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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烟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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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朵红色的花还在水面飘,我躺了下来,仰视着树巅,有一只鸽子从树梢头掠过,凌云的鸽子?又传来什么讯息?凌风在我身边低哼着一支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
  只剩下花儿独自芬芳!“
  “你在唱什么?”我问。
  “有一阵这支歌很流行,村里的年轻人都会唱,原文是山地文,这是韦校长翻译出来的词。”
  “韦校长?”“是的,韦白,一个神秘人物。”
  “神秘人物?”“噢,别胡思乱想,他是个最好的人,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要待在山地。”我躺着,不再说话,树荫密密的遮着我,阳光在树隙中闪烁。苦情花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凌风反覆的哼着他的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我闭上眼睛,这一切一切都让我眩惑:山地女孩,苦情花,梦湖,和凌风唱的歌。
  第六章
  黄昏的时候,邮差带来了两封妈妈的信,一封给我,一封给章伯母。我把信带回房间,关上房门,细细的读完了。收起了信,我躺倒在床上,呆望着窗外的竹叶。他们的离婚无法获得协议,终于闹上公堂——人们的世界多么奇怪!从世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人们相遇,相聚,然后就是分离。整个人生,不过是无数的聚与散而已。妈妈在信末写着:
  “咏薇,希望你在章家能够习惯,我将在最短期内把问题解决,然后接你回家。”“回家”!那时候的“家”是怎样的?另一个男人将取代爸爸的地位,或者是另一个女人将取代妈妈的地位!他们都会认为那是我的“家”,事实上,我已经没有家了!爸爸妈妈,他们曾经共同创造了我这条生命,如今,他们要分“家”了,这惟一的财产成为争夺的对象,像孩子们好的时候合伙玩一样玩具,吵了架就要把玩具撕碎……他们何尝不在做撕碎的工作呢?眼泪滑下我的眼角,流进了我鬓边的头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流泪,只是,心底有一种突发的凄凄凉凉和□徨无助。有人在轻敲我的房门,在我跳起来以前,门被推开了,章伯母走了进来。我坐起身,用手背拭去了颊上的泪痕,章伯母在我身边坐下,她那对洞烛一切的眼睛温柔的望着我。
  “成长是一件苦事,是不是?咏薇?”她轻声的说:“要你去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是不容易的,事实上,谁又能够了解呢?问题不在于了解,只在于如何去接受。咏薇,”她深深的凝视我:“有的时候我们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只能接受事实,尽管不了解。”“你曾经接受过你不了解的事实吗?”我问。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静静的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接受我不了解的事实,”她说:“接受了四十三年了,而且还要继续接受。”
  “为什么?”我望着她。
  “因为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办法去解剖人生,许多事情是毫无道理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她对我含蓄的笑笑。“所以,咏薇,别烦恼了,你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的。”我深思的看着章伯母。
  “事实上他们不必抢我,你知不知道?”我说。
  “怎么讲?”“他们都会失去我。”我低声说。
  “这也不尽然,”章伯母微笑的说:“除非你安心要离开他们。别怪你的父母,人,都会尽量去占有一样心爱的东西,那是一种本能,就像我们要吃饭要睡觉一样的自然。”她拍拍我的膝:“别去责备那种‘本能’,咏薇,因为你也有这种‘本能’。”我有些迷惑,章伯母平稳的声调里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虽然我无法完全把握住,但我明白她讲出了许多“真实”。站起身来,她再给了我安慰的一笑:
  “别闷在这儿胡思乱想,出去走走吧,还有半小时才吃晚饭。”我听了她的话,戴上帽子,我茫然的走出了幽篁小筑。穿过竹林,我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凌霄正在那块实验地上工作,老袁在另一边施肥,老袁是个高大个子,完全粗线条的人物。我走了过去,静静的站在那儿,望着凌霄除草施肥,和剪去败叶。抬起头来,他看了我一眼。
  “嗨!”他说。“嗨。”我说。他又继续去工作了,翻开每一片叶子,他细心的查看着什么。在他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块记录的牌子,他不时拿起来,用铅笔打着记号。“你在做什么?”我问。
  “记录它们的生长情形。”
  “这是什么?”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银花,”他熟悉的说:“它们的花和叶子有利尿的作用。”“那个呢?”我又指一样。
  “那是天门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记得它们的名字?”我好奇的问。“当然,”他笑笑,从身边的一棵指起,一样样指下去说:“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胡,那边是香薷,再过去是八角莲、半夏和曼陀罗……这边这一排是黄苓、仙茅、莪术……”我对那些怪里怪气的名字提不起兴趣,但我诧异他的记忆力。打断了他,我问:“这些全是药草?”“是的。”他点点头。“你们种药草干什么?”
  “我在试验,如果种植成功,这会是一项很好的收入,台湾每年消耗的中药量是很惊人的。”
  “成功了吗?”我问。“目前还很难说,不过,它们生长的情形都还不坏,只是不够强壮。”我望着他。“你这样天天和泥土为伍,不会觉得生活太单调吗?”我问。他抬起眼睛来,眼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那张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脸庞显得有些发愣,眼睛里飘过了一层轻雾。斗笠和那件圆领衫,都不能掩没他的秀气,兄弟两个如果用长相来比,凌霄斯文,凌风洒脱,两人的长相都非常不坏。“我在征服这些泥土,”他说:“除了征服它们,我也无法征服别的!”他嘴角有一阵痉挛,低下头,他迅速的回到他的工作上。我怔了怔,直觉的感到他在隐藏某种情绪,他看来十分的不快乐。他心里有些什么呢?对那个“故事”的怀念吗?怎样的一个故事呢?看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我又站了一会儿,由于他不理我,我也感到十分没趣,转过身子,我向幽篁小筑走去。自从领教到章伯伯的脾气之后,我对于吃饭的时间就特别注意了。我还没有抵达竹林,一件意外使我停住了步子。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在归途,但是,那杂在羊群之中的赶羊女孩却在边走边哭。这女孩的家在镇上,名字叫秀荷,家里非常穷苦,她必须出来赶羊,以增加一些家庭收入。我来到青青农场的第二天,就和她建立了很好的友谊。她是个活泼快乐的孩子,我非常熟悉她那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却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我走了过去。“什么事?秀荷?”我拉住她问。
  她哭得非常的伤心,满脸眼泪和鼻涕,连气都喘不过来。看到了我,她抽噎的说:“羊……羊……”“羊怎么了?”我问,看了看羊群,那些羊都柔顺的走在一起。“羊撞了你吗?”我说,我曾看到一只羊发了脾气,对着山坡乱撞。“不是,”她猛烈的摇头,“是……是……羊……羊少了一只,我不敢回去,羊少了一只,章老爷会打死我。”
  “羊少了一只?”我诧异的说:“你数过?”
  “我知道,是上个月才生的那只小山羊,”她哭着说:“我赶它们到溪边去,我在树底下睡着了,醒过来小羊就不见了,它被偷走了,我知道,它被偷走了。”
  “你有没有找过?或者它跑远了,认不得路回家。”
  “我找了,到处都找了!”她哭丧着脸:“它不会离开母羊,它是被人偷走了。我不能回去,章老爷要打死我!”
  她遍布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仿佛她闯下了什么滔天大祸,看到她那股惶恐的样子,让我感到非常的不忍心,拍拍她的肩膀,我说:“你先把羊赶到羊栏里去,我到河边去找那只小羊。”
  离开了她,我迅速的向河边跑去。黄昏的原野朦朦胧胧,到处都被夕阳抹上了一笔金黄。我忘了妈妈那封信所带来的不快,忘了心底的那抹凄然,现在,我全心全意都在那迷途的小羊身上,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它。河边草深叶密,我学着秀荷唤羊时所发的声音,在溪边呼唤奔走。到处都是树木,溪边有着灰色的石块,每一块石头都几乎被我误认为小羊。我找了很久,那只小羊却毫无踪影。
  暮色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太阳早已沉落,晚风凉爽的吹拂,带来了夜的气息。天边的晚霞已转为灰色,溪水凉凉的流下去,颜色已不再明亮,而带着暗灰。天快黑了,我应该回去,但是我仍然不愿放弃找寻。
  我搜索的范围渐渐扩大了,一面专心的研究着脚下的草丛,因为小羊只有一点点大,很容易匿藏在树下的草丛中,而被忽略过去。就这样走着走着,我又走得很远了,当天色几乎全暗下来的时候,我才惊觉到我必须放弃寻找了。
  掉转头,我开始往回走,一面仍然继续找寻。昏暗的天色使我认不清方向,我想,再找下去,恐怕迷途的不止小羊,还要加上我了!而且,既然找不到小羊,我还是快些回去的好,如果担误了章伯伯晚餐的时间,他一定更会火上加油,大发脾气。加快了步子,我想穿过树林,走捷径回青青农场。树林内阴暗万分,扎伸的枝桠又阴影幢幢,才跨进去,我就后悔了。那些高耸的树木,在白天看来雄伟美丽,夜晚却狰狞恐怖,草丛里又时时刻刻都父父的,使我怀疑有毒蛇或其他东西,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增加了速度,脚下也越走越快。但是,荆棘和藤蔓妨碍了我,一条荆棘刺痛了我的腿,我站住,把那条荆棘从脚边拉开,当我站直身子的时候,一个高大的人影遮在我的面前,顿时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像冰一样的冷了。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形貌,只觉得他巍巍乎的高大,连思索的余地都没有,我掉转身子,拔腿就跑,谁知那人竟追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手指像魔爪般强韧而有力,深深陷进我的肌肉里,我尖叫了一声,一面拚命挣扎。那“怪物”嘴里发出许多叽哩咕噜的声音,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我已被吓昏了。在挣扎之中,他却突然松了手,我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下,由于这样一跌倒,我和那“怪物”打了一个照面,林内的光线已经非常幽暗,但他正好站在一块没有树木的空旷里,因此,我可以看到他额上和两颊的刺青,以及那对虎视眈眈的、闪烁的眼睛,这是一张狰狞而凶狠的面孔!一个画了脸的山地人!凌风曾经告诉我,画过脸的山地人表示除过草,“除草”也就是杀过人,这是一种“英勇”的表记!面对这样一位勇士,我吓得骨软筋酥。他仍然在对我哇哇叫,那张瘦削的、凹凸面很大的脸,有些像只非洲丛林里的大猩猩。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回转头再跑,不出我的预料,他又追了过来,我拚命跑着,不要命的跑,树枝勾破了我的裙子,荆棘又刺伤了我的手臂。但是,我都顾不着了,我只是跑着,跑着……终于我冲出了树林,跑到了溪边,在河堤上,有个男人正缓缓的踱着步子,我拚命大叫:
  “喂——喂——喂——”
  只要有个人,我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我向前面那人冲去。我的呼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步子,回头望着我,我已筋疲力尽,手脚都是软的,张开嘴,我又大叫了一声:
  “喂——请你——”我的话还没说完,脚下就踩了一个空,因为只顾着呼叫,天又黑,我没有注意脚下的地势,踩进堤边茂生的草里,没料到草竟是空的,我的身子就顺着堤边的草坡,滑落到溪边两岸的鹅卵石上。我跌得头昏眼花,坐在那些石子上喘息不已。我听到有人连跌带冲的跑下河堤,我闭上眼睛,管他是谁,我反正无力于逃走了。
  一个人来到我的身边,我听到一个男性陌生的声音:
  “小姐,你摔伤了?”我的心落了地,睁开眼睛,我望着我的救助者,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到他那对关怀的眸子。
  “一个山地人,”我还在喘息。“一个山地人……”
  “山地人?”他困惑不解的问:“山地人有什么可怕?”
  “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语无伦次的说:“还——抓住我,对我乱叫,一个画了脸的山地人——”
  河堤上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面前的男人仰头对河堤上面望去,我也慢慢的抬起头来,那山地人正挺立在夜色里。
  “就是他!”我喘着:“就是他!”
  我的救助者对那山地人讲了一些什么,用我所听不懂的语言。那山地人也哇哇的叫着回复了一些什么,然后,我面前的人对山地人用国语说:
  “你吓着了这位小姐,你为什么不用国语跟她讲清楚?”
  那山地人又叽咕了一大串。
  我的救助者笑了,对我温和的说:
  “这完全是个误会,他一点恶意也没有。他在找寻他的女儿,他为他的女儿很生气,因为那女孩不帮家里的忙,整天在外面跑。起先,由于树林里太黑,他以为你是那女孩,等抓住你发现你不是的时候,你已经吓得拔腿就跑,他的国语说得不好,一急就只会用山地话叫,大概是他越叫,你越跑,他就想追上你来解释……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你不用害怕了。”我抬头看看那山地人,心头的余悸犹存。我的救助者对山地人挥了挥手,说:“好了,你走吧!我送这位小姐回去!”
  山地人立即转过身子,迈开大步,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上。我望望面前的人,颇有些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难为情,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试着站起来,幸好并没有扭伤筋骨,只是腿上擦破了一块皮。“摔伤了?”我的救助者问。
  “没什么关系,只是破了点皮,”我说,望着他:“我以前从没有在山地住过。”“我猜是这样,”他笑着:“你大概是青青农场的客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的看着他。“不错,我在青青农场住了四天了。”“你是陈咏薇?”他安详的问,很有把握的样子,好像他根本认得我一样。“你是谁?”我的诧异加深了:“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我见过你的母亲,听她提到过你,”他自自然然的说:“章家夫妇也说过你要来住一段时期。而且,这乡下很少会见到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女性。”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住在镇上,我姓韦。”他说。
  “哦,”我恍然的瞪着他:“韦白,是不是?山地小学的校长,我也早已知道你了。”
  “为什么?”“整个青青农场都是你的影子,”我不经思索的说:“到处都可以看到和听到你的名字。”
  他微微的笑了笑,笑得含蓄而若有所思。
  “好吧,让我们去青青农场吧,”他说:“我本来就要去章家坐坐,正巧遇上你。”我们向青青农场走去,我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块,手臂上全是荆棘刺伤的痕迹,腿也破了皮,显得十分狼狈。韦白望了我一眼:“如果你对路径不熟,章家不该让你在这么晚的时间,一个人跑出来。”“他们不知道,”我说:“我是来找一只小羊,章家的小羊丢了一只。”“小羊?怎么会?它们不是有母羊带着的吗?”
  “秀荷说是被人偷走了。”
  “偷走?”韦白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一带会有小偷,如果有,他们顶多在田里挖一个番薯,或采一根甘蔗。”
  我不说什么,觉得韦白有些像个袒护子女的父亲,仿佛这一带的人全在他的保护之下似的。但,他那平稳的声调,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有让人信任的力量。夜雾笼罩着原野,天边冒出了第一颗星,月亮不知从哪儿出来的,一忽儿的时间,就把原野上那分黑暗赶走了。月光下的草原,有种迷迷离离的美。一棵棵参差的树木,都像黑色的剪影,贴在一块明亮的天幕上。我转头看看韦白,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清楚(到这时我才看清他)。那是张富有男性力量,却十分“动人”的脸。宽宽的额角上已有皱纹,眼睛深幽幽的,仿佛藏着许许多多你不能了解的东西,眉端习惯性的微蹙着,带着深思的味道。像一般成熟的中年人一样,他身上有些我这种年龄所没有的东西,属于长久的经验和生活所留下的痕迹,我无法具体的说出是些什么,但却能很清楚的感觉到。察觉到我在打量他,他转头对我淡淡一笑。
  “你在研究什么?我吗?”他微笑的问。
  “不错。”我说。“有什么发现?”“像一本难读的书。”他笑了,对我摇摇头。“你看过白朗蒂的简爱?”他问。
  “嗯。”我哼了一声,想起那句话好像在哪本书里有过。他望着我的眼光里有一丝感兴趣的微笑,还带着点鼓励的味儿。
  “每个人都是一本难读的书,”他说:“你也是。”注视着我,他的眼光闪了闪。“你绝不像你外表那样单纯,你该有属于你的烦恼、哀愁和小小的快乐,对不对?每个人都一样,假如你喜欢去研究别人,你会发现许多你意料不到的东西。”
  “你也喜欢研究别人?”我问。
  “我研究得太多了,这已经无法引起我的兴趣。”他的笑容收敛了,声调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等你到我这样的年龄,你就不会研究了,因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们已经走到幽篁小筑的入口,我想到他的题款、雕刻和画。一个怎样的人呢?看穿世事的隐居者?一个哲人?一个艺术家?一个怀才不遇的学人?我又瞪着他出神了。然后,噗喇喇的一阵鸟扑动翅膀的声音,有只鸟从竹林尖端飞落到韦白的肩膀上,是凌云的玉无瑕。
  “嗨!小东西!”韦白喊着,用手接过它来,让它停在他的指尖上。“这不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吗?”他对我说:“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们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丽的书。人类的书尽管复杂,却不见得都很美丽!”
  我有些眩惑,他震慑我而吸引我,怎样的一个人呢?怎样的一本书?我会有兴趣去研究的,这本书一定费读而又耐人寻味。走进竹林中的小径,一声尖锐的哭叫破空传来:
  “我不知道,别打我!别打我!”“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们赶快去!”韦白说,向前跑去,玉无瑕受惊的扑动翅膀飞走了。我们加快步子走向幽篁小筑的大门口。
  第七章
  到了幽篁小筑的大门口,我们就看到章伯伯、章伯母、凌云和秀荷了,只少了章氏兄弟。秀荷正在章伯伯的手中挣扎,章伯伯抓住她的两个肩膀,把她像筛雕似的乱摇一通,一面暴跳如雷的大叫大骂:“你这个小娼妇,你把小羊还出来就算了,还不出来我剥你的皮!”我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骂秀荷作“小娼妇”,在我的感觉上,仿佛只有没修养的女人才这样骂人。同时,弄丢了小羊也不该算作“娼妇”呀!秀荷扭动着身子,在章伯伯手里像个待宰的小鸡,徒劳的想挣脱那牢牢钳住她的手指。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她反复的喊着,满脸恐惧之色,一面把眼光求救的投向章伯母。
  “好了,一伟,”章伯母伸出手去:“你放了她吧,她又不是有心的!”“别为她讲话,舜涓!”章伯伯厉声说:“你的慈悲心肠每年都要为我损失不少钱财,这些山地人是没良心的!八成就是她自己偷了,偷回去烤了吃了!你说是不是?”他猛力摇着秀荷:“是不是?”“不是!不是!我没有!我没有!”秀荷哭喊着。
  “没有你就拿出来!老子花了钱用你来看羊,你还把羊看丢了,我用你做什么?是不是你把羊偷回去给你爸爸了?你说!你说!”“我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没有!”秀荷哭得直喘气。
  “还说没有!”章伯伯大叫了一声,劈手就给了秀荷一巴掌,打得秀荷的头都歪了过去,接着,秀荷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更加引动了章伯伯的怒火,举起手来,他一连给了秀荷好几巴掌,那巨大的手立即在秀荷脸上留下无数纵纵横横的指痕,秀荷就哭得更厉害了。章伯母跨上前去,一下子拦在章伯伯面前,抓住秀荷,她想把她从章伯伯手中抢下来,一面喊:“一伟,你不能这样打她!你没有证据怎么能说是她偷的?一伟,你放手!”“我们花钱雇她做什么的?”章伯伯大叫:“不管是不是她偷的,她该负责任!”“但是,她只是一个孩子呀!”章伯母把秀荷的头用双手抱在胸前,她那小小的身子像个保护神般挺得直直的,脸色苍白而凝肃。“你不能要求一个孩子像要求成人一样,而且,即使我们是雇主,也没有权利殴打佣人!”
  “去你的婆婆妈妈经!”章伯伯吼着,一面拉扯着章伯母。“我只问事实!我花了钱是为了保护羊群,羊丢了我就要找她算帐!你护在里面算哪一门?我看你巴不得把我的家当全拿去送人呢!”我身边的韦白看不过去了,跨上前一步,他把手压在章伯伯的手背上,劝解的说:
  “好了,好了,一伟,为了一只小羊发这么大的脾气,何苦呢!你就饶了这孩子吧,她老老实实的,不像个会偷羊的!”
  “哦,是你,韦白,”章伯伯看到韦白了,但仍然愤愤不平。“你也帮着秀荷说话!这孩子早就气得我要冒火了,去年冬天,她让一只小羊掉在河里淹死,没几个月,又弄丢一只小羊,这些山地人我一个也不信任,他们全是没良心的,都看着我的财产眼红!”“他们是根本不把财产放在眼睛里的,”韦白慢吞吞的说。“你没弄清楚他们的性格,虽然他们很穷,但他们穷得快乐,财产对他们毫无意义。”“韦白,”章伯伯气呼呼地说:“山地人是你老子哦!”
  韦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显然被激怒了,他看了章伯母一眼,后者正用祈谅似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在用眼光代章伯伯向他道歉,这无言的言语使韦白软化了,他转开头,长叹了一声,说:“一伟,你这份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呢?”
  章伯伯翻了翻白眼:“我为什么要改我的脾气?”
  “农场不是军队,”韦白的语气依然那样慢吞吞,把一只手放在秀荷的头顶上。他望着她说:“他们也不是你的部下,再这样下去,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不必讨好他们,我又不想保住什么校长席位!”章伯伯不经考虑的说。韦白的脸色更难看了,掉转身子,他跨开步子就想离去,一面咬咬牙说:“我还是走吧!到这儿来根本就是个错误!”
  “韦校长!”喊住他的是章伯母,她的脸色依然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就显得特别的黑而亮。“你是知道他的脾气,何必生气呢?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不进来喝杯茶就走吗?”
  韦白有些迟疑,他看看章伯伯又看看章伯母,眼睛里有种近乎痛苦的神色。章伯伯显然也觉悟到自己的话过于激越,放开了秀荷,他自圆其说的对她大吼一声:
  “滚吧!你!看在韦校长的面子上不打你,以后再出了类似的事情,我不剥你的皮就不姓章!”
  秀荷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有个人走出来扶住了她,是凌霄!他不知何时站在我们旁边的,但显然也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他默默的看了他父亲一眼,带着股强烈的、不满的神情。然后,当着他父亲的面前,他用手臂环住秀荷的肩膀,像保护自己的一个小妹妹般,温和的对她说:
  “来,秀荷,我带你到厨房里去洗洗脸,吃点东西。”
  章伯伯迈上前一步,想对凌霄发作,章伯母及时阻止了他,祈求的喊了声:“一伟,你就算了吧!”
  章伯伯站住了,恨恨的望着凌霄和秀荷的背影,好半天,才对章伯母瞪瞪眼睛说:“好吧!又是你护在里面,连自己的儿子都教成了叛逆!”回头望了望周围,他没好气的说:“怎么,大家都站在大门口做什么?为什么不进来坐?”
  我们都很沉默,没有谁讲话,章伯伯又环视了我们一圈,大声说:“你们怎么回事?以为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教训教训我所雇用的人而已!”“好了!”章伯母吸了口气:“大家进去吧!”
  我们正要进去,章凌风从竹林外大踏步的跑了来,他看来精力充沛而神情愉快,嘴里吹着口哨,一股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眼看到我们,他停住步子,诧异的向我们所有的人望了望,说:“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章伯母疲倦的说:“只是一件小事,秀荷弄丢了一只小羊。”“小羊?”凌风愣愣的问:“一只小山羊吗?”
  “是的,你看到了?”章伯母问。
  凌风尴尬的伸伸脖子,咽了一口口水,做了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慢慢的说:“唔,我看到了,一只小羊……不过是只小羊而已,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看到了,你就说出来在什么地方看到的!”章伯母对凌风吞吞吐吐的态度有些生气:“难道连自己家的小羊都认不出来,为什么不带回来呢?”
  “我当然认得,”凌风又伸伸脖子:“就因为是自己家的小羊,所以我放放心心的把它烤掉了。”
  “嗨,你说什么?”这是凌云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同时,章伯伯和章伯母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我也不由自主的对他挑起了眉毛。“是这样的,”凌风笑嘻嘻的说:“我在树林里碰到了余亚南,他正在那儿写生一张风景,画得并不顺利,我们就谈上了,从艺术谈到文学,从文学谈到哲学,越谈越高兴。刚好秀荷到溪边来放羊,我们的肚子也饿了,因为秀荷在树下睡着了,我们就没有惊动她,我挑了一只最小的羊,两人到梦湖边去烤了吃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充满了不寻常的岑寂。我预料章伯伯一定会大大的发作一番,而为凌风捏着一把冷汗。章伯母只是呆呆的瞪着凌风,似乎被这完全意外的答案弄得无法说话。韦白靠在门上,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我听到章伯伯说话了,大出我意料之外,他的声音里并没有火气,只是有些勉强:“你捉走了小羊,为什么不先告诉家里一声?以后这种事希望不再发生!好了,大家进来吧!这件事就算了!”
  章伯母想说什么,但她咽下去了,咽不下去的,是她脸上那层不豫之色,瞪了凌风一眼,她一语不发的转过身子,领先向屋里走去。章伯伯、凌云、韦白和我也跟着向里走。凌风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了,我那零乱的头发和撕破的裙角都逃不过他的注视,他的眉头蹙了起来:
  “咏薇,你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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