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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出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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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以身代之,替他承受那些可怕的遭遇。
  “烛雁,那个……”
  白岫小声咕哝,想要移一移,却动不得。怀里的烛雁那么娇小,那么柔软,紧紧贴着他,让他浑身发热,有点不对劲起来。可是,他又很快活,很喜欢,想就这样一直抱着烛雁,抱到天荒地老,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只是,那点不对劲隐隐扩大开来,扩大到蠢蠢欲动,想要、想要窥探密密包裹的衣裳里面,柔软的烛雁是用什么做的,会不会像雪白绵软的面团一样,揉一揉就会变个形状?
  烛雁,好像……是我有点不舒服。
  身上不仅发热,而且酥绵绵的,好想现在就翻个身,压一压揉一揉面团样的可爱烛雁。
  可是,烛雁睡着了,他也只能闷在心里嘀咕着,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烛雁替白岫打理好行装,白岫愕然不已,拧着脾气连饭也不吃。卢射阳好心来劝,说了足足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白岫就是不吭声,卢射阳悲惨地发现自己又饿了,只好去厨房再讨了饭菜,蹲在白岫房门口努力扒。
  直到烛雁从时汉庭亲戚家回来,得知白岫两餐未动,过来瞧他时,他才终于肯开口说话。
  “我又不是阿齐亚说的那个谁,去做什么。”
  “不管是不是认错人,去看一看也好。”
  见白岫很不高兴地沉默伫立,她叹了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如果没有认错,这么多年,家里人定然一直盼着你,惦记着你,怎么能置之不理?”
  “你和爹就是家人,我不记得别的家人。”
  “大哥,你也说不记得,不记得不代表没有,做儿子的不回去看父母,他们该多难过。”
  白岫犹豫一下:“阿齐亚说那个人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还有乌雅。”烛雁瞧着房门口大口填饭的卢射阳,一字一句轻声道,“她等了你七年,你应该去见她。”
  “她等的是那个人,不是我,我又不识得她……”他忽然顿住,奇怪地看着烛雁,“如果真的是我,烛雁怎么想?”
  “怎么想?”她怔怔地,低了头,果真试着用力想了下。脑里混混的,似乎失忆的是她,什么都想不出,只能勉强笑了笑,“那是好事呀,我有嫂子了呢……”
  下意识抬头,赫然见白岫面色沉郁,狠狠瞪着她。
  她眨了眨眼,有点吃惊,还没等说话,白岫已恼怒地一连“不去!不去!不去!”到床上一躺,被子蒙面,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烛雁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还想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越想越气苦,白岫藏在被里,昏沉沉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好了,一直睡下去,不用被逼回京城那个所谓的“家”,不必被强迫去见那些所谓的“亲人”,不会……被烛雁抛弃,听她那么无情说着“那是件好事呢”……
  可恨可恨,除了烛雁,他谁也不要!
  深夜,天阴云重,连点星光也不见。昨夜还是晴朗月空,今晚就阴得要下起雨来。
  房门外,黑影鬼鬼祟祟,企图从门缝里观察房里动静。另一个人站在旁边,忍不住道:“暗中掳人,不是好汉子所为。”
  “嘘嘘,小点声!”卢射阳低声,“阿岫不愿意回京城,不用些非常手段,你有办法劝得动他?”
  “那也不该殃及无辜,胁迫妇孺。草原的男人,不屑干这种丢人的勾当。”
  “丢人?你直接说下三滥无耻不要脸比较贴切。”卢射阳比他还不屑,“你们蒙古人各部落打起仗来,掳人妻女强迫为奴,干的好勾当还少了?上了几天官学,就满口仁义道德起来。”
  阿齐亚一滞:“那不一样……”
  “没啥不一样,作起恶来,汉满蒙回,哪族人都一个德行。算了算了,争这些干什么,阿岫功夫不一般,你我要捆他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心智又像个孩子,万一恼极要拼命,不是闹着玩的。”他谨慎考虑,郑重思量,“所以,只能让烛雁妹子小小委屈一下,我们先将她藏到别处,等阿岫乖乖听话答应回京,再让她露面就好。”
  “她会顺从叫你藏她?”
  “顺从就不叫掳人了,你用用脑子!”卢射阳在黑暗里瞪他。忽然想到一点,不由有些为难,烛雁小姑娘夜里就寝必然衣衫单薄,人家云英未嫁清清白白,自己虽然自视为兄心无杂念,但毕竟实在不太方便……
  “你这么热心帮我迫融隽回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啊,被你看出来了?”卢射阳心虚地咧嘴笑,“那、那个,其实阿岫回京比窝在穷山沟好啊,说不定还当回那个什么御前侍卫的,凭我们兄弟交情,怎样也不会亏待我。你也知道,江湖人穷哈哈的,攒点老婆本多不易,多个有钱的朋友,总归没坏处。他要是常年窝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大山里,能有什么出息,你说是不是?”
  阿齐亚不是好眼色看他,“只怕你用藏他妹妹这办法逼他回家,他怒起来,心里记恨,你半分好处也捞不到。”
  “说的也是。”卢射阳抚着下巴沉思,“但目前也别无他法,最要紧是赶快把烛雁妹子弄出来,万一她突然醒了,这可不好办……”
  “我已经醒了。”
  门里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卢射阳一跳。只见门扉从内拉开,一幅裙裾牵动,轻柔垂拂在门槛上。
  烛雁在门内出现,卢射阳登时结舌,“啊你你……烛雁妹子,你醒了?”
  她平静道:“你们在外面聊这么久,想不醒也难。”
  第7章(2)
  翌日清晨,白岫还在生气,早饭又没吃,肚子越发空起来。等了一早,烛雁也没来瞧他,越等越委屈,忍不住爬起来主动去找烛雁。
  然而到了妹子房里,却见被衾凌乱,褥间冰凉,显然半夜就已无人。
  卢射阳假装惊惶登门来:“阿岫,你不回京,可就见不到烛雁妹子啦……”
  话未说完,就被白岫一探手拎住襟口,冷厉道:“你带走烛雁?”
  这样凛然森森的神情,卢射阳从未见过,骇得他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幸亏及时咬住舌头,转而吼道,“想想也不可能是我,你急昏头了?”
  白岫松开手,心念转了转,立即想到阿齐亚。
  “哪个最想让你回京啊,不用猜也知道。”卢射阳适时煽风点火,不出所料地见他疾奔出房。
  阿齐亚已来到院里,才登上台阶,迎面一道修长身影拦在面前,沉声道:“烛雁呢?”
  阿齐亚眼神略微绕个弯,瞥向白岫身后的卢射阳,那厢正递眼色,他只得勉强背词:“你答应回去,她自然平安归来。”
  “愿不愿去京城,是我的事,你为什么捉走她!”
  阿齐亚忍耐地又瞥一眼卢某人,继续背词:“你如果早应下来,我何必用这种……卑鄙手段。”的确是很卑鄙啊,他自己都不由唾弃。
  “她现在在哪里?”
  继续背:“这个你不必操心,我说过,你只要回京,她自然会无恙返回。”
  “假若我不肯呢。”
  努力背:“那就很难说,你妹妹安危都在你手,你最好慎重一些。”
  “你有没有对烛雁怎么样?”
  阿齐亚几乎捺不住,想把出这个馊主意的混蛋揪出来揍一顿,然而他只能磨牙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半晌后,得不到白岫回应,他收回绕弯的视线,看向阶上的人。白岫很奇怪地瞧着他,与他对视良久,才缓缓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哎?
  阿齐亚一呆,却见白岫已反手拖住卢射阳,稳声道:“把烛雁还给我。”
  “阿岫,你揪我做什么,又不关我的事……”
  “你把她藏在哪里!”
  卢射阳分辨几句,然而看见白岫明晰得不若以往孩童般神气的眼瞳,心里不由“噔”地一下,陪笑道,“阿岫,不是我们要怎样,是那个……”臂上渐紧,痛感加深。可见白岫是真急了,“好吧,阿齐亚昨夜确是想去带走烛雁妹子迫你就范……”
  那边阿齐亚瞪过来,他也不理,自顾苦笑,“谁知到了烛雁房里,她却已经醒了,我们本没要强带她走,是她自己提出,愿配合我们,使你答应回京。”
  白岫不信,“烛雁为什么要赶我走?”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恐怕你要去问她才好。”卢射阳小心向回抽手臂,“你这么聪明,也没叫我们骗住,以后可别记恨我啊,我没有恶意,真的一点点都没有。”
  “她在哪里?”
  卢射阳叹气:“她自己躲起来,不是我们藏的,她不愿见你,又有什么办法。”
  白岫脸色微白,指节都弯曲得有些痛了。他怔怔地,烛雁不见他,烛雁赶他走,他有什么错,要这样待他!
  因为他不听烛雁的话,想要代替汉庭和她在一起是不对的?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不信自己曾有过别的亲人家眷是不对的?还是因为,他真的娶过妻,给过别人许诺,烛雁就不肯再要他?
  他以为,只要执意下去,总会改变的……
  “阿岫,你难过归难过,可不可以稍微松一下?”卢射阳不敢硬挣,怕一不小心和这又痴又傻气的小子当真动上了手,谁伤了谁都不好,“我们帮你去找烛雁妹子好了,虽然未必找得到。唉,这人要存心躲你嘛,再找也没用……”
  白岫慢慢放开手,目光从卢射阳、阿齐亚脸上扫过。这两个人这样陌生,他一点也不想同他们说话,他只想见到烛雁,看她温淡柔和的笑,听她熟悉的声音,哪怕生气也好、斥责也好、冷淡也好……他只想见烛雁,牵一牵她的手,问一句:
  你是不是,厌了我?
  简陋的房间里,时汉庭刚搁下笔,拿起书细阅。正到深思处,房门砰地被人推开,他不防,立时骇了一跳,恼喝道:“谁?干什么!”
  “烛雁呢?”
  见白岫站在门口,时汉庭更是没好气:“你到哪里找她,没看见我这儿在读书?”
  “烛雁在不在这里!”
  “我怎知她过来没有,她平时又不大往书房来。”时汉庭皱眉不耐,“你们要捉迷藏就往别处去,不要扰人清静。”
  白岫站了一阵,默然转身就走。
  时汉庭只得自去关门,不悦暗念:日后要天天照顾这位不通人情世故的舅兄,当真麻烦得很,他痴稚拙钝,反偏得呵疼爱惜,不必如自己一般,十年寒窗如此辛苦。
  无奈之处又难免略带些轻视不平,轻轻哼一声:这世上人事,就是如此不公。
  “狡猾奸诈,谎话连篇,栽赃嫁祸,图谋不轨,城府深沉……”
  “喂,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主谋是你,不用这样损我吧?”卢射阳大翻白眼,“我还没有你赞得这么了不起,讲这么多,炫耀你汉学习得好啊!”
  阿齐亚看他一眼,最后一句“厚颜无耻”懒得出口。
  “阿岫没头苍蝇似的跑出去找烛雁,万一因找不到发了痴性……”他叹气,“难办啊!”
  “融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卢射阳蹲在阶前无聊地拔草,“没变痴之前?我瞧他那个实心眼,就算不曾经过变故,也精不到哪里去。”
  阿齐亚仰头望着天空,像在遥遥追忆着什么。
  当年,那个沉静俊秀的少年,不是现在这样的。
  “那时,我从科尔沁到京城,才不到一年,融隽没有见过我,我却知道他。”
  因为他辜负的恋人,成了那个满人少年的妻子。
  “融隽年少聪慧,文武皆能,皇上很喜爱他,几乎视为亲子,亲自为他指婚,选了……”
  胸口一痛,话便说不出来,是他辜负了乌雅的情意,她才决然听从指婚,愿意嫁给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融隽。
  而他拼命想要挽回,恋人却仍然乘着红轿,头也不回,进入夫家大门。
  “听起来好像很曲折?”卢射阳大感兴趣,正想详细问个清楚,却见大门口,白岫去而回返,呆呆站在外面发愣。
  “阿岫,找到没有?唉,看来是没有,我就说……”
  他兴冲冲过去,到近前时,白岫茫然看了看他,忽然一掌挥出,他猝不及防,半截话卡在喉里,堪堪一个倒翻向后跃去。
  白岫连连紧逼,他伤痪经年,且长久以来居于山村,绝少与人动手,身形出招都尚显生涩。但他似是心神激荡,招招形同拼命,竟连卢射阳也吃不消起来,哇哇嚷着叫阿齐亚,“看什么看,还不过来帮忙!”
  阿齐亚只得上前一同招架,他出身蒙古八族,武艺自是从小练就,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境况下与融隽动起手来。
  一时人影纷乱,身形交错劲风鼓猎,白岫出手越来越流畅,卢射阳与阿齐亚不敢与他硬拼,渐渐居于下风。两人暗道不妙,不约而同想到继续下去后果难料,少不得要拼上一拼,宁可伤他些。也要制住他。
  哪知心念才动,白岫蓦然停手,两人又是不及预料,险些双双出掌击在他身上,急忙向回猛撤,卢射阳简直想破口大骂:“臭小子,你到底玩什么花样?”
  却见他颓丧蹲在地上,千分伤心万分难过地道:
  “我饿了。”
  卢射阳与阿齐亚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白岫终究跟阿齐亚去了京城,烛雁没有送他。
  那之后,每天仍旧到时家亲戚那里帮忙做些家务,洗洗衣煮煮饭,日复一日,过得平静而单调。
  之所以平静,是因为知道白岫会回来看她,至少,也会写封信来。
  整整七年,如同血脉亲人,就算有一天,她很久以前就预料到的这么一天,白岫要回自己的家,也会记得她,想念她。
  但是,白岫这一去,并没有回来。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时汉庭乡试及第,白岫还没回来。
  佟家老爹从山里采参归来,听说此事,急匆匆赶到省城,心疼得怨天怨地,气得两天没吃饭,一个月没给烛雁好脸色,白岫也没回来。
  秋天尽了,下雪了,过年了,一封信都没有。
  冬去春又来,柳树再吐新芽,杏花在蒙蒙细雨中绽放满枝芳华,月亮夜里亏了又圆,烛雁发现自己常常发呆。
  大哥仍然没有回来。
  第8章(1)
  客栈里宾客云集,热闹熙攘。已经放榜两天,前来道贺的人仍络绎不绝,相互恭喜着,开玩笑讨要红包。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打闹,跑到客栈门外,从没扫净的红纸堆里挑拣燃尽的鞭炮残屑。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时汉庭含着笑,与经过道喜的各样人还礼招呼。抽空叫住忙得满楼上下跑的小二,“请问小哥,看见佟姑娘了吗?”
  “佟姑娘?早上就出去了吧,时举人……呃,时进士?唉,赶明得叫您时大人、时老爷了!”小二笑容满面,“您高中了,我们这小店也跟着沾光啊。”
  “过奖,实是贵店宝地,今年三人上榜,明年生意定然更加兴隆。”
  “承您吉言,您房里好像又来客人了,小的就不打扰了。”小二眉开眼笑,临去还伶俐道,“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小的,小的随时候着。”
  “麻烦了……”
  时汉庭笑容微敛,暗责烛雁不懂事。这几天道贺宾客众多,她还有心思到外头乱跑,真是不晓轻重。
  走向自己客房,远远就见门扉已开,不知又是谁来道贺,被店伙计直接领进他房里。
  才到门口,屋里人就已热情迈出来拉他:“来来来,汉庭贤弟,来见见几位同年!”
  “时老弟这么年轻就及第高中,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那是那是,不像我们,胡子都一大把喽。”
  “这说明您老当益壮、老而弥坚……”
  “老而不死是为贼?”
  一屋子人朗朗大笑,有人点了下人数:“赵年兄怎么没来?”
  “他说马上就过来……”
  客房外,已有伙计高声道:“时公子,又有客到——”
  “你看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京城的天,总觉没有家乡的蓝。
  也许是因为人太多,很热闹,也很嘈杂。吵得心里头不静,说不上来的微微烦燥。
  又也许,不是因为人多而烦燥,而是因为……
  唉,她也弄不清楚。
  溜到外面躲了一上午清静,想到回去必然面对时汉庭的不悦神色,她就不爱往回走。这里多好,有河有树有鸟,鸟儿啁啾,树茂叶翠,河么……
  河里什么也没有。
  护城河,这样平静,河水汨汨,流淌不息。
  再也不会出其不意地,将个活生生的人,送到面前来。
  那个寒冬腊月,多冷的天啊,大哥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冰碴嶙嶙,硬得像河底的岩石,摸一下,寒气直渗到骨子里……
  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当时的森森冷意,她不由自主打个寒颤,赶快晃了晃头,拒绝再回想。
  看看天,实在不早了,磨蹭再磨蹭,还是该回去了。
  慢吞吞踱在街上,左边小摊看一看,右边小摊站一站,整条街的小摊子都被她逛遍了,最后总算进了街尾客栈。
  “佟姑娘回来了?时进士上午就找您来着。”
  小二匆匆擦身而过,好心告知她。
  她认命地上楼,走到时汉庭房门口敲了敲门框,才一进门就见他阴沉着脸,真想……转身就走啊。
  “你到哪里去了?”
  果然又是训斥开头,她忍耐着,瞟向桌子上的茶壶,走了一上午,嗓子好干。
  接下来十成十是说些:“明明知道这几天很多人来,不帮忙招呼,还有闲心到外面乱走……”之类,她打算默默听过就算,辩驳什么的也不必,唉,她竟连话都不想和他说了。
  哪知时汉庭只是盯着她,神色有些奇怪,沉默良久也不出声,让她以为今天也许福星高照,说不定免她一番耳根折磨。
  正想说“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时汉庭终于开口:“你可知道,今天谁来了?”
  烛雁怔了下,“谁来了?”想一想,“我爹么?”爱热闹的阿爹捺不住寂寞溜到京城来了?
  “是白大哥。”
  “哎?”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时汉庭接着冷淡道,“他说要接你去他那里。”
  烛雁脑里恍了恍:“大哥?”
  “你想问他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是不是?”
  “唔……”
  “他很好,至少我看是相当不错。轻裘玉带,一身贵气,比起在村里,天壤之别。”
  烛雁瞧着时汉庭,他似是逐渐激动,冷冷哼着,“你说他家里人来,寻了他回去,他还来干什么!接你过去?他嫌这里简陋,住不得吗!他家里有什么大富大贵,架子抬得倒高,满眼里放不下人了!”
  “你在说些什么?”烛雁皱眉,“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留话给我?”
  “留话?我看他明天也会来,还留什么话。你要去就尽管跟他去,这里庙小容不得大菩萨,我也不必多费一份心,整天追着你问去了哪里,这么久才回来……”
  “喝杯水罢。”
  一只茶杯递到眼前,止住时汉庭略带怒气的话,他愣了愣、不自觉接过。见烛雁也自倒了一杯喝下,淡淡道,“你总是这样牵七扯八,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生什么气。你喝杯水冷静一下,我先回房了。”
  “你……”
  烛雁说完,不再理他,转身出房。
  时汉庭眼见着她出去,站了半晌,慢慢坐到椅上,兀自怒气未平,喃喃抚额:“哈,我生什么气,我生什么气……”
  在椅子呆坐一阵,在床上呆躺一阵,心里恼了半天,早知道不出去就好了,也不会见不到。
  大哥是胖了还是瘦了,在京城住得惯不惯,他家里人待他好不好,每日里做些什么,这么久,怎地连封信都没有……
  当初大哥刚走时,她并不是很担忧,没来由信着他会来瞧她和爹,可是没有,整一年都没有。她也会想的,她也会生气的,所以无聊时就去训大黄,大黄现在一见她就怕,很蔫地缩在狗窝里不出来,连耗子也不抓了。
  直到有一天,阿爹很难过很夸张地在她面前呜咽,“到底不是咱们家的人……”她才惊悟,大哥本就并非斩不断血脉的亲人,他一去不回,也没什么奇怪。
  恼恨地半宿未眠,默念着“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第二天一早,竟发现两眼都肿了,恨恨地去敷眼睛,谁要为这种混蛋大哥哭!到铜锣前查看眼睑,忽然注意到自己浅淡未画的眉,怔了半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
  再也没有人给她画眉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见不到了——
  “啊不想不想,都过去了。”深吸口气,揉揉发烫的眼眶,才不要丢脸地又掉眼泪,“谁让你接啊,混蛋大哥!”
  春夏交替,外面阳光明媚,客房里却荫冷得待不得人。烛雁抱抱臂膀,决定到外面晒太阳。
  客栈旁边有条小巷子,午后的阳光斜斜射进去,清静无人,正是偷闲打盹的好地方。从店里借了个竹椅拎到巷子里,在阳光和阴影间找个恰当位置,既能沐浴到大半阳光,又不至晒到脸上。
  双臂上举,很满足地伸个懒腰。手臂还没放下,蓦地被人从后拦腰拖起,她乍惊,刹那机变转身,臂肘横扫。那人却极快,将她高高抛起,于是她头晕眼花地跌下来,正被那人接在怀里。
  头顶轻轻溢出一声笑,烛雁忘了挣扎:“大哥?”
  “嗯。”他应着,也不放下烛雁,就这样抱着她,随意坐进竹椅里。
  烛雁挣一挣坐起来,侧过身面对他,才一年没见,却像隔了不知多久,大哥的脸都有点陌生了,仔细认一认,看还识不识得。
  本以为见了会气、会骂、甚至掉几滴眼泪也说不定。
  但只是笑,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白岫高高兴兴地瞧着她,她高高兴兴地瞧着白岫,胸腔里快活得怦怦跳,想要拉着他转几圈,大叫几声,到街外疯疯地跑上一跑。
  这样快乐,这样快乐,连白岫抑不住凑近来亲了一下也没恼,反倒嘿地一声笑出来,用力搂了搂他颈子,耳鬓挨着耳鬓蹭了又蹭。
  “大哥,你好像有点胖了。”仔细端详他脸孔,笑眯眯用手摩挲着他下巴道。
  “我瘦了。”
  “不会呀,京城怎样也比咱们家里吃得好住得舒服,你胖一点是应该的。”
  “我瘦了。”白岫坚持道。
  “为什么会瘦,东西吃哪里去啦!”
  “我想你了。”他轻声道,定定地凝视过来。
  说到这个,就该算帐了!烛雁气咻咻掐他,“想我,怎么连封信都不寄回来?”
  “我还在生气。”
  “生什么气?怪我叫你回京城来?”烛雁不在意道,又打量他身上。他的衣袍不知是什么精绣缎料,又滑又软,淡月色泽,领襟袖口缀着精致手工滚边。旗人贵族的服饰,就是这样华丽锦绣。想起时汉庭说他什么轻裘玉带、一身贵气云云,不觉莞尔一笑,“大哥,你现在这一身,比原来更俊些呢。”
  听得烛雁由衷赞他,白岫心情又愉悦起来,想要抱怨的话都莫名消散了,只是思念地用力抱一抱她单薄的身躯,贪婪地攫取她身上熟悉的清浅气息,如果可能的话,还想、还想……
  “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午不是回去了?”
  “我怕你一会儿就回来,如果走了,还要等到明天才能见。”他稍有些不甘道,“我到对面茶楼坐,遇到同僚,他拉我说话的一阵,就不知你什么时候进门了,直到你再出来,我才看见。”
  “同僚?”烛雁忽略他话里急着见她的迫切,注意到一个很陌生的词,“做什么的同僚?”
  白岫有些迟疑:“我现在在宫里当职,同僚是硕王府的三贝勒,他平日很照顾我,常常指点我一些不熟的事项。”
  当职、王府、贝勒……听起来好遥远啊,遥远而陌生的京城贵胄。
  烛雁注视兄长一阵,真是不习惯他和这些遥不可及的称呼、人物扯上关系。
  “你……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白岫摇摇头,很不高兴:“他们非说我是融隽,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是,可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他们又拦着不许我离开京城。”
  “那、那个谁,你去见了没有?”
  “哪个谁?”
  “乌雅。”烛雁几不可闻地叹息,“大哥,你很久以前娶过妻的,阿齐亚不是跟你说过。”
  “我不识得她,那些人说的,我不信。”白岫垂眸,固执地说道:“成过亲什么的,我都不信,阿齐亚和我打了好几架,要我去见她,不过他打不赢,所以我一直都没去。”
  烛雁只能叹气,“那么,你现在也不住在他们说的关家是不是?”乌雅既在那里,大哥必不去的,他谁也不记得,京城对他来说全然陌生。他又不若寻常成年人能适时熟悉适应,这处处陌生的一年,他是怎样过来的?
  “皇上送我座小院,离宫里很近,又安静。你过去和我一起住。”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出不了京城,但留意了榜上有汉庭名字,想着你大概会来,所以轮了班后,马上就过来接你。”
  “连皇帝都见到了啊……”烛雁喃喃道,“还送你院子住,看来阿齐亚说皇上当年很喜爱你,果然不假。”
  “你别和汉庭一起住客栈,只有你和他……”白岫顿了一顿,压下一股酸酸的涩意,勉强道,“你是姑娘家,住客栈不方便。
  烛雁认真考虑一下,“倒也是,不过呢,他一定又会啰哩啰嗦地不高兴,刚才就大发脾气,我若真的不住客栈,岂不是白白送上去叫他训……”
  白岫静静地注视她,看她烦恼犹豫地左思右想,忽然开口道:“烛雁,我记得你说不想嫁汉庭,是么。”
  “啊?”
  “你还说,希望我做主,替你驳了婚约。”
  “呃、那个……”这么久了,亏得大哥还放在心上。
  “现在,我可以为你做主,退掉你与汉庭的婚事。”
  烛雁愕然,看向兄长,那认真的眼神,不再如孩子般的口吻,让她忽觉有些不安起来。
  第8章(2)
  蹑手蹑脚地上楼,迎面过来的店伙计刚要张口招呼“佟姑娘回来了”,被她及时摆手示意噤声。回房须经过时汉庭房间,他一向晚睡,叫他听到动静,少不了又要给她脸色瞧。
  下午和大哥聊得太久,竟没注意天都黑了,又一起快快乐乐地去吃饭。大哥今晚就要接她过去,她哄得千辛万苦,才劝了兄长先行回去,她在哪里住的问题,过几日再说。
  哪知时汉庭的房门却开着,她只得硬着头皮经过,希望他专注读书,没有留意门外才好。
  “烛雁。”
  时汉庭的唤声打破她的奢想,不由暗暗腹诽,家里阿爹都没有他管得严。
  “什么时辰了,才回来!”他隐怒地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天黑还在外头逛,成何体统!”
  烛雁沉默听他训斥,尽量把话转听为“天这样晚,遇了危险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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