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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锁重楼-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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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儿有支自来水笔,是上次雨杭从上海带来给我的,可我不上学堂,用处不大,你不在乎是用过的,就拿去记笔记用吧!算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秋阳看着靖萱那澄净的大眼睛,感动到了极点,双手接过钢笔,态度几乎是虔诚的。卓老爹更是不住的鞠躬,嗫嗫嚅嚅的说:“你们不嫌弃咱们,还送咱们东西,这真是……”
  “说什么嫌弃的话,既是亲家就是一家人,我们表示一点儿心意也是应该的!”梦寒连忙安慰着卓老爹。
  此时,奶奶把拐杖在地上重重一跺,声色俱厉的说了一句:“好了,仪式已经结束,大家统统离开祠堂吧!要应酬,到别的地方去!”没完,她拄着拐杖,掉头就走了。
  梦寒一惊,抬起头来,正好接触到靖南的眼光,他那么恶狠狠的瞪着她,使她心中陡然掠过一阵凉意,她忽然觉得,自己连秋桐都不如,秋桐还有过被爱的时光,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卓家的人一离去,奶奶就把梦寒和靖萱全叫进了她的房里。“你们两个都给我跪下!”奶奶厉声说。
  梦寒和靖萱什么话都不敢说,就双双跪了下去。
  “梦寒!你知不知错?”
  “我……”梦寒嗫嚅了一下,很无奈的说:“是不是不该给卓家人礼物?”“可见你心里也知道这件事做得多么唐突!”奶奶很生气的说:“第一,咱们曾家从没有这样的规矩,就算要订出这个新规矩,做主的也该是我这个老奶奶,还轮不到你!第二,不管是对内也好,对外也好,谁够资格代表全家来发言,那都得按辈份来安排,可是今天在祠堂里,你却逾越辈份,冒昧开口!在这方面,你一向孟浪,上回初犯,我念你是新妇,不知者不罪,如今你进门都快一个月了,家里的规矩,你不能说还不知道,那么就是明知故犯,我必须以家规来惩罚你!以免你目无尊长,一犯再犯!”
  梦寒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靖萱!”奶奶瞪向靖萱:“你更不像样!自己身上带着的东西也敢随便送人!你嫂嫂是新媳妇,难道你也是新女儿吗?家里的规矩,梦寒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吗?现在,罚你们姑嫂两个,进祠堂去跪上半日!”
  梦寒见牵连了靖萱,一急,就脱口而出的说:
  “请奶奶不要罚靖萱,她年纪小,看我这么做,跟着模仿而已……”“现在加罚半日,变成一日!”奶奶头也不抬的说。回头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张嫂已忙不迭的递上了水烟袋。
  梦寒呆了呆,连忙问:
  “您的意思,是说我加罚半日,靖萱就不用罚了,是不是?”
  “不要不要!”靖萱忍不住叫了出来:“别给嫂嫂加罚,我自己跪我自己的份儿,奶奶,我知错了,我去跪祠堂!”
  “现在加罚一夜,变成一日一夜,两个一起罚!”奶奶抽着水烟袋,冷冷的问:“谁还要说话吗?”
  梦寒确实想说话,但是,靖萱拚命用手拉扯着梦寒的衣摆,示意她不要再说,于是,她知道,越说越坏,只有噤口不语。就这样,梦寒和靖萱,被关进了祠堂,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新婚还不到一个月,梦寒就尝到了“跪祠堂”的滋味。自从嫁到曾家来,从“拜牌坊”开始,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婚姻是个悲剧。但,这一天一夜中,才让她真正体会到悲剧之外的悲剧。夫妻不和也就罢了,这家庭里的重重枷锁,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想起以后的漫长岁月,梦寒是真的不寒而栗了。梦寒被关进了祠堂里,慈妈吓得魂飞魄散,她飞奔到靖南那儿去求救,正好牧白和雨杭都在那儿,也正为姑嫂二人的罚跪在商讨着。慈妈对着靖南,倒身就拜,哀求的说:
  “姑爷!你赶快去救救少奶奶吧!她好歹是你的新媳妇呀!在娘家,她可从没有受过丝毫委屈!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作兴罚跪呢?如果一定要罚,让我这个老奶妈来代她跪吧!小姐毕竟是金枝玉叶啊!”
  “哈!”靖南幸灾乐祸的说:“在你们家是金枝玉叶,在我们家可不是!她这样不懂规矩,没轻没重,早就该罚了!让她好好受点教训,她才会收敛收敛她那股气焰!奶奶罚得好,代我出了一口气!我干嘛再去求情?我巴不得她多跪两天呢!”
  慈妈不敢相信的看着靖南,激动的说:
  “她是你的新媳妇啊,你怎么不肯多疼惜她一点儿呢?说什么气焰?她那儿有呀,曾家规矩多,可也得慢慢的教给她呀,才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去罚跪,让她多难堪呢!”
  “她如果知道难堪,以后就少说话,少出风头,少乱出主意!否则,就只好拿祠堂当卧房了!”靖南轻松的摔了摔袖子,“哗啦”一声,打开一把折扇来扇着风。
  “靖南,你就去一趟奶奶房,跟奶奶说点好听的,看看能不能帮梦寒和靖萱一点忙!”牧白说:“奶奶最疼你,只有你去说,或者会有一点用!”
  “我干嘛去说?”靖南眼睛一瞪:“打从进门到今天,梦寒就没跟我说过一句半句好听的,这种老婆,要我挑她的错,几箩筐都装不完,我干嘛还要帮她去说?好听的呀,没有!”
  站在一旁的雨杭,气得脸色铁青。
  雨杭打从听到梦寒被奶奶罚跪祠堂,心里就又急又怒。自从牌坊下,梦寒的头盖被那阵奇异的风给掀走,两人的目光仓皇一接开始,梦寒在他心里已经不知不觉的生了根。接着,看到梦寒如此辛苦的在适应她那“新媳妇”的角色,如此“委曲求全”的处理秋桐事件。他对她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梦寒的外表,看起来是“我见犹怜,弱不禁风”的,但,她的骨子里,却有那样一种“温柔的坚强”,使人感动,使人怜惜。可是,这样的梦寒,却要被罚跪祠堂,而那“始作孽者”,却拿着扇子在扇风,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风凉话”!简直可恨极了!雨杭瞪着靖南,见他那副嘴脸,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按捺不住,就往前一冲,伸手揪住了靖南胸前的衣服,大声的说:“你不要在这儿油嘴滑舌了,拿出一点良心来,赶快去向奶奶求情!”“哟哟哟,你拉拉扯扯干什么?皇帝不急,你太监急个什么劲儿?”靖南挣开了他的手,检查着自己的衣裳:“你瞧,你瞧!”他生气的嚷嚷:“新做的一件长衫,你就给我把钮扣绊子都扯掉了!你有病啊?”
  雨杭气坏了,转向了牧白:
  “他关心一件衣裳更胜于梦寒,那么,你呢?”
  牧白一呆,十分为难的看着雨杭。
  “干爹,”雨杭急迫的说:“这是你家的事,我没有任何立场说话,但是有立场说话的人偏偏不可理喻,那么,你要不要仗义执言呢?”“这……”牧白皱了皱眉头,说:“雨杭,你知道奶奶那个脾气,她根本就不愿意秋桐的牌位进祠堂,今天是借题发挥,和梦寒算总帐,现在,除了靖南之外,任谁去说,都不是帮梦寒的忙,反而会害她更遭殃……”
  “我真不敢相信,”雨杭激动的打断了牧白:“梦寒做了一件仁慈宽厚,充满温情的事,可她被罚跪祠堂,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逍遥自在,然后你和干娘,居然没有一个人要帮梦寒说句公道话!”“喂!”靖南冒火了,对着雨杭一吼:“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我家的媳妇,我家爱怎么罚就怎么罚,不关你江家的事!你少在这儿不清不楚了!”
  雨杭还没说话,牧白就对着靖南脑袋上拍了一掌,骂着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一定要尊敬雨杭,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呀?何况,他说得有理,你闯的祸,让全家为你奔走操心,连你的新媳妇都为你罚跪,你还在这里风言风语,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儿子?你气死我了!”
  “你就会骂我,你一天到晚,就在这儿挑我的不是!”靖南吼向了牧白:“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干儿子,没有亲儿子!秋桐的事,就是被你这个干儿子办得乱七八糟,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他能干一点,早就让卓家封了口,又何至于要闹到牌位进祠堂……”雨杭听到这儿,实在听不下去了,气得浑身发抖,一转身,他掉头就奔出门外去了。整夜,他都没有回家,去住在那条“泰丰号”货船上面。他有一支笛子,他就坐在那甲板上,吹了一夜的笛子。每次雨杭心里不痛快,他都会跑到码头上去,呆上一整夜,甚至好几天。
  梦寒和靖萱,就在祠堂内,足足的关了一天一夜。当梦寒放出来的时候,已经脸色发白,手脚冰冷。慈妈扶着她,她的两条腿一直发着抖,好久好久,都无法走路。靖萱反而没什么,她说她是跪惯了,有经验的原因。还对梦寒说:
  “下一次,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可怕了。”
  还会有下一次吗?慈妈吓得胆战心惊。拉着梦寒,悄声说:“咱们回屯溪吧!这儿太可怕了!”
  “哥哥已经去四川了,回屯溪又能去那儿?何况,上次回娘家时,哥哥给了我一个字,就是‘忍’,我除了忍,还能怎样呢?”梦寒悲哀的说:“事到如今,我只有自求多福,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去惹奶奶了,我会避着她,不跟她唱反调,我知道厉害了!”“姑爷好狠的心!”慈妈忍不住说:“老爷和雨杭少爷都要他去向奶奶求情,他就是不去!雨杭少爷气得和他大吵,差一点动手呢!”
  梦寒心中一动。雨杭,这个名字从她心中掠了过去,带来一阵温柔的酸楚。使她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生出一丝丝的温暖来,毕竟,曾家的屋檐下,还是有人会为她说几句公道话!但是,这个江雨杭到底来自何方?为什么要为曾家做牛做马呢?三天后,她终于知道,江雨杭是怎样一个人了。
  那天下午,梦寒经过花园里的水榭时,听到有人在里面吹笛子。笛声十分悠扬悦耳,她被笛声吸引了,站在水榭外面听了好久。直到笛声停止了,她才惊觉的预备转身离去。还来不及走开,却见雨杭带着他的笛子走了出来。两人一个照面之下,不禁双双一愣。梦寒有些局促的说:
  “听到笛子的声音,就身不由主的站住了!你……吹得真好听!”“是吗?”他眼中闪着光彩,因她的驻足倾听而有份意外的喜悦。“从小就喜欢音乐,学了不少的乐器,我还会吹萨克斯风,一种外国乐器,将来吹给你听!”他很自然的说着,说完,他不由自主的凝视了她一会儿,眼中盛满了关怀,很温柔的问:“你,还好吗?”“还……还好。”不知怎的,她答得有点碍口。
  他看着她,突然叹了口长气。很难过的说:
  “好抱歉,对于曾家的事,我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奶奶不在乎我,所以,也不重视我的意见,那天,你和靖萱跪祠堂,我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充满了无力感。”“怎么要对我说抱歉呢?”梦寒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感动极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想,在奶奶那么生气的情况下,谁说情都没有用,即使靖南真肯去向奶奶求情,也不见得有任何效果……反正,都过去了,我,没事。”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深潭,好黑好沉,闪着幽幽的光。
  “真的没事吗?”他问。“你知道,我是一个医生,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告诉我,我这儿有药……”他在她眼底读出了疑问,觉得需要解释清楚。“我真的是个医生,从小就接受医药的训练,我能处理伤口,治疗许多病痛,不过,我承认,我不一定能够治疗你的伤痛。”
  梦寒听了他最后的一句话,心中就怦然一跳,感到无比的撼动。她抬眼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口。她这样的表情,使他蓦然醒觉,自己讲得太坦率了,太没经过思考,或者,她会认为这是一种冒犯吧!这样想着,他就有些局促起来。为了掩饰这份局促,他很快的接着说:
  “靖萱告诉过你,有关我的事吗?”
  “不,不多。”他沉思了一下,就很坦率很从容的说了出来:
  “我是在杭州的一个教堂里长大的,那家教堂名叫圣母堂,由一位英国神父主持。许许多多年来,圣母堂收容各种弃婴,等于是一个孤儿院。我就是在婴儿时期,被人弃置在圣母堂门口的。你看看这个!”他从自己的领口里,拉出了一块悬挂在衣服里面的金牌,让梦寒看。“当时,我身上就放了这样一块金牌,大约是遗弃我的父母,为我付出的生活费。这金牌上面刻着‘雨杭’两个字,就是我的名字的由来。我的姓,是江神父给的,因为他的译名叫江森。你瞧,我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和曾家显赫的家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非常震动的听着,十分惊愕和诧异,从来没想到是这样。她看看那金牌,发现“雨杭”两个字是用隶书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显然是先写了字,再去打造金牌的,是个很精细的饰物。雨杭把金牌放回了衣领里面,继续说:
  “我随身携带这块金牌,只因为它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想去找寻我的亲生父母。有时,我会猜测自己的出身。但是,我无法原谅我的亲生父母,生而不育,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不管有什么苦衷,父母都没有权利遗弃自己的孩子!”她点了点头。他再说:
  “江神父不止是个神父,他还是个医生,我从小就跟着江神父,学了医术。孤儿院请不起别的医生,孤儿们无论大病小病,发生意外,受了重伤,都是我和江神父来救。嗯……”他神往的看着徊廊外的天空,不胜怀念的说:“说真的,那种日子虽然辛苦,却是我很快乐的时期!”
  她听得出神了,深深的注视着他。
  “我在十五岁那年,遇到了干爹,他正在杭州经商,大概想做点善事,到圣母堂来参观,在众多孤儿中,看中了我,把我收为义子,又送我去北大学医,完成了学业,他真是我生命里的贵人!我十九岁那年,他第一次把我带回曾家,待我一如己子,又训练我经商,参与曾家的家族事业。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那么投缘,大概这种‘家’的感觉吸引了我,使我那种无根的空虚,有了一些儿安慰。我就经常住到这儿来了。大学毕业以后,干爹年纪渐长,对我也有了一些依赖感,把很多的事业都交给我管,这种知遇之恩,使我越陷越深。如今,恩情道义,已经把我层层包裹,使我无法挣脱。虽然,我也常常会因为这个家庭,跟我的思想做法,相差太远,而有被窒息的感觉,却总是没办法把他们抛开。我在这个家庭里,是个很奇怪的人,非主非仆,不上不下,连我自己都无法对我自己下个定义。”他抬起眼睛,很认真的,很恳切的说:“和你谈这么多,不外乎要你了解,为什么当奶奶处罚你的时候,我没有立场,也没有力量帮你解围。现在,你大概有些明白了。”她注视着他,好久好久,竟无法把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说得那么坦白,丝毫都不隐藏自己出身的低微,却耿耿于怀于不曾为梦寒解围。他这种“耿耿于怀”使她的心,充满了悸动。再加上他语气中的无奈,和他那凄凉的身世,都深深的撼动了她。尤其听到他说:“非主非仆,不上不下”八个字的时候,她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他被恩情道义困在曾家,自己被婚姻锁在曾家,都有相似的悲哀!他见她默然不语,有一些惶惑。
  “我说太多了!”他说:“耽误你的事了吧!”
  “没有,没有,”她慌忙应着,生怕他就这样离去了,就突然冒了一句话出来:“你结婚了吗?”“没,我没有结婚,”他说:“干爹一直为了这个问题和我吵,好多次帮我找对象,逼着我要我成亲,大约帮我娶了媳妇,他才会觉得对我尽到亲爹般的责任。可是,我不要结婚,我有婚姻恐惧症。”“为什么呢?”“我总觉得,我无论身在何方,都只是一个‘过客’,没有办法安定下来。尽管现在人在曾家,随时也会飘然远去,我不想再为自己增加一层束缚。何况,我没信心,不相信自己能给任何女人带来幸福!”
  “啊!你应该有信心的!”她忍不住轻喊了出来:“你这样细腻,这样仁慈,这样豁达,又这样真诚……你的深度,你的气质,你的修养,和你的书卷味……你会是任何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丈夫啊!”这些话一口气从她嘴中冲了出来,几乎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等她说完了,看到他的眼睛忽然闪出了炽烈的光芒,他的面孔忽然变得无比的生动,她才蓦然醒觉自己说得太直率了,就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你说得真好,”他紧紧的盯着她说:“是我一生听过的最美妙的话,会让我像一只牛一样,不断去反刍的!”他说着,忽然间,一个情不自禁,冲口而出:“如果你是未嫁之身,你也会这么说吗?”梦寒吓了一大跳,身子猛然往后一退,脸色发白了。
  雨杭顿感失言,后悔得不得了,但,话已出口,再难追回,他的身子就也往后一退,两人间立刻空出好大的距离。他狼狈的,急促的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我不该这么问,对不起!”说完,他转过身子,仓卒的逃走了。梦寒仍然站在那儿,望着曾家大院里的重重楼阁,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
  这天晚上,雨杭在他的房中,吹着他的笛子。梦寒在她的房中,听着那笛声。靖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夜深了,笛声忽然戛然而止。梦寒倾听了好一会儿,不闻笛声再起,她不禁幽幽一叹,若有所失。她凭窗而立,只见窗外的楼台亭阁,全在一片烟雾朦胧中。她脑中没来由的浮起了两句前人的词:“念武陵人远,
  武陵人远?谁在武陵?她根本“没个人堪忆”啊!她茫然了。思想是好奇怪的东西,常常把记忆中的一些字字句句,运输到你的面前来,不一定有什么意义。“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没有意义。“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当然是更没有意义了。
  一星期以后,雨杭跟着那条泰丰号,到上海做生意去了。靖萱说,雨杭就是这样跑来跑去的,有时,一去就是大半年。梦寒似乎松了口气,解除了精神上某种危机似的,另一方面,却不免感到惆怅起来。每次经过水榭,都会伫立半晌,默默的出着神。有时,那两句词又会没来由的往脑子里钻:
  “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
  这时,这“武陵人远”似乎若有所指,只是自己不敢再往下去想。然后,那后面的句子也会浮出心田:“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第五章
  当雨杭再回到曾家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梦寒已是大腹便便,肚子里怀着曾家的第四代。奶奶不再罚梦寒跪祠堂了,全家除了靖南以外,都是喜孜孜的。靖南反正对梦寒从头到尾就没感情,对即将来临的小生命也没什么感觉。可是,家里其他的人都很兴奋,在一片温馨祥和的气氛里,等待着这个小生命的诞生。
  雨杭再见到梦寒,眼神依然深邃,眼光依然明亮,眼底依然盛满了情不自禁的关切。一句温柔的:“你好吗?”竟使梦寒心生酸楚。但是,除此以外,他什么话都不再多说。以前那份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某种感情,在两人的刻意隐藏下,似乎已风去无痕了。只是,每当梦寒听到雨杭在吹笛子的时候,就会整个人都惊醒着,情不自禁的,全神贯注的去倾听那悠扬的笛声。吹的人“若有所诉”,听的人“若有所悟”。在那重楼深院中,一切就是这样了。
  这年的春天,靖南忙得很,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出门。一到了吃过晚餐,他就坐立不安,找个理由,就溜出去了。然后,一定弄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全家对他的行踪都心里有数,就瞒一个奶奶。随着梦寒的身躯日益沉重,他也就越来越明目张胆,常常夜不归营了。梦寒对他,早就寒透了心,已经完全放弃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她还好过一些,他在家的话,不是挑她这个不对,就是挑她那个不好,弄得她烦不胜烦。因而,她对他的行踪,干脆来个不闻不问。可是,靖萱却愤愤不平,因为,几乎全白沙镇都知道,曾家的少爷,迷上了“吉祥戏院”的一个花旦,名字叫“杨晓蝶”,两人已经打得火热。这些日子的靖萱也很忙,本来每星期去田老师那儿学一次画,由于老师盛赞靖萱的才华,靖萱也越学越有劲,就变成每星期去两次。不学画的日子,她也忙着练画,生活过得颇为充实。她看起来神采奕奕,越来越美丽了。梦寒和她非常亲近,见到她这样子绽放着光彩,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正在缓缓的舒展开它那娇嫩的花瓣,梦寒就会打心眼里喜欢起靖萱来。她不禁常想着,这样的女孩,不知将来要花落谁家?但愿老天垂怜,千万千万别配错了姻缘,像她和靖南这样,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转眼间,端午节过去了。天气骤然的热了。梦寒的预产期在六月中旬,五月间,身子已十分不便。曾家早就把奶妈和产婆都请在家里备用。奶奶整天拿着字典取名字,取了几十个名字,在那儿左挑右选。
  这天,大概天气太热了,梦寒从早上起来就不大舒服。雨杭看她脸色不好,忍不住叮嘱了一句:
  “有什么不舒服,要说话啊,别忍着!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身子,是两个人呢!”梦寒轻飘飘的笑了笑,心里浮荡着悲哀。肚子里的骨肉带给她一种神奇的感觉,母性的爱,几乎从知道怀孕那一天就开始了。可是,她有时难免会难过起来,这个小生命,她并不是因为爱而产生的,她只是因为一个自私的男人,行使“夫权”而产生的。由此,她会常常陷入沉思,不知道中国的女性,在这种“乱点鸳鸯谱”的“媒妁婚姻”下,是不是都像她一样,沦为生儿育女的一部“机器”?
  这晚,晚餐刚刚吃完,靖南又准备出门了,换上一件簇新的长衫,对着镜子,他不停的梳着他的头发,把头发梳得亮亮的。梦寒冷冷的看着他,连他回不回来睡觉都懒得问。靖南把自己拾掇好了,正要出门去,靖萱捧了一碗补药进门来,一见到靖南要出去,就本能的说了一句:
  “你又要出去呀?”“唔!”靖南哼了一声。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靖萱又问,语气不太好。“怎么不在家里陪陪嫂嫂呢?她今天不大舒服呢!”
  靖南见靖萱有阻止他出门的意思,就不耐烦起来。
  “你管那么多!我今天有个重要的应酬,要和人谈谈生意!”“哦!”靖萱把药碗往桌子上一放,大眼睛直直的瞪着靖南:“你去谈生意,太阳不是打西边出来了吗?找借口,你也该找一个有一点说服力的。正经点说,你就是去吉祥戏院抓蝴蝶去!”“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靖南吼到她脸上去了:“我干什么去,轮得到你来说话吗?什么叫抓蝴蝶?你给我说说清楚!”
  “你不是赶着出门吗?那你就快走吧!”梦寒说,怕他和靖萱吵起来。“怪不得上次奶奶一直问东问西的盘问我,我看,就是你这个丫头在我背后嚼舌根!你怎么知道杨晓蝶的,你说!说啊!”“你问我,问问你自己吧!”靖萱愤愤不平的说:“全家上上下下,除了一个奶奶不知道以外,谁都知道了!你每天到吉祥戏院去报到,你以为大昌大盛是哑巴?你以为全白沙镇的人都是瞎子吗?大家都在闲言闲语了,你还在这儿凶!你就会对我凶,就会对嫂嫂凶,你专拣软的欺负……你太没良心了!”“你敢骂我?你这个死丫头,跟着梦寒学,学得也这样利嘴利舌!”靖南用力的一拍桌子,那碗刚熬好的药就在桌上跳了跳,药汁都泼洒了出来。靖萱慌忙扑过去端起那碗药,急喊着:“你看你,药都给你洒掉了!”
  靖南索性一巴掌把碗打碎在地上。
  “啊!”靖萱跺着脚大叫:“你莫名其妙!神经病!蛮不讲理……”“你还说!你敢!”靖南举起手来,想给靖萱一耳光,幸好靖萱闪得快,没被他打到。靖南不服气,冲过去还要打,靖萱见他其势汹汹,有些害怕了,绕着桌子跑,靖南就绕着桌子追。“好了好了!”梦寒挺着大肚子,走过来想拦阻靖南。“你要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去,别找靖萱的麻烦了!”
  靖南追到了靖萱,气得不得了,提起脚来,对着靖萱的屁股一脚踹了过去。事有凑巧,梦寒刚好走过来拦阻,这一脚就不偏不倚的踹在梦寒的肚子上。梦寒这一痛,真是痛彻心肺,嘴里大叫了一声“哎哟”,一个颠踬,又不巧踩到了地上的碎片,再度一滑,整个身子就扑跌在地。
  “嫂嫂!嫂嫂!”靖萱吓得魂飞魄散,奔了过去,扑跪于地,急忙抱住梦寒的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嫂嫂!你怎样了?你跟我说话……你别吓我!你怎么样了……你说呀……”梦寒痛得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她勉力忍着痛,还试图安慰靖萱。“我……我……我没事……你你……你别慌……”
  靖南也吓住了,低头看了一眼,见梦寒还能和靖萱对话,料想没有大碍。心里记挂着杨晓蝶,生怕被绊住就出不去了,身子就往门边退去。“家里不是有产婆吗?请她过来瞧瞧就是了!何况还有个名医江雨杭,什么疑难杂症都会治!”
  他一面喊着,一面就夺门而去。靖萱不敢相信的回头看,大喊着:“你别跑呀!你好歹把她抱上床去呀!哥……”
  靖南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靖萱想起身去追,又不放心梦寒,看到梦寒的脸色越来越白,心里怕得要命。眼泪水开始滴滴答答的往下掉。“都是我害你的,我干嘛要跟他吵?都是我的错,你……你……”梦寒伸出手来,推了推靖萱,挣扎着说:“去……去叫人来帮忙……去叫慈妈……去叫产婆……去,快去……我不行了……我想,孩子,孩子……要生了……”“要……要……要生了?”靖萱面无人色:“不是下个月才要生吗?”“去……快去……”梦寒费力的喘着气:“我撑不住了……”她骤然爆发了一声痛苦的狂叫:“啊……”
  靖萱没命的往外飞奔,嘴里尖声的大叫着:
  “奶奶!娘!慈妈……快来呀……嫂嫂要生了!快来呀……”对梦寒来说,那一夜好像永远永远都过不完。
  时间好缓慢好缓慢的流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迟着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痛楚已经弄不清是从什么地方开始,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终止?痛的感觉,把所有其他的感觉都淹没了。全身四肢百骸,几乎无处不痛,连头发指甲都在痛。她知道,一个有修养的产妇不能叫,她咬着牙,不叫,不叫……可是,汗与泪齐下,呼吸都几乎要停止了……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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