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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文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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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8月,他带着她去医院。
  她穿一条蓝色小格子的裙子,裙边缀着白色的刺绣蕾丝,光脚穿着一双细细带子的凉鞋。
  那一年她17岁。他大学毕业进一家德国公司上班不久。
  等着取化验单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大厅里走动的人群。浓密的漆黑长发,略显透明的皮肤。刚成年的女孩都象一朵清香纯白的花朵。脆弱而甜美。
  旁边有个刚打完针哭叫不停的小男孩。
  她对他做鬼脸逗他开心。小男孩楞楞地看着她。
  她大声地说,你再看着我,我就要亲你了。一边咯咯地笑。
  是非常炎热的夏天。那次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一天没有做,因为医生量了体温,认为她有些发烧。
  就在那天夜晚,他们又有争执。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她突然打开门就往外面跑。
  他说,你干什么。他跟着她跑到大街上。
  她泪流满面,倔强地推开他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
  那是她第一次显露她性格里让他恐惧的东西。在大街上路人的侧目中,他感到恼羞成怒。
  他那时并不完全了解她的心情。他只是疲倦。也许疲倦的深处还有对一个未成型生命的无助和怀疑。
  她很晚才回来。脸上是纵横的没有擦干净的泪痕。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说,你明天还得去医院,你又在发烧。你这样乱跑,让我很难受。
  然后他说,我以后肯定是要娶你的。你应该原谅我。
  她站在房间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轻轻地带着一点点轻蔑地笑了。她说,我可以原谅你,可是谁来原谅我。
  她在测体温的时候动了小小的手脚。
  她的烧并不严重,是微微的低烧。但是还是出了事情。
  医生出来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等在外面的一大排男人中站起来。夏天热辣辣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他突然睁不开眼睛。
  那是他看到的非常残酷的一幕。一个小小的搪瓷盆里是一大堆粘稠的鲜血。面无表情的医生用一把镊子在里面拨弄了半天,然后冷冷地说,没有找到绒毛,有宫外孕的可能。如果疼痛出血,要马上到医院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已经晕眩。他把她抱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上,突然丧失了分量。就象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活力的花。突然之间枯萎颓败。
  他带着她,辗转奔波与各个大小医院之间。不断地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顺从地承担着施加在身体上的各种伤害。她从一个脆弱甜美的刚刚成年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表情淡漠而懒散的女人。坚强而又逆来顺受。
  是从那时候起,她有了那种让他感觉生的笑容。常常会独自浮起来的某种隐约的微笑。轻蔑的,带有淡淡的嘲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在轻蔑嘲笑她自己,还是对他。
  她对他说,她已经接连一个星期做那个梦。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独自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中走路。走廊两旁有很多房间的门,可是她又累又冷,不知道可以推开哪一扇门。
  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她轻轻地笑着。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一年,他所在的公司有一个创意,需要招一个临时的摄影模特。不要专业的。
  是要15到18岁之间的在学校里的女孩。
  她是跑来应聘的一大堆女孩中的一个。
  一个一个地等着面试。他透过立地窗的玻璃看了一下,女孩们突然看见一个玻璃后面的英俊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发楞。然后一个有着漆黑如丝缎的长头发的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来,搁着玻璃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瘦瘦的,旧的白棉裙子。光着脚穿一双球鞋。在女孩子里面,她的外表不算出众。可是她的独立和古怪让人无所适从。一双明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
  那时她在一个重点学校读高中。她从小在姑姑家里长大,父母离异,各奔东西。
  只有每年的起初,从不同的城市寄一大笔钱过来。但是她从不写信,打电话。她说,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我们也许是该毫无怨言的。
  她的名字叫蓝。她告诉他她喜欢自己的名字。Blue。她说,你的舌头轻轻打个转,又回到最初。
  好象一种轮回。非常空虚。
  他偶尔独自的时候,会安静地体味这个发音。可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
  温柔而苍凉。
  她最终落选。也许参加这个活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他们相见。完成宿命的其中一个步骤。他约她去吃晚饭的时候,带了一大束蓝色的巴西鸢尾。这是一种有着诡异野性的花。不是太美丽。却有伤痕。
  在做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也许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好象一个人,平淡地在路上走着,风和日丽,却有一块砖从天而降,注定要受的劫难。她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在他的身上,长发散乱地飞扬。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让他窒息。
  我们的身体好象以前是一个人的。他说。
  他的眼睛因为感激而湿润。人可以因为身体或者灵魂而爱上另一个人。但是柏拉图是一场华丽的自慰。而身体的依恋却是直接而强烈的。更加的深情和冷酷。
  那时候他就想到,做爱的本质原来是伤感的。
  但是因为绝望,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押在了上面。
  他们很快开始同居。她一直都想脱离掉那个寄人篱下的家。搬到他的公寓里的时候,她的手里只有一包旧的棉布裙子。
  高中毕业,她没有再去读书。他通过朋友的关系,把她介绍到一家大公司去做前台。可是上班一周以后,就和老板吵架。
  她是太自我的人,无法轻易地被周围的社会的环境同化和接纳。辞职以后,就再没有去上班。
  她自己跑到一个电台里去兼职地写些稿子,混蒙些稿费。但是她不喜欢去社会上做事,却会做一些旁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比如参加医学上的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实验,他在偶尔发现的医院的数目不小的汇款单上发现了这件事情,整个人因为气愤和惊惧而颤抖。
  为什么你要这么摧残自己。他说,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想惩罚我吗。她说,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不能使用它。
  我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留太长的。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丑陋的地方。
  那时他才发现她内心一些绝望阴暗的东西。他无法象阳光一样地照亮她。对于她来说,他也许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她对他说,有一次她去参加一种抗抑郁症的新型药的效果测试。她突然产生了幻觉。
  仿佛回到了童年很小的时候,走在迂回的山路上,想到达顶峰。天空是鲜红的颜色,大朵大朵苍白的云在上空迅速地移动。她仰着脸看,心里非常安宁。觉得自己可以回家。
  还看见自己走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洞穴里,双脚赤裸,浸在清凉的水里。水缓缓地流动,有很清脆的声音。她走出洞口的时候,看到一面湖水。水的颜色是紫蓝紫蓝的。
  那时候,我宁愿我不要醒过来。她说。
  我知道我的灵魂在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失去了去寻找它的线索。我无路可走。
  他渐渐又恢复以前单身的时候,下班后去酒吧喝酒的习惯。
  在酒吧里,听着低迷的音乐,醺然地沉浸在烟草和咖啡的气息里,再看到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他会感觉自己突然需要这些简单的原始的快乐。俗气的,现实的,健康的。
  她从来不给他打手机追问他的行踪。她给自己和给别人的自由度都是足够大的。
  而且她自得其乐,性格里有孤独的天性。
  他无法了解她。只有在做爱的时候,在黑暗和拥抱中,才能确认彼此疯狂的激情。
  知道彼此是深爱的。可是面对面的时候,灵魂依然是陌生的一对路人。
  她喜欢买一些打孔的原版CD,因为便宜又好听。但是那些残破的CD常常放着放着就卡住了,突然发出嘶叫。
  她对于他来说,就象那一段音乐。美丽而心碎,有着无法预期的恐惧。
  她20岁的时候,他28岁。那时他们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离。
  他的父母虽然纵容他,却一直希望他能离开蓝,娶个受过良好教育,门当户对的女孩。蓝在他们的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并且危险的。她会毁了你。他们对他说。
  他只是被他们之间频繁的争执所累。
  两个人一直在做爱和敌视之中沉溺。爱得越深,伤害越重。
  他有时会想象自己身边的女孩,宁可她愚笨和简单一点,却是能带给他安宁的。不会如此疲累。
  他终于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相了一次亲。
  也许潜意识里,他寻求着一种放松和解脱。
  是约在一个大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女孩是一个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穿着浅紫色的套装,高跟鞋,还有CD香水优雅的气息。两个人安静地聊了一会。女孩有非常好的教养和内涵。
  送她回到家后,他没有马上回去。在深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一段。冷冷的夜风似乎让心得到了稍许清醒。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一段完美平静的婚姻,还是这一场起伏激烈的感情。
  但是三年过去。他的心被磨损得脆弱而坚硬。蓝是没有未来的人。没有未来给她自己。也没有未来给她身边的人。
  回到家里,她在安静地看电视。她是从不看电视的人,但是很奇怪,这一晚她在看电视。
  他看着她,她微笑地等他说话。他有些发觉她和别的女孩的不同。她总是直指人心。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幸福吗。他说。
  我知道。她平静地点点头。你父亲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并没有决定什么。他想解释。
  你不需要决定什么。你能决定什么。
  她就这样淡淡嘲笑和轻蔑地微笑地看着他。
  她离开他两年,沿着铁道线从南到北,独自漂泊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
  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只是寄一些没有地址的明信片给他,上面的邮戳是不同地方的,也没有任何片言只语。她是想念他的,但没有任何话想对他说。也许是无法原谅他。
  他偶然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她写的游记,还有她的照片。她在贵州的某个贫困山村里,教了六个月的书,写了一些文章。照片里她看过去是黑瘦的,穿着旧的牛仔裤,白棉布衬衣,光着脚站在泥泞里,身边有几个牙齿雪白的衣着褴褛的农村孩子。
  他仔细地想看清照片上她的脸。她的长发编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还插了几朵纯白的野山茶。
  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是灿烂的,灿烂地带着笑。
  文章里有他熟悉的一句话,她说,我一直想给我的灵魂找一条出路。也许路太远,没有归宿。但是我只能前往。
  那时他和那个白领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一切发展顺利,直到他们开始做爱。
  那个夜晚,他的失望和寂寞无法言喻。
  女孩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但是他对她的呼吸,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全然陌生。
  黑暗中全是蓝以前的样子。蓝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飞扬。世间有许多比她更聪明美丽的女孩,但没有一个人能象她那样迎合他的需要,激发他的尽情。
  她象一朵柔弱而强悍的花,在颓败和盛放的激情中,伸展她的每一片风情的花瓣。
  快乐而恐惧。
  他终于明白,他逃脱不了她的控制。
  他的身体是她手心中的一根线条,她可以把他掌握。
  一夜情之后,他绝然地和女孩分手。
  这样的婚姻会是可怕的。他的身体停留不下来,灵魂更加会无所依傍。
  他每个月买那本旅游杂志。不定期地看到她的照片和文章。她去了新疆和内蒙,去了东北。他不知道她在靠什么谋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是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的女孩,靠着他给她的食物和住所而生存着。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曾无所顾忌地伤害她,在争执的时候,大声地指责她,把她关起来。没有想过她是个孤独无靠的女孩,跟了他三年,只是因为爱他。
  等到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他终于收到她写来的信。她在北京写的简短的信,说她病了。现在住在北京一个旧日朋友的家里。希望他去接她。
  由于长途的跋涉和饮食不定,她的身体产生衰弱,并且抑郁症更加严重,幻觉和头痛日益加剧。他带她回南方。在机场的时候,天下细细的小雪花。北方的大雪即将来临。在喧嚣的候机厅里,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他说,你以后再不许这样的离开我。她说,那你想办法把我管住。
  他说,我有。
  在机场附近的珠宝店里,他买了一枚俗气的红宝石戒指给她。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种戒指,但是现在我就是要用这种俗气的沉重的东西管制着你。你要每天都戴着它。等到我们结婚,再换好看的钻戒。
  22岁她生日的那个夏天,他带她去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度假,在那里住了一星期。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共同的旅行。度过的最平静的七天的神仙眷属般的生活。
  美丽的小岛到处洒满明亮的灿烂的阳光。大片的树林,碧蓝的海水,咸湿的热风,晴朗的天空。
  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看着她在海水里奔跑尖叫,自己则盘腿坐在沙滩上,只是不停地追逐着她的身影,按动着快门。
  黄昏的时候去渔村里的小饭庄吃海鲜,挑各种希奇古怪的鱼和螃蟹,饭庄的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
  晚上看她换上白裙子,两个人在月光下的沙滩上散步,走几步就停下来亲吻。
  走很长的山路去深山里的寺庙,爬到岩石上去采一朵她喜欢的野花,她喜欢插在头发上。
  那天他们去了庙里求签。她不肯让他进去。出来的时候,她脸上一贯地微笑着。
  他说,什么样的签。
  她说,下下签,佛说我们是孽缘。他握到她的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冰冷。
  他说,我才不相信。
  那晚他们在黑暗中做爱。窗外是汹涌的潮声,她突然哭了。温暖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头揉到自己的怀里,他说,没事情的。相信我。
  她说,我在那个庙里看到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同登彼岸。突然心里安静下来,我们的归宿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的,分离和死亡,这才是永恒。
  可是我很感激。感激宿命给我们的这一段时间。孽缘也好。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沉沦和堕落。
  她说,我相信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只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临上船之前,她发现她戴在手上的俗气戒指丢了。
  好象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的脸也有点发白。他说,你想得起来会丢在哪里吗。她说,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会不会在旅店里。
  他马上放下行李,朝旅店飞奔而去。
  是的,是很俗气的戒指,是不值多少钱的戒指,但是还是不能接受它如此无声消失的结局。他在烈日下感觉睁不开眼睛,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没有。
  他在阳光下看着她的脸,她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
  在船上她疲倦了,想睡觉,他伸开手臂,让她躺进他的怀里,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走过的人都看他们一眼,他们看过去应该是很相爱的一对。深情的,平淡的。
  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
  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地生活。
  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那么她也会被时间淹没。
  他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手心里空洞的寂静的东西吗。
  她说,我的左眼下面长出来一颗褐色的小痣。她指给他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是眼泪痣。
  这颗痣以前的确是没有的。
  她非常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她开始变得很神经质。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失眠,并且脾气暴躁。
  有一次,她追问他,5年前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说,不过是个没有成形的细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的脸,你呆一边去,少来烦我。
  深夜,他发现她泡在浴缸的冷水里,一边淋着水一边在剪自己头上的头发。浴缸里满是一缕缕漆黑的发丝,看得他触目惊心。他说,你在干什么。他去抱她。她突然哭泣。她说,我不能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它就又来找我。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里。
  他费劲地哄她睡下。他开始害怕她跑出去。每天上班去之前都把门锁起来,把她关在里面。
  也带她去看过很多医生。她是严重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反复多次。
  他的父母再次担心地和他对话。应该尽早和蓝分手。他没有义务和她一直在一起。
  他说,她17岁开始和我在一起,已经快7年了。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但事实上,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也只能照顾她。
  那几天蓝的状态有所改善,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在家里安静地做了饭,然后要他陪她去公园散步。
  是晴朗温暖的春天的黄昏。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牵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群。
  有一个妈妈带着可爱的小男孩在教他走路。蓝走过去对她说,让我抱抱他好不好。
  她笑嘻嘻地看着楞楞的小男孩,对他说,你再看我,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在旁边看着她。她24了。在任何人的眼中,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大学刚毕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
  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
  在身体和精神上,她都是残缺的。
  他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隔着透明的落地的玻璃,走廊上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她走出来,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他看得清她透明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她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
  那一刻他们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
  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
  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在岛上的寺庙里,她对他隐瞒了一件事情。求的签还指明说她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她说,我走了,你的生活会正常起来,你会幸福。
  他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说,我已经残废。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让我的感情残废,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平静地说,我总是听见有一种声音在叫我。好象是从很远的对岸传过来。它叫我过去。
  他说,我们去更多的医院看看。
  她说,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过两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
  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整整七年。
  他没有带她出席过公司的Party,朋友的聚会,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家人。
  做过最多的事是做爱和争吵。是他们生活的最大内容。
  有过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出去旅行过一次。
  送过一枚戒指给她,丢失了。
  蓝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
  【后记】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东京日和。
  一个摄影师怀念他死去的妻子。
  电影平淡无味地描绘了一些他们生活的细节。淡淡的伤感。
  让人感觉时间的空虚。
  很多时候,会考虑死亡,宿命或者无常。
  又觉得人是可笑的。一枚棋子而已。
  所以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那么所有的意义就是在与感受过,正在感受和以后注定要感受的一切吗。
  很颓废的。笑。
  写的时候,想起爱情。
  也许是有爱情的。但是没有未来。
  下坠
  她在大街的扶手栏上已经坐了很久。
  盯着那幢高层大厦的玻璃门。直到眼睛开始发花。初秋的阳光很温暖,象一只柔软的手抚摸在脸上。雨季刚刚离开这个城市。
  空气仍然潮湿。她听到树叶上残留的雨滴打在皮肤上的声音。饥饿使她的感觉异常敏锐。也许眼睛都会灼灼发亮。一切应该正常。她相信她的运气会比乔好。
  乔最后一天离开是去丽都。她还在家里休养。乔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完黑紫色的口红。她的嘴唇就象一片饱含毒汁的花瓣。
  乔说,老板打电话来,今天晚上会有台巴子来看跳舞。我明天回来买柳橙给你。
  然后再去看看医生。
  她走后的房间,留下一地肮脏的化妆棉。象白色的散乱尸体。一个月后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她等了乔整整一个月。终于确信乔已经消失。
  她们是在机场认识的。乔那天穿黑色的T恤和旧旧的牛仔裤,戴豹纹边框的太阳眼镜。素面朝天,象个独自旅行的女大学生。象所有跳艳舞谋生的女孩,在白天她们总是冷漠收敛的样子,看人都懒得抬起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乔会注意她。乔执意问她是否去上海。她的口袋里除了机票已经一无所有。
  她说,她去上海找工作。海南在夏天太热了。
  她们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厅里,喝冰冻咖啡。夜航的飞机在天空中闪烁出亮光。
  然后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臂。她转过脸去看乔。乔冷漠地注视着她的嘴唇。
  乔的手指象蛇一样冰冷的游移。
  乔说,你跟我走。她逼近安的脸。你是否想清楚。乔的手贴着安的皮肤开始灼热。
  她闻到乔呼吸中的腐败的芳香。然后看到乔的脸上,左眼角下面一颗很大的褐色眼泪痣。
  她们在浦东租了一间房子。乔去丽都跳舞,每天晚上出去,早晨回来。整个白天乔几乎都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睡觉。快下午的时候,才起来吃点东西。或者出去逛逛街。安去丽都看过乔的演出。她穿着鲜红的漆皮舞衣,在铁笼子里象一只妖艳的野兽。男人冷漠地视线在黑暗中闪烁。在他们的眼里,乔仅仅是一个性别的象征。
  安局促地站了一会。混浊闷热的空气终于让她无法呼吸。
  那天早上她不愿意让乔碰触她的身体。
  乔伸手就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乔非常生气。乔歇斯底里地咒骂她。把盛着冷水的杯子砸到她的身上。乔披散着长发,泪流满面,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睡裙。
  终于她平静下来。她说,安,你不了解。
  有时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她抱住一言不发的安。她亲吻安的手指。你可以选择我或选择另外一个男人。但你无法选择生活。
  这样的争吵常常爆发。她已经习惯。
  乔不喜欢男人。乔的内分泌失调,脾气异常暴躁。
  乔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白天睡醒的时候,在房间阴暗的光线里亲吻她的肌肤。
  一寸一寸,温柔缠绵。她说,只有女人的身体才有人性的清香。女人其实是某一类植物。乔问她,你是否爱过男人。她说,爱过。
  他应该已经结婚了。做了父亲。开始发胖。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才14岁。
  是非常英俊明亮的少年。爱了他整整10年。终于疲倦。乔说,有没有做爱。
  她说,只有一个晚上。预感到自己要离开他了,所以想要他。整个晚上不停地做爱。
  是他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想把自己对他十年的爱恋都在一个晚上用完。没有了。
  乔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神一样的空洞。
  她在阳光下换了一种姿势。等待的男人还没有出现。
  她已经守候了他一个星期。
  整个上午,她只吃了半筒发霉的饼干。
  乔的消失使她又回复一贫如洗的状态。她费力地咽着口水,想去除喉咙中余留的霉菌气味。她不知道那里是否长出绿色的绒毛。
  她的白色棉布裙子已经洗得发黄。走进百货公司的时候,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的隐匿而苍白。但一个小时后走出店门,她有了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蔷薇般的胭脂,珊瑚色的口红,还有眼角隐约闪烁的银粉。
  这些都是化妆品柜台的试用装。服务良好的小姐为她进行了试妆。而她的挎包里只有几块硬币。
  说谢谢的时候,她在小姐的眼神里发现了某种轻蔑。但是这无法影响她的心情。
  在大街的人群和阳光里面,她感觉自己还是这样年轻。青春如花盛开。虽然能够温柔采折的人已经远走。整条大街散发着物质沸腾的气息。贫穷是一种可耻。乔说过,我们应该有很多钱,安。如果没有爱,有钱就可以。就这样她们在人潮里起伏。她们象路边的野花,自生自灭。开了又败。
  22岁她离家出走。在轰隆作响的火车上,想着时光会如广阔的田野伸延到远方。充满神秘和传奇。命运握着手心让她猜测里面隐藏着什么。她的心情不安而振奋。
  不知道漂泊流离的生活从此开始。再也无法回头。而17岁就出来跑江湖的乔,只是淡淡地说,在你放弃的时候,你同时必须负担更多的东西,包括你对所放弃的不言后悔。
  那么乔是否后悔过呢。乔最快乐的事情,是在巴黎春天里面,轻轻一挥手,就买下一双几千块的PRADA的细带子皮凉鞋。植村秀的新款眼影。VERSACE手工刺绣的吊带裙子。乔对殷勤的店员从来不正眼看他们。走在百货公司华丽空敞的店堂里,乔的脖子显得挺拔而雅致。也许这是促使乔从湖南农村跑到繁华城市的梦想。
  乔接受了支撑起这个梦想的代价。所以当客人把烟头扔到她的脸上,她会蹲下去,妩媚地把它放在唇上。
  醉生梦死。乔说,生活会变得象一朵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但是没有尖锐的痛苦。
  只要不揭穿真相。
  下午五点左右,大厦的玻璃门流动的人量开始增加。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刚好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但是他的确出色。
  虽然中年的身材开始有些松懈。一张脸还是英俊而敏锐。他坐进了了一辆黑色的本田。把挡风窗摇了下来。他看到了她,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跳下扶栏,慢慢地向他走过去。脚上穿的细高跟凉鞋是乔留下来的。走路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摆动。在脸上停留的男人的视线也在晃动。她维持着自己在晕眩感觉中的恐惧。她走到了他的车窗边,她的两只手搭在车顶上,俯下脸很近地看他。她听到他的呼吸。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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