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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心-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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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认识大半辈子了,从中学一路到国外大学念设计,我们相识了十年以上。”她字字清晰地说着。“你呢?你认识了她多久?”
  “五个多月。”说完,他瞬时恍然大悟。“原来,她所有的犹豫都是为了你。”
  一句话胜过细说从头,她呆若木鸡,双眼立即盈满了湿气,她用了一分钟消化这句话代表的不堪闻问的意涵,一开口嗓音便沙哑:“你没想到吧?你以为你可以掌控任何人、任何事?”
  “不,你误会了,我从没想要掌控任何人。”他绕过茶几,蹲跪在她面前,与她平视,仔细审视她的脸,他问:“怎么回事?”
  如果这句问候一开始就已传达,会不会一切都将不同?“那天你不来,我从天桥上跳下去,我说到做到。”
  当时雨势很大,她对着手机吼完,发现自己掌控不了这个男人,而男人却已牢牢牵绊住她的心,用尽心机,男人并不想放下一切前来会面,她在他心头的份量在当时已充分表露,大雨让她无比迷惘,也无比冰冷,原本的威胁戏言在眼前萦绕,她想让他后悔,一秒内便做了决定,在伫足点一跃而下。她准确掉落在一辆货车车顶,再弹落在洒满卡车掉落的粗石砾的路面上,幸好当时坠落的方位正好红灯车停,没有造成更大遗憾,她四肢受到无数擦伤,右小腿立时骨折,右脸着地处一片血肉模糊,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整型手术数次,每一次都累积了无限的恨意。
  他闻言震惊不已,语气却相当平静。“难怪你消失了这么久,电话和住址也改了,我告诉过你我那时有事。”
  “你说的有事是指那位邓小姐?”她冷看他。
  他摇头。“不,我那时真的有事。至于邓欣,我认识她在你之前,你也早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我从未欺骗过你不是吗?”
  “你并没有阻止我爱你。”
  “我从未承诺过什么。”他面色凝重。“恩琪,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向你道歉,那绝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我当时知道,我会尽量弥补你的损失和缺憾。”
  “你能弥补什么?”她厉声问。
  他闭眼片刻,无奈吁出一口气。“我的确做不了什么,你要的我不能给你。”
  她炯炯凝视他,那日思夜想的脸孔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给不了她要的安慰;而他的出现,竟是为了别的女人,一个她毫不保留吐露内心真意的知交。人生无常,莫过如此?
  她眨回几欲滑落的泪水,挤出一点笑意。“你来是为什么?想看看碧海隐瞒了你什么?”
  “……”
  “你何时为女人伤神了?”
  “……”他站起身,不发一语。
  有时候,一眼凝望诉尽千言万语,她在他不再玩世不恭的神情中看见前所未有的真情——他爱田碧海,无庸置疑的。
  “你得不到她的。”她下了断语,口吻却似诅咒。
  “……”
  “如果你已经得到她,就不会上门来了。”
  他叹口气道:“恩琪,我们之间的事和她无关。”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以为她也会义无反顾爱上你?”
  “我会尽我的能力做到,既然我爱她——”
  “别再我面前说你爱别的女人!”手臂奋力一搂,茶几上的一叠纸张立时飘飞四散。
  他注视着已然失控的她,知道再留下来只会徒增遗憾。“我走了,多保重。”
  “等等!”她站至他面前,咬牙恨问:“告诉我那天为何你不来?”
  “你这又是——”
  “我想知道。”
  他垂眼默不作声,回忆事发那一刻,他正踽踽行走在一阶阶泛着青苔的石板山路上,手上撑着一把伞,半边身却已被斜飞的雨浸透,他回头远眺,半小时前放在一块石碑前的新鲜花束丰姿已尽失,花瓶不知何故倾倒,有些花瓣不敌雨的重力击打,正缓缓凋落,和他沉沉下坠的心情可拟。他想走回去摆好花束,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机响了,也在他无力安抚恩琪失控情绪的那一刻,他做了决定,他将严辞拒绝她的无理取闹。
  “没赶来是因为,你出言要胁。”他抬起手轻擦过她的腮,语带惋惜:“你不该那么轻易地用生命当赌注,赌一段没有意义的证明。而我,有一点是你并不明了的,我最恨人看轻生命。我没告诉过你,几年前我其实是个医生,每天用我这双手动手术救人,车祸的,重病的,自杀的,街头火并的,被凌虐成植物人的,什么人都有,你认为,我能回应你不知真假的要胁,开我自己的玩笑吗?恩琪,你该珍惜生命,不为了我,为你自己。你不明白,活着是件恩赐,别把它随易赌掉。”
  直到他带上门离开,她依旧呆若泥塑,哽咽的喉头发不出一点悲伤的声音。
  第8章(1)
  推开公寓大门,明亮的晨光大举侵入,逼使她眯起了眼睛。今天会是个好天气,虽然寒意仍侵蚀她裸露在外的面庞和手背。
  绕了两圈的围巾遮住她的呼气,保留住一些暖意。她搓了搓两手,再放进大衣口袋,起步走向一条街外的停车处。她就这么走着,脚步拖曳,心沉甸甸。这两天不知为了什么,彷佛所有人都消失了,小苗请病假,陈盛和跑客户根本未进店面,恩琪始终不在家也没接电话,至于宋子赫——
  她扯开挡住口鼻的围巾,做了个绵长的深呼吸,抚平那三个字引发的急剧心跳。那天刻意对他说了那番话,他不会再来了吧?依照她这种凡事先挑明的性格,任谁也没法在她身上找到耽溺在激情里的乐趣吧?
  “没人知道我也好想什么也不管啊,但就是不行啊。”她对自己嗟怨着。
  鞋跟踩踏路面的声音在清晨的巷道显得极为脆响,她数着脚步声转移注意力;一段距离后,身后行人的脚步加入,扰乱了她的内心活动。她侧让一边让其他行人通过,等了一会,脚步声仍紧随在后未并超前,她不耐烦起来,干脆停步,等侯陌生人与她擦身而过。
  脚步声齐停,她听到一个极近的呼吸声,与她稍快的心跳声唱和,她屏息以待,骤然回头,一张熟悉的睑庞正俯视她,并且意味深长地笑着。她捣胸呵出一口气,原本快速的心跳频率在乍见对方的刹那奇异地平息了。她不得不端起面孔微叱:“又不声不响吓我,为什么不叫我?”
  “我在你家楼下大门旁等很久了,你出门也不东张西望看一下,直接就往前走,我只是想试试看有人可以心不在焉到什么地步。”他忍不住笑开。
  “怎么不上去等?”她打量他,天候这般凉冷,他穿得不算多。
  “怕有人要告我擅闯民宅。”
  “你事先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不就行了。”她不以为然嗔他一眼。
  “唔,事先告诉你就行了。”复诵一遍,似在调侃。
  他靠近她,照惯例抓出她口袋里的一只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一齐并肩往前走。他的手奇暖,她的手安栖在他包裹下,感到难言的安适,那股安适使她默然不语。她安静傍着他,揣想他到底等了她多久,一太早,他苏醒后的第一个念头难道是她?还是,他又彻夜未眠?
  忽然兴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奢望,与罪恶感悄悄交织——可不可以什么都不管,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
  她暗暗吃了一惊,那掩不住的欲望随着他对她的锲而不舍慢慢窜爬出意识层,已到了她再也不能忽视的地步;她渴望见到他,渴望这个不被祝福的关系持续下去,渴望……但渴望是毒药,不会让她得到救赎,只会让她不停期盼。
  在他掌中的手指被亲腻抚捏着,时而紧握时而缠绕,彼此像在无声的戏玩对话,她不自觉抿嘴笑,不久,忽然感到某种金属硬物刮擦过她的一只手指,产生了挤迫感,她狐疑地缩回手,指间一点奇异的亮璨在眼前划过,定晴一看,一枚秀气的钻戒在无名指一套到底,对她闪着折射的晶光,她惊讶地掩嘴。
  “知道你低调,所以选了小一点的,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再一起重新挑。”他柔声解释。“没有事先告诉你,希望你别介意。”
  下颚止不住微颤,她双唇抿成一条线,禁止自己低喊出声。戒指小小的体积,瞬间在她体内引起巨大的澎湃,她原地驻足许久,依然说不出什么来。
  “你慢慢想,再答覆我,不过,希望是我要的那个答案——碧海,我是认真的。”他亲吻她的发际。
  “你不知道,我不能——”慌乱、酸甜、不知所措、罪恶感交相冲击着她,无论是哪一句话,都无法完整表达她此际的感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他两掌包覆住她面颊,定定看住她的眼,一脸坚定。“我爱你,田碧海,不把你娶回家,无法让我夜夜好眠。”
  再也抑遏不住,她踮起脚尖亲吻了他,虽仅短短两秒,已足够使他获得莫大鼓励,一双眼激动明亮起来,他诚恳地宣布:“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一起面对,错是我造成的,不该你一个人承担。”
  “……”她略显迷惑。“你是说——”她以为他指的是肌肤之亲那件事。
  “恩琪,我和她见过面了,我都明白了。”他道出了最困难的部分。
  她霎时色变,楞楞发傻,半晌合不拢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喃喃念着:“你见过她了,你见过她了,她说了什么?难怪我找不到她,你对她说了什么?”
  “镇定一点,碧海,总有一天我们要面对的。”
  “我们?”她现在和宋子赫站在同一阵线了?我们?他也是以相同语气和恩琪述说这段关系了?“不可以这样,不能这样,绝不能伤害她——”
  手机铃声趁乱响起,她从手袋摸索出手机,混乱地接听,听完唇色泛白,她木然道:“恩琪她——我得去和她解释!”眼角余光瞥见了手上那点亮光,她急忙撑开左手五指,打算卸除那枚戒指。“千万不能让她看见——”
  “碧海,你不该逃避。”他捉住她的手。
  “你根本不懂,她对我很重要……”她推开他,奋力想拔除戒指,但那指环从套上就像与她合体,她费尽通身力气,顶多挪到了指节下方就再也移动不了分毫,徒然胀红了脸蛋。“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戴上去的?怎么拿不下来——”
  “戒指可能太小。别再伤神了,她不会注意到的,我送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你别出现,求你……”她苦苦央求。“不管怎样,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心意,但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你必须了解——”
  “我了解,去吧。”他拥抱了她一下,再放她离去。
  他不会为难她,尤其是此时此刻,他不会再放一丁点负荷在她内心那座岌岌可危的天平上。
  就在刚才,他在她眼里见到了被激发的真心,他确定那就是他要的爱,凭着那份爱,他可以不畏难,为她做任何事,去除任何阻碍。
  他眼里只有她,但向恩琪在她心中的份量却远超出他所能理解。他拿出手机,拨出号码。“子俐,快起床,帮我一个忙……”
  三天了。
  田碧海没有出现,没有给予他任何回音,他加重了安眠药剂量。
  他不催促,努力按捺起伏的心绪。坐立不安不是他常有的经验,学生时代面对各种大考他都未曾这般心神不宁;那是被交托在别人手上的失依感,不再有掌控力,他想起了田碧海对他曾有过的谴责,霎时间,他明了了什么。
  过往他加诸在女友们身上的心理煎熬也不遑多让吧?他太专注在自己的感受,和对事物的理解,相信人该自我承担,邓欣够强,但向恩琪呢?其他人呢?
  缺乏怜惜?他思考这四个字。长此以往,他冻结了怜惜他人的本能,因为他从不怜惜自己;他不值得怜惜,他顾着埋藏记忆,一层又一层地埋藏,方法就是让新鲜且截然不同的女人占据他的生活,至于对方的感受,他无暇顾及;所以这一刻,他因启动了真心而加倍难受,但这回不会是终结,他有预感,那最终的惩罚将透过他爱上的女人,隐隐然在不远的距离等着他。老奶奶预言得没错,他自有一番苦头要尝,而他将挺直脊梁,迎向那未知的未来。
  只是,在未得到更明朗化的讯息前,他仍然得赶赴每一场推卸不掉的饭局,努力让生活常轨化,蓄积正面迎击的能量。第三天下午,车子刚驶出办公大楼地下车场,店里电话便来到。
  “大哥,你能不能来一趟店里?”是小苗欲言又止的声音。
  “怎么了?”他心脏猛击了一下。
  “田小姐刚刚爬梯子要拿东西,突然人就倒下来了。”
  “她受伤了?”
  “也不是。我猜是太累了,这几天都没看她吃什么,脸白得像纸,也不愿意休息,今天下午还坚持跟车出货,回来时走路就不太稳了,我想是不是要送医院,先问问你的意见——”
  “我马上过去。”
  他扳转方向盘,回绕相反路径,猛踩油门,中途两次紧急煞车,他不耐久候,穿巷绕弄快车抵达。
  一推开店玻璃门,他张望了一下,随即看见角落一张躺椅上,田碧海正悠悠转醒,小苗在一旁看顾,见到他,开心地跳起来。
  他接手扶起田碧海,稍微观察触诊了一番,便断定她轻微发了烧且血糖不足。但这不是真正的病源,病源是她掩盖在体内的心力交瘁,让她缺乏食欲,失去正常的抵抗力。
  “你应该吃点东西。”他拧起眉头,到底她和向恩琪之间发生了哪些纠葛?
  “我有吃,不知道为什么都吐出来了。”中气不足的她只剩气音。
  “我送你回家。”
  “别让我爸知道——”她吃力地摇头。“也别送我去医院。”
  “那么去我那儿?”
  他没有得到答覆,她傍着他又失去意识,那模样似沉沉入睡。
  他稍作考虑,吩咐了小苗一些事项,便拦腰抱起田碧海回车上。
  途中他转绕至熟悉的医院部门一趟,费了二十分钟,以私人关系带出一袋医疗用品,再驱车回住处。
  一路上田碧海几乎没有转醒过,当他将她放妥在卧房大床上,她一度张开了眼睛,看见俯视的他,竟给了他微笑,启口要求:“我好想喝碗汤。”
  他回头便钻进厨房张罗出一碗速食热汤,兴匆匆端到床边,她又阖上了眼皮。他扶起她,拍拍她的面颊。“碧海,醒来一下,你一定得吃点东西。”
  她勉强睁眼,见是他,又笑,“宋子赫,是你啊。”
  “是我。”
  发烧兼虚弱使她神智在混沌中,失去了平日的矜持,还透出些傻气;他让她靠坐在床头,将热汤一匙匙送进她嘴里,她乖顺吞下。他欣喜地看着一碗汤慢慢消失在碗里,就在碗底即将浮现时,她忽然而色一变,倒抽口气,猝不及防将胃里的汤直线喷出,汤液大量洒泼在她自身胸前,以及他整张脸。他镇定地将碗放置一旁,一面掂量现况,她恐怕已将整碗汤如数奉还给他了。
  “好吧,这证明你没骗我,你很努力在吃东西了,是你的胃不听话。”他无奈,只得让她重新躺下,转身到浴室快速把一头一脸的狼狈清洗干净,换好干净衣物,回到床边注视着她,几经估量,决定了处理方法。
  他翻找出一件尺寸稍窄的T恤衫,准备好湿毛巾,坐回她身旁,细心替她揩去下巴、颈项沾染的汤液;接着,他未加犹豫,伸手解开她衬衫钮扣,从上到下,一颗、两颗,到小腹之上的最后一颗,幸好她均未出现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左右掀开衣襟,那裹着她白皙胸房的粉蓝色内衣完整呈现在他面前;他匆匆扫过一眼,欲替她换下脏污的衬衫,视线却定住不能移。他瞠目而视,迅速俯下身,就着床头灯仔细观察她内衣之外的裸裎肌肤,接近胸骨下方附近,有几道未淡化的旧疤痕,呈深褐色,有些则盘在侧腰,他轻轻将她扳成侧卧,果不其然,背部也散布数道相同的伤痕,有深有浅,他以指尖触摸那些不祥的色泽,心中充满了惊疑。
  他忖度一会,继续往下解开她的裤头,拉下拉链,小心翼翼褪下她的长裤;他稍扳开她的双腿检视,大腿前面、外侧相类似的痕迹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些印记绝对是她长期只穿着长裤长裙的主因,她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海边戏水了。
  “你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不舍地轻问。
  他撩住汹涌的情绪,替她换上T恤,一番肢体拨弄,她又苏醒,冲着他友善的笑。“你还在啊?我很饿。”
  “乖,你现在不能吃,我替你另外补充养分。”他怜惜地抚摩她的脸。
  她没有反抗,或许是缺乏体力和思考力,她半睁着眼看他娴熟地为她在手腕上擦拭消毒酒精,找到静脉血管,刺入针头,让点滴管慢慢将葡萄糖液输入她体内,竟没有发出疑问,只说些让他震惊不已的话。“你真像个医生。”她弯起唇角,似在回虑。“在医院那段时间,有个实习医生天天来看我,他人很好,他说我一定会好起来,和以前一样。”
  “对,你会和以前一样。”
  “以前我和子俐一样,也爱穿短裙。”
  “我真想看。”
  “他说错了,再也不会一样了。”
  他突然语塞,接不下话,但她闭上了眼睛。“你长得和他很像,只是他有头漂亮的金发,他说他来自塞尔维亚。”
  “你一定会好的。”他将手掌放在她前额。
  “谢谢你。”
  “睡一下。”
  “好。”她嚅动唇瓣,声量更小:“真希望不是现在才遇见你。”
  他听见了,突然感到吞咽困难。替她盖好被褥,他起身走出卧房,打了几通必要的电话,其中一通是给田鹤年。他撒了点谎,让这个老好人放心女儿的去处;再拨给宋子俐,他腾了腾微哑的喉咙,说道:“有件事再帮我查一下,碧海回国前住过大学附近哪间医院,这件事请千万保密……”
  第8章(2)
  她醒来时,刚好保持侧躺的姿势。宋子赫熟睡后的美好面孔就在不到二十公分处与她相对,温热的鼻息不停拂在她脸上;他显然是倦极而眠的,身上未盖妥被褥,草草躺卧在她身边。
  胃极度空虚,神识却变得相当清楚。她环视卧房,看见床头用毕的点滴空袋,拔下的针头、固定胶带,大约明白了发生过的事,唯一不安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她依稀记得他曾扶抱着她如厕,甚至替她穿脱内裤,那些影像不会是春梦的内容,他知道了什么了吗?
  无暇再探讨,她瞥了眼腕上的针孔,不解地说了句:“你可真是什么都行啊。”
  替他覆好被褥,缓缓下床,调适了微眩的视焦,天色已放亮,她想了一下,穿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起她的手袋,回头眷恋地看了看他。她不能再留下,她必须解决和恩琪问的事。
  恩琪决绝地换掉了两道大锁,拒绝让她进入。她的钥匙不再管用,但她可以隔着门乞求恩琪,诚心忏悔,再度忍受恩琪刺耳冰冷的嘲讽,她可以重复解释,说明真相,直到对方消气,真心宽宥她的无心之过,她不能失去恩琪。
  “但是,我该拿你怎么办?”她懊丧万分,凝望着宋子赫。“这就是代价吗?当初不该动念惩罚你的,结果却惩罚了自己。”她苦笑。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再也不能回答。她只知道,凡事一旦涉入了情爱,就不会有正确答案。“我们总想面面俱到,上帝却开了我们玩笑。”
  她抹去眼角湿意,转头离去。
  华灯初上,晚餐时分,宋子俐推开的却是咖啡馆的玻璃门。她稍事寻觅,在吧台附近的座位看到频频望表的宋子赫,不悦地对她指指时间。她三步并成两步地走过去,长舒口气道:“老兄,我也是个忙人好不好?哪能只管你的事啊。”
  “事有轻重缓急,没听说过吗?”他板着脸。
  “真是!”她努努嘴,一坐下,喝了一大口水,从公事包里抽出一张纸递过去,埋怨道:“这事你得好好谢我,好不容易找到人查的,这笔费用你得担上。”
  他随意瞄了眼费用明细,折了两折放进西装口袋。“还有呢?”
  宋子俐再递上一份快递纸袋,面有迟疑。“这里是当地的一些剪报,还有当时医院的病历复本,一些从系刊找到的生活照,重点是,你真想知道?”
  “……”
  “别瞪我嘛,真没想到田碧海看起来简单,其实真不简单。你若只想谈个恋爱,倒不必费这种心思,我是为你好。”
  “操这种心由我爸来就好,他才是个中高手。”
  “那好,别怪我没警告你。”她再喝下第二口水,同时敛起轻松姿态,作出难得深思的表情。“这事得由向恩琪说起,这个向恩琪……”她歪着脑袋搜寻记忆。“不会就是你们公司行销部上次合作的广告公司的企画吧?我有点印象子聪和我提起过——”
  “对,别岔开话题。”这不是谈论向恩琪的好时机。
  “别急嘛!向恩琪和田碧海以前在台湾时就是中学同学,两人情同姐妹。向恩琪是混血儿,中学时父母离异,依照协议,她大学时得到美国依亲,和母亲同住。田碧海就住那时一起和她申请了同一所大学,一道出国,这事你清楚吧?”
  他不算知之甚详。向恩琪从前虽然对他知无不言,但从未提及田碧海这位密友的一切。
  “所以喽,她们的交情可见一斑。向恩琪一直很照顾田碧海,她们原本住校舍,大学毕业后搬到郊区,和向恩琪母亲另外组成的家十分靠近,两人共租一独立小屋,各自找到了工作。事情发生那年,田碧海正准备参加附近大城商会办的家具设计展,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听说她从前活泼爱玩,和现在很不一样。”她从纸袋中摸出一张照片,交在他手上。“看一看。”
  照片里的女子蓄着齐耳卷翘短发,皮肤棕亮,体态健美,着紧身短恤和短裤,手举一张轻巧的小圆椅,大概是她当时的得意之作;她笑容亮丽,露出一排贝齿,流露出俏皮快活的气息,不自觉令目视者噙笑,他忍不住以指尖抚摸照片上那一抹刘海。
  宋子俐见状,发出一声惋叹。“同时间,她们居住那个小镇连续数月发生了好几起入侵民宅的性侵案件,侦办了很久,搞得镇上警察头痛万分,却总是缺少突破性证据,居民人心惶惶,却一筹莫展,这些案件当地小报都有报导。”到这里,宋子俐暂停叙述,悄悄觑看男人,他面色黯青,眉头紧绷,手中的照片被拦腰捏出皱褶。
  “我没事,说吧。”他挥挥手。
  “向恩琪她们自然知道这件事,听说田碧海特别为此加入了附近的女子防身术社团,家里还装了保全设备,有一段时间向恩琪停止了外宿的风帆训练,就为了不让田碧海落单。但日子总是要过,该进行的计画也不能就此停摆,况且事情一久,人总会淡忘松懈,连续四个月镇上都很平静,向恩琪参加了一项两天一夜的风帆联谊,田碧海为了参展,独自留在家里赶工。”她一口气说到此,整个人不自在起来,皱着脸猛喝水。
  “她受到了伤害?”他已做好心理准备,直视宋子俐,不准备跳过。
  “也不尽然。”她面有难色,似乎不知如何形容较为恰当。“她是受伤害了,但又不是那种伤害。但若要我选择哪种伤害好一些,我还真选不出来。”
  “……”一番绕口令使他瞪直了眼。
  “哎呀总之,这个田碧海也真有她的,没枉费学了那套防身术,她奋力抵抗过了。你能想像独自一人在一栋老房子地下室起劲做着事,突然灯不亮了,电话也不通了,若要我,早吓得投降了,哪记得该怎么保护自己啊。”
  他喉头一紧,把冷掉的咖啡灌进嘴里,却险些呛岔了气。
  “可是从某个角度来说,坏就坏在她反抗了,还正中那混蛋要害,她那条小命也差点玩完。”
  “说重点。”
  “那凶手体型魁梧孔武有力,就算手上没武器,捏死田碧海跟捏死蚂蚁差不多,田碧海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她用一早准备的防狼喷雾器喷得那混蛋一时眼盲,趁机对他做了反击。”
  “你是说——”
  她耸耸肩。“依警方记录,那混蛋被发现的时候,下身一片血,照理是田碧海先下手为强,可重点不在这,重点在她把那家伙搞得凶性大发,你随便想像一下,受了伤的禽兽会做出什么事?田碧海不知被凌虐了多久,据说她被救起时,根本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就剩那么一口气。”
  蓦然间,田碧海对事物别具一格的反应都连通起来了——她讨厌意外惊喜,嫌恶肌肉猛男,无法进行亲密的身体接触……
  他立刻抽出病历复本,快速阅览病症记录——牙齿掉落三颗,鼻梁骨断裂,肋骨折断五根,引发严重气胸,表皮反覆抽打造成溃烂,颅内出血,部分头皮撕裂……还能有更多么?她居然活下来了?她竟这般顽强!
  “谁发现她的?”
  “向恩琪。”她表情转趋古怪。“那天同行出游的人发生交通意外,她提早回来,正好目睹凶嫌正在失心疯狂打猛踢,那混蛋打得警戒心全没了,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向恩琪一时激愤,就——就失手杀了那家伙。”最后一句是嗫嚅说出来的。
  “失手?”他目瞪口呆。
  “是,警方记录是这么写的。”她点头确认,又露出佩服之色。“听说是用一把生锈的炉火钳,她真猛,这才是重点中的重点,田碧海因此活下来了。”
  “……”
  “活下来了,也受罪了很久,她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看了一年心理医师,向恩琪每天在医院照顾她,一方面得帮着瞒田碧海的父亲,又得进出警局——”
  “警局?”
  “没错,虽然是自卫杀人,受盘查还是必须的。她的母亲是当地报社编辑,动用了点关系让这件事很快在报纸上销声匿迹,否则那地方东方面孔极少,田碧海的身分很难不受瞩目。再过一年,向恩琪台湾的父亲去世,她们一起回来奔丧后,就没再回去了。田碧海父亲经济支援她开了这家店,向恩琪则进了广告公司,就这样。”
  他揉了揉发疼的额角,闭起眼睛思量。
  无庸置疑,这事件几乎造就了田碧海和向恩琪之间夹缠不清的关系,田碧海如何能自外于这份情深义重选择他?他在无意中替她、也替自己制造了难题。田碧海与他初邂逅时处处拒绝他,原因竟是如此错综复杂。她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她不该、也不能爱上他,这项人性测试对她而言太过艰难。
  宋子俐对视而不见的他摆了摆五指。“喂,兄弟,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查这件事我是无所谓,不过,你真的对田碧海动了真心啦?”
  动了心?不止动了心,如果可以,他愿意守护她一辈子,替她抹去一切不堪的记忆;他衷心愿意,但他更能体会,何谓事与愿违,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如此。他曾以放浪形骸企图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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