下头,瞿然抬目,道:“仇池公,请让开!”
杨定肃然摇头,道:“我在此,本就是阻你们出堡,你们杀尽了这一堡数千生灵,该当抵罪!”
慕容永听着这句话,觉得无比荒唐,这一两年来,如此行动早是习以为常。此时突然听到抵罪这种话,一时竟险些忍不住要喷笑出来。虽未出声,可他脸上的神情却已落在了杨定眼中,杨定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更为深郁。
看了一眼杨定身前身后,慕容永双腿一夹,那马飞奔,双蹄高扬直向杨定扑去,他身在半空长喝一声,“你身边只有十骑,只怕拦不住我们吧?”
他一动,身后数百骑也齐动。而此时他们的来路上,千多仇池铁骑伏身冲锋,背甲上成片青辉已经触目惊心。慕容永深知自己若不能在一个照面击退杨定夺路而走,就将陷入混战之中,再也不能脱身。
他双眼剧睁,盯着杨定的一举一动。在杨定肘尖外扬的一刻,他仿佛窥见了杨定胸腹间气形裂开,于是奋力长击。这是借着马匹奔腾便出的至捷至简的一招,气势在枪杆上均匀无碍的灌注,枪尖一刹那变得灿明。气息爆响,隔了半尺,杨定胸前的战袍竟波动起来。
杨定似乎也不能直揽这一招锋芒,马匹向旁侧移开少许,等气劲临身之时,鞍上的枪杆跳起,击在慕容永枪刃侧旁。慕容永枪势被引得略偏,可还是向着杨定的肋下刺入。他的枪却毫无道理的临空一挥,一束黑芒突然在杆上凝结,化作一枚短羽。那短羽镶在他尖刃后不到三寸之处,象是一枚奇异的缨饰。杨定这方才挺刺慕容永,看似不快的招势却后发先至,教慕容永除了收枪格挡外再无它法。他面上露出些微笑意,仿佛在道:“旁人不知你这伎俩,可难道连我也会忘了么?”
这时燕骑与拦在前方的仇池兵已是硬撼上了。那十名仇池兵显然个个都是非凡勇者,十枝长矛联起来,化作坚不可摧的一道寨栅。燕军虽数十倍于之,可毕竟只是一道窄巷,正面相对者,亦不过十多人。仇池兵们虽然左支右绌,可却滴水不漏。慕容永一击不能得手,听到身后喊杀声大作,已是心头冰凉。
杨定提骑逼上,依旧是平心静气地道:“弃枪投降,带我去见慕容冲,可保你不死!”
慕容永不住声,咬牙再度向杨定冲去。突然巷中火焰骤暗,空中风声忽烈,象有无数冤魂野鬼同时啸呤而来,诡异的杀气充斥了每个人的心头。
“啊!”“啊!”“啊!”
惨叫声连二连三的在仇池兵中响起,倾刻前那十名仇池兵已有四名栽下地来,后背上都贯有三到四枝弩箭。杨定脸色大变,枪身狂舞,将那箭支一一挡开。他仿佛正同七八个敌人拼杀一般,臂肌高鼓,喝叫不停,只片刻功夫,竟然汗珠盈面。
弩箭在片刻后停去,数十匹马从那缺口涌入,杨定身边已经空无一人。那为首一骑瞬间便至,向他一气刺出十余枪。杨定方才急舞连挡弩箭,以人力抗机弩,侥是他勇武盖世,也一时脱力,竟不能硬挡,而只能虚晃一招。他意图用上粘劲将来袭者的力道卸去,可那人却熟极地振开,反刺,直指他要害之处。
这是拆演过数十数百次方才能有的敏锐反应,杨定叹息退开。重重晃动的枪影一去,愈来愈旺的火光中,那双孤独的黑眸子从他眼前飘忽而过。“慕容冲!”他喝叫道。但回答他的,却是反手疾刺的枪刃。两人再度交手,杨定也分不出精力来发声,只能在眼中满是焦灼的询问。慕容冲的目光却闪烁着逃开,他不发一言,紧抿的双唇有如一道鲜亮的伤口。在两人交手的刹那间,慕容永等人从慕容冲的身后逃遁而去。
杨定含怒再度出手,慕容冲的枪不能控御地被高高振飞,似要脱手飞去。可慕容冲倒底还是握住了,他见慕容永已逃出,便借这一推之力,返身奔出堡去。
方出堡墙,慕容冲乍喝,应声有人扔了十多支火把到地上,顿时烈焰腾腾,将衔尾追来的马匹惊吓得接连后退。慕容永这才发觉原来堡墙缺口上,堆满了柴草,当是慕容冲有备了。慕容永死里逃生,又在这火巷子里跑进跑出,早已是出了几身大汗,他惊魂甫定,忙问道:“皇上,你是怎么来的?”
慕容冲“哼”了一声,道:“半夜醒来,发觉营寨中竟只有三四千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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