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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烟翠-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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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证人是韦白,介绍人是临时拉来的两位小学里的教员。观礼的山地人都窃窃私议着那些行礼的规矩,三鞠躬和交换饰物。当一声礼成和鞭炮齐鸣时,我把彩纸对着一对新人头上抛去,那些纸屑漫天飞撒下来,像些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客人们鼓掌欢呼,一对新人手执着手,相视微笑,那些小星星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上,和衣服上。
我感到眼眶发热,每次看到这种令人兴奋的场面都使我想流泪。依偎着凌风,我满眶的泪水,感动的说:
“多么美!多么好呀!”
他紧挽着我的腰,在我耳边说:
“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你要怎样的婚礼?”
那一切都是美好的,婚礼之后,在操场中大张筵席,客人们尽兴喝酒叫闹,夜深,大家醉倒在操场上面,就这样沉沉睡去。连月亮和星星,小草和流萤,都跟着他们一起醉了。
深夜,我们回到了幽篁小筑,一对新人立刻进了新房,没有客人跟到幽篁小筑来,无形间省掉了他们闹新房的一关。可是,凌风不肯饶他们,拉着我的手,他说:
“我们绕到他们窗子外面去,我从窗子里跳进去,吓唬他们一下。”“何必呢?”我说:“你也不怕累,你还没有完全复元呢,当心明天又发烧!”“别扫兴!”他拉着我就向外跑,我只得跟着他从大门外跑出去,绕到凌霄的窗子外面。
窗子里面,一定高烧着一对红烛,映得整个窗玻璃都是红的。我们潜到窗子下面,正好听到凌霄在轻轻低唤:
“绿绿!绿绿!”绿绿低应了一声,然后,凌霄的声音在说: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绿绿满足的、长长的叹息,轻声的说:
“凌霄,我现在才知道,我多么爱你呀!”
窗玻璃上,他们两个的头凑拢来,叠成了一个。我拉拉凌风的袖子,悄悄的说:“我们走吧!何必打扰他们呢?”
我们走到竹林旁边,月光如水。凌风突然拥住我,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到了地下,两个头凑拢来,也叠成了一个。
婚礼的喜悦持续了好几天,一对新人像浸在幸福的酒里,带着喜悦的醉意。章伯伯终于接受了他的儿媳妇,倒也经常满意的点着头,仿佛根本忘记了他曾坚决反对她。章伯母时常会突然陷进沉思里,洗手时就把手浸在水中沉思,做饭时把菜刀停在砧板上沉思,或者,她在回忆她的年轻时代,和她的新婚?我和凌风分润了凌霄他们的喜悦,更深更深的深浸在我们的爱情里。只有凌云——婚礼提醒了她什么吗?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显得特别的沉静。
这天早晨,我在鸽房前面碰到凌云,她正在喂鸽子,看到那些鸽子围绕在她身边,有的停在她肩上,有的站在她手背上,有的绕着她的头顶飞翔,那情况美得像一幅画。我走过去帮着她饱,一些鸽子也聚拢到我身边来,那只有着粉紫色羽毛的“晚霞”在鸽群中特别出色,它使我回忆到第一次发现凌云的恋情,这是一只爱情使者,不是吗?但,那藉着它传信的青年是怎样的人!他值得凌云为他这样一往情深吗?我不能把绿绿的事告诉她,否则,我一定要把她从梦里唤醒。用手托起晚霞,我抚摸着它的羽毛,不经心的说:
“这是个好使者,你们怎么想到去利用它?”
她愕然的瞪着我。“你说什么?”她问。“哦,”我想起来了,她从不知道我曾发现过她的秘密。笑了笑,我说:“我才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了,我并不是有意探求什么,完全无意发现的……”
“发现什么?”她装傻。
“信呀!”我说:“晚霞带给你的信,余亚南的信。”
“信?”她一脸的狐疑,凝视着我:“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好吧!”我叹了一口气:“就算那不是信吧,只是纸条而已,余亚南写给你的纸条!”
“余亚南从没有写过纸条给我,”她的眼睛坦白而真诚。“他也没有什么信给我,我们只是偶尔在竹林里相聚,谈几句话,或者他早上的时候,等我喂鸽子时来找我,有时他也来幽篁小筑坐坐,不过很少。”
“你们没有藉鸽子传信?”我皱起了眉,困惑的望着她。
“藉鸽子传信?”她惊讶的张大了嘴:“咏薇,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只藉鸽子传过一次信,传给你。”
我完全糊涂了,她的样子不像是隐瞒了什么,而且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那么,那张纸条是怎么一回事?我走到鸽房旁边,伸手到晚霞的鸽房里去摸了摸,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知道不会有的,以前我已经检查过一次。如果那张纸条不是余亚南给凌云的,那会是谁给谁的?我愣愣的站在那儿,苦苦的搜索我的记忆,难道——难道——难道我完全弄错了!难道是——“咏薇,你是怎么回事?”凌云迟疑的说:“你在鸽子身上发现过什么?”“哦,”我脑中一团混乱,各种乱七八糟的思想和念头在毫无组织的奔驰着,匆促的,我掩饰的说:“没有什么,大概有人开玩笑。”“开玩笑?怎么开玩笑?”
“有人在鸽子身上绑了张纸条,我还以为是余亚南写给你的呢!”“写些什么?”她好奇的问。
“根本没有写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一定是有人随便写着好玩的,别理它了吧!”凌云对我看看,微微一笑,她是十分容易把这些小事抛开的,立即就释然了。我们继续喂着鸽子,但是,我的心已经不在鸽子身上了。那张纸条不是写给凌云,一定是写给这栋房子里的另外一个人,谁最可能?有种奇异的灵感来到我的脑海里,我觉得满怀惶悚。
“你想,”凌云忽然说:“余亚南还会回来吗?”
我被拉回到现实。“余亚南?”我怔了怔:“你还没有忘记他?”
“一个人能这样容易的忘记她的爱人吗?”她轻声说。“我不以为他还会回来,”我说:“而且,我敢说——”我咽住了,凌云眼里带着固执的深情,小小的脸庞上一片光辉,她是多么痴情!我必须对她泼下满头冷水吗?
“我也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凌云说,脸上有梦似的微笑,眼睛朦朦胧胧的,像罩在雾里。“他不是一只家鸽,他是个流浪者。不过,无论他走到哪儿,我相信,他必定不会忘记我。”
“是——吗?”我碍口的说。
“是的,你信不信?”她望着我:“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也看了很多很多,看到大哥和绿绿,二哥和你,我想,我了解爱情是什么了。有一天,我或者还会碰到一个人,还会再恋爱,但是,我永不会忘记余亚南,他也不会忘记我,这是一段最纯洁,也最狂热的感情。无论是谁,初恋都在她感情生活里占最重要的位置。”
“我想——”我顿了顿,让她保持她最美的回忆吧,人生不尽然全是美丽的,但她的感情美得像诗,何必用丑恶的真实来击破她的梦?“我想,你是对的,”我终于说了出来:“他不会忘记你的。”她笑了,她的笑容像天边初升的朝阳。
第二十四章
和凌云谈过话后,我就一直思绪紊乱,我无法摆脱“晚霞”给我的困惑,有些想法使我惊扰。站在院子里,我望着这几椽平凡的小屋,望着那包围着房子的几竿修竹,诧异着在僻静的乡间,一幢农村的平房里会掩藏了多少感情的秘密!鸽子从竹梢掠过,我惊悸而不安,初次领会到幽篁小筑的每一个人,都和我息息相关,我不能漠视我所发现的秘密,和隐藏在竹叶里的危机。凌风没有忽略我的不安,但他认为我在为离愁所苦,因为他再过一天就要去台南上课了,他的伤口已大致平复,成大也已经开学三个星期,他不能再继续请假了。午后,我们踏着遍地的落叶,在拂面的秋风里,再去拜访了“我们的梦湖”。湖边,黄叶在地上铺上了一块毡毯,几丝游移的白云,轻轻的从透明的蓝天上掠过,绿色的寒烟氤氤氲氲的浮在水面。我和凌风依偎在湖边,他把苦情花结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宣布我是他的新娘。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朦胧的想着这奇导的湖,多少事故,多少感情,都在这湖边萌生!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湖的那分惊喜,那分迷惑。轻声的,我念着他那次念给我听的词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他揽紧了我,说:“你知道吗?咏薇?过了明天以后,我的情形就是这阕词的下一半了。”下一半是什么?我愁绪满怀,默默不语。他却毫不考虑的念出来:“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拥住我,深情的吻我。我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唇,他抬起头来,故作欢快的说:“嗨!
怎么回事?我多愁善感的小新娘?喏,手帕在这儿,擦干你的眼泪吧,我们不会分开太久,是不是?放寒假的时候,无论你跟着父亲还是母亲,无论你在世界的那个角落里,你一定要回到青青农场来,我们要在梦湖湖边重聚。好吗?咏薇?答应我吗?“我一个劲儿的点头,还有什么力量,会比梦湖对我的吸引更大呢?接着的一天,我们走遍了草原,走遍了我们共同游乐的地方,包括山地村落在内。望着那些简陋的茅草房,那些用泥和草糊出来的墙,那狭隘的窗口和门,凌风说:
“或者我毕业之后,会回到这儿来。”
“改善他们的生活?”我问。
“重建他们的生活。”他指着那些笨拙的房子:“从这些破烂的建筑开始,这些房子都该拆除重建,空气不流通,狭窄、阴暗、潮湿,长年累月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怎能不生病?”
我想起凌霄,他曾说过,希望能教导山地人种植果树,山田缺水,无法种稻,但是果树不需要大量的水,他说,但愿有一天,遍山遍野的果园,能带给山地人富庶和幸福。可不可能呢?说不定章家会是山地人的救皇,把他们从贫穷的环境里改善过来。若干若干年后,这儿会成为一个世外桃源。
我多么想网住那一天的日子,让它慢一点流逝,我多么希望这一天化为永恒,永远停驻。但是,这一天终于过去了,比任何一天都消失得更加迅速。然后,凌风走了。凌霄用摩托车送他去埔里搭车,我和章家全体的人,还有韦白,站在青青农场的牌子下面,目送他们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眼泪充塞在我眼睛里,我呆呆的站在那儿,伫立凝望,失神落魄得不知道我身边的人是何时散开的,好久好久之后,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咏薇,属于伤感的时间应该过去了,想想看,你们还有那么美的远景,这足够你在离别的时间里用来安慰自己的了!”我抬起头来,说话的是韦白,他静静的站在我身边,脸上有着了解和同情。揽住我的肩膀,他说:
“走吧!让我们回幽篁小筑去!”
章伯伯他们早已回去了,一定是章伯母让韦白留在这儿安慰我,我想。我们慢慢的沿着黄土小径走去,章家的羊群散在草上,秀荷依着一棵大树睡着了,落叶盛满了她的裙子。
“唉!”我长叹了一声:“为什么人类有这么多的离别呢?”
“不要伤感,咏薇,”他语重心长的说:“人类相爱,所以要受苦。天生爱情就是让人受苦的。”
“这是代价。”我说。“这是自然。”他笑了笑。“你们还年轻,只要能掌握住自己,将来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想想看,世界上还有多少无望的爱情!你们够幸福了,短短的离别算什么呢?”
“无望的爱情!”我咀嚼着他的话,心中酸酸涩涩的若有所悟。“什么样的爱情是无望的爱情?”
“例如——”他想了想:“你爱上一个你所不该爱的人,或者,你所得不到的人。”
“爱情一定要占有吗?”我问。
“你认为呢?”他反问。
“我想是的,最起码,我全心想占有凌风。”
他沉吟片刻,他的眼睛深邃难测,定定的注视着草原的尽头。“爱情有许多种,”他深沉的说:“或者你也可能做到无欲无求的地步。但是,要做到这一步,你必须在炼炉里千锤百炼过,经过了烧灼、挫磨、炙心般的痛苦,才可能炼成金刚不坏之身。”是吗?他的话牵引我走入爱情的另一个境界,那种爱应该是至高无上的,是属于超人的。我不会有那样的境界,我只是一个凡人。而且,有多少人能受得了那份烧灼、挫磨,和炙心般的痛苦?抬起头来,我凝视着韦白,他受过这种苦吗?
“为什么瞪着我?”他问。
“看你有没有金刚不坏之身。”
他猛的震动了一下,迅速的望着我,什么东西刺到了他?片刻,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微笑说着:
“但愿我有,你祝福我吧!”
“我会祝福你的。”我也微笑了,我们说得都很轻松,但我直觉的感到并没有开玩笑的气氛。他眼底有一抹痛楚,太阳穴边的血管在跳动,这泄漏了他激动的情绪和痛苦的感情。
为什么?我把握不住具体的原因,但是,我想,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回到了幽篁小筑,我有好几天都沉浸在离愁里,惶惶然不知何所适从。原野仿佛不再美丽了,落日也不再绚烂,梦湖边堆满了愁雾愁烟,小溪上积压的也只是别情别绪,我到处流荡,到处寻觅,找寻着我和凌风的梦痕。这种凄凄惶惶的情况直到收到凌风的第一封信时才好转,他在信上说:
“不许哭呵,咏薇,日子总是会流过去的,我们都得为重
聚的日子活得好好的,是吗?再见面的时候,我不许你
瘦了,要为我高高兴兴的呵,咏薇!如果你知道,有个
人血液里流着的都是你的名字,脑子里旋转的都是你
的影子,你还会为离别而伤心吗?“
看过了信,我捧着信笺好好的哭了一场,然后,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也振作多了。我整理着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的杂记,试着把那些片片段段,零零碎碎的东西拼成一篇完整的小说。我工作得很起劲。同时,每天晚上,我都要写一封长长的信给凌风。这使我从离愁里解脱出来,我安静了,也成熟了。
这天,我到章伯母的书房里去找小说看,这间书房一直很吸引我。不止那满目琳琅的书画和雕刻品,还因为这书房里有一种特殊的、宁静的气氛。坐在章伯母书桌前的椅子里我望着墙上韦白所雕刻的菊花出神。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他在问谁呢?问菊花?菊花是谁?为什么选择这样几句话?我摇摇头,或者什么都不为,我太喜欢给任何事情找理由了。站起身来,我在书架上找了半天,不知道找那一本书好,书桌上放着一本屠格涅夫的《烟》,我拿了起来,顺手翻着看看,随着我的翻弄,一张折叠的信笺落了下来。我俯身拾起了信笺,出于一种朦胧的好奇,和探索的本能,我打开了它。首先跃进眼帘的,是章伯母娟秀的字迹,抄录着一首张籍的诗:
“君知妾有失,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在这首诗的后面,笔迹变了,那是韦白遒劲有力的字,洋洋洒洒的写着:
“涓:一切我都明了,经过这么多年,我总算想透了,也了解你了,你不会离开他,我也无缘得到你。人生的事,皆有定数,请相信我,现在,我已心平气和,无欲无求了。我该感谢咏薇,你绝料不到这小女孩曾经怎样用一句话提醒了我。这些年来,我被这份感情烧灼、锤击、折磨……直到如今,我才算被炼炉所炼成了,以后,我应该有金刚不坏之身,不再去渴求世俗的一切。但,允许我留在山里,默默的生活在你的身边,只要时时刻刻想到你离我这么近,可以随时见到你,尽管咫尺天涯,而能灵犀一线,我也心满意足了!
想想看,多少人一生未能获得爱情,我们虽然为情所苦,比起那些人来,又何其幸也!
今生今世,不会再有人了解我像你那样深,给我的爱情像你给我的那样多,我飘泊半生,未料到在这深山里竟获得知音,而今而后,我夫复何求?千言万语,能倾吐者不到十分之一,未尽之言,料想你定能体会!
即祝好
韦白草草“
信纸从我手里落到桌面上,我呆呆的站在那儿,好半天都不能思想。这封信所表明的一切,并没有让我十分吃惊,却整个撼动了我!韦白和章伯母!我早该看出他们之间的情形,他们是同类,他们彼此了解而彼此激赏!现在,一切都很明白了。“晚霞”所传的纸条,我一直认定是传给凌云的,其实是给章伯母的!某夜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他们!韦白为章伯母而留在山里,为章伯母而苦,为章伯母而伫立在竹林外。章伯母呢?这首诗表现得很清楚,章伯伯和她完全不同典型,也无法走进她的思想领域里,但是,她仍然“事夫誓拟同生死”,我想起她有一次和我谈起大写意和诗,她说过,她欣赏而了解大写意。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世界上有一种人最痛苦,就是感情和理智都丰富的人,章伯母属于这种,她用怎样的强力去勒住了逸出常轨的感情,而那感情必定强烈疯狂——她是髯可自苦了?宁可自己的心流血,也不愿伤害到章伯伯和儿女。因为,她了解章伯伯,了解他是个粗心大意而善良耿直的人物。是么?所以,“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韦白呢?他也真能“用心如日月”,而且做到无欲无求!“尽管咫尺天涯,而能灵犀一线”,也就“心满意足”了!怎样的一份感情!
短短的一封信,总共没有多少字,但我在里面读出了无数的挣扎,痛苦,和血泪。拾起信笺,我把它放回书本里。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漉漉的,韦白和章伯母的恋情使我感动,使我心中酸楚而想流泪。人类的爱情是有许许多多种,有的仅是肉欲的追求,一刹那的刺激和感受,有的却是心灵与心灵的契合,在那种境界里,只有诗和歌,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飘逸到很远很远的太空之外。
我拭去眼泪,抹不掉心底那分朦胧的、酸涩的凄凉,某些时候,凄凉的本身就是一种美。我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对章伯母和韦白,充满了敬佩和了解。我忘了再去寻找小说,只是靠在书桌上冥想。这人生毕竟是美好的,不是吗?多少美丽的感情存在着,它能使人类的灵性增高,而化戾气为祥和。
房门轻响了一声,章伯母匆匆的走了进来,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书桌上那本《烟》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间把纸条夹在书里,现在赶来毁去它的。她怀疑我看到了吗?我立即说:“我来找找看,有没有可看的小说。”
我的措辞显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扫了那本《烟》一眼,她迟疑的问:“找到了没有?”“我还没找呢,”我说:“我正在看韦白刻的这两片竹子,他实在刻得很好,是吗?
你喜欢菊花吗?章伯母?“
“是的,很喜欢。”她微笑了,放松了紧张的神色。
我望着那两片竹子,我现在知道菊花是指谁了,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该是命运把章伯母隐居在这深山里,让她的花朵为韦白而开。我调回眼光来,凝视着章伯母,微笑的说:“这意境真美,是不?”
“可惜,了解的人太少了。”章伯母注视着我。
“可是,毕竟会有人了解和欣赏的。”我说。
我们对视着,这一瞬间,我明白我们是彼此了解的,她知道我所发现的事情,她也知道我对这件事的评价。我向门口走去,她叫住了我:“咏薇!”我站住,她把那本《烟》拿起来,当着我的面抽出了里面夹着的信笺,把书递给我:
“你不是在找小说吗?这是本好书,不妨拿去看看!”
我接过那本小说,默默的退了出去。拿着书,我走出幽篁小筑,在原野上无目的的走着,穿过树林,我来到溪边,小溪静静的流着,白色的小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烁。沿着溪流,我向上游走,然后,我停住了,我看到韦白了。他正靠着一棵树假寐,手里握着一根钓竿。
浮标安详的躺在水面上,我猜,他的鱼篓里也装满了幸福。(有的人一生都未能获得爱情,与那些人比起来,他何其幸也!)我眼眶湿润的遥望着他,模糊的,回忆起我曾经对他有过的朦胧而微妙的感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像这溪流一样的平静,也像这溪流缠缠绵绵的水流声,带着种难以描述的、酸酸涩涩的调子,我告别了我的童年。没有惊动韦白,我悄悄的绕开,一直走向梦湖。坐在湖边,我让那层迷蒙的绿烟罩着我。双手抱着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凝视着那一平如镜的湖面。秋风在水面回旋,在林间低吟。一阵簌簌然的风声掠过,无数的霜叶卷落在湖里,无数的涟漪扩散在湖面。我想起我写给凌风的小诗:
“……秋水本无波,遽而生涟漪,涟漪有代谢,深情无休止……”
想想看,初到幽篁小筑的那个小女孩,带着满怀的不耐,对任何事都厌烦,对全世界都不满。而今,却坐在这静幽幽的湖边,涨满了满胸怀的温情。成长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间来临的,你必须经过许多的事故,才能发现你长大了。无论如何,这到底是一个美丽的爱情世界!
我带着满身黄昏的阳光,和青草树叶的香味,回到了幽篁小筑,一走进客厅,我立即呆住了。我听到章伯母的声音,在欣喜的说:“咏薇,看看是谁来了?”
我张大了眼睛,然后我奔跑了过去。那是妈妈!带着浑身风尘仆仆的疲倦,以及期待的兴奋,张着手站在那儿。我扑进了她的怀里,用手紧抱着她的腰,把我立即就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的胸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喊:
“噢!妈妈!呵,妈妈!”
妈妈紧揽着我的头,用颤抖的手摸着我长长了的头发,和被太阳晒热了的面颊,哽咽的说:
“好了,咏薇,一切都解决了,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协议,你可以跟我了,我来接你回去。”
我抬起带泪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妈妈。然后,我问:
“妈妈,离婚之后,你比以前快乐些吗?”
“只要不会失去你。”妈妈也含着泪,带着股担心和近乎祈谅的神色。“哦,妈妈,”
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你永不会失去我,爸爸也不会,我爱你们两个,不管你们离婚不离婚。”真的,我的心情那样平静,那样温暖。爱情有许许多多种,如果婚姻已经成为双方的痛苦,那又何必一定要被一纸契约捆在一起呢?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不是吗?
像章伯伯和章伯母,最起码,章伯母是欣赏而了解章伯伯的,章伯伯也离不开章伯母,他们的婚姻才有存在的价值。妈妈和爸爸呢?只是长年生活在争吵和不了解之中。现在,我懂了。“妈妈,”我再说:“你不必在意有没有我的监护权,无论有还是没有,我都是你的女儿,不是吗?也是爸爸的,是不是?你们虽然离婚,我并没失去你们,是不是?”
“噢,咏薇!”妈妈喊,捧住我的脸审视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说:“你——变了很多,黑了,结实了,也——”
“长大了!”我接口说。
妈妈含着泪笑了,我也含着泪笑了,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和妈妈之间,再也没有芥蒂和隔阂,彼此了解,而彼此深爱。三天后,我和妈妈离开了青青农场。我们到镇上搭公路局的车子去埔里,再由埔里转台中,由台中去台北。
公路局的车子开动之后,我望着车窗外面,车子经过青青农场,原野,远山,小树林,章家的绵羊群……一一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消失,我长成的地方!我心中涨满了各种复杂的感情,泪水在睫毛上颤动。车子迅速的在黄土路上滑过去,卷起了滚滚的烟尘。“我必定会回来的!”我在心里默默的说:“我必定会!”“咏薇,在想什么?”妈妈问。
“我——”我轻声的回答:“我在想,我要写一本小说。”
尾声
寒假的时候,我又回到青青农场。
青青农场别来无恙,只是羊儿更肥,红叶更艳,而三两株点缀在草原上的樱花盛开了。
至于青青农场的人呢?章伯伯依然故我,喜爱着周遭的每一个人,却要和每个人都发发脾气。章伯母比以前更安详,更温柔了,她的眼里有着光辉,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凌霄依然在农场上终日忙碌,但他已不再忧郁,不再落寞,他的眼光随时绕着绿绿旋转。绿绿,那是个变化最大的人物,她从野性一变而为沉静,终日带着个恬静而满足的笑容,几乎从不离开她丈夫的左右,她跟他到田里,帮忙割草、施肥、耕种,有时就静静的坐在田埂上看着他——她已找到了那个使她平静的人,休息下她漫游的小脚。
绿绿的父亲常到农场上来了,他脸上的刺青已不再使我害怕。他成为章伯伯和凌霄的好帮手,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工作,他不大说话,做起事来沉默而努力。他有时仍会粗声粗气的骂着绿绿,骂她不该搬重东西,会伤着肚里的孩子——
绿绿已将生产了——那种责骂里,应该有着更多亲爱的成分在内。
凌云比以前成熟了,也更美了,她依然羞涩,终日和针线、鸽子作伴。她为她未出世的小侄儿做了许多小衣服小鞋子。有时,也和我到附近野外去散散步。一次,章伯母私下对我说:“凌云慢慢的好起来了,是不是?”
“怎么讲?”我愕然的看着章伯母。
“那段幼稚的爱情呀!”章伯母说:“时间会治疗这伤口的——”她望着我:“怎么?咏薇?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对余亚南的爱情吗?告诉你,没有什么事会逃过一个母亲的眼睛的。余亚南不是个坏人,他欺骗自己胜过他欺骗别人,我原谅他。至于凌云,我何必去打破她初恋的那分美呢?让她保留她美丽的回忆吧!反正,时间会治疗她,每一个人,都是由孩子长大的!”我望着章伯母,这个令我崇拜的女人!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却聪明的不闻不问。我想,连绿绿的孩子是谁的,可能她也已经知道了,但她并不在意,她会爱那个孩子,就像当初她爱凌霄一样。韦白怎样呢?在小溪边,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短短的对白。
“韦白,”我说:“你是不是准备终老是乡?”
“可能,”他说:“我爱这儿的一切。”
“不寂寞吗?”“太丰富了,怎么会寂寞呢?”
“想必,你已经从炼炉里炼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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