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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烟翠-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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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起了泪,摇摇头。
“不知道。”“我不敢进来见你,”他轻声说,握住我的双手,垂下眼帘,视线停在我的手上。“你是那样凶巴巴的毫不留情面,每句话都像刀一样要刺伤人。可是,你是对的,我不值得你喜欢,你不知道,咏薇,我费了多大的劲要得到你的欢心。”
“我以为——”我嗫嚅的说:“你是没有诚意的。”
“对你没诚意吗?”他抬起眼睛来凝视我,把我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试试看,我的心怎样的跳着?刚刚我站在门口等待的时候,我觉得几百个世纪都没有那么长,秀枝空着手出来的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几乎停止。咏薇,我一生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你相信我吗?”
我傻傻的点头。“记得那一天吗?咏薇,你在树林里睡着的那一天?我守在你身边,望着你沉睡,那时,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当你醒来,我觉得天地复苏一样,什么都充满了光明。这种情绪是我从来没有的,以后,我就费尽心机来了解你,接近你,而一天比一天更受你的吸引,更放不下你也逃不开你……”他喘了口气:“噢!咏薇,你是怎样一个小女巫呀!”
我低垂着头,无法说话,我曾几百次幻想我的恋爱,幻想那幽美动人的一刻,但,从没想到是这样带着窒息的压力和惊天动地的震撼。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他的眼光深深的凝注在我脸上,好一会儿,才又低低的吐出几个字:
“还生我的气么?”我动了动嘴唇,不知说些什么好,为什么生他气呢?我已经记不得了,那是太遥远太遥远以前的事了。他尝试着对我微笑,(因为,始终他眼睛里也蒙着水雾。)尝试回复他一向轻快的语气:“你今天不会说话了吗?咏薇?如果还想骂我,就骂吧!你一向都是伶牙利齿的。”
我摇摇头。“什么话都不必说了,只有一句——”我沉吟的说。
“是什么?”“是——”我望着他:“你仍然可恶!”
他笑了,彷佛我的话使他开心。
“你又像你了!”他说:“哦,咏薇,”他喘口气,突然吻住了我,喃喃的喊:“哦,咏薇!哦,咏薇!”
这是他第二次吻我,那晕眩的感觉又来了,我不由自主的用身子贴紧了他,手臂紧紧的缠住了他的腰。晕眩,晕眩,晕眩,醉死人的晕眩……我喘不过气,只本能的反应着他。像浸润在一池温水里,水在回旋,我在漩涡里转着、转着、转着……我以为一辈子也转不出这漩涡了,那美妙而醉人的旋转,然后,他的头抬了起来,嘴唇离开了我,我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咏薇,”他轻喊:“你这个魔术家变出来的小东西哦!”
他的嘴唇又压上了我,这次却狂猛而凶狠,不再是一池回旋的温泉,而是一阵猛卷过来的狂飙,我无法透气,无法思想,无法呼吸,整个身子都瘫软无力,化为水,化为泥,化为虚无。有人轻敲房门,我惊动了一下,他紧揽着我,不许我移动。“有人……”我低吟着说。
“别管他!”他说。那是多少个世纪以来亘古常新的事!当他终于抬起头来,而我睁开了眼睛,世界已非原来的世界,我也不是原来的我,原有的生命离我的躯壳飞驰而去,新的生命已从天而降,我没理由的想流泪,想欢笑,想歌唱,也想酣眠。我伸展手臂,如同从一个长远的、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从没有这样强烈感受到生命的可爱!我高兴,因为世界上有我!我高兴,因为我是活生生的!我高兴,因为我是那么完整的我!多么没理由的高兴呀,但是,我高兴!
那一个下午就那样昏昏沉沉的过去,我们在小屋里,时而笑,时而说,时而流泪,时而长长久久的对视不语。午餐在桌上变冷,我忘了吃,他也没有吃午餐,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当我们都发觉饿了的时候,我们就把桌上的冷饭冷菜一扫而空,吃得盘子底都朝了天,然后相视而笑。时间静静的流过去,等到光线已昏暗得让我们辨不出彼此,我们才惊异的发现整个下午只是这样短暂的一瞬。
那天的晚饭我和凌风一起出现在餐厅里,凌云由衷的祝福我的病愈,凌霄礼貌而诚恳的问候我,章伯母却用一对温柔的目光,微笑而含蓄的注视我,我立即知道她什么都了解了。她是那样细致而敏感的女人,有什么感情能逃过她的眼睛?说不定下午也是她安排好了不让人来惊动我们的,怎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母亲呀!章伯伯只是粗心大意的看了我一眼,用他一向宏大的声音说:
“病好了吗?到底是城里长大的女孩子,淋淋雨就会生病!喏,多吃一点,吃得多,就不会生病!”
我的胃很好,凌风也不错。整个吃饭的时间内,他就是死死的盯着我,使我不能不回视过去。我想,全桌子都会看出我们的情形了,这让我脸红,又让我情不自已的要微笑。我一直朦朦胧胧的想微笑,彷佛不为了什么,只为了生命是那么美好。饭后,我和凌风漫步在草原上。
天边有很好的月亮,大概是阴历十六、七左右,月亮比十五的时候还圆还大。围着月亮的周围,有一圈金色的、完整的月华,我抓住凌风的手,叫着说:
“快许愿!”“为什么?”“妈妈告诉我,当月华完整的时候,你许的愿望就会实现!”我说。“那么,我要许一个愿,”他握紧我的手,望着月亮说:“愿咏薇永远快乐!”他的愿望有些出我意外,我望着他,我以为他会许愿,要我们永不分离。他用手围住我的肩,轻声说:
“只要你快乐,比什么都好。”低头凝视我,他说:“和我在一起,快乐吗?”我轻轻的点点头。“那么,我永不会离开你。”
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云层薄而高,月光清而远。草地上凝着露珠,原野在月色下迷迷离离的铺展着,疏疏落落的树丛,被月光染上一层银白。风在林间低诉,幽幽然,切切然。梦似的月光,梦似的夜晚!梦似的我和他!我不再渴求什么了,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他解下他的衬衫,披在我的肩膀上,因为旷野风寒,而夜凉似水。“我不要你生病,”他说:“看到你消瘦苍白,让我的心好痛好痛。”我们漫步在月光之下,缓缓慢慢的走着,我想问他关于柴房里的事,但那并不重要,现在没什么是重要的,我知道我有他!何必追问柴房里的事呢?何必破坏这美好的夜?我紧偎着他,原野上风也轻柔,月也轻柔。
前面有一棵孤立的矮树,孤零零的竖立在月色里,我疑惑的望着它,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不对,矮树轻轻的晃动了一下,不,那不是树,是一个人!我抓紧了凌风:
“看!那儿有一个人!”
真的是一个人,他正伫立在月色里,呆呆的引颈翘望,面对着幽篁小筑的方向。“是谁?”凌风大声问。
那人影寂然不动,我们向前走去,月色下,那人的形状逐渐清晰,他没有发觉我们,而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里,他的目光定定的望着幽篁小筑前的一片竹林。
“是韦白!”凌风奇怪的问:“他在做什么?”
我拉住凌风,嗫嚅的说:
“大概他在散步。”“不对,”凌风说:“他在出神!他的样子好像着了魔了,我们看看去。”“不要,”我阻止了凌风,心里有些明白韦白,如果他不是为情所苦,就必然是有所等待。“我们走吧,何必去打扰他呢?”“他已经快成为化石了,”凌风说,摇了摇头:“他的生活未免太寂寞了,可怜的人!”
他也不是很可怜,我想。他有所爱,也被爱,尽管隔在两个星球里,有那分凄苦,也有那分甜蜜,“爱”太美了,所以,往往一般人都要为它付出代价。但是,我和凌风呢?我不禁下意识的揽紧了他。“我们走吧!”我们往回走,没有惊动韦白。我很沉默,恍恍惚惚的想着韦白,仅仅数日之前,我还曾把我童稚的恋情,系在他的身上,但是,现在,我已经醒来了,认清了自己,也认清了感情。是的,可怜的韦白!还有,可怜的凌云!我咬咬嘴唇,决心要帮助他们。我们依偎着,向幽篁小筑走去。
第十六章
生命的醒觉常常在一夜之间来临,我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了,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及喜悦之情。镜子里的我几乎是美丽的,那流转着的如醉的眼睛,那微红的双颊和湿润红艳的嘴唇,以及浑身焕发的精神。我终日奔逐在草原上,和凌风嬉闹谈心。水边的垂钓,林中的散步,梦湖边共同编织着梦幻,山石上合力镌刻着心迹。我们做了不少的傻事,用芦苇结上同心结,放诸流水,让它顺流而下,我们说,水流过的地方,都有我们爱情的痕迹,而被自己感动得流泪。在梦湖边,我们俯身对着湖水中两人的倒影,说是如果两人影子重叠,就将世世为夫妻,结果两人都栽进了湖里,搅碎了一湖清影。悬崖上,我看到一朵百合,喜欢它名字的象征意味,凌风竟爬上悬崖去采摘,几乎摔得半死。
所有的傻事都做过了,我们就静静的躺在梦湖湖边,望着天际白云悠悠,听着林内轻风低诉,感受着湖畔翠雾迷离。他会忽然用不信任的眼睛望着我,奇怪的问:
“咏薇,你怎么会到青青农场来?”
我平躺着,微笑的望着天。我怎么会到青青农场来?命运安排了一切,因为妈妈爸爸要分离,所以我和凌风会相遇。命运拆散了一对姻缘,是不是又会安排上另外一对来弥补?
“哦,”我低语:“因为这儿有你呀!”
“你不会离去吗?”“我会离去,等妈妈来接我的时候。”
“可是你还会再来的,对吗?”
“当然,”我望着他:“你在想些什么呀?”
“这梦湖,”他喃喃的说:“这烟雾氤氲的梦湖,我怕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用手轻轻的触摸我,从我的手臂到肩膀,从肩膀到面颊,从面颊到头发。“我怕你只是什么好妖怪变出来的小精灵,眼睛一眨就消失掉了。怕你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完全由我荒谬的脑子里杜撰出来的人物……”
“噢!你多傻!”我轻叫,翻身仆伏在草地上,用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你知道吗?凌风?你有一颗健康的心,这样的心是不会幻觉出人物来的,你还有一个坚强的头脑,这样的头脑也不会杜撰故事。而且,我是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完整的人哪!”
“是么?”他怀疑的盯着我:“你是么?”
“是的,我是。”“那么,证明给我看!”
他一把拉下我的身子,嘴唇火热的堵住了我的,我们滚倒在草地上,他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的缠着我,嘴唇贪婪的从我唇边滑下去,沿着我的脖子到胸口,炙热的火焰烧灼着我,全身的骨骼都几乎被他压碎。他的手指摸索着我的衣领,牙齿咬住了我的肌肤,一股灼热的火焰从我胸中迸发,扩散到我的四肢,他喘息着,眼光凶狠而狂猛,我挣扎的推开他,喊着:“不要!凌风,不要!”
他突然放开我,滚到湖边的草丛里,把他整个头都埋进湖水中。然后,他把湿淋淋的头从水里抬起来,头发和眉毛上全挂着水珠,他望着我,眼角带着一丝羞惭。
“对不起,咏薇。”他低声说。
我微笑着摇摇头,用手帕拭去他面颊上的水珠。他把头枕在我的膝上,阖起眼睛,我们静静的坐着。
树林中一个红色的影子一闪,有对黑黑亮亮,像野豹似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悸动了一下,凌风惊觉的问:
“怎么?”“林绿绿,”我说:“绿绿在偷看我们。”
“是么?”他坐起身来,绿绿已经一溜烟的消失在林内了。凌风用手抱住膝,沉思的说:“谁能阻止她的漫游。谁能让她休息,不再流浪?”我摘下一朵身边的苦情花,注视着花瓣说:
“我们多自私,凌风,我们在幸福里就不去管别人!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帮帮你哥哥和绿绿的忙?”
凌风摇了摇头。“这是没有办法帮忙的事,咏薇,问题在于绿绿,她根本不喜欢凌霄。”“你怎么知道?”“这是看得出来的,绿绿虽然单纯,但她也相当野蛮,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更难征服。”
“想必你是有经验的!”我酸酸的说。
他盯了我一眼,眼角带着笑。
“说不定,”他点点头:“你吃醋吗?”
“哼!”我哼了一声,两人都笑了。现在,绿绿不在我心上,事实上,什么都不在我心上。我们手拉着手,奔出了树林,奔下了山坡。恋人的世界里,就有那么多忙不完的傻事,说不完的傻话,做不完的傻梦。我忙得无暇再顾及我周围的事情,甚至无暇(或是无心)顾及章伯伯和章伯母对我和凌风恋爱的看法,当然,我们的恋爱是没有办法保密的。我不再关怀绿绿和凌霄,也不再关怀韦白和凌云,直到一天晚上,凌云捧着她已完工的刺绣到我的房间里来。
那时我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放着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我满怀洋溢着过多的感情,急于想发泄。“我要写一点东西,”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写一点东西。”但是,我不知道写些什么好,我胸腔里涨满了热情,却无法将它们组织成文句。凌云推开门走了进来,微笑着说:
“看看我绣的枕头套,好看吗?”
她把枕套铺平在我的桌子上,那菊花绣得栩栩如生,这提醒我许多几乎忘怀的事,枕套、菊花、韦白!我依稀记起韦白伫立在竹林之外,记起某夜我在窗前看到的黑影,记起他痛楚烧灼的眼神……。我曾想帮助他们,不是吗?但我如何帮助呢?“非常好看,”我由衷的说:“韦白一定会喜欢。”“他最爱菊花,”凌云说,笑吟吟的坐在我的桌边,开始缝制枕套的木耳边。“只要把边弄好,这枕套就算完工了,我本来想做一对,但是韦白说,何必呢?他念了两句诗,是什么残灯,什么孤眠的……”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我接口说。
“对了,就是这两句,”凌云停住了针,面色无限哀楚,接着就长叹了一声说:“他多么寂寞呀!”
我凝视着她,她又回到她的针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她抽针引线的手指纤巧而稳定。我佩服她的镇静,难道她已经认了命,就预备永远和韦白这样不生不死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下去吗?
“我在这儿做什线不会打扰你吧?”她低着头说。
“当然不会。”我说,出神的望着她额前的一圈刘海和她白皙的后颈。章伯伯会让她嫁给韦白吗?我看希望不大,但是,他们不是一直很欣赏韦白吗?即使韦白比凌云大了二十几岁,不过,爱情是没有年龄的限制的!或者他们竟会同意呢!如果我是凌云或韦白,我要公开这件事,经过争取总比根本不争取好!尤其韦白,他是个男子汉,他更该拿出勇气来争取。“咏薇,”她静静的开了口:“你会成为我的嫂嫂吗?”
“噢!”我怔了怔,不禁脸红了。“我给你作伴吧!”我含混的说。“你会没时间陪我了!”她笑得十分可爱。“我二哥是个难缠的人,是吗?”她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妈妈爸爸希望你和大哥好,你却和二哥好了,人生的感情就是这样奇妙,对不?像我——”她忽然咽住了。
“像你怎么?”我追问。
她摇摇头,加紧了抽针引线,低声的说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吧,何必要我说呢?”
我咬了咬嘴唇,她的脸色黯淡了,一层无可奈何的凄凉浮上了她的脸,她看来那样柔肠百折,和楚楚可人!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你为什么不把一切告诉你母亲?”
“我不敢,”她轻声说:“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韦白应该告诉!”我大声说:“他应该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永远低声叹气和哀毁自伤又不能解决问题,我实在不同意……”“韦白!”她惊喊,迅速的抬起头来瞪着我,那对大眼睛张得那么大,盛满了惊愕和诧异:“咏薇,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说韦白,”我说,有些生气的瞪着她:“你不必做出那副吃惊的样子来,你也明白我是了解你们的!”
“可是——可是——”她嗫嗫嚅嚅的说:“可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你和韦白的恋爱,你们应该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不该继续痛苦下去!”我忍耐的说。
“我和韦白恋爱?”她大大的吸了一口气,直愣愣的瞪着我。“咏薇,你一定疯了!”
“我没有疯,”我懊恼的说:“你才疯了!”
“是么?”她不胜困惑的样子,微微的蹙拢了眉头:“但是,我从没有爱过韦白呀!”
这下轮到我来瞪大眼睛了,因为她那坦白而天真的脸上不可能有丝毫隐秘,那困惑的表情也绝非伪装。我坐直了身子,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从没爱过韦白?”
“当然,”她认真的说:“我很尊敬他,因为他是个学者,我也很同情他,因为他无亲无故,孤独寂寞,可是,这种感情不是爱情呀!是吗?”“可是,”我非常懊恼,而且被弄糊涂了。“你说过你爱着一个人,你又帮韦白绣枕头什么的……”
“我爱着的不是韦白呀!”她美丽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帮韦白绣枕头是因为没人帮他做呀,你知道我喜欢做针线,家里的桌布被单枕头套都是我做的……”她顿了顿,就“噢”了一声说:“噢,咏薇,你想到哪儿去了!韦白距离我那么远,他说的话十句有八句是我不懂的,我是像敬重一个长辈一样尊敬他的,他也完全把我当小女孩看待,你怎么会以为我们在恋爱呢?”看样子我是完完全全的错误了,借鸽子传纸条的另有其人,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凌云只是个纯洁的小女孩,她和韦白真的无一丝相同之处,凭什么我会认为他们彼此相吸引呢?可是,韦白为什么那样凄苦的瞻望着青青农场?不是为了凌云?那么是为了谁?我注视着窗外的月色和竹影,呆呆的出神。忽然,像灵光一闪,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我总认为韦白爱着一个人,或者他一无所爱?只是青青农场的一团和气,使他留恋,也使他触景伤怀。我真像凌风所说的,未免太爱编织故事了,竟以为我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是小说中的角色!还一厢情愿的想撮合凌云和韦白,岂不可笑!
“那么,”我收回眼光,困惑的看着凌云:“你所爱的那个人又是谁呢?”她垂下眼帘,脸颊涌上一片红潮。
“你真的不知道?”她低低的问。
“当然,你看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一直当作是韦白呢!”我说,心底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不但如此,我还以为自己稚嫩的情感受了伤,对你着着实实的吃了一阵醋呢!”
“那是——”她望着我,眼中秋波流转,虽然没喝过酒,却醉意盎然。“是——余亚南!”
余亚南!我早该猜到!那个眼睛里有梦的年轻艺术家!不过,这里面有些不对头,有什么地方错了?余亚南和凌云,他们是很好的一对吗?余亚南,余亚南?我锁起了眉,那是个很痴情的人吗?“怎么?”凌云担心的说:“有什么不对?”
“没有,”我支吾着。“只是——他很爱你吗?”
“我想是的,”凌云嗫嚅的说:“他是个艺术家,你知道,他正在找寻他的艺术方向,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多,抛弃了都市的物质繁荣,肯安于农村的贫贱,”她的眼睛闪着光:“你不觉得他是个杰出的人物吗?”
“唔——”我喃喃的说:“或者是的,谁知道呢?”
“你好像并不太欣赏他。”凌云敏感的望着我。
“不是,”我说:“只是杰出两个字太难下定义,没有人能够评定别人杰出还是不杰出,这又不像身高体重一样可以量出来。”“咏薇,你不是以成败论英雄吧?”她盯着我。
“当然不,”我说:“只要他肯努力,成名不成名完全没关系,一个对艺术有狂热的人,不见得会对名望有狂热,不过,据我看来,你那个余亚南并非不关心名利呢!”我停了停,“凌云,他爱你到什么程度呢?”
“他说我是他的灵感,就像珍妮的画像那个电影中的珍妮一样,是他的珍妮。对一个艺术家来讲,这不就是最好的表示了吗?”我怔了怔,灵感?珍妮?这和大雨、森林似乎有点关系,难道他不会用别的词句来示爱吗?而且,他的灵感未免太多了一些,有这么多灵感,为什么还画不出一张画来?我用手托住下巴,凝视着凌云说:
“或者,他还说你是他的光,你吸引他,他要为你画一张像,以天空森林什么的为背景……”
“真的,你怎么知道?”凌云天真而兴奋的望着我。
“那还会是一张国际艺术沙龙入选的佳作呢!”我低声自语,又提高了声音,严肃的说:“凌云,告诉我吧,你真的很爱他?”“噢!”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唤,抛下手中的针线,抓住了我的手,用激动的声音说:“咏薇,你别笑我,我简直为他发狂,我可以为他死。”我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
“怎么?咏薇?”她惊觉的问。
“没什么,”我咬咬嘴唇:“凌云,既然你爱他,他也爱你,为什么他不向你的父母提出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呀!恋爱并不可羞,你们何苦严严的守秘呢?”
“哦,不!”凌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用一对凄苦而热情的眸子望着我:“你不了解,咏薇,你不了解余亚南。”
“或者我比你了解得更多呢!”我低低的叽咕了一句,说:“我不了解他什么?”“他是不要婚姻的,”凌云解释的说:“他是个艺术家,他的第一生命是艺术,婚姻对于艺术家完全不合适,他要流浪,要飘泊,要四海为家,他不要妻子和儿女,不要感情的桎梏和生活的负担,你懂吗?”
“他这样对你说的?”我问。
“是的,他是个忠于自己的人,他怎么想,他就怎么说,他从不掩饰自己。”“他忠于自己?”我有些气愤的说:“忠于他自己的不负责任吗?”“你不懂,”凌云热烈的为他辩白:“他不想欺骗我,才把他的想法告诉我,他说,如果我嫁给他,他会慢慢的怨愤生活,不满家庭,那么,我们会痛苦,会吵架,甚至于离婚,那还不如只恋爱而不结婚。就永远可以保持恋爱的美丽,不会让这段感情成为丑陋。”“他的爱情是这样经不起考验?”我问:“而你还相信他的爱情?”“爱情对于他不是惟一的事,你知道,”她热心的说:“他将更忠于他的艺术!”“艺术!艺术!艺术!”我喊,“这真是太美丽的藉口!我从没有听说过艺术和婚姻是不能并存的!惟一的解释是他根本不爱你,或者是不够爱你,我告诉你,凌云,”我俯向她,加强语气说:“如果你真是他的灵感,失去了你,他就也失去了艺术,你明白吗?如果他真爱你,你就是他的生命,也就是他的艺术!你懂吗?”她对我困惑的摇头,勉强的说:
“你别混淆我,咏薇,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口才,我说不过你。但是,我相信余亚南的话,他爱我,就因为他太爱我,所以他不愿和我结婚,不愿让我将来痛苦,不愿看到我流泪……”“可是,你现在就不痛苦吗?你现在就没流过泪吗?”我咄咄逼人的问。“我——”她瑟缩了一下,挺了挺肩膀,说:“虽然有痛苦,但是我很满足。”我看着她,她脸上有着单纯的固执。我无可奈何的耸耸肩,叹口气说:“好吧,只要你满足,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不过,凌云,我完全不信任你那位余亚南,他或者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但他也是个很不负责任的人。艺术不是一切事务的藉口。不过,你相信他也就算了,但愿你将来不会流更多的泪!”
“咏薇,”她微笑的握住我的手。“你慢慢会了解他的,爱上这种人原是痛苦的事情,我不能对他太苛求,他是个艺术家!”“难得有他这样的艺术家,也难得有你这种不苛求的爱人!”我也微笑了,握紧了她。“只是,凌云,你太可爱,他不把握住你,是他没福气。”“爱情并不一定需要婚姻来固定它,”她说:“许多夫妻同床异梦,许多爱人却终生相爱!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把握住我呢?”“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我不。”我们对望着,然后,我笑了。
“你是一个多么奇异的人哪!”我说,望着满窗月色和绰约竹影。“不过,人生许多事都在变,谁知道以后我们的想法和看法会怎样呢?”真的,谁知道呢?窗外有只鹁鸪鸟在叫着:
“糊涂!糊涂!糊涂!”
我们不禁相视而笑。
第十七章
早上,我被一阵隐隐约约的争吵之声所惊醒了,披衣起床,天际才刚刚破晓,朝霞布满了天空,竹林顶端,还迷蒙着没有散清的晓雾。我换好衣服,打着呵欠走出房门,争吵之声加大了,我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前门来的,正想走去看看,凌云的门开了,她的头伸出了房门,和我打了一个照面,我问:“是谁在吵架?”“我也听到了,”凌云说:“正想问你呢!”
我们一起向前门走去,穿出了客厅,就一眼看到章伯伯穿着件睡衣,按着衣袖,正挥舞着拳头在那儿大叫大骂,章伯母满脸焦虑之色,在一边劝解,但她的声音完全被章伯伯的吼叫所压盖。事实上,不止章伯伯的吼叫,在章伯伯对面,有个又高又大又凶狠的人,正跳着脚大吵大闹,那样子像要把整个青青农场都吞下去。我立即认出那个人来,那是林绿绿的父亲!曾经在树林里把我吓得半死的人!他那高高的颧骨上的刺青,和那阴鸷的眼神都显得狰狞可怖。赤裸的上身露着粗黑的胸毛,那被长年累月的阳光所炙晒的皮肤黑而亮,结实的肌肉在他举得高高的手臂上凸出来。他的头向前冲,咧着嘴,露着牙,那是一只大猩猩,一只要吃人的猩猩!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章伯伯在大叫:“他妈的!一清早在门口喊魂!你那个骚蹄子你自己不管好,到老子门口来吵什么?滚!滚!你给老子滚!”
那山地人吐出一大串听不懂的山地话,里面夹杂着日语的“巴格牙喽”,几乎每两句话里就有一句“巴格牙喽”,喊的声音比章伯伯还大,同时和章伯伯越逼越近,大有要打架的样子。我听不懂山地话,只有狐疑的望望凌云,凌云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紧张。
“他说林绿绿一夜没回去,”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他说是被大哥或者二哥带跑了,他说我们家的两兄弟整天带着绿绿鬼混,一夜没回家准与我们家两兄弟有关,他说要我们交出人来,以后两兄弟再和绿绿混在一起,他就要把他们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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